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舟钓雪
但变化却仍未停止。
人形有了,还要有人魂!
只见那风雨中,一个又一个“人”字符号滴溜溜旋转起来,忽忽然在烟气间排列成了一条奇异的通道。
那通道说不出是通向哪里,像是通向过去,又像是通向未来,亦仿佛是通向了某个不知名的神秘世界。
风雨中,宛若神明一般的少女伴着白鹅,清喝:“魂兮,归来!”
轰!
杜小姐的脑子里,连环的烟花如流星炸开。
下一刻,她就见到了,烟气中的那道人影,那张熟悉的面孔,重新睁开了他的眼睛。
……
杜小姐的整个思维都空白了一瞬,当她的视线与那双眼睛对上时,她一直鼓荡的心脏终于在这一瞬间猛地一跃——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是跳出了口腔,她放开手,张大口,欢声尖叫:“啊啊啊——”
她听到自己在大声呼喊:“爹!爹!爹爹!是你,是你……你活过来了!是不是?是不是?”
“啊啊啊——”
她大叫,她大笑,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她也完全不想控制自己。
她好像又回到了蹒跚学步时,仿佛还只有两三岁,她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向了悬浮在烟气中的人,张开双臂想去抱他。
当然,她并没有抱到,因为人还漂浮在半空中,像是被神明的烟雾托举,似真似幻。
小姑娘又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她冲过了那一重轻烟,在雨中折返身,再仰头,怔怔看向半空中的人影。
而那人睁开双眼后,也在怔怔瞧她。
他的眼睛沉稳有力,但目光中又蕴藏着许多复杂的情绪,这是杜小姐熟悉又陌生的目光。
小姑娘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张了张口,想再欢喜喊爹,却又不知怎么,忽生三分怯意,于是那一声声的“爹爹”冲到嘴边,便又被她给生生咽下了。
风雨声,恍惚成为了此刻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仿佛很久,又仿佛仅仅只是一瞬间,漂浮在半空中的杜怀宁终于动了。
他先看着小姑娘,温声说了一句:“涵儿,为父无事,莫要担忧。”
说着,他的手在地面某处点了一下,一个滚落在长廊边角处的储物囊便倒飞起来,被他摄入了掌中。
他从储物囊中取了一件衣裳,在烟雾的遮挡下,那法衣瞬间覆盖上他的身躯。着装好以后,杜怀宁才转头看向与白鹅并立在一处的神仙少女。
他低下头,从漂浮的半空中降下身形,落在地上后,双手抱拳,深深一揖道谢:“多谢仙子施以神术,救在下一命!”
说完,他撩开袍脚跪在地上,又端端正正地对着宋辞晚磕了三个头。
【人欲,儒道修士,正气境读书人之震撼、感激、坚定,六斤九两,可抵卖。】
【人欲……】
【人欲……】
宋辞晚表情平静,坦然接受了。
没有人知道,此刻表面平静的宋辞晚,其神魂意念与精神气血之间,实际上在发生怎样奇妙的大碰撞!
这是宋辞晚第二次利用归神香施展起死回生之术,但此次的感觉,与救回蔡平那一次却是完全不一样。
蔡平死得简单,救回也并不算太难。
但杜怀宁却不同,他死时尚且是人虫纠缠的状态,大部分的身躯已经被虫化,剩余的血肉也是四分五裂,这要是不知道那曾经是个人,光看着那堆血肉,谁又能将其与人形相联系起来?
要复活这样一个人,难度与再造生人的区别也不算太大了。
但宋辞晚做到了!
