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102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老人抚须而笑,“所以你小子,得还钱。”

  本就涨红脸的年轻人,愈发无地自容,轻声道:“夫子,酒水钱,只能先欠着了。”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着急,等有钱了再还,我身子骨还硬朗,你那点俸禄,就先攒着吧,媳妇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个本地的美娇娘,更耗银子。”

  看到年轻人还是有些没必要的难为情,老人笑道:“君子立业,贫不足羞。”

  年轻官员摇晃着起身,作揖行礼,与老人道谢无声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还有剩下,只是却没有那么多了。

  老人跟年轻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旧热闹。

  另外一场酒局也结束。

  男子笑问道:“如何?”

  两位仙子赧颜一笑。确实是她们误会这位师门长辈了。可是怨不得她们多想啊,何况只说陪酒一事,传出去多不好听。

  那位刑部一司员外郎的读书人,确实是个正人君子。先前酒宴所聊之事,也多是家乡的风土人情,当然也说了些官场上的场面话,比如希望他们所在的门派,谱牒仙师们能够多下山,红尘历练之外,也要造福乡里,庇护一地百姓。

  河水中,有一位青衣神灵御水悬停,抬头看着整条菖蒲河岸上的酒楼灯火。

  他这位菖蒲河水神,因为河段不长,山水品秩不高,六品,这还是因为天子脚下的缘故,不然就管着被同僚笑称为“几桶水”的这么点水域,搁在地方上,捞个堪堪入流有官品的河伯都悬。

  身边一位府邸水裔,连忙伸手驱散那几股荤腥流水,免得脏了自家水神老爷的官袍,然后搓手笑道:“老爷,这条街真是不像话,每天通宵达旦都这么闹腾,搁我忍不了。果然还是老爷度量大,宰相肚里能撑船,老爷这要是去朝堂当官,还了得,至少是一部堂官起步。”

  河神笑呵呵道:“莫不是蹭酒喝多了,尽说些醉鬼话?”

  守在这儿数百年了,反正自从大骊立国第一天起,就是这条菖蒲河的水神,所以他几乎见过了所有的大骊帝王、将相公卿,文臣武将,也曾有过骄纵跋扈,穷奢极欲之辈,藩镇悍将入京,更是成群结队。

  这位菖蒲河神,记忆最深刻的,比较奇怪,不是某个谁,做成了什么壮举,或是谁当了那试图篡国又身败名裂的乱臣贼子,而是最近的百余年之内,那些磨损严重的老旧官袍、官靴,腰间悬佩那些材质粗劣、雕工不堪入目的廉价玉佩。

  哪怕到今天,尤其是意迟巷和篪儿街,许多参加朝会的官员,官袍官靴都会换了又换,唯独玉佩却依旧不换。

  这好像是大骊官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听说有次朝会,一个出身高门、官场后-进的愣头青,某天换了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结果关老爷子多眼尖,第一个发现,结果就是呼朋唤友,哗啦啦一大帮子中枢重臣,一起围着那个年轻官员看热闹,一个个羡慕啊,问价格啊,称赞说雕工好,这让那个年轻官员无地自容。

  后来大半夜的,年轻人先是来这边,借酒浇愁,后来眼见着四下无人,委屈得嚎啕大哭,说这帮老狐狸合起伙来恶心人,欺负人,清白家财,买来的玉佩,凭什么就不能悬佩了。

  后来这个曾经年轻、然后不再年轻的大骊兵部官员,还是个文官,在一场守城战中,战死在了陪都战场。

  京城一场朝会,几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退朝后,这些曾经笑话过那个愣头青的老家伙,结伴走出,然后一起袖手而立在宫门外某处。

  那几位早已眼花耳聋牙齿松落,再不会大声笑言语的老人们,也没说什么,似闻铿锵玉碎声。

  所以这位菖蒲河神由衷觉得,唯有这一百年的大骊京城,真真如醇酒能醉人。

  好像一代代的年轻人,喝过多少酒水,大骊在庙堂,在沙场,就会有多少豪气。

  一道细微剑光,一闪而逝。

  在这灯火通明之地,神仙难料此剑光。

  像那位菖蒲水神,就不曾察觉。

  陈平安坐在距离小巷不远处的一处墙头上,收拢剑光入袖,单手托腮,有些笑意。

  站起身,身形飘落在大街上,去见老侍郎董湖。

  大骊皇宫之内。

  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在一间小屋子内相对而坐,宋和身边,还坐着一位面容年轻的女子,名为余勉,贵为大骊皇后,出身上柱国余氏。

