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大宋 第161章

作者:安化军

  康员外听了就笑:“提举官人好大手笔,能做成这件事情。我们到榷场买茶,有时场里的茶有陈积五六年之久的,已经与泥土无异。榷场分毫不敢扔,全都抑配给我们。买茶的哪个愿意?那里的提举官人便说,这茶都在账上,哪个管虚耗了数目?”

  入宋以来,茶法几年一变,已经变了不知多少次。但万变不离其踪,就是官府掌握茶的收购、批发和运输,低价收购,高价卖出,利润称为茶息钱。理论上说,茶息钱是很高的,一斤五六百文。一斤茶赚这么多钱,根本不切合实际,不管什么茶法,每过几年便运行不下去。有了新的茶法,茶商为了保证自己的利润,总是会很快找出其中的漏洞。茶息钱只存在账册上,其实并不存在。最常见的,一是虚估,再一个就是陈茶。账上看着那么多钱,其实都是库里的陈茶,五六年还不算离谱,十年八年也是有的。这些可不是后世的陈年普洱,几年就烂得跟泥土一样,完全不能用了。

  茶法不切合实际,商人总能找到漏洞,过几年漏洞越来越大,官府无利可图,只好改换茶法,不断循环。如果把所有的漏洞全部堵上,商人无利可图,就没有人做这生意,茶又卖不出去。

  康员外说的抑配,就是榷货物针对陈茶的一种处理方法。茶商买多少新茶,配多少陈茶,不然取消买茶资格。其实就是变相提高新茶价格,冲抵旧茶的账。当然商人不是傻子,总是想方设法避开,如果避不开贩茶就要赔钱。这种生意,一般人是做不了的。不只是要大本钱,还要能通各种路子。

  这是宋朝财政上的特点,从商业体系中抽钱简单粗暴,不遵循客观规律,往往不可持久。茶盐是生活必需品,这一点表现得特别明显。酒相对来说,更具有奢侈品的特点,就好得多。

  宋朝的茶,单从生产和销售两头来看,利润极丰厚。但实际上,茶息钱大多浪费在了流通和储存上面,茶商发展不起来,官府也收不到多少钱。到头来,商人利润减少,消费者多掏钱,没一个得利。

  见几个员外对自己说的过期扔掉,都觉得非常惊奇,杜中宵道:“售卖货物,卖出去的必须是有用之物,不然哪个去买?过了时间,已经无用,自然只能扔掉。你们买茶其实也是如此,几十年前,茶场积压的陈茶,还不是一样要烧掉?只是朝廷考课,茶场赚不出钱来,不敢烧,只好抑配给你们了。难道你们收了就能卖出去?最终花这些钱的,无非还是饮茶人。——对了,你们现在是从哪里买茶?”

  康员外道:“自襄州榷茶务废弃,我们都是江陵府去买。现在铁路通了,倒也方便。”

  杜中宵道:“以后更加方便了。常平司与发运司议定,在信阳军产茶的地方,别设茶山,隶营田务之下。商场里以后也卖茶,都是来自于那里。等到年后,那里产了茶了,你们也可以到那里去买。发运司只收茶息钱,其余一切不管,只是不运到别州售卖就好。”

第162章 发展不易

  杜中宵不嗜茶,但记忆中还是记得,信阳是中国最好的产茶地之一,信阳毛尖是中国名茶。此时信阳地区也产茶,不过是以淮西路的光州为中心,信阳没有茶山。那里是山区,地广人稀,还没有开发。

  常平司办的商场,当然要卖茶,还不能用已有的产茶贩茶体系。不然别说赚不赚钱,茶的质量把商场的牌子砸了。商场货物要求价格稳定,品质均匀,现在的产茶、贩茶体系根本做不到。杜中宵跟马遵商量之后,由营田务在信阳地区新开茶山种茶,自产自销。如果有了剩余,允许其他茶商购卖,发运司收茶息钱。常平司负责生产和运输,茶息钱比较低,一斤三百文足,相比以前的六百文省减一小半。

  现在信阳是有茶树的,也有种茶户,不过是隶于光州茶场,数量很少。营田务新开茶山,以现在信阳军辖地为主,从光州茶山引种,种于新开的山间闲田上。

  信阳军虽然隶京西路,不过京西路的茶来自于衡山茶区,榷茶的地方是江陵府。以前襄州也有榷茶务,后来裁撤,现在都是到江陵去买茶。襄州与江陵联系特别密切,于此可见一斑。

  听杜中宵说一斤茶息钱只需三百文,康员外一算,喜道:“以前六百文,实四百六十二文足。现在只收三百文足,一斤便宜一百两百文呢,这生意做得!官人,下年有了余茶,千万知会小的一声。”