在这个过程中,她消耗的不仅是自身的法力真元,还献祭了千年寿元。
若非是献祭寿元,她将无法追寻到人体再造的脉络。
须以一缕寿元为牵引,她才能够触摸到,那冥冥中生命复归的奥妙。
而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为杜怀宁重塑身躯时,宋辞晚虽觉自己是在凭借生命牵引而修复人体,但冥冥中却又分明只觉自己修复的不仅仅是人体——
那更像是一个宇宙,一个充满了无穷规则与奥秘的宇宙。
人身小宇宙,天地大宇宙。古往复今来,生命恒久远。
生命的久远不仅仅是在于生命的长度,更是在与生命存在的过程中,那永不停息的昂扬与生发。
漆黑的宇宙中,原始的星球里,哪怕是万物沉寂,也要有蜉蝣争渡。
生命因宇宙而存在,宇宙因生命而闪光。
宋辞晚领悟了许多,不知不觉间,胎息通圣法便从炉火纯青阶段,一跃,跳到了出神入化境界。
想当初,她为郭大将军修复手指,千辛万苦了一整夜,那经验值在炉火纯青的范围内跳了一小截,她当时就只觉得十分惊喜了。
而此番,救活了杜怀宁,胎息通圣法便好似是乘上了飞天的翅膀,宋辞晚喜悦之余,更多的却好似是一种领悟生命的充实与平静。
与此同时,她的炼体术也在飞速长进。
雷火噬身诀第五层,生死阴阳。
高深处可以断头重生,宋辞晚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毫无疑问可以做到了。
她还更进一步,领悟到了人体与虫体的区别。
“人”字诀流转在心头,当时又还有一个新的字诀开始在她心中模糊生起。
那是一个“生”字!
这还是首次,宋辞晚不借助摹写,而凭空领悟华夏字诀。
第610章 此世没有童话,但有神话
宋辞晚的识海中,除了神明与三昧真火,还有心魔种子,以及许多字诀在环绕流转。
此刻的识海,便仿佛是一座巨大的熔炉。
心魔种子是薪柴,三昧真火是火焰,华夏字诀流转其间,仿佛满天星辰,在围绕着最中心的那一颗主星,旋转、吸引、往复……
而其中有一颗细小的星辰,则在众多字诀星辰的推拉牵引之间,终于朦朦胧胧,从模糊到清晰,从微弱到光亮,从颤抖到稳定——
它完完全全地现出了全貌。
这的确是一个“生”字,“生”字轻盈流转,所过之处,“山”、“川”、“雨”、“雪”、“木”、“林”、“明”、“光”等文字,尽皆景从。
仿佛小行星在围绕大行星,一个大的星系中又有小的星系诞生了。
神秘、神奇,又神圣,令人莫名震撼,莫名感动。
宋辞晚心中种种情绪涌动,天地秤则浮现在她身旁,不停地收取着一团又一团,宛如倦鸟归林一般飞速投来的情绪气团。
杜怀宁郑重行了大礼,磕了三个头,宋辞晚一边默默咀嚼着识海中的“生”字,一边又对着他轻轻点了下。
“生”字诀化作一团朦胧的光符落在他身上,杜怀宁惊讶地抬起头,站起身。
他的起身有一部分是自主的,还有很大一部分却分明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托举了。
当这力量落入他的身体时,他忽忽然便从心底里生起了一股向上的喜悦。
大雨还在不停地倾盆而下,好像要将整个天空都给遮蔽。
照常理来说,风雨漫天的世界应该是阴沉晦暗的,但杜怀宁又分明能够从此时的风雨中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蓬勃力量。
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转向四周。
县衙正堂那一块明镜高悬的牌匾上,原本悬挂着一面山河镜,如今那面山河镜破碎消失了。
地上还四处散落着一些形状怪异的残损虫肢,原本这些虫肢应该显得十分狰狞可怕才是。
但或许是由于此刻的风雨太过于堂皇浩大,以至于此刻的杜怀宁再看眼前虫肢,忽然就生出了一种“不过如此”的感觉。
回想起此前混乱死亡时种种的情绪激荡,悔恨痛苦,再品味此刻新生,杜怀宁直起了腰。
他痴痴吟叹了一句:“更把浮荣喻生灭,世间无事不虚空。”
吟罢了,他又向宋辞晚抱拳躬身道:“仙子,在下此番经历生死,既有所感,更有所惑,此间疑问,不知可否能向仙子求教?”