  没有任何一位大骊文武官员陪同议事,就像只是一家人的闲聊。

  余勉手持团扇,身体微微倾斜,靠着花几,帮着皇帝陛下轻轻扇风,由于屋子不大,今夜又没开窗户,暑气不小。

  余氏是所有上柱国姓氏当中,相对最远离官场的一个,如今名义上,只管着大骊在地方上的所有官营丝绸、茶务。

  相较于身边那个“婆婆”,余勉这位宋家的儿媳妇,实在是名声不显,甚至在朝廷里边,都没什么“贤淑”的说法。

  至多是按例参加祭祀,或是与那些入宫的命妇闲聊几句。

  宋和轻声问道:“母后,就不能交出那片碎瓷吗?”

  不可混淆家事国事。而且大骊宋氏想要得到的,都已经是囊中之物,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横生枝节。

  留着做什么?毫无用处。

  事实上,钦天监当时那边传来消息,顺带着送入宫中一幅正阳山过云楼客栈的山水画卷,摹拓下来,再交给他这位皇帝陛下。

  宋和一看到那个陈平安当时做出的动作,就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是个不小的麻烦了。

  妇人蓦然怒道:“天子之家的家事,什么时候不是国事了?!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这点浅显道理,都要我教你?”

  她伸出一只手掌,按住案几,“他陈平安,身为大骊子民,从当年的一个泥腿子,撞大运,得了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落魄山,到后来建立宗门,这么多年来,什么时候与大骊朝廷给过好脸色了,他甚至故意连那龙州地方,从督造署衙门,到州府刺史,郡守,县令,全部视而不见,有过半点往来吗?”

  “落魄山建立宗门,甚至都可以不通过我大骊朝廷,害得我们大骊宋氏,都把脸丢到中土文庙去了!这就是他陈平安的诚意?!”

  “呵,都能在一线峰祖师堂拉着竹皇喝茶了,落魄山这才过去几年,就敢这么放肆无礼了,再过个几年,是不是就要来这里喝茶了?陛下,你是打算让我帮他端茶送水?”

  皇帝唯有苦笑。

  而大骊皇后,始终低眉顺眼,意态柔弱。

  她放下团扇,轻轻搁放,无声无息,从瓷盆里拿起一只柑橘,五指如葱,纤手剖黄橘,然后轻轻递给皇帝陛下。

  其实妇人是不太中意这个儿媳妇的,太乖巧懂事,太逆来顺受,太锋芒内敛,简而言之,就是太像妇人年轻时候的自己。

  可是这桩婚事,是先帝亲自安排,国师具体操办的,她如何敢说个不字?

  妇人越说越气,一拍桌子,“宋和,你别忘了,我大骊崇武,是立国之本!”

  她转头望向余勉,“你下去。”

  皇后立即起身,敛衽告辞,再拿起那把团扇,宋和微微皱眉,就要去拉住她的手,女子手指微动,悄悄摇晃。

  宋和会心一笑,不再拦着她离去。

  妇人假装没看见儿媳妇的那个小动作,只是心中冷笑,狐媚子!真是比狐狸精更狐狸精了。

  等到余勉一走,妇人立即不再是恼火万分的模样,脸色阴沉道:“别忘了和睦二字,这个陈平安是知道此事的,而且你觉得他是与从没见过面的你更亲近,还是跟当了多年邻居的‘宋睦’更亲?!更别忘了,在大渎祠庙之内,当是与侥幸活着返乡的陈平安,结伴而行之人,是泥瓶巷的宋集薪,是坐镇大骊陪的藩王宋睦,不是陛下!”

