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大宋 第166章

作者:安化军

  一株大桂花树旁,杜中宵和王安石相对而坐。中间一个小泥炉,上面温着竹叶清酒。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一大盘鱼块,旁边则是一个搪瓷的盘子,里面是用竹签串好的烤肉串。

  不远处,十三郎和陶十七两人,并排坐在烤炉边上,烤炉上摆满了羊肉串。

  十三郎拿起一串肉,咬了一大口,抓起旁边的酒瓶喝酒,对陶十七道:“十七,你现在做了官,虽说公务在身,时常也要回来看一看官人。没有官人,哪有你今日?”

  陶十七摇头:“怪得我来?我那里走不开,便就是官人安排的活计。倒不是苏知监不许我来,实在是脱不开身。我一走开,许多活就要停下来,哪个敢担这责任!”

  十三郎道:“官人能安排你什么活计?现在与我一起,天天练兵,早不操心那些俗务了!”

  陶十七道:“你知道什么!只是让你练兵而已,营田务和常平司事务,官人哪样不管!今年襄州到江陵府的铁路铺通了,却没有车跑。前几天官人还去信铁监,要无论如何挪几列车出来。”

  十三郎才是不操心这些的,道:“不说这些。把那条洗好的缩颈鳊拿过来,放到上面烤着。”

  在杜中宵的帮助下,马遵调到沿线州县,把襄州到江陵的铁路修通了。铁轨铺上,却又发现买不来跑的火车。铁监的生产能力有限,产出的车先要紧着三司直管的路和京西路的用,发运司的自然就要排到后面去。依着铁监进度,路上有车路,要一年后了,马遵如何等得?只好再来找杜中宵,让他写信给知监苏颂,不管怎样,挪几列车到荆襄线上。

  陶十七在铁监任职,按照职级来说,还在柳涚之上。不过他是武资,又是在监务做事,这个时代的地位不高。而且又主要是管技术和生产,不管钱物,不是铁监的红人。

  杜中宵与王安石饮了一杯酒,拿起一串肉来吃,口中道:“这羊肉甚是细嫩,介甫尝一尝。”

  王安石生活随意,对衣食住行都不讲究。吃饭的时候经常想心事,根本就不知道吃了什么。不过在乡下走了几日,了解了附近的情况,大受鼓舞,今日心情好。放下杯,拿了一串肉,咬了一块慢嚼。王安石只是对吃不在意,不是不懂,认真起来是一套一套的。真正在酒筵上面,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比杜中宵能说多了。

  吃了肉,王安石点头:“这羊极是细嫩,又新鲜,烤的火候恰好,着实不错。特别是加了安息茴香有一种特别的香味。与别处比起来,待晓这里的肉胜在一个香,一个嫩上。”

  杜中宵道:“烤成这样的诀窍,可不只是安息茴香,还要先调好味道,上面刷了蜂蜜再烤。”

  王安石赞不绝口,一边喝着温好的酒,一边吃着烤肉串。烤肉是源远流长的美食,特别是烹饪技巧不丰富的时代,这种吃法更加重要。宋朝流行烤肉,不只是军中喜欢,民间也喜欢。不过羊肉更加流行煮了吃,猪肉倒是流行烤和煎,东京城的烧朱院甚是有名。

  饮了一会酒,王安石道:“这几日我在乡下转了一圈,见了许多人物。很多拉纤厢军,来这里之前穷困潦倒,又身无长技。不过一两年时间,他们学会了种地,学会了养鸡鸭牛羊,日子甚是红火。”

  杜中宵道:“那是自然。以前做厢军,一月才多少钱粮?又要养活妻儿老小,自然捉襟见肘。营田务开田之后,每人种着三五十亩地,还有自家私田,日子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王安石连连点头:“正是如此。看过了这里,才知道唐得天下,为何要均田。人人有田种,日子过得安乐,有战事才能披挂出征,为国尽忠。唐失天下,均田败坏,是一大原因。”

  杜中宵道:“唐人又何尝不知道?但有什么办法?初立国时可以均田薄赋,数十年后,就维持不下去了。好处千条万条,无法维持,便无用处。”

  王安石摇了摇头:“如此良法,因何无法维持?兼并不止,贫者失田无业,以致田制败坏。如果能制豪强,抑兼并,未必就无法支持。”

  杜中宵劝着喝了杯酒:“兼并自然是原因,但败坏不只是因为兼并。初均田时,一户五口,一夫一妻,不算老人,算子女三人。子女成人,又有子女,数十年间,田就够了。天下之地有限,而子子孙孙繁衍无涯,仅靠着种地怎么能够维持均田?”

