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舟钓雪
这是一个关键的信息点,很值得宋辞晚注意。
宋辞晚便又在高夫子面前做出为难的模样道:“可是夫子,学生还要留着银钱给夫子做束脩的,这五枚铜钱买二十个蒲团,学生委实做不到。”“夫子……”宋辞晚又带着小心惭愧的表情,问道,“学生只拿三枚铜钱,当真买不到二十个蒲团吗?”
高夫子:……
高夫子的口水早在听到宋辞晚口说“束脩”二字时,便已是如同一座小型瀑布般,稀里哗啦流了满地。
哗哗哗,水流溅开,淌在地上,偶尔那水流中仿佛还能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小鱼小虾在挣扎游动。
宋辞晚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避开这恐怖的口水瀑布。
只见高夫子抬手擦了一遍嘴边的口水,勉强止住这哗哗水流。
然后他就张口笑了:“哈哈,哈哈哈!好,好得很!辛免啊,还是你想得周到。行了,三枚铜钱便三枚铜钱吧!”
他这边话说完,那边手上拿着钱的谢云祥便非常有眼色地又将铜钱递给了宋辞晚。
宋辞晚蹲下身,将三枚祖龙铸钱放置在高夫子身前的湿泥地上。
高夫子笑得嘴角裂开,立刻便蹲身将三枚铜钱捡走。
他笑呵呵地说:“辛免你稍等,二十个蒲团这就来。”
说着,他嘬嘴,当空打了个呼哨。
哨声一出,天空中忽然飞来一群尖嘴小鸟。
这些小鸟一个个通体黝黑,每十只鸟儿组成一组,团团围成一个圆圈,共同叼着一只蒲团。
如此,共有二十组鸟儿,浩浩荡荡叼来了二十个蒲团。
它们从天边飞来,越飞越近,像是一群从天而降的精灵,带着蒲团盘旋在了宋辞晚等人面前。
这样的一幕,说实话,真是既诡谲又烂漫,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宋辞晚伸手,从鸟群中接走了两个蒲团。
她又提醒其他同窗也将蒲团接走,白发学生们于是纷纷效仿。
不多时,蒲团都到了学生们手里,每个人手上都有了两个蒲团。包括之前被高夫子排除在外,被要求先去抄诗百遍的张佑,他也拿到了两个蒲团。
只有躺在地上的焦左,他手上没有蒲团。
因为他受伤严重,动弹不得,甚至是处在将死的边缘。
只见高夫子笑眯眯的,心情极好道:“辛免,这驴怕是有些难救啊。你如今欲待如何?是要先想办法救驴,还是先随夫子我回学堂听课?”
宋辞晚手拿着蒲团,也是微微一笑道:“请教夫子,若将救治生灵也做课堂的一环,夫子此番教授的,是否便是仁者篇章?”
第195章 与诡异论辩
宋辞晚问高夫子,救治生灵是不是仁者篇章。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将高夫子的课堂直接定义成了仁者课堂。
高夫子瞪着眼睛,左眼眼眶中的触手来回伸缩吞吐,右眼眼珠子则滴溜溜不停转动着,他似乎是不甘于被宋辞晚牵着鼻子走,可一时间却又偏偏想不到合适的反驳之语。
又或者,他不是没有办法反驳,而是舍不得宋辞晚方才言语中提到的“束脩”。
对于一个总是能给自己提供钱财的学生,高夫子总要多几分宽容。
他双脚上的触须噼里啪啦地在湿泥地上不停拍动着,口中则收敛了先前的欣喜,只是嘿一声,盯着宋辞晚道:“怎么?辛免,你这莫非……是想要夫子我亲自出手来救这驴不成?”