  皇帝默然。

  妇人笑道:“陛下你就别管了,我知道该如何跟陈平安打交道。”

  大骊皇后余勉,缓缓而行在廊道中,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她的几位宫女,脚步轻灵,规规矩矩,但是谁都没有如履薄冰的神色。

  余勉偶尔也会问些骊珠洞天的奇人趣事,皇帝陛下只会挑着说,其中有一件事,她记忆深刻,听说那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年轻山主,发迹之后,落魄山和骑龙巷铺子,还是会照顾那些曾经的街坊邻居。每逢有樵夫在落魄山山门那边歇脚,都会有个负责看门的黑衣小姑娘端出茶水,白天都专门在路边摆放桌子,夜幕才收回。

  所以其实她对那座落魄山,是心怀几分好感的。因为觉得与自己娘家,家风很像。

  不过她是这么想的,又能如何呢。她如何想,不重要啊。

  她转头望向夜幕,明月当空,不知道明儿是天阴天晴还是疾风骤雨。

  她只知道一个道理。

  富贵门户,常有穷苦亲戚来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

  路过高门,百姓不会如避灾殃,刻意快步走过,正是积善之门。

  人云亦云楼那边的小巷外。

  陈平安抱拳笑道:“让董侍郎久等了。”

  董湖方才瞧见了街上的一袭青衫,就立即起身,等到听到这么句话,更是心弦紧绷。

  而这个身份极多的年轻人,第二句话,更是让董湖心情复杂,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心。

  因为陈平安笑着说了句,“劳烦董侍郎回宫禀报一声,真心要聊,就让那妇人亲自来这边聊,不然我就要去她家做客了。”

  董湖轻声问道:“真要如此?”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好像在打盹的年迈车夫,问道:“看我不顺眼?”

  董湖一个头两个大,那车夫从头到尾,就没看你陈平安一眼半眼的啊。

  老车夫睁开眼,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陈平安笑眯眯道:“果然,是当年第二个开口的前辈。”

  老车夫扯了扯嘴角,“练练?”

  陈平安刚要说话,猛然抬头,只见整座宝瓶洲上空,蓦然出现一道漩涡,然后有剑光直下,直指大骊京城。

  陈平安就知道当时主动离开客栈,是对的,不然挨打的,肯定是自己。

  因为出剑之人,是那个趴在桌上越想越烦的宁姚,结果就瞅见了这个倚老卖老的车夫,练练,练你妈-的练呢。

第831章 文圣请你落座

  那道天幕剑光,笔直一线,降临人间。

  结果那个老车夫就像站着不动的木头人,豪气干云,杵在原地,硬生生挨了那道剑光,只是双手高举,强行接剑。

  反正在负责把守小巷道路的老元婴刘袈眼中,就是如此英雄气概,顿时佩服不已,不曾想大骊京城里边,竟然藏着这么个力拔山河的好汉,有机会找他喝酒。

  下一刻,老车夫就被一剑击穿大地,身陷大骊京城地底下十数里,街道之上,出现了一个井口大小的深坑,由于剑光太过凌厉,周边地面竟是没有丝毫的裂缝。

  可在陈平安眼中,哪有这么简单,其实在天幕漩涡出现之际,老车夫就开始运转某种神通,使得人身如一座琉璃城,就像被成千上万的琉璃拼凑而成的道场,这个与风神封姨一样选择大隐隐于朝的老者,绝对不愿意去硬扛那道剑光。

  与此同时,老车夫斜了一眼中部陪都方向,显而易见,是在等那边的剑光乍现,以剑对剑。只是不知为何,大骊仿白玉京,好像对此视而不见,分明是一位飞升境剑仙的出剑,也不管?!

  于是那条剑光从漩涡坠落的刹那之间,老车夫毫不犹豫便缩地山河,一步就跨出京城,出现百里之外的京畿之地,然后身形如琉璃砰然碎散,化作数百条彩色流萤,蓦然散开,往四面八方逃遁而去,结果天幕漩涡中,就随之出现了数百粒杀机重重的剑光,一一精准指向老车夫流萤身形的逃遁方位,逼得老车夫只得收拢琉璃彩光,将粹然神性归位一身,硬着头皮再次缩地山河,退回京城街道原地,因为唯有第一道剑光,杀心最轻,杀意最为浅淡。

  好像那个宁姚,在与老车夫讲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不逃,就是领剑,逃,就是问剑。

