剑来(下) 第13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尤其是三位术家老祖师,显然都极为期待郑居中的开口。

  战场推演,其实就像搭建建筑,所谓的总例,才是关键所在。

  只有底层架构的稳固,才有资格来谈建筑上层的随宜加减。卯榫样式,旋作制度、曲线弧度从何而来,侧脚、升起的倾斜规范,大木作与绞割的定例……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两个不同修行路数的地仙族修士,在战场之上,如何判定它的精准战力?肯定不是两个死板的数字,是有波动起伏的,不然这场推演,就是稚童儿戏。而这个起伏,哪怕被计算在内,可只要不够完善,纰漏误差不断累积,沙盘推演之上结果,一场文庙自嘲的纸上谈兵,就还是一堆废纸。

  陆芝问道:“避暑行宫那边,好像尝试过,但是没成。”

  左右点头道:“难度太大。当时精通术算的剑修,人数实在太少。而且谁都不敢轻易尝试此事。”

  阿良感慨道:“如果我在避暑行宫就好了,肯定可以帮陈平安一把。”

  齐廷济想起一事,好奇问道:“那位斩龙之人,怎么回事?”

  阿良抬起下巴,点了点那位一袭白衣、风采与自己不分伯仲的怀仙老哥,“你问他去。”

  那位三千年前的斩龙之人,确实古怪,不光是行事不可理喻,而且这家伙的合道与跌境,更是诡谲难测。

  杀那蛟龙,连阿良都不得不说一句砍瓜切菜,见一条砍死一条,遇到一堆照样砍死一堆。

  关于此事,阿良甚至到了剑气长城,不得不询问老大剑仙,到底咋回事,没道理这么猛啊。

  剑术再高,总高不过陈清都,剑道再宽广,阿良还真不觉得那位斩龙之人,就比自己强。

  可是换成阿良去面对那些成群结队的蛟龙,也绝不敢说能够像那个青衫客,那般信手拈来,剑斩蛟龙如雨落。

  结果老大剑仙当时回了一句,再强也强不过我,我去费这脑子做什么,你自个儿琢磨去。

  把阿良给气得差点大晚上带俩穿开裆裤的孩子,偷摸去那茅屋浇水。

  如今就更怪了。

  那个斩龙之人,当年极有可能是跌境了的,所以才销声匿迹了三千年,然后如今又合道破境,重返十四境。

  所以阿良舔着脸与那郑居中心声问道:“怀仙老哥?小弟有一事犯迷糊,还望老哥帮忙解惑啊。”

  郑居中笑道:“帮不上忙。”

  郑居中与那斩龙之人,师徒两人,其实在那宝瓶洲有过一场久别重逢,当时郑居中这位弟子,其实已经稳稳胜过那位传道人。

  当时的目盲老道士“贾晟”,也确实坦诚此事,自认境界修为,都不如郑居中了。

  至于现在,不好说。

  当年裴杯从倒悬山返回中土神洲,这位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曾经问拳白帝城。

  两位,都是中土十人之一。

  但是裴杯那一场问拳,外界只听说,两人没有分出真正的胜负。

  可事实上,双方就根本没有打起来。

  郑居中与裴杯说了句,等你两只脚都跨过了那道门槛,再来倾力问拳,不然岂不可惜。

  裴杯不觉得郑居中是大言不惭,虚张声势,所以答应下来。

  白帝城这边,之后就散布消息,平手而已。

  其实两位山巅男女,只是在那彩云间,喝酒而已。

  郑居中最后还陪着曹慈下了局棋。

  曹慈其实棋术不错,只不过这个年轻武夫的博学多才,都被他太过耀眼的武学天赋给掩盖了。

  事实上,曹慈的琴棋书画,都颇为不俗。

  阿良和齐廷济的疑惑,郑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早就有了。

  “小白帝”傅噤,身为纯粹剑修,胜负心极重,对于那位师祖,很想问剑一场。

  反正白帝城修士,只要有本事,欺师灭祖都没关系。

  郑居中曾经精心谋划了一场叛变,处心积虑足足六百年,韩俏色这些师妹师弟,再加上傅噤在内的几位嫡传,联手客卿,供奉,因为只要做成了,人人得利巨大,都涉及到了各自大道,而试图将整座白帝城改天换日的那个主谋,就是“被自己蒙在鼓里”的郑居中一粒心神所化之人,再拉拢了一大拨白帝城的敌对势力,气势汹汹,胸有成竹,感觉杀个十四境都完全没问题。

