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舟钓雪
城墙内,魏弛还在仰头望天,他结结巴巴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我我……我他娘……奶奶个熊,天、天也……地也!”
他的嘴巴是颤抖的,腿也是软的,就靠扶着身边的师兄弟才没倒下来。
可孰料他的师兄弟们腿也是软的,被魏弛这么一拽,最后的结果就是,所有难兄难弟一齐倒下了。
砰砰砰!
“哎哟!”
“魏师弟,你压到我了!”
“呜呼,今夜所见,是真乎,是幻也?哎哟!”
这人被不知道哪一个道友给狠狠踩了一脚,又有声音在颤抖着激动说:“当然是真的,我们没看错!星澜仙子只出了一只手,就将敖风给打败了!”
“哈哈哈!”魏弛趴在地上,身下垫着他的师兄,身上又压着两个师弟,一堆人狼狈得不得了,可是魏弛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忽然笑了起来。
他放声大笑,笑了又哭,边哭边笑:“哈哈哈!快哉!三十年未有之快哉也!这才是我人族天骄,这便是我人族天骄!只手擒龙,只手擒龙啊……呜呜呜!”
哭笑声不知怎么就传荡了开来,像是有着某种奇异的魔力,惹得此时此刻,镇妖关中目睹此战之人,莫名地,其中就有许多双手抬了起来,抹起了眼泪。
谁言修士不流泪?
大家又不都是云流光,没有谁像他那样专修无情道。
此时此刻,月华漫天,合该长歌当哭,以敬月光。
城墙上,坐在那城垛头子上的飒爽女将也抬手轻擦眼角。当然,她的另一只手还牢牢抓在那城垛上,以防自己倾身跳下去。
只见那城墙下方,百丈之外。
巨龙奄奄一息倒在地上,浑身伤口密密麻麻,金色的龙血已经将龙躯都给染得青金一片。他虚弱到了极致,已经陷入了濒死的恍惚状态,全然没有了抵抗能力。
而从空中落下的白衣少女,此时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她既没有急着趁他病要他命,也不曾发挥高手风范——就此转身离去。而是虚空点出一只储物葫芦,葫芦口倒张,对着地上那巨龙身上的金血便是一顿猛吸。
金血如瀑布倒卷,哗啦啦流入了葫芦之中。
那葫芦便仿佛是一只无底的葫芦,三百丈的巨龙,血液之多难以计数,葫芦鲸吞海吸,硬是将巨龙染血的青色身躯又给吸得渐渐恢复了本色。
闻听雨:……
她张口半晌,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能说,庆幸此刻城门是关闭的。否则要是怒风营那群猎妖人冲出城来看到这一幕,那星澜仙子这绝世天骄的形象还要不要了?
但这一幕虽然没有被猎妖人们看到,城头上的西风军将士们却都是目睹了的。
城头上寂静无声。
又仿佛无声胜有声。
闻听雨又不安地动了动,满腔激动压下,很想出声呼喊星澜仙子回来。
但终究,她又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吐出来。
直到下方,那虚空漂浮的储物葫芦将所有流散在外的龙血全都吸走了。
闻听雨听到,白衣宛若神明般的女子轻轻一笑说:“今日挑战,收你一身龙血权当利息,敖风,你可服气?”
敖风倒在地上,心丧若死,只当自己什么也听不见。
爱怎样便怎样罢,本龙君反正要死了。
是的,敖风先前是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真正做到了,即便被打翻的那一刻,他都没反应过来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自然在当时,他甚至都没有自己已经败了的概念。
但后来,随着自己一身血液流失得越来越多,敖风的脑子却反倒是渐渐清醒了。
但脑子虽然是清醒了,敖风却宁愿自己没有清醒。
他为什么不在当时就完全死去?
好过此刻宛若小丑一般倒在地上,丢脸丢到天地万灵面前去!
敖风也想哭,但他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双龙眼也是干涩的,却是什么也哭不出来。
他在等死,但很快,他又发现了不对!
天上,天上好像下雨了?
不,不是天上下雨,而是……有人在施展法术,下一场元气雨,为他疗伤!