  杜中宵答应。这几位大茶商,是收茶之后卖到北方去的,市场与现在的商场不重合。至于以后商场开遍全国,不是什么年月的事情,何必去管。

  得了这么一个好消息,康员外十分高兴,今天这顿饭没有白吃。商场里的货物,一过了时间便就扔掉,说不定卖茶也是如此。茶商最怕的,就是交了许多钱,各种手续齐备,到茶场买茶的时候,被强卖给各种陈茶劣茶,亏得妈妈都不认识。由于对种茶户压榨过狠,没有多少鼓励措施,茶场的茶质量不高。经常有里面老叶夹着枝条,让人看了就皱眉头。营田务种茶,专供商场,应该不会这么坑人。

  杜中宵规划中的商场,除了零售之外,还兼营批发。对于民生来说,除了吃穿住行大宗货物,副食以酒糖茶醋为大宗。配合着发运司和榷货物,商场要打出一番局面。

  为一餐饭,康员外几人吃得心满意足,算了钱,对杜中宵千恩万谢,高高兴兴地去了。

  看着几人离去,徐克道:“依现在到商场里的人流来看,如果我们卖茶,可得不少利息。不过时间短暂,下年信阳军能够产茶吗?我听说种茶树,也要几年时间。”

  杜中宵道:“哪里要那么多时间。今年营田务来的厢军多,有一些早就到了信阳军,在那里栽培茶树。本来是作为茶山,直接让发运司指定茶商,现在我们自己卖罢了。而且那里有许多老茶树,只是分布山间,不是茶田,都可用来制茶。下年能开几处商场?那里产的茶足够了。”

  杜中宵担心的不是茶的产量,而是茶的质量。此时以团茶为主,有点类似于后世的茶砖,但又不一样。团茶没有经过发酵,只是蒸青之后团制而成,还加入各种香料。这种茶,越是南方的茶越好。此时天下最好的茶产地,是福建路,贡的龙凤团茶不惜工本,工艺极其繁复,还加入了名贵香料。

  北方的茶相对来说,更适合于制绿茶,这个时代并不流行。此时类似于后世绿茶的是散茶,并不压团,而是散叶,是一种便宜且纸级的茶。以湖南的衡山茶场为例,约近一半的茶是散茶。

  信阳种茶,如果制散茶,当然可以做出好的品质。但如果制团茶,只怕有些不适合。杜中宵对茶叶工艺不熟,只知道要采嫩叶,要炒青,搓捻什么的。至于发酵茶,就只能碰运气试了。

  好在此时茶利丰厚,不是富贵人家,也不会讲究什么名贵品种。只要能够种出来,借助商场的销售渠道,再狠抓质量和物流、储存,赚大钱是一定的。官府让商人到茶山直接买茶,仅收茶息钱就一斤数百文,再加上商人的利润,茶是一项很赚钱的生意。

  对于生产者来说,搭上商场的这班车,会产生极大的利益。只是现在能看明白这一点的人不多,杜中宵心中有数,又有避嫌之意,刻意避开自己家。倒是发运司的马遵主动做主,商场卖的白酒,供应商就有许州的杜家酒坊,让杜循高兴了很长时间。发运司按销售额分取一部分利润,当地官府则按生量抽取酒税,其余就看商场手段,赚多少钱属于常平司了。

  现在商场里卖的糖,都是从川峡地区运来,供应商中同样有杜家的产业。糖杜中宵没必要避嫌,那里的榨糖户,只有杜家合乎商场采购的标准。其他大户,基本都有自己的独门手艺,各种特色,还有自己的销售渠道,不会按商场的要求进行生产。组织散户生产刚刚开始,无法提供质量稳定的糖。杜家作为供应商,现在是主动支持商场,大家都认为是看杜中宵面子,杜家主动做的让步。

  回到衙门,吴克道:“商场初建,其实还有很多货物没有采购回来。依下官的估计,最少还要半年的时间,慢慢扩充货物种类。在这段时间,生意应该越来越好,以后会逐渐稳定下来。”

  杜中宵道:“如此最好。几个月后这里生意稳定,采买和般运都定下来,手中也有了本钱,就可以到别处再开新场。下一处开商场的地方,我选在邓州。那里做得好了,就可以在附近几州各处开办。那个时候,说不好会月月都有新商场开张,最缺的就是人。这段时间,你用心做事,培养些得力人手出来。”

  徐克笑道:“此事只怕不容易。我有官人做保,虽然在樊城没有家产,来这里管商场,别人也不能说什么。其他地方管的人,必然是要有家产做保的。富贵人家子弟,哪个肯来这里做事?”