  王安石道:“有道理。所以我看营田务广立村社,为一大善政。子女繁衍,可以到村社里做事,挣钱养家。如此一来,虽然人口多了,田数不变,钱粮却能多收。”

  杜中宵道:“话是如此,也确实能够这样做。像铁监和商场,不久之后就能大行于天下,依附之上的村社,也会发展起来。终有一天,种地的人会越来越少,务工务商的人会越来越多。虽然人少,田里种出来的粮食却会越来越多,天下无饥寒。到了那个时候,不会再钱粮并称,只看钱了。不过,介甫,那个时候一样会有钱的烦恼,与均田无法维持相差不多。人多地少,人可以去务工经商。如果那时天下没了赚钱的机会,又能够怎么做呢?”

  王安石笑道:“怎么会有那样一天!我看了铁监,看了商场,无不是赚了钱之后,把赚到的钱作为本钱,做得更大。他们做得大了,就能用更多的人。推行于天下,几乎无穷尽。”

  杜中宵笑笑,劝王安石喝酒吃肉。这就是扩大再生产,只要能够进行下去,工业推动商业,商业带动工业,雪球会越滚越大。只要粮食够吃的,社会生产可以一直膨胀。王安石善于思考,很快就发现了扩大再生产的威力,把心思动到生产上来,而不再一心考虑怎么打击豪强夺财入官了。

  用后世的说法,以前王安石心中的改革,是重新分蛋糕,现在发现了做大蛋糕的办法。这个办法有什么稀奇?后世几乎人人皆知,但世界各国的改革,有几家成功的?

  杜中宵已经建立了这些产业,打开了工业化的大门,不会成天在这上面动思了。他现在想的,是怎么避免其中弊端,能够长治久安。王安石刚刚发现工业扩大再生产,两人还难谈到一起去。

  吃了一会酒,杜中宵道:“介甫啊,其实与土地兼并一样的道理。当天下做工务商,开工场做生意的多了,不再像现在一样容易,还是会出现兼并之祸的。兼并最大的坏处是什么?不是富者愈富,穷者愈穷,那并不能让天下败坏,无法收拾。与土地兼并之后出现豪强巨族,世代不变一样,工商业兼并一样会出现累世巨族,天下之财入他们之手。累世不变,就是封建。不只是种地务农有封建之主,天下之财转到工商之上,同样会出现封建之主。钻研唐世的均田制,不如熟读唐人的封建论。”

  铁监和营田务发展起来,杜中宵便不断推演,依自己前世学到的知识,加上这个时代的现实,怎么避免各种弊端。让社会能够长远发展,而不是昙花一现,自己的努力终成泡影。

  这主义那主义,其实都是从欧洲的现实推出来的,这个年代对于杜中宵来说没有意义。真正能够指导现实的,还是中国的历史传统,大一统和封建的矛盾。

  进入资本社会就没有封建了?通过各种各样的运作,一些大家族可以掌握巨额财富,累世掌握分配社会财富的权力。这种特点,与农业时代的地主类似,不过换成了工业资本时代的封建主而已。

  把中国历史简单地套进欧洲模板,就丢失了一个重要矛盾,即大一统和封建的矛盾。中国的传统是大一统,宋朝是顶峰,明朝大封宗室有回潮,清朝的八旗制度更退回一步。

  如果从大一统和封建的矛盾,很多事情就换了一个面目。后世工业发展,出现了全球化的思潮,其实就是按照欧洲历史,把范围扩大到全球,一些贵族进行资本的封建。为什么很多资本家,争着要做中国的摩根,中国的洛克菲勒?模仿的不是他们的成功,而是他们的封建特性。