  从头到尾,只有柳赤诚那个傻子,没掺和。

  郑居中对这位身为琉璃阁阁主的小师弟,既大失所望,觉得柳赤诚就是个废物,又或多或少,心存一份同门温情。

  至于参与谋反众人,只要是白帝城修士,郑居中一个都没秋后算账,一窝废物,留着还能当个摆设。杀不杀,以及忠心与否,对郑居中来说,反正完全没区别。

  至于那些被“郑居中”自己勾结而来的敌对势力,一个个的下场,就比较可怜了。

  之后三百年内,郑居中没有出手打杀任何一人,只是一座座祖师堂内讧不已,勾心斗角不亦乐乎,同门之内,袭杀手段层出不穷,每有修士得手,还会沾沾自喜。其中两座原本底蕴深厚的中土宗门,杀来杀去,酣畅淋漓,最后杀得连那个宗字头的头衔,都没能保住。

  最可怕的地方,就连身为郑居中开山大弟子的傅噤,直到今天,其实内心深处,还在怀疑一事,自己到底是傅噤,还是师父分身之一?

  泮水县城。

  顾璨正在独自打谱,师姑韩俏色坐在门口那边,突然喊了声师兄。

  郑居中没有理会,走入屋内,坐在棋盘对面。

  韩俏色对此也无所谓。

  顾璨缓缓放下手中棋谱,抬头问道:“议事结束了?”

  郑居中摇头道:“还在议事,分心来此。”

  一座白帝城,能够让郑居中稍微多聊几句的,就只有这个新收没几年的关门弟子了。

  顾璨说道:“师祖如果想要保持在十四境,是不是人间必须最少存在一条真龙?”

  这其实是一个悖论,师祖发誓要斩尽天下真龙,所以凭此宏愿,剑心合道心剑,成为十四境修士。

  可等到他一旦真正杀尽了真龙,就要跌境,重新变成一位飞升境剑修,而且会被剑心反噬,大伤元气。

  郑居中点点头。

  韩俏色猛然转头,显然她被着个说法给惊吓到了。

  关于斩龙之人的境界,有说是十四境的,也有说是飞升境巅峰的,更有人言之凿凿,之所以能够斩龙,是因为他拥有太白、万法、道藏之外的第四把仙剑。

  顾璨疑惑道:“师祖也是浩然本土人氏,为何跻身十四境剑修,没有惹来天外神灵的仇视?是因为当年蛟龙之属的背叛,投靠了我们人族?”

  郑居中笑道:“差不多。”

  顾璨说道:“可是蛟龙之属的兴起,是大势所趋,想要天下水运流转有序,文庙还是需要蛟龙去打理的。到时候师祖如何自处?”

  郑居中反问道:“你一个小小玉璞境,要担心十四境剑修的大道存亡?”

  顾璨直白无误道:“我希望与师祖学剑。因为剑术一道,师父是不太愿意倾囊相授了。”

  郑居中点头道:“我可以帮你牵线搭桥,你师祖看我不顺眼多年,能够给我找点麻烦,他会很乐意。”

  韩俏色哀叹一声。

  屋内这对师徒,再加上那个师祖,三人都什么脑子啊。

  她继续对镜自照,涂抹脂粉,抿了抿嘴唇,转过头问道:“小璨,什么颜色好些?”

