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119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我袁化境,不是什么傻子,分得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是虚情假意。谁的笑脸里藏着嫉妒,我哪怕是在尚未修行之前,从小就极有直觉。”

  “陈平安,我还是坚持先前的那个看法,你这种人,处处守规矩讲道理,但是总有一天,会做一两件不讲道理的事情,落在仙家山头上,还好说,撑死了只是几百人的荣辱起伏,可要说是落在了大骊王朝,会影响到多少人?动辄就是几百万,几千万。

  所以我们大骊朝廷,尤其是我们地支一脉,必须有那个实力,能够一定程度上掣肘落魄山。”

  陈平安点头笑道:“不管说对说错,只要肯袒露心扉,这就很以诚待人了,好,算你过关了。”

  袁化境默不作声。

  肯定没完。

  陈平安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袁化境当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和袁家,别沦为下一个正阳山。

  陈平安拎着那把夜游,站起身,语重心长道:“你们这些聪明人,不要心思不定,每天想东想西,胡思乱想,这是修行大忌。尤其不要事事追求利益最大化,你当自己是谁呢,书肆里边,那些江湖演义小说里的小老天爷吗?”

  “袁化境,给你个建议,你就当我师兄还在。”

  陈平安走下台阶,“就算师兄不在,我这个当师弟的还在。我以后会经常去人云亦云楼那边落脚,我在京城朋友不多,说不定哪天心情不好了,就要来找你这个刚认识的朋友,喝酒叙旧。”

  其实跟袁化境之间,陈平安还有本旧账没翻,主要还是因为袁化境本人,与那个其实祖籍就在家乡二郎巷的大骊上柱国袁氏,还不太一样,不能完全等同起来。

  而清风城许氏,凭借一座狐国偷偷积攒文运、武运,再以嫡女联姻袁氏庶子,所谋甚大。

  陈平安手持夜游,轻轻搁放在袁化境的肩膀上,“对了,你如果早就是上柱国袁氏的话事人之一,参与了一些你不该掺和的事情,那么你今天离开客栈后,就可以着手准备如何逃命了。”

  袁化境不得不拗着心性,主动解释道:“在成为地支一脉修士后,我就主动与家族脱离了关系。”

  以剑鞘轻轻敲击肩头,陈平安微笑道:“最后说句题外话,宝瓶洲有我陈平安在,那么你们地支一脉修士,其实可有可无,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就是了。因为师兄所求,只是未来的那座宗字头仙家,而不是你们当中任何一个谁,缺了谁都行,现在的你们,差得远了。”

  陈平安收起了笼中雀。

  众人看到袁化境站在原地,竟然不是躺在地上睡觉,其实挺意外的。

  陈平安望向韩昼锦,笑道:“韩姑娘这都没开庄赌钱?”

  韩昼锦有些赧颜,真是记仇。

  余瑜一脸错愕,“啊?还能这么挣钱?!”

  陈平安与宁姚一起离开客栈,在那条宅子所在小巷现身,发现先生已经从春山书院返回,在客栈门口那边了,两人就并肩走在巷子里边,陈平安突然侧过身,脚步不停,笑望向宁姚的侧脸,“我突然想到个说法,大概所谓成长,就是有个谁都不知道好坏的自己,在远处等着今天的我们走过去见面。对吧?”

  宁姚没好气道:“对个大头鬼的对。”

  这么凶险万分的一桩事情,连她都心有余悸,结果你倒好,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陈平安微笑道:“其实是你教给我的,对待任何登门的麻烦事,想清楚了,就半点不拖泥带水,该关门就关门,半点不多想了。还在门外的,反而会多想点。”

  宁姚疑惑道:“我教过你这个?”

