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115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再说了,你曹慈自创了几拳,不到三十招?我不一样不到三十。

  宁姚突然说道:“怎么回事,你好像有点心神不安。是火神庙那边出了纰漏,还是户部衙门那边有问题?”

  陈平安愣了愣,然后放下书,“是不太对劲。跟火神庙和户部衙署都没关系,所以很奇怪,没道理的事情。”

  宁姚就没有多问。

  她见陈平安从袖中摸出那张红纸,将一些万年土黄泥碎屑,倒在黄纸上,开始捻土些许,放入嘴中尝了尝。

  宁姚说道:“你真可以当个形势派地师。”

  当包袱斋,望气堪舆,江湖郎中,算命先生,代写家书,开办酒楼……

  陈平安抹了抹嘴,笑道:“技多不压身嘛。”

  宁姚问道:“青峡岛那个叫曾什么的少年鬼修?”

  陈平安说道:“不会与曾掖挑明了说什么,我就只跟他提一嘴,以后可以游历大骊京城,增加江湖阅历。之后就看他自己的机缘和造化了。”

  宁姚没来由说道:“我对那个马笃宜印象挺好的,心大。她如今还是住在那张狐皮符纸里边?”

  陈平安赶紧看了眼宁姚。

  还好,不是什么反话。

  陈平安立即点头道:“对,她当年就一直很喜欢那副符箓皮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宁姚疑惑道:“就没想着让他们干脆离开书简湖,在落魄山落脚?”

  陈平安摇摇头:“各有各的缘法。”

  人间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山水险路摧车舟,若比人心是坦途。

  所以那趟游历,苏姑娘,木讷老实的少年曾掖,开朗活泼、言语无忌的马笃宜,还有更多当年同行之人,其实都是陈平安的护道人。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当年在剑气长城闲来无事,将那本山水游记文字都给炼化了,炼字颇多,从青衫袖中掠出二十四个文字,然后刚好凑成了那拨地支修士的十一个名字。

  宋续,韩昼锦,葛岭,余瑜,陆翚,后觉。袁化境,隋霖,改艳,苟存。苦手。

  两位剑修,阵师,儒生,道士,僧人,兵家修士,阴阳家修士,鬼修。

  少年苟存的杀手锏,暂时不知。

  那个年轻骑卒,名为苦手。除了那次英灵夜游途中,此人出手一次,此后京城两场厮杀,都没有出手。

  陈平安一边看着这些名字,一边分心将神识沉浸于小天地内,仔细翻检魂魄、各大气府,并无任何异样,身上法袍,也没有被动手脚的细微痕迹。

  先前路过的那座小道观,京师道正衙署治所,所挂楹联:松柏金庭养真福地,长怀万古修道灵墟。

  在火神庙那边,封姨以百花酿待客,因为陈平安看出了红纸泥封的门道,询问进贡一事,封姨就顺便提到了两个势力,酆都鬼府,方柱山,青君,统辖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除死籍、上生名。

  尤其是后者,又由于陈平安提及了皑皑洲的九都山,听封姨的口气,方柱山多半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不然九都山的开山祖师,也不会得到部分破碎山头,继承一份道韵仙脉。

  被阵师韩昼锦炼化的那座仙府遗址,以及余瑜的那位剑仙扈从,显然都历史久远,古气幽幽,莫不是封姨的某种暗示?可能那几坛百花酒酿,其实根本就只是个泄露天机的引子?

  山上术法神通,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只说天下剑修的那些本命飞剑,就有多少种匪夷所思的神通?数不胜数。

  陈平安突然说道:“先前那个老车夫,脾气可冲,嚣张得很,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让我有屁快放。”

  其实陈平安挺想找他练练手的。

  宁姚点点头,然后继续看书,随口说了句,“臭毛病就别惯着,你怎么不砍死他?”

  陈平安呆滞无言,叹了口气,“真要打起来,我只靠一把夜游,暂时还砍不死他吧?”