  杜中宵道:“商场里做事,不需要家产做保。只要严定条例,做事仔细,又能出什么事?怕亏了本钱,无非是事情做得不好,条例不严,被人钻了空子。你是个聪明伶俐的人,这几个月,与我一起把商场的规例完善起来。只要条例定好,以后事情就容易做了。”

  徐克点了点头:“官人说的是,不过此事不易,心急不得。”

  管理商场的人手握大权,掌管着大量金钱,依过去惯例,都是用当地的豪富子弟。官府只要定出明确目标,做得好了没有什么,做坏了让他们拿家产赔偿就是。这种模式,当然可以降低官府的风险,但便却不利于场务发展,更加不利于放手培养人才,吸引人才。怎样才能脱离这桎梏,杜中宵依然要摸索。

  一种手段,是在体系内设立官位。对于朝廷来说,官员相对好管理。哪怕贪了钱,能够下狠心放弃官位隐居埋名的狠人总是少得多。但这样做,也有这样那样的弊端。

第163章 贫贱夫妻百事哀

  皇祐二年,契丹进攻党项大败。党项入宋报捷,令使节留于边郡,不报。不久之后,契丹派使节到开封府,报伐党项大捷。言中路辽主大胜,北路大胜,惟南路小失利,俘获甚多。然而据边报,此次契丹大举进攻党项,仅北路俘获二十多人,其余几路大败亏输。

  在契丹和党项的冲突中,宋朝中立。但跟契丹有盟约,又都是大国,看契不说破。契丹战败,也怕宋朝起了别样心思,特意派重臣前来,报伐党项事。

  杜中宵更在意的,是邕州侬智高之乱。打败进攻的交趾的军队后,侬智高请求内附。朝廷权衡利弊之后,予以拒绝。侬智高以此为由,正式发动了叛乱。此时动静不大,在周围增设几位巡检而已。

  侬智高请求内附,不是要归顺宋朝,而是希望用宋朝的势力,平衡交趾的压力。广源州本是交趾的羁靡势力,一二十年内发生了数次战事。现在羽翼壮大,有了自立的本钱,希望暂时托付在宋朝,谋求更大的发展。答应他内附,宋朝得不到任何好处,为他抵挡交趾势力而已。

  宋朝实力强大了之后,如果要征伐广源州,不需要侬智高内附的名头。那里本来就是中原的羁縻藩属国,连交趾都是,要依据去找自古以来就是,何必要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地方豪强承认。

  对这一点,杜中宵的思路跟现在的朝廷是一致的,同意侬智高内附有害无益。一个害处是与交趾交恶,再一个害处是在无力经营的情况下,承认新崛起的地方势力,打乱了自古以来的名义统治体系。

  转过这个弯来不容易。前世学的知识,侬智高可是少数民族起义,带着正义光环。虽然是他主动进攻宋朝,屠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就是正义的。宋朝不让他内附,后来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虽然他是比朝廷更反动的奴隶大地主,对内残酷剥削,对外穷凶极恶,但就是因为非汉族身份,因为反抗中央政权,就是起义英雄,是某些民族的民族英雄。哪怕给他安上这个民族英雄的身份,仅仅为了显示那些民族的独立性,甚至为了分裂,就是这样定性的。

  认真地说,侬智高在历史上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动摇了半壁江山,后来交趾进攻中原等事,都与此有关,但其实力量并不如何强大。宋朝的军事部署,长江以南兵力非常薄弱。基本没有禁军,很多城都没有城墙,一州士卒数百,甚至有的只有数十,根本没有防御之力。但这场战争的影响很大,是这个时代刷战绩的第一首选。平侬智高,造就了狄青名将的地位,让杨文广等新生代将领崛起。杜中宵身逢其会,非常希望自己能参与到这场战事当中,刷一波军功。打侬智高,可比打契丹和党项容易多了。

  杜中宵非常认真地研究了所有关于侬智高的朝报,最终认定,短时间他还不会大规模起事。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不只是与侬智高有关,还与宋朝的应对有关。没有一系列神仙操作,仅以广南西路的驻军就足以压制。最后爆发,要宋朝当地将领不断犯错,让侬智高的野心越来越大,让他能够用宋朝的失误整合内部,最终形成一股洪流。现在当地官府将领犯的错还不够多,不管是从军力还是人心,依然占上风。