  有扫荡了封建残余的大一统的中国在,全球化就根本不可能。纳入大一统下的中国资本,会砸碎其他地方形成的资本封建,两者是不相容的。除非中国的资本也能实现封建化,否则,全球化必然会倒退回去,各占地盘。那时可以贸易的全球化,出现不了资本的全球化。

  贸易战的根本,是大一统的传统和封建传统不相容。大一统可以允许天下之外有封建,历史上中国周边许多都是封建统浓厚的地方,比如日本。但是封建传统,却必须与大一统传统隔离。把中国的漫长历史统称为封建社会,让人们把封建的本意忘记了。

第181章 封建与削藩

  见王安石将信将疑,杜中宵道:“你去问的那个贺大,前些日子出了件事情。他以前做庄客的那家员外,先从商场接了养鸭卖蛋的活计,并替商场收附近小生意人收来的杂物。那一家的小员外,因为对贺大当年离开他们家,带着庄客离去耿耿于怀。欺压贺大,并要夺了贺大的生意。”

  说到这里,杜中宵不由苦笑:“事情凑巧,此事恰巧被拙荆知晓。她不愤贺大被大户欺压,过问此事。这才夺了那一家大户做这门生意的资格,广立村社。”

  王安石拱手:“阿嫂古道热肠,是个看不得穷人受苦的人。”

  杜中宵叹了口气:“这不算什么。在立村社之前,我让本县知县,查了自营田务起来,在本县做各种生意的员外。凡是薄有资产,入中上等户的,本是以前的大户。虽然营田务给了附近百姓无数机会,却无一家下等户借此翻身,成为上等户的。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以前想的或许差了。”

  “虽然数十年间,必有穷人变成富人,富人变成穷人,但数量并不多。本朝百姓与前朝不同,骤穷骤富,常感叹世事无常。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朝廷税赋压在中上等户身上,一旦不能赚钱,抽税很快就能把一家大户抽垮。但工商业起来,很快就会出现躲避如此抽税的办法,比不得从前了。”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以开封府到襄州为例。商业发展起来,两地之间的铁路至关重要。如果有几家大户把持住了铁路,只要从铁路上运的人与货抽税,就可大富。而且把持住了这个关键,没有官府参与的话,他们只要在两地做些生意,就能把持两地商业。这样的生意稳赚不赔,可以传子传孙,就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封建主。如果官府不出手整顿天下,数十年间,类似这样的可以传子传孙,又能够直接影响财富流向的行业,就会被大大小小的势力人家把持。常言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地方权力本就封建,再加上世代相传的财富,权钱合起来,便就把天下的工商业赚钱的地方分掉了,剩下的只是汤汤水水。”

  其中的过程当然更加复杂,但大致原理如此。自由贸易的时候,先发展起来的资本,会向交通和贸易聚集,逐渐形成集团,垄断流通行业。流通行业的资本与工业资本相结合,整合资源,形成整合数个行业的垄断资本。强势的垄断资本,会挤占整个工商业的利润,除低风险,形成世代相传的大资本,从而出现资本时代世代相传的新贵族。进入金融时代,则就变成金融资本与产业资本的结合,几个大家族掌控经济命脉。如欧洲封建时代,在经济领域各贵族各划地盘,形成一个一个势力。

  杜中宵让娄知县查了一下,发现营田务忙了一年多,县里的中上等户竟然还是原来的人家,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小地方规模不大,一家大户占住一个行业,基本就形成垄断,别家没有竞争机会。平常百姓是无法竞争的,偶有特别勤劳能干如贺大的,早晚会被大户把他的赚钱机会夺去。

  这就是广立村社的原因,不这样做,平常百姓连工商业发展的汤汤水都喝不到。

  只要经济发展,这种积聚效应不可避免。既然是资本时代,社会财富分配就是由资本来决定的,资本会向一些关健的节点聚集。从交通、港口、商铺,到金融时代的金融领域,把持住最关键的地方。就跟贵族的封地,占住天下最富庶的土地,只要还是农业经济,他们的地位就不可动摇。经济发展越快则大资本聚集也越快,完成各占一方,大部分的社会财富也就到他们的手里去了。