宋辞晚道:“你且问问看。”
杜怀宁便说:“从前,我自认为此身渺小,要想实现抱负,便不得不委婉妥协,屈从现世之规则。我以为,即便一时屈从,但只要内心信念不改,主政行事不负治下百姓,这书便不算白读,官便不算白做。可是……”
他的情绪还是忍不住又浮动起来,他尽力压制住语气中的痛苦与迷茫,道:“可是与虎谋皮,终究要为虎所害。前方是深渊,若不踏入则一事无成,倘若踏入又必将万劫不复,害己害人!
仙子,我错了,可是我又该如何是好?”
宋辞晚道:“你不是早前便有过答案么?”
杜怀宁立时身躯微微一震。
那一道“生”字的光芒还在他的身体里流转,推动着他的气脉在奔涌,才气在滚动。亦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他是奇迹复生之人。
死而复生,再活一世!
生与死的界限都能打破,还有什么不能打破?
杜怀宁满腔痛苦瞬间席卷,源源不断,化作滚滚资粮,冲入了他的灵台方寸之间,为他点亮心中信念。他的声音亦在不知不觉间明朗光亮。
杜怀宁朗声说:“仙子明鉴,世情如潮,吾愿做潮上之舟,在位一日,便承载一地。倘或有朝一日,再遇灭顶之灾,亦不过是舍弃此身,再归来处!
系舟者非我,非天,亦非那头顶大山,殿前牵引,实为百姓也。”
他的情绪激荡,言语不算十分直白,反而用了比兴之法。
但实际上他话语中暗藏的意思还是非常清晰明白的,屈从权贵只能是一时之路,却绝非长久之道。
经此一事,杜怀宁已经清醒认识到,他不可能再依靠谄媚权贵来获取上进之路了。
他必须要与允王府割裂,并随时做好迎接其狂暴打击的心理准备。
在此期间,他身为朝廷命官,只要在位一日,便当尽心为民。
很明显,死而复生的杜怀宁实际上已经有了再度赴死之心了。
这种做法可以说得上是既悲壮又天真,有种童话般的理想主义。
但这也不能责怪他缺乏高超的政治头脑,毕竟放到现实中,杜怀宁的问题几乎可以说是无解的。
权贵不是那么好攀附的,你攀附了又想撇开,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好在如今这个世界虽然没有童话,却有神话。
宋辞晚一笑,道:“县令有此心,吾当成全。”
她的手伸出来,轻轻触摸身前雨丝,微微笑道:“这漫天风雨,至此也该停歇了。不过区区允王府而已,我去一趟。”
这句话说完,大白鹅双翅展开。
然后,县衙中的众人便见到那神仙般的少女骑鹅而上,白鹅一飞冲天,转瞬便划开雨幕,在天际变作一个细小的光点。
她走得太快了,众人其实都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杜怀宁也同样如此,片刻后,他才脸色微变道:“不好,这位仙子她是要……”
她要去允王府!
后面这句话,杜怀宁没有吐口,但他的心中惊涛骇浪,无限担忧,已是翻卷而上。
这浓烈的忧虑推动着他灵台中沸腾的才气,助力他突破临界。
终于,杜怀宁的头顶,才气冲天而上。
一个“舟”字,冲破漫天风雨,自冥冥中降下。
这是杜怀宁的又一个书生幻文:舟。
而他的境界,也从原来的正气境,一举突破到浩然境,距离大儒只差一阶!
随着白鹅与少女的远去,天空中的风雨也渐渐止息了,白鹅飞过城隍庙,斩断了庙宇中城隍娘娘法身上被捆满的锁链。
城隍娘娘喜悦感激,询问过路的少女:“多谢仙子助力,敢问仙子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