  陈平安笑道:“教过啊。”

  然后转过身,陈平安以心声道:“其实我是知道的,先生如今身在宝瓶洲,并不轻松。刚好有理由让先生早些返回中土文庙。”

  先生如今其实只在两个地方,会轻松些,中土文庙,功德林。再就是合道三洲所在,南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先生即便恢复了文庙神位,可那三洲山河实在破碎太多,所以在那三洲之地之外现身,就是雪上加霜的处境。

  所以陈平安是又想与先生多聊些,又不愿先生为此遭罪。

  不远处的客栈那边,老掌柜到底是老狐狸了,晚来得女的老人,先前眼见强拦着闺女,估计悬,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就主动让闺女去找那宁姚,拜师学艺,在闺女这边的道理,自然是有的,一般江湖女子,至多佩剑一把,那宁姚直接背了个剑匣,拳脚功夫能差了?这要不是江湖女侠,谁是?于是傻闺女当时就真去敲门了。

  百无聊赖的少女,这会儿来到柜台这边,她眼睛一亮,瞧见了那袋子麻花,“爹,怎么想到给我买麻花了?”

  她拿起一根,嘎嘣脆。

  老掌柜没有老糊涂,说是陈平安那小子的好心好意,白送了一袋子吃食,只是笑呵呵道:“我这当爹的,心不心疼闺女,当闺女的,自个儿心里就没点数?”

  少女含糊不清道:“心疼心疼,有数有数。”

  老掌柜问道:“那还拜师不拜师了?”

  老人还笑眯眯补了一句,“如果还有心气儿,爹是可以帮忙的。”

  少女摇摇头,说道:“算了吧,先前听爹的,去主动敲门,胆子都用完了,我发现自己挺怕那个宁师父,她一瞪眼一挑眉,我就要说不出话来。”

  少女学那宁姚,做了个挑眉瞪眼的动作,先后自顾自笑起来。

  老掌柜瞥了眼油纸袋,有点良心不安,就笑着说了句公道话:“别的不说,那个陈平安,真不是什么流里流气的登徒子。”

  少女差点噎到,笑了起来,“一开始确实怕的,这会儿当然知道了啊,人嘛,不坏的。”

  我又不傻,这家伙每次看宁师父的眼神,其实就俩字,深情。

  书上说了,好女怕郎缠,肯定是他死缠烂打,嘘寒问暖,才追着了宁师父。

  只是这种话说不得,不然爹又要嫌她看多了杂书,乱花钱。

  少女拿起第二根香脆麻花,问道:“爹,你说他也不是什么浪荡子,还是个闯荡江湖的外乡人,又是第一次来咱客栈,为啥那天晚上,看我的眼神,那么怪啊?”

  老人想了想,给出自己的理由,“约莫是认错人了吧,大晚上的,乍一看,可能是觉得你与谁很像来着。武林中人,见的人多,江湖故事就多。”

  老秀才在门口笑问道:“刘老哥,能不能与你借两条凳子,介不介意在客栈门口晒晒太阳?”

  老掌柜笑道:“多大事儿,好说好说。”

  少女立即帮忙去搬了两条长凳,搁放在门外,今儿日头不大,确实不热。

  陈平安和宁姚到了客栈门口,老秀才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凳上,宁姚和那凑热闹的少女坐在一旁,只是少女想了想,最后还是离开了。

  陈平安说了那桩事情,老秀才点头道:“小事,我喝完酒,就去请礼圣。”

  宁姚说道:“我刚好一起去趟文庙。”

  老秀才连忙摇头摆手,“别啊,我还要回来的,下次再一起离开宝瓶洲。”

  宁姚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宁姚就不再坚持。

  老秀才瞧着目不斜视,其实心里边乐开了花,咱们这一脉,出息大发了啊。

  文圣一脉,如果说早年从先生的学问,到几位学生的各有所长,简直无敌,兴许唯一一处稍稍不如人处,就是各自找媳妇一事了,如今又无敌了不是?

  老秀才轻声笑道:“先生曾经失去了陪祀身份,神像都被打砸,学问被禁绝,自囚功德林的那一百年里,其实先生也有开心的事情。猜得到吗?”