  宁姚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关翳然挺懂你的,难怪会成为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在书简湖那会儿,关翳然帮忙颇多,没有半点豪阀世家子的架子。”

  心中所想,却是老子又送砚台又送酒的,你关翳然就这么报答朋友,是不是造孽啊?之后那个菖蒲河酒局,等着。

  其实宁姚不太喜欢去谈书简湖,因为那是陈平安最难过去的心关。

  她不忍心多说什么。哪怕主动提及,也只是马笃宜这样的女子。其实有些往事,都不曾真正过去。真正过去的事情,就两种,完全记不得了,再就是那种可以随便言说的往事。

  陈平安双臂搁在桌上,微笑道:“你知道的,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除了感恩,念人好,还由不得自己不去察言观色,不然很容易让那些好心人,在他们自个儿的日子里被亲人为难。”

  宁姚放下书本,柔声道:“比如?”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比如马尾巷有个老嬷嬷,会经常送东西给我,还会故意背着家人,偷偷给,然后有次路过她家门口,拉着我聊天,老嬷嬷的儿媳妇,赶巧儿正在,就开始说一些难听话,既是说给老嬷嬷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说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家里的物件,也没遭贼啊,难道是成精了,会长脚,跑别人家里去。”

  宁姚问道:“那你怎么办?”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不能怎么办。”

  沉默片刻,陈平安拿起水碗,“就是一想到老嬷嬷,当时左手攥住右边的袖子,站在门口,背对着她的家里人,还都是她的晚辈,却要对我一个外人挤出笑脸,好像反而是在怕我不开心。其实跟老嬷嬷分别后,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是会难受的。更难受的,是我不知道老嬷嬷,在那一天,是怎么跟亲人相处的。”

  所以后来,在那书简湖青峡岛那边,与本该相互打死对方的刘志茂,同桌喝酒,算事情吗?一点都不算。

  宁姚趴在桌上,问道:“你小时候,是街坊邻居所有的红白事,都会主动过去帮忙吗?”

  陈平安摇头道:“怎么可能,有些话实在骂得难听了,我才不稀罕搭理他们。”

  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当然了,那会儿我吵架的本事,确实不太行,想吵也吵不过。不过也有法子让自己不憋屈的,大半夜抢水,得扒开别人家一道道拦水进入田地的小水坝,知道的吧?”

  看着伸手比划的陈平安,宁姚摇摇头,“没亲眼见过,但是能想象。”

  陈平安眼神熠熠,破天荒有几分略显稚气的洋洋得意,“我那会儿,能在田垄那边找个地儿躲着,一晚上不走,别人可没这耐心,所以就没谁争得过我。”

  在宁姚的印象中,陈平安有各种各样的眉眼、脸色、神态,可是唯独极少流露出当下这种的意气扬扬,洋洋自得。

  一个被太阳晒成小黑炭的不大孩子,反正不怕走夜路,更不怕什么鬼不鬼的,经常独自躺在田垄上,翘起二郎腿,咬着草根,偶尔挥手驱散蚊蝇,就那么看着明月,或是无比璀璨的星空。

  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躺在地上看着天。

  这会儿,下巴搁在胳膊上,男人笑眯起眼。

  宁姚重新拿起书。

  陈平安笑道:“我也看书去。”

  一粒心神芥子,巡视人身小天地,最后来到心湖畔,陈平安迅速翻遍避暑行宫的秘录档案,并无方柱山条目,陈平安犹不死心,继续心念微动,不死之录,长生之录……有些细碎的收获,但是始终拼凑不出一条合乎情理的脉络。

  陈平安在心湖之畔,耗费大量心神和灵气,辛苦搭建了一座书楼,用来储藏所有书籍,分门别类,方便拣选查阅,翻检藏书记忆,如同一场钓鱼,鱼竿是空书楼,心神是那根鱼线,将某个关键字、词、句作为鱼钩,抛竿书楼,起竿就能拽出某本、或是数本书籍的“池中游鱼”。

  没有人为陈平安传授此法,是陈平安从文海周密,以及弟子裴钱那边学来的,融会贯通,才有此景此事此神通。

  离开夜航船之后,陈平安又在忙碌一件事情,在心湖之上,小心翼翼聚拢、炼化了一滴光阴流水,以及一粒剑道种子,一把竹尺,各自悬在空中,分别被陈平安用来衡量时间、重量和长度。这又是陈平安与礼圣学来的,在人身小天地之内,自己打造度量衡,如此一来,即便身陷别人的小天地当中,不至于昏头转向。

  可惜合道半座剑气长城,陈平安彻底失去了阴神和阳神,不然修行一事,陈平安只会更快。

  陈平安此刻站在水边,头顶就是日月起伏、银河流转的心相气象,岸上人,低头看着水中人。

  陈平安收起视线,刚转身,就立即转头,望向自己在心湖水中的倒影,皱起眉头,记起了那个好像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修士,苦手。

  苦手?