  至于后世把侬智高神化,什么文武双全,智勇无双,那种话听听就好,当不得真的。面对北方的禁军,那就是用来刷战绩的。狄青之所以为名将,不是因为赢了,而是因为赢得非常漂亮。

  暮春三月,草长鹰飞,桃红柳绿,天地间充满了勃勃生机。

  贺大挑了个担子,晃晃悠悠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路边的水坑里有水鸟在飞翔,草地上有牛儿在吃草,路边偶尔有一株桃树,结满了青涩的果子。

  皮达正与几个青壮在池塘里捕鱼,直起腰来,看见贺大,高声道:“哥哥,今天收了些什么?”

  贺大道:“都是最近衙门里收得紧的,皂角、薄荷、五倍子什么。今天运气好,还收了些牛筋、牛角之类。对了,有一家采了许多豨莶草,这可是本地产的名药。”

  皮达道:“哥哥好生意!我捕些鱼虾,回去饮酒。”

  贺大答应着,并不停步,一路向不远处的村子走去。

  商场要运转正常,需要强大的采购网络。没有自己的采购体系,仅靠着从其他商人手上买东西,便就没有太大意思。现在附近几州,以营田务为主,从州到县,有一个收购网络。每个村子,都有一个专门收购土产、草药、水果等的收购员。贺大便是本村收购的,一有空闲,便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到处去收这些东西。他做事卖力,是附近几十里内做得最成功的,颇赚了些钱。

  进了村子,远远看见自己家的院子,贺大松了口气,感到一丝温馨。几十户的村子,只有贺大家里有了篱笆,看着整整齐齐。其他人家也在养鸡,也在房子周围种菜,也养猫啊狗的。但他们没有院子,养的牲畜到处跑,一进村就鸡飞狗跳。贺大就不一样,他种的菜在院子里,养的鸡犬也在院子里。

  走得近了,突然看见门前站着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旁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贺大不由得停下,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他说不出自己现在的心情,只觉得翻江倒海,心中五味杂陈。甚至一时不敢上前,不知她来干什么,怕这一切都是错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贺大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叹了口气,迈天脚步走上前。

  听见脚步声,贺大的妻子转过身来,看了看贺大肩上的担子,拉了拉孩子的手,道:“我回来半天了,家里没有人,院门锁了,只好等在这里。”

  贺大急忙把担子放下,走上前去开门,口中道:“并没有锁,只是拴了而已,可以进去的。”

  那女人叹了口气:“这不是我住过的家,怎么好就进去。”

  贺大转过身,看了妻子一眼,又看旁边站着的孩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长得甚是伶俐,一双大眼睛正看着自己。这是自己的儿子,贺大去过襄州的那个屠户家里好几次,都是远远看着,从他不会走路,一直到会跑会跳,现在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

  心中酸甜苦辣,一时涌上心头,贺大觉得眼睛酸酸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家三口就这么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贺大猛地醒了过来,口中慌乱地道:“快快进家里去,坐一坐,喝两口茶。我出去了一日,鸡也该喂了,饭也该煮了,一会我们吃餐饭。”

  贺大的妻子拉着孩子的手,口中道:“你自去忙,我去做吧。”一边说着,一边进了院门。

  贺大看着妻子的背影,愣了一会,去挑放在地上的担子。院门边杏树上站着的一只黄鹂鸟,展开翅膀,扑愣愣地飞到了天上去。贺大挑着担子进了门,院里趴着的黄犬扑上来,咬着贺大的裤腿,不住地转圈,又趴在地上,看着院子里的一个妇人,一个孩子,呜呜低叫。

第164章 过去不须提起

  今晚没有月亮,不时有云飘过,就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院子里挂了一盏煤油灯,显得甚是明亮。

  贺大举起杯子道:“里正,多谢了你借这盏灯来,不然要请酒,众人也看不清。”

  里正何道成是营田务派来的,年老厢军,汴河边上拉了一辈子的纤。骨骼粗大,虽然已经年老,须发皆白,面色却非常红润。他为人爽朗,做事公道,甚得村民的敬重。

  营田务的里正与地方的里正有些不同,不是役,有些吏的成分。一年象征性的发两贯钱,还有十亩免税的职田,不服其他差役,就是说家里有一个免差役名额。像何道成,年过六十,过了服役的年纪,做着里正,儿子里便有一个可以免役。