  陈平安笑着点头,然后递过去一壶酒水。

  老秀才接过酒壶,满脸怀疑,摆摆手,“不能够,不能够,这要是还猜得到,老头子和礼圣都要跟我抢弟子了。”

  陈平安自己抿了一口酒,“以前,浩然天下如果谈及我那几位师兄,肯定都少不了一个‘文圣嫡传’,在功德林那会儿,先生落魄,就只被当作是师兄们的先生了,先生对此不忧不愁,反而只会开心,偷着乐呢。”

  老秀才抚须而笑,“谁说不是呢。苏子说了那么多赏心悦事,其实要我看啊,就只有偷着乐的乐呵,最值得乐呵。”

  宁姚会心一笑。

  难怪几座天下的山巅大修士,都知道文圣最最偏心自己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喝过了酒,起身道:“那先生就先忙去,可能需要找那封姨,与这位前辈道个谢,之后估摸着得有一两天功夫不在京城了。”

  陈平安想要起身,却被老秀才按住肩头,转过头,眼神询问,机会,懂了吗?陈平安都没点头,必须的,先生你赶紧收一收眼神啊,免得多此一举。老秀才恍然,有道理有道理。

  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秀才先去了趟火神庙找那封姨。

  花棚下,坐在台阶喝酒的封姨,立即起身相迎,仪态万方施了个万福,“见过文圣先生。”

  老秀才坐在一旁石凳上,笑道:“就是来这边道个谢,前辈别嫌晚,要是嫌弃了,我是可以自罚三杯的,哎呦,瞧瞧我这记性,忘记带酒了!”

  封姨丢了一坛百花酿过去,老秀才揭开泥封,嗅了嗅,“好酒好酒,都好到舍不得喝了。”

  老秀才保持那个拎酒不喝的姿势,斜眼封姨。

  封姨等了半天,只得又抛过去一坛。不然就老秀才那德行,真能这么一直熬下去。

  她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要说熬,这位文圣确实是能熬。一想到此处,封姨也就无所谓那两坛百花酿了,再说了,老秀才的弟子,不也骗去了两坛?

  这个老秀才和他那个关门弟子,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来,真是一模一样的作风。

  可是文圣一脉,其余崔瀺,左右,刘十六,齐静春,哪个会这么没脸没臊的?

  亏得陈平安总算还收了个曹晴朗当学生,算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

  老秀才放下手中那坛,双手抱住第二坛百花酿,满脸愧疚道:“怪不好意思的,难为情难为情,瞧瞧这事情整的,像是登门讨酒喝来了。”

  封姨笑了笑,手指间凝出一缕清风,最终是那老秀才关门弟子的一句言语,在花棚这边响起。

  老秀才竖耳聆听,一手怀抱酒坛,一手抚须大笑道,“善!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来是客栈门口那边。

  陈平安发现宁姚盯着自己,低头喝酒再抬头,她还是看着自己。

  陈平安立即信誓旦旦道:“天地良心,是先生想岔了!”

第840章 家乡

  听着陈平安的辩解,竟然都不惜往自己先生身上泼脏水了,宁姚默不作声,陈平安就换了条长凳,去宁姚身边坐着,她看上去更生气了,不愿意靠着他坐,就挪了挪位置。陈平安也没有得寸进尺,就坐在原位默默喝酒。

  男女情爱,何谓风流薄情,就是一个人明明只有一坛真心酒,偏要逢人便饮。

  何谓深情,就是一坛酒深埋心底,然后某天独饮到底,喝光为止,如何不醉。

  只是陈平安一手拎酒壶,一手悄悄放在两人之间的长凳上,如螃蟹横行,偷偷往宁姚那边靠拢。

  即将得逞之时,被宁姚蓦然一拳,砸中手背,手劲真大,疼得陈平安一个气沉丹田,轻喝一声,等到宁姚收起拳头,陈平安赶紧抬起手背,蹭了蹭下巴。

  沉默片刻,宁姚问道:“你好像对宋集薪印象有所改观?”