  这是一个围棋俗语。

  打个比方,就像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就是太徽剑宗白首的苦手,当然,郭竹酒也有点像是裴钱的苦手,属于典型的一物降一物。

  那么泥瓶巷陈平安,就是杏花巷马苦玄的苦手。

  而曹慈,无疑就是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的最大苦手,剑修刘材,则是剑道一途的苦手所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回水边,盘腿而坐,开始闭目养神,双手掐诀,只是很快就睁开眼。

  一颗小光头骑乘火龙巡狩而来,高坐火龙头颅之上,说道:“欲问前生事,今生受者是。”

  陈平安无奈道:“道理我懂。”

  那小光头问道:“记得第二愿?”

  陈平安点点头,药师佛有十二大宏愿,其中第二大愿,是谓身光破暗开晓众生愿。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纲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小光头双臂环胸,气呼呼道:“‘求菩萨是有用的’,这句话,是你小时候自己亲口说的,但是你长大后,是怎么想的?回头来看,你小时候的每次上山采药、下山煮药,灵验不灵验?这算不算心诚则灵?”

  陈平安轻轻嗯了一声。

  小光头乘龙离去,骂骂咧咧,陈平安都受着,沉默许久,站起身时,观水自照,自言自语道:“最大苦手在己?”

  然后陈平安脸色铁青,“这帮王八蛋,不要命了吗?!”

  芥子心神迅速退出小天地,陈平安甚至来不及与宁姚说什么,直接一步缩地山河,直奔那座仙家客栈,拳开山水禁制。

  人云亦云楼那边,长剑夜游划破长空,在京城上方拖曳出一条光彩夺目的剑光,被陈平安握在手中。

  陈平安身形飘落在一处屋脊,右手持剑,左手五雷攒簇,甚至同时祭出了笼中雀和井中月。

  因为一个不小心,这些家伙,就会误打误撞,招来另外一个“陈平安”。

  纯粹如神。

第838章 互为苦手

  先前地支十一人回了客栈,两座小山头,袁化境和宋续竟然都无各自喊人过来复盘。

  少年苟存乐得清闲,反正每次推衍演化战局、推敲细节和事后复盘,他脑子不够用,都插不上话,照做就是了。

  这处都没个名字的京城仙家客栈,有点类似姜氏云窟福地的螺蛳道场,山水迷障,重重叠叠,可能两座宅子的咫尺之隔,就是千百丈之遥,十一人各自占据一座僻静院子,又有额外的神异,正屋都是一处类似小巷老修士刘袈那种白玉道场,看似不大,实则名副其实的别有洞天,是从大骊财库当中拣选出来的各种破碎洞天秘境。

  苟存就拿了那根绿竹材质的行山杖,在庭院拿轻轻戳地散步。

  女鬼改艳,是名义上的客栈老板娘,这会儿她在韩昼锦那边串门。

  能够逆转一部分光阴流水的五行家练气士隋霖,正在炼化那块价值连城的远古神灵金身碎片,在那座刑、礼部联手打造的秘密宝库之内,都没有如此高品秩的金身碎片,委实炼化不易,搁置其余修行,专心此事,依旧约莫需要足足一月功夫,只是这等“苦差事”,隋霖不嫌多。

  那个来自京师译经局的小沙弥后觉,当真跑去附近寺庙找了个功德箱,偷偷捐钱去了。

  绰号“夜郎”的元婴境剑修袁化境,此刻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屋内没有任何装饰,看似家徒四壁。