  杜中宵对此最熟悉的过程就是房价。社会蓬勃发展的时候,房子就真是用来住的,房价不高。发展到一定程度,全国形成了大资本,地方也形成了盘踞一方的小资本的时候,房价被快速抬升。全社会大部分人的积蓄在这个过程中,被房价吃掉,还有一部分人背上了几十年的债务。

  辛辛苦苦几十年,就因为换了房子住,就成了欠巨额债务的人了,钱哪里去了?当然有房子,债务并不是债务,只要房子一卖,钱不就回来了。这样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在房价上涨的过程中,有大量的金钱被中间环节抽走了。要把这个过程逆过来,有房的把房子卖掉,重新换成钱,中间环节抽走的钱可不会再回来,房价只能下跌。跌多少?房价上涨过程中被抽掉了多少钱,最少要把这个数值跌出来,然后还要把下跌过程中中间环节再抽一遍的钱跌出来。

  在这一涨一跌当中,社会财富的分配格局就发生改变,大量聚集到掌控中间环节的资本手中去。这可以是个人资本,也可能是国家资本,终究是从个人的财富变成了资本了。

  可以这样操作的不只房子,很多行业都可以如此。盘踞把持住某些关键环节,或者直接控制一地兴衰的资本,会不断从涨涨落落中获得额外财富,抽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最终形成一个一个巨头,形成新时代的封建贵族。天下太平,基本就是各个大小新的封建主,在经济领域的地盘巩固了。

  杜中宵辛辛苦苦建营田务,建铁监,建商场,可不是请乡下地主进城,接着做人上人的。这就是官营工商业的另一个作用,便如封建时代军事力量的中央军,随时可以削藩。

  王安石听杜中宵讲着经济发展的前景,只觉得是天方夜谈。这种事情从没有发生过,会发生吗?当杜中宵说到削藩的时候,才眼睛一亮,这是自己熟悉的政治。

  杜中宵道:“我曾听人说,治理天下,最关键的是两件事。把天下的财富比作一张大饼,一是做大饼,二是分大饼。现在我们是做大饼的时候,欣欣向荣,人人安乐,看起来天下无事。当这大饼再难做大的时候,就只能分饼了。经商的,做工的,种地的,那些有钱有势的势力人家总是想多吃一块,其他的寻常百姓分到的就越来越少,最终食不裹腹,天下动荡。介甫常说,要发富人之藏,以济天下贫民,其实就是从势力人家口中夺食,让百姓分到的多一点。这样做容易不容易?很难。势力人家也是朝廷之民,从他们口中夺食,也是害民之举。一个不好,是民也怒,官也怨,事情做不成,还讨不了好。”

  “这个时候,官营的铁监也好,营田务也好,常平司下的商场也好,官府手中,农工商各种行业齐备。再加上铁路、运河都在官府手中,可以直接把桌子砸了,一切重新来过。就如同封建威胁朝廷,那就削藩。没有这些官营的产业,便就如手中无军,想削藩也削不成。向其他藩王借兵?不成的。”

  商场如战场,官方要想打破形成的经济封建格局,手中就要自己的军队。农业经济时代,广大的小自耕农就是朝廷手中的经济军事力量,到了工业时代,由官营的工商业代替。

  现在初起,是由官营的几个大经济体,不断地向外释放好处。典型如铁监,不只是在里面做工的工人,还有从里面分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小经济体,不断发展。等到外部垄断形成,便就动用官方力量,把垄断行业一个一个摧毁,好处再释放一遍。这个时候效率与公平双失,那也顾不得了。

  杜中宵跟王安石讲这些,是因为记得的他历史上的变法内容,大多都是重新分蛋糕。夺民之财入官为朝廷所用,反对无数,后遗症实在无法支撑。不重新分蛋糕,直接把民间垄断产业砸了重新来过,就平和得多了。

  王安石不怕得罪人,三不畏吗,这活最合适他。杜中宵倒不是怕名声不好,实在是发展的时候心情愉悦,砸盘子的时候,难免处处负能量,自己还是避开得好。

  这个时间不会很久,二三十年后,就要在一些行业砸盘子,进行削藩了。二三十年后,刚好是自己这一批进士,成为朝廷中坚的时候。先留下个引子,让王安石做好充分准备。

第182章 军中封建

  查看了何三郎的伤势,杜中宵直起身,看着进来的大汉,道:“你就是雷都头?”