  饮了贺大敬的酒,何道成大着嗓门道:“阿大,说这些做什么。你今日一家团聚,是难得喜事,一盏灯不值什么,我这里还带了些酥糖,给你家孩子吃。”

  贺大连忙谢过,转身招呼儿子。却见他站在母亲身边,拽着衣角,手指放在嘴边,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并不过来。这孩子长大这个年纪,今天是第一次见自己,一直不敢相认。

  贺大的妻子轻轻推了推孩子,低声道:“快快过去,谢过里正阿翁。”

  那孩子才走上前,从何道成的手里接了糖过去,低声道:“谢谢阿翁。”

  何道成摸着那孩子的道,笑呵呵地道:“这孩子眉眼间,都有贺大的影子,果然是他孩子。我且问你,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道:“我今年八岁了,名字叫狗头。妈妈说,我生下来家里就遭了灾,命有些不好,起个贱名冲一下。住在蒙阿爹家里,经常被打,狗头打不烂,起这个名字,便就打不坏了。”

  何道成叹了口气:“可怜,你这孩子吃了许多苦。现在回了家里,有房地地,又有村里照拂,纵然是遭灾,也不会饿肚子了。快快吃糖,过些日子去进学,让先生给你起个好的名字,不被人打了。”

  狗头吃了一块糖,闭着嘴品尝着那香甜的滋味,过了一会,才轻轻地问:“起名字,我姓什么?”

  何道成道:“自然是随你阿爹姓,姓贺。”

  狗头点了点头,道了声谢,重新回到母亲身边,偎在她的身上。贺大的妻子扶着儿子的肩,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也不知从何讲起。那一年人饿,她总不能看着儿子活活饿死,不为自己,也要给儿子找一条生路。这一去就是七年,儿子没有饿死,却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贫贱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现在回到贺家来,不会饿肚子了,能把儿子拉扯长大,她便带着儿子回来了。当年离家而去,只是背夫,终究没有弃子。人为了活着,有时候不得不做一些事情。她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也知道当初那样做不好,贺大必然不好受,又能怎么样呢?她把孩子养大了。

  蒙屠户是个粗人,倒也没有多坏,只是脾气暴躁。两人不是正式夫妻,喝了酒,女人也打,孩子也打。不喝酒的时候,倒是平平常常,安稳过日子。许多人家不就是这样过来的?

  决定回贺家,妇人还是有些忐忑的。贺大会怎么想?周围的人会怎么想?怎么看自己?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终究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糊里糊涂就那么回来了。

  一切就这么平平淡淡,贺大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就像妻子回家住了些日子。周围的村民倒是非常兴奋,没有人指责自己,开开心心为贺大办酒庆祝。他们庆祝的,不只是贺大一家团聚,还庆祝有这样一户人家,熬过了生命的苦难。

  喝了一会酒,何道成道:“再过几日,教阅的厢军要换人了。本来贺大要去的,现在一家团聚,这次就先不去了,好好照顾家人。看有哪一个愿去,替了阿大。没人去,我让家里的三郎去。”

  班二郎道:“我是刚回来不久,不然就去了。刘七家里种了桑树,抽不开身,皮达的浑家刚刚有了身孕,都去不成,看来只能二哥去。无妨,若是他心里委屈,下次我再替他就是。”

  何道成骂一句:“我家替贺大做事,哪里要你来替。再者说了,去做教阅厢军,吃得好住得好,只是累一些罢了。年纪纪轻轻,会怕这些?当年汴河边拉纤,比这日子苦得多了,还不一样过来!”

  众人一起笑,举杯饮酒。

  贺大端着杯,对众人道:“自那一年遭了灾,我便诸事不顺。原以为这一生就苟延残喘,一生就这么过去了,却没想到还有重拾家业,全家团聚的一天。诸位恩情,我心领了。满饮此杯!”