  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一座京城,恐怕除了陈平安和在那火神庙抬头看热闹的封姨,再没几人能够察觉到老车夫的这份“百转千回”。

  大地之下,老车夫悬空而立,披挂金色甲胄,手脚皆有金色蛟龙盘踞缠绕,老人脚下出现了一座金色鲜血流淌聚拢的流水漩涡,远古神灵之身,竟是被一剑消磨神性极多。

  老人此刻就像站在一座水井底部,整座名副其实的剑井,无数条细微剑气纵横交错,粹然剑意近乎化作实质,使得一座井口浓稠如水银流泻,其中还蕴藉运转不息的剑道,这使得水井圆壁甚至出现了一种“道化”的痕迹,搁在山上,这就是当之无愧的仙迹,甚至可以被视为一部足可让后世剑修潜心参悟百年的无上剑经!

  一个背剑匣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条流水纤细如溪涧的光阴长河之中,既然身在五行之外,大骊京城之下的土壤山根自然就不拘她身形,御剑悬停,宁姚只是一个心意微动,一座水井的剑术道化痕迹便皆崩碎,然后问道:“练练?”

  陈平安在文庙功德林与曹慈那场问拳,近期不宜出手,是个药罐子,正阳山出手问剑,是一笔积攒多年的旧账,宁姚不好阻拦,但是在这大骊京城,陈平安只是来找那位大骊太后娘娘要个说法,所以此外封姨也好,车夫也罢,不管是谁,只要想对陈平安出手,得先问过她,点不点头。

  老车夫沉声道:“你在五彩天下,杀过高位?!”

  宁姚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车夫与陈平安所说的两句话。

  宁姚刚好都还给了这位老车夫。

  老车夫沉默片刻,“我跟陈平安过招搭手,与你一个外乡人,有什么关系?”

  其实老车夫的意思,是在这大骊京城,我跟陈平安翻旧账也好,出手练练也罢,至少今夜,都死不了人。你宁姚一个外乡人,掺和个什么劲儿。何况你已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在浩然天下的每次出剑,就都该好好掂量掂量这天道规矩的分量,以及两座天下在冥冥之中大道“天意”相冲的那份后遗症!

  结果不说这句话还好,宁姚一身剑意还算平稳,杀气不重。等到老车夫一说出口,就察觉到不对,好像这个宁姚听进去了话,收下了字面意思,却没听进去老车夫的言下之意。

  宁姚眯眼微笑,“前辈说了句公道话。”

  我跟那个家伙是没什么关系。

  上门提亲,媒妁之言,投贴回礼,这么多年了,确实还是什么都没有。

  如果说在剑气长城,还有万般理由,什么老大剑仙说话不作数之类的,等到他都安然回乡了,自己都仗剑来到浩然了,那个家伙还是如此装傻扮痴,一拖再拖,我喜欢他,便不说什么。何况有些事情,要一个女子怎么说,如何开口?

  可你算哪根葱,要来与我宁姚提醒这些?

  下一刻。

  老车夫的身形就被一剑打出地面,宁姚再一剑,将其砸出宝瓶洲,坠落在大海之中,老车夫倾斜撞入大海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无水之地,宛如一口大碗,向四面八方激起层层惊涛骇浪,彻底搅乱方圆千里之内的水运。

  老车夫单膝跪地,呕血不已,全是金色血液,但是老人惊骇发现,自己坠身之地,竟然是一处隐蔽的归墟,海眼陵墓所在?而此地,莫不是其实通向那座崭新天下?!

  宁姚在五彩天下所斩的高位神灵,是披甲者麾下的十二高位之一,独目者?

  不然这一处中土文庙都没有发现的远古遗迹和蛮荒谋划,她如何能够一眼看穿?

  宁姚面无表情,“让开,不要妨碍出剑。”

  老车夫如获大赦,瞬间远遁,打定主意,避其锋芒,不去大骊。

  宁姚微微偏移视线,眯眼道:“是让你回大骊京城,与某人好好叙旧。谈妥了,各走各路,谈不妥,你就尽管逃,洞天福地,破碎秘境,随便躲藏,找不到你,算我输。”

  宁姚御剑悬停大海之上,只说了两个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