  雷都头叉手,昂然道:“末将雷纵,见过提举!”

  杜中宵点了点头,回到案后坐下,对雷纵道:“说吧,因何打骂士卒?几十军棍,可是把这位何三郎打得狠了。我看过伤势,不养上二三十日,只怕难好。”

  雷纵叉手:“回提举,这厮是末将管下,不听吩咐。末将训斥,他公然顶嘴,目无军法。军纪不严怎么能够作战?末将对他略施薄惩,让他知道军法厉害!”

  杜中宵听了,不由皱起眉头:“你口口声声军法,我且问你,军中可允许勒索士卒财物?”

  雷纵叉手:“回提举,自然不许!末将虽然好口腹之欲,却不贪部下钱财!”

  看着雷纵,又看了看一边躺在地上的何三郎,杜中宵皱了会眉头,道:“今日之事,何三郎已经仔细讲过。我现在讲一遍,雷都头,你觉得哪里与事实不符,尽管指出来。”

  雷纵叉手,高声称诺。

  “昨日夜里,你们训练完毕之后,你与几位将领饮酒。因有酒无肉,命何三郎与其他几个兵士,出去猎几只鸡兔回来下酒,可有此事?”

  雷纵称是。

  杜中宵又道:“何三郎回你,这里是军营,又是夜里,哪里能够打到猎物。你对他讲,你只要肉来下酒,他们是猎来还是买来,概不过问。但半个时辰之内,没有肉在桌上,便就军法行事。可有此事?”

  雷纵叉手称是。

  杜中宵又道:“何三郎等人没有办法,只好凑钱,到镇上去买了两只鸡。回去之后,让你从军中拨些钱出来,付他们的鸡钱。是也不是?”

  雷纵道:“提举,军中钱粮是供给士卒的,末将虽是都头,也不敢动用!”

  看着雷纵,杜中宵有些无奈地道:“可那鸡是何三郎等人买来,你们吃的。难道不应该付他钱?你知道不能动用军中钱粮,如何不自己掏钱还给他们。”

  雷纵满失茫然,好一会才道:“提举,我为一都主将,属下教敬些口食,难道还要还钱给他们?末将从军多年,一样是从小卒做起来的,可没听说这规矩。”

  杜中宵气得差点笑出来:“没听说过?你们入军操练之前,专门发的军规,里面清清楚楚!”

  雷纵道:“回提举,末将不识字。那军规让人念过,只是记性有些不好,记不全。”

  杜中宵点了点头:“记不全,好,这次便就让你记全!杨都监,派几个识字的人,把军规一遍一遍念给雷都头听。什么时候他倒背如流,才能回去带军!背军规的日子,收入监中!”

  杨文广叉手称是。他父亲杨延昭就吃过不识字的亏,对于这个雷都头,既觉得可恨又觉得可怜。

  命人把雷纵押了下去,杜中宵道:“从今日起,军中教识字。凡是军官必须教核,不认字的,每日半个时辰学习。其他士卒,想学的也可以由军组织。杨都监,你找几人,把军规再整理一番,分成军官和士卒两部分,再行宣讲。以后军中随时可能抽查,军规不熟的,军法行事!”

  杨文广叉手称是。

  说完,杜中宵吩咐人抬了何三郎出去,找军医医治。他买鸡的钱和药费,由军中来出。

  众人离去,杜中宵一个人坐在案后,凝神思索。

  这种事情不少见,因为讲究军中将要专权,各级军官掌握着属下的生杀大权,予取予夺。对雷纵的处罚不严厉,是因为太常见了,打属下几棍,实在是稀松平常。难听点讲,对于属下的士卒,军官想让他们干什么就要干什么,想怎么对待他们就怎么对待,吃两只鸡算什么。不服管束,被军官用各种借口弄死的也不少见。雷纵出事,是因为营田务的厢军有新的军规,他不认字,不能利用新军规的漏洞。