这一场元气雨下得堪称浩大,巨龙的身躯蜿蜒有三百丈,即便此刻略微蜷缩,整体范围也是非常庞大的。
可这元气雨却硬生生将三百丈的巨龙都完全笼罩了,其中生机勃勃,浓郁的有生力量滋养得敖风险些呻吟出声。
太舒服了,他只能咬紧牙关,任由自己的泪水悄悄混着雨水滴落。
他好像不用死了,但他为什么更想哭了?
到底是死,还是不死?这竟成了敖风这短暂八十年龙生中最为难解的难题。
巨龙的旁边,白衣少女掐诀施雨,以甘霖化伤术为巨龙治疗伤势。
她时而脚步轻踏,神情悠闲,却是在为此时此刻,自己天地秤中满满的收获而感到欣慰。
第530章 龙君气节,何不感佩薅羊毛
城门外,宋辞晚抬手掐诀,一边施展甘霖化伤术。
与此同时,她的注意力却有一小半放到了天地秤中。
天地秤中的情绪气团已经堆积如山,简直像是要满溢了一般。这其中,除了城头上观战将士们的人欲,以及城门附近众多猎妖人的人欲,此外,提供情绪气团最多的便是敖风。
【妖心,天骄级大妖,妖丹期龙族之痛苦、懊恼、迷茫,三斤七两,可抵卖。】
【妖心,天骄级大妖,妖丹期龙族之悲伤、纠结、放弃,四斤二两,可抵卖。】
【妖心,天骄级大妖,妖丹期龙族之疑惑、震惊、烦恼,五斤一两,可抵卖。】
……
敖风的情绪气团源源不断,多到拥挤成一片雪团,那些妖心争先恐后地往天地秤上扑。
尤其是越到后来,随着宋辞晚甘霖化伤术的生效,敖风身上密布的伤口开始在肉眼可见的情况下好转——
当然,他伤得太重了,光只靠一个甘霖化伤术,要痊愈是不成的。
于是看在那源源不断的“妖心”的份上,宋辞晚在施展了两遍甘霖化伤术后,又给他补了两次复原咒,再加一次胎息通圣法。
胎息通圣法堪称神技,血肉重生都是小节。即便敖风伤得极重,失血极多,可是在胎息通圣法的作用下,敖风龙躯轻颤几下,忽然就有一缕缕新生的血液,从他骨髓之间快速生起。
敖风在恍惚间,竟生起了一种重回龙蛋中的奇妙感觉。
不由得,他便在这一刻舒展了龙躯。
而后只听一阵竹筒爆豆子般的声音响起,咔咔咔,真正是筋骨齐鸣,通体舒泰。
敖风昂起龙头,在刹那间轻吟出声。
昂——
龙吟到半途,敖风忽然又紧闭了嘴巴。
不行了,他又想哭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还活在这里?
【妖心,天骄级大妖,妖丹期龙族之懊恼、羞愧、尴尬,三斤五两,可抵卖。】
【妖心,天骄级大妖,妖丹期龙族之痛苦、纠结、尴尬,四斤七两,可抵卖。】
……
敖风的妖心继续一截一截往外冒,终于某一刻,这小龙再也忍不住。
他昂着自己的龙头,强忍住满腔的羞耻与尴尬,故作骄傲与深沉道:“人族天骄,你为何要救本君?”
不等宋辞晚答话,这少年的声音又哼道:“你便是救了本君又如何?怎么?施恩于我,便指望本君对你心怀感激吗?哼!人族,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既说了自愿挑战,生死自负,本君便不惧一死!”
他梗着脖子,越发骄傲起来:“我龙族敖风,岂是贪生怕死,出尔反尔,不守信诺之徒?”
好长一段话,敖风像是放鞭炮般一口气吐露出来,说完后,他就像是完成了什么心事般,将脖子再往高处抬了抬,龙眼一闭,整条龙已经完全是慷慨赴死之态。
如果不是天地秤又在此时收到了一团妖心的话,宋辞晚大概都不会对他此刻的状态有任何疑虑。
而事实上,敖风的状态是这样的:【妖心,天骄级大妖,妖丹期龙族之忐忑、羞耻、心丧,二斤六两,可抵卖。】宋辞晚:……
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她轻轻地笑了声。
敖风:……
【妖心,天骄级大妖,妖丹期龙族之愤怒、羞耻、愤怒,三斤九两,可抵卖。】
敖风又重新睁开了眼睛,一双巨大的龙眼怒目瞪视,如果不是胎息通圣法落在他身上的状态让他太过舒适,以至于整条龙躯都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这个时候敖风一定会腾云驾雾,扭头就走!