  说完,举杯一饮而下,眼里泛着泪光。众人嘻嘻哈哈,都饮了酒。

  班二郎道:“贺大这几日你在家里陪着嫂子,左右无事,闲来与我去打猎。獐儿兔儿,不但是有些肉吃,毛皮还可以换些钱。你现在做着这事,能卖好价钱。”

  贺大正色道:“二郎,我说一句话,你可不要不高兴。现在正是春天,众生繁衍,可不是打猎的时候。常言道儿行千里母担忧,鸟在巢中盼母归,上天有好生之德,做事情不可违天时。”

  班二郎怔了一下,大笑着饮了一杯酒,道:“是我的错了。明日起便收了弓箭,到了冬天,再取出来便了!那这几日衙门有事就去做,无事帮着你们,赚碗酒便了。”

  此时朝廷是有禁猎期的,不过正规猎户衙门会管,平时村民猎些小动物哪里管得过来?今日妻儿归来,贺大心境与以前不同,听班二郎打猎,便就开口劝他。现在大家有田有地,又不是以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不能这个时候去找猎。正是繁殖季节,人有恻隐之心。

  这一夜众人尽欢而散,何道成提了油灯,带了众人,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贺大送走众人,回到院里,随手关上院门。

  不知不觉东边一轮弯月现了出来,清清秀秀地挂在天空,洒下如银的月华。

  贺大扶着院门,看着做厨房的棚子那里,妻子收拾着碗碟,儿子坐在一边,拿着里正送他的糖。放一块在嘴里,舍不得嚼,细细品味。一时不觉看得痴了。

  过去的七年,就这么溶化在了皎洁的月光里。一切都已过去,过去便不需再提,自己终于等来了一家团聚的时刻。妻子在那里收拾,儿子在一边,便如梦幼,却又是如此真实。

第165章 皇子案发

  杜中宵看着邸报,突然“噗嗤”笑了出来。韩月娘在一边正掂了个青李吃,白了他一眼道:“好好看朝报,突然发笑,吓人一跳。朝廷邸报,难道里面还有笑话!”

  杜中宵道:“本来不该有,可这次真是出了笑话。有一个狂人冷青,母亲是宫里放出来的宫女,他便说自己是遗落民间的皇子。伴同一个妖僧高继安,在京城里招摇撞骗,信的人还不少。去年来投靠的那个徐秀才,在京城的时候,与他同行的一个员就差点就被骗了。不久前,冷青到皇宫卫士前,要进宫里认亲去,被拿到了开封府。一进府衙,大喝一声:‘明逸如何不起!’开封知府钱明逸听了竟然真地站了起来。如今台谏正在不绝上书,说钱明逸无威仪,做不得京尹。竟然发生这种事,岂不可笑!”

  堂堂开封知府,竟然被一个装疯卖傻的狂人一句话吓得站起来,这个钱明逸,真是把朝廷官员的脸面都丢尽了。别说一个冒充的皇子,就是亲王,到了开封府的大堂,知府也不该站起来。钱明逸是宋朝至今升官最快的,竟然如此草包,也不知道他的官是怎么升上去的。

  韩月娘对钱明逸毫无兴趣,八卦之心燃起,急忙问道:“那个皇子怎么样了?是真是假?”

  杜中宵道:“怎么可能是真的!宫女有了身孕还放出宫,当宫里的人都是瞎子么?”

  韩月娘咬着李子,道:“那可是难说的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听瓦舍里的说书人讲故事,就有那大户人家,妾侍婢女有了身孕,被主母赶出门去。多年之后儿子长大了回来认亲,一家团聚。——唉呀对了,前两日听了个故事,一个婢女有身孕,赶出家门受尽无数苦楚,后来儿子争气,考中进士呢。”

  杜中宵笑道:“说书人讲那些故事,是自己编出来的。一是你们这些人爱听,他们赚些钱财。再一个劝讽世人,妇人善妒于家不利,有几句话是真的?那种事情不说没有,很少就是了。不说皇家,就是大户人家,又有几人做事会如此草率?”

  韩月娘道:“你怎么就知道是编出来的?考进士那个,说得有名有姓的。”

  杜中宵笑着摇头:“有名有姓?是哪一年考中的进士?自唐以来,进士都有名录,能不能查到?若是五代乱世,那什么样奇事都有,当我没说。那个时代,考中进士也没什么用处。”

  韩月娘想了想,道:“这种事情,当然是太平盛世,乱世的事情哪个爱听!——对了,你快说那个皇子,后来如何了?官家有没有请进宫里去,滴血认亲什么的?”

  杜中宵道:“皇上每天多少事情,哪里会如此胡闹。钱明逸判了他狂言惑众,发配到叶县挖煤。不过此案判得稀里糊涂,朝臣正上书要求重审呢。”

  韩月娘皱着眉头:“

  怎么糊涂了?官家没有认亲,也没说不是,发配已是极重的罪。将来有一天说不定真认出来是皇子,请到宫里去,怎么敢判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