  先前在庭院那边,陈平安聊起了这个年少时的多年邻居,虽然言语损人,其实评价还行。

  陈平安点点头,“大事不去说了,宋集薪没少做。我只说一件小事。”

  变成了大骊藩王宋睦的泥瓶巷宋集薪,曾经先后坐镇老龙城,南岳山头,大渎陪都,三场战事,宋集薪都始终身在战场第一线,负责居中调度,虽说具体的排兵布阵,有大骊巡狩使苏高山、曹枰这样熟谙战事的武将,可事实上不少的关键事宜,或是一些看似两两皆可之间、实则会影响战局后续走势的事情,就都需要宋睦自己一个人拿主意。

  如果只是个空有虚衔的大骊藩王,只是个不惜性命、撑死了负责稳定军心的藩邸摆设,绝对赢不了大骊边军和宝瓶洲山上修士的尊重。

  “大骊陪都所辖地界,众多藩属国在内,全部的州郡县,只要是借高利贷给所有书院、学塾学子的人,宋集薪下令让各国朝廷、各地官府将这些放贷借钱的,抓起来后,全部剁掉一只手。敢逃,流窜越境,去往别处隐匿起来,罪加一等,两只手就都没了。

  “其实也不算什么小事,只是相较于其它藩邸、陪都的大事,才显得不太起眼。”

  宁姚说道:“确实不太像是宋集薪会做的事情。”

  在她的印象中,宋集薪就是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身边还有个名字、相貌、人品都不咋的的婢女,一个娇气,一个矫情,俩凑一堆,就很般配。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可能是宋集薪觉得读书人在没钱的时候,就得没钱。在走出学塾之前,没钱就更应该用心读书,每天寒窗苦读,老老实实搏个功名。只是年少学子,或是年轻儒生,难免定力不够,宋集薪就去跟那些有胆子挣这个钱的人算账了。”

  “宋集薪小时候最恨的,其实恰好就是他的衣食无忧,兜里太有钱。这一点,还真不算他矫情,毕竟每天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骂私生子的滋味,搁谁听了,都不好受。”

  “宋集薪那么娇气一人,到了泥瓶巷这么个鸡粪狗屎的地儿,始终不搬走,可能就是因为觉得我跟他差不多,一个是已经没了爹娘,一个是有等于没有,所以住在泥瓶巷,让宋集薪不至于太窝心。”

  陈平安喝完了酒水,将空酒壶放在长凳上,从袖子里倒出些盐水黄豆在一手掌心,朝宁姚那边递过去,宁姚拨了一半过去。

  学了拳,尤其是成为金身境的纯粹武夫之后,陈平安的手脚老茧就都已消退。

  陈平安捻起一粒黄豆,丢入嘴中,鞋子轻轻磕碰鞋子。

  他脚上这双布鞋,是老厨子亲手缝制的,手艺活没的说,比女子针线活更精湛,落魄山上,愿意穿布鞋的,人手有份,至于姜尚真有几双,不好说,尤其姜尚真花了多少神仙钱,就更不好说了。

  其实小暖树缝制的布鞋也有两双,可陈平安舍不得穿,就一直放在方寸物里边。

  陈平安笃定这次带着宁姚回了落魄山,宁姚肯定就也会有了。暖树这个每天最忙碌的小管家,什么事情想不到呢。

  陈平安吃着盐水黄豆,笑眯起眼,眼神温柔,好像瞧见了个粉裙女童,一大早离开了自己宅子,当她独自走在无人处,就会轻轻甩起袖子,脚步轻快,快走到了一处宅子门口,便放慢脚步,拿起一串钥匙,娴熟选中一把,开了门,扫帚,抹布,水瓢,水桶……井井有条,忙碌起来,洒扫庭院,擦拭桌凳,晾晒被褥……

  什么,你们大骊铁骑敢围住我落魄山?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皇宫方向。

  可能那地支十一人,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他是要高于那个白衣陈平安的,后者毕竟只是他的一部分。

  这就意味着陈平安在某种时刻,那个粹然神性的所有手段,陈平安都会,而且笼中雀中的那场厮杀,另外一个自己,根本就没有施展全力。

  宁姚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变化,转头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收起视线,笑道:“没什么,就是越想越气,回头找点木头,做个食盒,好装宵夜。”

  宁姚也懒得问这生气与木匠活、宵夜有什么关系,只是问道:“半个月之内,南簪真会主动交出瓷片?”

  “如果撇开了后边被我找到的那盏本命灯,其实不一定。”

  “所以在宅子里边,你是随便吓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