但虽然飞不走,敖风嘴上还是忍不住愤怒出声:“你笑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你打败了本君,本君技不如人,甘愿认输!但你不能侮辱本君。堂堂天骄,岂能效仿宵小,行那狭隘之事?”
【妖心,天骄级大妖,妖丹期龙族之愤怒、羞耻、失望,二斤六两,可抵卖。】
还别说,这小龙居然挺赤诚。
宋辞晚轻笑着叹息了一声,反问:“请问龙君,你说在下侮辱你,那么在下是在何时、何地、何处侮辱了你?如何侮辱?何谓侮辱?”
这一连串的问题,却是将敖风给问住了。
敖风就昂子脖子呆愣了起来,一下子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焦急吐了几个字:“你、你是……”
“你”了半天,后面的话硬是吐不出来。直将自己一双硕大的龙眼给瞪成了一对巨大的灯笼,灯笼边角似有烛泪,几欲滴出。
宋辞晚声音温和下来道:“我为你治伤,算是侮辱你吗?”
敖风梗着脖子,怎么也说不出一句“治伤是侮辱”这样的话来。
宋辞晚又道:“那我可有对你言语辱骂,行为欺辱?”
这一次,敖风老老实实地摇了摇他那颗巨大的龙头。
一对龙角在月光下晃来晃去,泛出一种蒙蒙的光,这蜿蜒而硕大的巨物在此时竟显得有几分可爱。
宋辞晚的目光略微自那龙角扫过,又落到了敖风的眼角。
他的眼角通红,眼眶边上犹挂着两颗比大号磨盘还要大上许多的泪珠,泪珠坠在那里,倔强地不肯落下。
宋辞晚便又道:“那么龙君可知,我为何要主动给你治疗?”
敖风这回则有些迟疑了,他似羞似惭,又摇了摇龙头。
宋辞晚淡淡笑道:“不过是敬重龙君气节罢了。”
这么淡淡几个字,立刻又引得敖风重新将头抬起,这一次敖风的龙眼瞪得更大了,那一对泪珠颤颤巍巍地挂在他布满鳞片的脸颊边,直衬得他的眼睛更大,更亮。
他像是在期待什么,连呼吸都放轻了。
好在宋辞晚没有让他失望,继而又道:“这世间输不起的无耻之徒太多,敢爱敢恨,敢生敢死,勇于面对失败,不生怨愤,不生迁怒,不一打输便叫嚷着回家找长辈,不睚眦必报,不穷追猛打,不仗势欺人,这何尝不是一种气节呢?”
宋辞晚徐徐道来,越说敖风的眼睛越亮,最后亮得好似都能比肩天上星辰。
原本有些后继乏力的情绪气团则又一次滚滚而来。
第531章 她是心软的神
宋辞晚在成为“星澜”以后,首次面对如此情感丰沛的掉羊毛对象。
——敖风真是少有的情绪易感之生灵,这或许也是由于对方足够年轻的缘故。
真可谓是,薅羊毛要趁早。那些修为高深的老家伙,谁还能没有几分城府?似敖风这般痛快的天骄高手,那是真不多见。
最后,宋辞晚硬生生地将敖风给说得感动哭了。
那巨龙眼角边的两滴泪珠终于将要滚落,宋辞晚足踏虚空,飞身上前,动作轻柔地为巨龙擦去两滴泪珠,顺势将这两滴纯净的龙泪收进了天地秤中。
城墙上的将士们,便只见到月光下,白衣女子恍若神明般与巨龙对视。
她不但为巨龙治疗,温声安抚他,还亲自上前为他拭泪。
这一刻,不仅是敖风感动了,就是城墙上常年浴血杀妖的西风军将士,也不由得各自生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