  顾璨转头看了眼,笑道:“浅红色更好些,殿丞芍药红,稍稍艳了些,不如用梅花庵的嫩香。”

  韩俏色嫣然一笑,擦拭唇角干净,果真换了顾璨所说的那种口脂点唇。

  鸳鸯渚那边,钓客如云。

  陈平安其实在参与河畔议事的时候,就“同时”又有个陈平安,被礼圣送到了鸳鸯渚附近,应该是防止参与文庙内议事的有心人,有所揣测。不然以他的隐官身份,是怎么都该出现在文庙内的。

  议事,垂钓,反正两不耽误,都不用怎么开口,乐得清闲。

  陈平安就干脆挑了个僻静地方,坐在这边钓鱼,打了两个窝,准备换着钓。钓鱼这种事情,陈平安还是很熟门熟路,咫尺物里边,专门备着鱼竿、饵料。

  只是因为先前张条霞那些武学宗师云集在此,好像成了一处胜地。

  很快陈平安身边就多出了两拨钓客,男男女女,都很年轻,显然兴趣不在钓鱼。

  可惜了陈平安先前打的那个窝,这些个山上神仙,连那抽竿散饵都不懂的,一次抛竿之后,就雷打不动了,傻乎乎等着鱼儿上钩。敢情是憨憨等傻鱼呢?

  酡颜夫人与一位百花福地的少女花神,凑巧散心路过此地,远远见着了那一袭青衫后,吓得落荒而逃。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往远处使劲招手。

  道路上,有个年轻女子,身穿红衣,牵马缓行。

  她赶紧藏好酒壶,松开马缰绳不管了,一路飞奔过来,一个蹦跳落地站定,大声喊道:“小师叔!”

第791章 横着走

  双方重逢于青山绿水间,再不是少年和小姑娘了。

  听着李宝瓶的大声打招呼,陈平安笑着点头,打趣道:“都会喝酒了?不用藏掖,小师叔也是个酒鬼。”

  李宝瓶笑容灿烂道:“老姑娘了嘛!”

  陈平安哑然。

  按照一般说法,李宝瓶应该会说一句,是大人了,可以喝酒。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记起李宝瓶、李槐他们岁数不小了。

  可是没办法,心里边总是喜欢把他们看作孩子。其实按照家乡那边的习俗,当年远游众人,其实早该人人婚嫁,说不定各自的孩子,都到了窑工学徒的岁数。

  如今的李宝瓶,只需要微微抬起眼帘,就能看见小师叔了,她眨了眨眼睛,说道:“还好,小师叔跟我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所以方才就算小师叔不打招呼,我也会一眼认出小师叔!”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李宝瓶的脑袋,笑道:“在小师叔眼里,除了个头高些,好像没什么两样。”

  好像还是那个吭哧吭哧在家乡街巷,肩头扛着槐木树枝飞奔的红衣小姑娘。

  这么一想,陈平安就没有那么伤感了,于是悄悄放弃了拿出养剑葫喝酒的念头。

  在自己十四岁那年,当时还只有小宝瓶跟在身边远游的时候,偶尔陈平安都会感到疑惑,小姑娘走了那么远的路,真的不会累吗?好歹抱怨几声,但是从来没有。

  陈平安忍不住的满脸笑意,怎么收敛都还是会笑,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小竹椅,递给李宝瓶后,两人一起坐在水边,陈平安重新提竿,挂饵后再次娴熟抛竿,转头说道:“鱼竿还有。”

  李宝瓶坐在一旁,轻轻摇头,然后抬起两只脚,鞋子敲鞋子,“看着小师叔钓鱼就好了。混吃混喝,懒人有懒福。”

  陈平安那边的青竹椅脚处,有绳线系着一只入水鱼篓,还用一块大石子压着绳子,李宝瓶起身蹲在水边,将竹编鱼篓拽出水面,发现里边鱼获不少,都是鸳鸯渚独有的金色鲤鱼,只是这些金鲤其实与水仙灵物不沾边,只是瞧着可人,放了葱姜蒜,无论清蒸红烧,肯定都好吃,小师叔手艺很好的。

  李宝瓶晃了晃手中鱼篓,偷偷咽了咽口水,小声问道:“小师叔,烧鱼的佐料,都有带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然,锅碗瓢盆,料酒辣酱油盐醋,白糖桂皮姜葱蒜,一样不差的。论做饭烧菜的手艺,小师叔这辈子只输过一次,必须找回场子。”

  李宝瓶咧嘴一笑,晓得了,是当年在黄庭国那边,他们被一位退隐山林的侍郎老爷邀请去府上吃饭。饭桌上一个个狼吞虎咽,尤其李槐最没良心,嫌弃小师叔的饭菜寡淡来着,还可劲儿埋怨小师叔钓不着大鱼,巴掌大小的,那也叫鱼,瞧瞧桌上这颗鱼头,都比你一整条鱼大了,再瞧瞧这大盘子,这汤汁……

  小师叔那次破天荒有些生闷气。

  想起这桩陈年旧事,李宝瓶突然觉得李槐这家伙,小时候怎么这么欠揍。这次正好与他秋后算账?