  袁化境身后跪坐着一排侍从模样的男女,总计十位,只是一个个死气沉沉,少了几分人气和灵气。

  回到客栈后,袁化境只喊来了宋续,以及自己麾下的苦手,再无其他修士。

  苦手来到这边后,有些心虚。

  说实话,他很敬重那位青衫剑仙。

  宋续比苦手稍后来到此处,在廊道脱了靴子,然后挑了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席地而坐,瞥了眼袁化境身后那十个傀儡。

  哪怕是宋续这样资质极佳的纯粹剑修,也有些羡慕袁化境这份太不讲理的大道造化。

  早年在大渎战场,被袁化境以飞剑斩杀了两位玉璞境军帐妖族修士,现在这两位,就正坐在袁化境身后。

  此外还有一位生前是山巅境武夫的妖族,一样是在当年大骊陪都的战场上,其余地支十人全力配合袁化境,最终被袁化境捡了这颗头颅。

  这就是袁化境那把本命飞剑“夜郎”的本命神通,被飞剑斩杀之人,便要沦为袁化境的傀儡,连魂魄都会被拘押起来。

  只是沦为傀儡的修士、纯粹武夫,战力受损颇多,灵智也远远不如在世之时,比如那两位玉璞境妖族修士,境界就跌落到了元婴,其余几位元婴都跌境为金丹,此外还有多位如今才是龙门境、甚至是观海境的练气士傀儡,袁化境权衡利弊之后,由于各具某种不常见的神通,都选择保留下来,没有以境界更高的地仙傀儡替代它们,不然那场半洲陆沉的战事落幕后,袁化境完全可以拥有两位远游境武夫以及八位地仙境界的扈从。

  山上的捉对厮杀,一位元婴境剑修,能够半点不怵玉璞境修士,但是袁化境这位元婴,如今却是稳杀剑修之外的玉璞。

  袁化境就像天生为战争而生的剑修,如果是一位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凭借飞剑“夜郎”的本命神通,一定会大放异彩。

  此剑品秩,肯定能够在避暑行宫一脉的评选中,高居甲等品秩。

  修行路上,一场场战事的厮杀途中,为其护道的,说不定就是岳青、米祜这类大剑仙。

  宋续此刻看着那个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袁化境,气不打一处来,神色不悦,忍不住直呼其名,“袁化境,这不合规矩,国师曾经为我们订立过一条铁律,唯有那些与我大骊朝廷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敌,我们才能让苦手施展这门本命神通!在这之外,哪怕是一国之君,只要他是出于私心,都没资格使唤我们地支凭此杀人。”

  这是他们大骊地支修士一脉的真正杀手锏,假想敌,屈指可数,风雪庙大剑仙魏晋,神诰宗天君祁真,真境宗现任宗主,仙人境修士刘老成,还有披云山魏檗,中岳山君晋青。

  宋续其实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

  苦手祭出这门神通后,会折寿极多。之前有过评估,苦手一生当中,只能施展三次,玉璞境之下,只有一次机会,不然他苦手这辈子都无法跻身上五境。

  袁化境神色淡然道:“为我们制定规矩的国师,已经不在了。”

  宋续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眼神冷冽,沉声道:“袁化境!”

  袁化境说道:“我觉得这个陈平安,就是我们大骊潜在之敌,而且他的威胁,绝对要比魏晋这样的闲云野鹤,祁真、刘老成之流,更大。”

  宋续刚要反驳,袁化境看了眼这位天潢贵胄出身的大骊宋氏金枝玉叶,继续说道:“二皇子殿下,我承认陈平安是个极守规矩的人,规矩得都快不像个山上人了,但是宋续,你别忘了,有些时候,好人做好事,也会触犯大骊国法。如果我们对陈平安和落魄山,没有压胜之关键手,就是天大的隐患,我们不能等到那一天到来了,再来亡羊补牢,好像由着他一人来为整个大骊朝廷制定规矩,他想杀谁就杀谁。归根结底,还是你们十人,修行太慢,陈平安破境,却太快。”

  女鬼改艳,是一位山上的山上画师描眉客,她如今才是金丹境,就已经可以让陈平安视野中的景象出现偏差,等她跻身了上五境,甚至能够让人“眼见为实”。

  此外改艳还有个更隐蔽的身份,她是那精通彩炼术、可以打造一座风流帐的艳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