  雷纵如此对待士卒是什么作风?用杜中宵熟悉的话讲,就是封建作风,在军中搞封建家长制。自从组织厢军教阅,杜中宵在军中跟他们同吃同睡,一起训练,就觉得很多地方格格不入。前几天跟王安石讲封建,讲削藩,终于才想明白,此时的军队就是封建传统浓厚。

  宋军是从五代的禁军和藩镇军队继承来的,藩镇是武装封建割据的极致,中央朝廷只剩名义。入宋以后,这种传统不但没有改革,反而大大加强了。于是就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局面,社会上封建传统被一点一点扫除,军中的封建化则一步一步加深。军队与社会,越来越格格不入。

  晚唐之后,文武殊途,表现出来是文官和武将的分别,深层其实是社会的大一统和封建传统浓郁的军队的分别。这是两个世界,互不相容。从朝廷层面讲,皇室与将门联姻,用私人管军,是典型的过去对封建主的做法。从军中讲,就是权力层层分封,兵为将有,权力凌驾于制度之上。制度可有可无,军队的核心在各级将领身上。皇帝对军队的控制,是通过人事实现的,而不是制度。近百万禁军,指挥使以上原则上都要由皇帝任命,对皇帝负责,朝廷制度是次要的。

  前几年前线作战不力,屡次大败,枢密院定的军法越来越严,越来越酷烈。从大将到士卒,动辄就要斩首,死刑之多,冠绝古今。可实际执行时,往往败者不罚,为了平衡,小胜则重赏。背后的原因,就是皇帝的决定是凌驾于制度之上的,有了皇帝支持,各级军官同样凌驾于制度之上。

  杜中宵为什么对均田制不以为然?因为那实际是以小自耕农为士卒,配以专业的军官队伍。时代已经变了,不一定要以小自耕农作为兵源基础,最重要的,大宋也没有专业的军官队伍。历史上明朝从这上面向封建更后退一步,实行军户制度,直接对军官进行分封,把军队彻底封建化,教训摆在那里。

  时代需要的,是改革军中的封建传统,建立一支专业化的军队,并有职业化的军官。而不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加深其封建传统。从晚唐五代到晚清民国,技术一直在变,军队的封建传统却一直不变。大部分的军事理论,要么是兵法的玄学,要么就是严法酷刑的封建作风,解决不了军事问题。

  大宋立国七十年,不但是没有了传统的分封贵族,社会还废除了奴隶制度,改为雇佣。没有了匠户制度,更加没有良贱差别,军队中还搞权力分封,这样有什么前途?不过要改革军中的封建传统,就与现在的皇权与军事力量的结合有了冲突,杜中宵不得不谨慎行事。

第183章 专业化

  杜中宵指着刚端上来的滑蛋虾仁对其余几人道:“附近河沼大虾不少,我让取了虾仁出来,加了蛋液炒成此菜。如此炒了,极是鲜香可口,诸位尝一尝。”

  刘几和杨畋吃了,赞不绝口。这种做法,既有虾仁脆脆的口感,又混合着蛋香和虾仁的鲜。

  这个年代野生的食材非常丰富,杜中宵每想起一道前世的名菜,便就让手下取最好的食材,想方设法做出来。随州湖沼遍布,水产多得根本吃不完。就是河虾,也是要挑大个的吃,小了看都没有人看。

  杨文广和赵滋几位武将,咂了咂嘴,却只觉得不过瘾。好男儿吃饭,就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弄这许多花样,一点都不爽利。

  饮了几杯酒,杜中宵道:“我们练兵许多日子,现在都该有些眉目了。有两件事,难以抉择,今日与几位商议。一是现在教阅编成的军队,约是从营田厢军中五抽一,难免将多兵少。现在教阅厢军中所用的军官,多是临时抽来,不知其贤与不肖。前几日军中一个都头只因命士卒买鸡下酒,士卒有怨言,便打了几十军棍。还有就是以前用刀枪,我们现在用枪炮,练法打法都不同了。新的战法对于将领自然就有新的要求,似现在这般,难以培养出合用的将领来。”