  李宝瓶将鱼篓重新放入水中,轻声问道:“我哥如今也在这边游历,小师叔见着没?”

  陈平安心声道:“没呢,我到了这边没几天,一直待在功德林,与先生师兄待在一起,然后去了趟泮水县城的问津渡,刚见着了阿良和李槐,然后一个没留神,就给拎去参加议事了。议事期间,偷偷问过了茅师兄,听说你在鳌头山那边,我刚来这边钓鱼没多久,原本打算再钓个把时辰,就去找你。”

  陈平安不知不觉的,就会把事情说得很细。

  可能是在李宝瓶这边,他这个小师叔,习惯了如此。

  其实陈平安打算借参加议事的这个难得机会,要去做不少事情。比如拜会趴地峰火龙真人,感谢指玄峰袁灵殿的上次观礼所赠。

  同样还需要主动登门做客,亲自找到那位郁氏家主,一样是道谢,郁泮水曾经送给裴钱一把竹黄裁纸刀,是件价值连城的咫尺物。除此之外,郁泮水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在宝瓶洲和桐叶洲,都有或深或浅的钱财痕迹,听崔东山说这位郁美人和皑皑洲那只聚宝盆,都是仗义疏财的老朋友了。既然如此,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谈了,早早敞开了说,界限分明,比起事到临头的抱佛脚,可以省去诸多麻烦。

  姚老头曾经说过,有事再烧香,不如初一十五多跑几趟,平时走远路,容易过年关。

  听说桂夫人如今也在这边,陈平安打算问一些赊月的事情,帮着刘羡阳把某件事给敲定了,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喝喜酒。帮忙操办婚宴一事,就谁都别跟他陈平安争了。听墙角根这种家乡习俗,不能丢,得有。

  他还要与大端王朝某位武学大宗师,用对方擅长的方式,讲同样的一个道理。

  但是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与小宝瓶相比,都可以靠后。

  陈平安一个骤然提竿,身体前倾,开始探臂,竹竿鱼线一并绕出弧度,然后开始小心翼翼遛鱼,小竹椅上的身形,歪来倒去。

  山上神仙临水钓鱼,就跟练气士上酒桌喝酒,是一样的道理。

  如果运术法转神通,是很大煞风景的勾当。用那个天底下最有名的渔翁,止境武夫张条霞的话说,就是既然本领那么大,干脆以山上术法搬运江河就是了,整条江河都是你的,几百几千斤鱼算什么,难道要装满咫尺物,卖了挣钱吗?是家里开酒楼的,还是开鱼市的?

  李宝瓶将一场拔河瞧得目不转睛,随口说道:“与茅先生从剑气长城一路赶来这边,先前我一直跟在郁姐姐身边,不过她事情越来越多,每天都要忙着接人待物,我就告辞离开了。”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笑问道:“邵元王朝那位蒋棋圣的棋术如何,能不能下赢白帝城城主?”

  这个蒋龙骧,陈平安久闻大名,当年在避暑行宫,就没少问林君璧关于此人的传奇事迹。

  陈平安知道对方在少年时候,就是公认的神童,而且早已棋名彰显,去了京城,一年下赢一位棋待诏,七年之后,就被誉为邵元第二,仅次于国师晁朴。后来邵元王朝的藩属国,出现了一个名叫周东疆的少年,按照年龄,与蒋龙骧差了两个辈分,周东疆心高气傲,不到弱冠之龄,就自认达到了“二手”高度,也就是蒋龙骧至多让他二子,双方就会胜负难料,蒋龙骧却坚持这个晚辈棋力,暂时仍是那“三手”,双方最终约战于快哉亭,才有了那部《快哉亭棋谱》,虽然是让子棋,双方手谈,殚精竭虑,神乎其技,时人称为“蒋龙周虎”。

  这位名动半洲的蒋棋圣,大概至今还不清楚,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对他其实“仰慕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