  赵滋道:“军中低级将官,因为没有公使钱,多有向士卒敛财的。教阅厢军还好,以前军中克扣军食的就不知道有多少。更不要说役使士卒,或开场开货,或长途贩运。提举,依我说,既然营田务的钱粮不缺,不如也向下级将官发些公使钱,不让他们打普通士卒的主意。”

  杜中宵道:“人欲难填,发了公使钱,也难根本上改变。”

  杨文广道:“如此,就只能严明军纪。一有将官法外施刑,或是聚敛财物,重惩就是。”

  刘几摇了摇头:“严明法纪又何用?营中之事,上官又怎么能知道?若是许士卒投告,将领便就心存忌惮,如何管军?不许投告,将官再是违法乱纪,军中也无法知道。”

  宋朝军队管理的基础是阶级法,一级压一级,每一级军官总揽大权。与阶级法对应,不许下级告上级,以免动摇其权力基础。如此统兵官可以为所欲为,下级士卒只能忍受,哪怕明知上级干犯军法,也投告无门。这样的格局另一个附属产物,就是骄兵悍将难制。将领专权,管理属下就是其个人事务,管好管不好看个人手段。将领软弱,拿下级没有办法,权力就转移到了小团伙中,无法依制度理顺军中关系。

  这几个现象相辅相成,同时存在。理想的是统兵官专权,用严厉的军纪,让整个军队成为一体,号令严明。其实不可能做到。没有制度约束,统兵官和士卒的关系就如老鼠和猫。猫能抓老鼠,耗子就天天战战兢兢,

  大气不敢出。没本事抓老鼠,耗子骑到猫的脖子上,也不稀奇。

  杨畋道:“今年朝廷兴武举,颇选了些人。不如军中也选官如何?”

  与进士相对应,从唐朝起便有武举,入宋之后或兴或废。对外作战不力,便有举行武举的声音。今年就是武举之年,选了些人出来,补到了军中。

  这是简单的办法,既然文官能用科举选出人才来,武将为什么不行呢?其实就是不行。依杜中宵的了解,明清时代武举几乎常设,虽然出了些优秀将领,但根本无法改变军事面貌。有人认为,是因为武举的科目不合适。简单地试弓马武艺,甚至定名次以策论,与军事实际脱节,当然选不出人。其实这没有什么关系,进士考试也是策论,跟政务关系不大,又怎么成功的。

  文科进士成功,是朝政就是常握在他们的手中,从制度上保证选出来的人掌权。而军队却不在武举将领手中,封建化的皇家私军性质,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掌权。军队的将领,是由各级封建化的军中大小贵族们来决定的,并不是靠能力。战功非常重要,但并不是决定条件,还要是体系中的人才行。

  封建的本义是分封国土成为贵族,但随着大一统,贵族与土地脱钩,而与权力联系了起来。军中特别典型,将要专权,实质就是对权力层层分封,形成一个一个的小独立王国。宋军以营为基本单位,就是一个一个的小封建主,所以指挥使以上必须由皇帝任命。这个体系打不破,武举就只是点缀,并不能改变军队局面。实际上宋朝的武举就是点缀,没有什么优秀将领是从这个渠道出来的,经常废掉不举行。

  武举的地位很尴尬。如果真用这种手段选拔人才,就会跟文官体系一样形成官僚阶层,军权就被从皇帝中手中夺了过来。皇帝既不能完全掌控政权,再不能完全掌控军权,就面临被官僚阶层架空的危险。

  与欧洲相比,他们立宪是各种各样的传统贵族或新兴贵族与国王分权,大一统的制度下其实是官僚掌权。不管是文官官僚,还是武官官僚,再怎么分,他们也还是官僚。作为官僚的总头子,宰相的地位就会提高,把持朝政,成为权相。历史上南宋权相层出不穷,便与官僚系统对军队的控制加强有关。

  一旦权力体系中的官僚封建化,由各种世袭家族把持职位,事实子孙相继,皇帝就被架空了。

  杜中宵知道武举,但更清楚这个办法无用,不然他就会向朝廷要几个武举人来军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