无形的压力再次袭来,诡异再好说话,那也是诡异,高夫子再贪财,相处间一种恐怖的感觉也总是在四周萦绕不休。
宋辞晚无视他身上触须乱动的诡怪景象,声音温和道:“夫子,君子抱仁义,不惧天地倾。”
这一句很轻又很有力量,她接着又说:“生而有利于众生,行而施恩于万物,如此方为与天同寿之道。夫子教授我等遵循圣人之意,学生愚钝,自然期盼夫子身体力行,再对我等多番言传身教。”
“夫子,学生学会了真正的仁义,再准备起束脩来,想必也会更加得心应手。”
高夫子:……
他的右眼珠子又掉下来了,不过这一次他的左眼触须非常灵活,不必他再手忙脚乱地去接,左眼触须伸出,飞快就将这右边的眼珠子接了个正着。
触须们挨挨挤挤地将右眼珠子重新装回了眼眶中,高夫子强行矜持道:“仁者无敌,这个道理老夫自然是会身体力行,始终贯穿。”
“不过……”说到这里,高夫子的话语微微停顿,他又哼一声道,“这驴分明是活不久了,太过难救。救他,便是与天争命,仁者能干这个事儿?”
宋辞晚道:“夫子,天既不语,何来逆天?只要能救,便是顺天!”
高夫子:……
他一下子似乎又有些结舌。
于是他张着口,咽喉深处的触须们飞速探出,急急忙忙将他有些纠结的舌头撸顺了。
高夫子:……
舌头顺了,但一时间似乎还是有些说不出话。
……
宋辞晚与高夫子就“仁者”这个概念来回拉扯了一番。
她最后发现,高夫子虽然口口声声说圣贤,十分具有学识的样子,但实际上,他的满腹学识又仿佛掺杂了有太多水分。
说句不好听的,他这个学堂夫子做得,似乎还不如宋辞晚这个学生有水平。
这就有意思了……
最后,高夫子被宋辞晚说服,真的出手救了焦左。
焦左一身是伤,尤其他的身躯反弓,完全成了个驴的形态,这对他的伤害是致命的。以宋辞晚目前的情况,说实话,她救不了焦左。
高夫子出手却是不同。
只见他当空一招手,空中那些尚未飞远的鸟儿们忽然排着队飞落到了焦左身上。然后这些鸟儿们张着嘴,你一口我一口地,吐出了一口口带着血丝的口水。
这些血水十分神奇,它们落到焦左身上以后,便仿佛是甘霖落入了大地,一瞬间,焦左干枯的身躯便得到了滋润。
他躺在地上,本来眼神空洞,几无生机。
宋辞晚将他从村民们的围攻中带出来,他毫无反应,宋辞晚与高夫子辩论周旋,他也毫无反应。
直到鸟儿们带血的口水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打结的经脉,反弓的身躯,逐一得到了舒展,这一刻,他才终于将眼睛一抬,他看向了宋辞晚。
他的目光中有了波动,仿佛是死寂的湖心处终于溅起了一丝涟漪。
高夫子却是满脸肉疼,直道:“亏了亏了,老夫这些宝贝飞蚁可着实是将养不易,好不容易攒了些归元露,竟都给浪费到了这头驴身上,辛免徒儿啊,这做仁者的代价竟是这般大么?”
他将鸟儿称作飞蚁,这种颠倒已经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宋辞晚只又取出三枚铜钱,她将铜钱铺到地上,微微一笑说:“夫子,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夫子以为如何?”
高夫子还能怎么以为呢?
他以为这非常好!
他在瞬间变脸,而后又一次亲自蹲身,将手往地上一捞,地上的三枚铜钱便飞速落入了他的掌中。
高夫子铜钱在手,立刻便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挺着脊背,身高似乎又比原先更高了些。他眼看着焦左从奄奄一息到气息回顺,再片刻,焦左忽然弓着身体,摸摸索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高夫子将手掌一拍,直对着焦左哈哈嬉笑道:“有趣,当真有趣,这驴竟学着人,站起来了!”
趴在焦左身上的鸟儿们纷纷振翅飞起,片刻间便列着队飞入空中。
高夫子再一摆手,很快,鸟儿们便飞得不见了踪影。
焦左站在当下,尴尬得脸色青白一片,只有眼睛微动。
高夫子还在不停嘲笑:“这事儿可真是有趣极了,诸位学生,你们说,这驴非要学人,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学生们都不答话,宋辞晚道:“夫子,有教无类,人为万物灵长,夫子便是再收一个学生又如何?”
她始终避免将焦左真正地称作是“驴”,言语间有序回避。
这个时候,天地秤浮现,采集到一团气:【人欲,特殊的先天二转百窍境武者之苦恨、茫然、感激,四斤九两,可抵卖。】
这是焦左的气!
天地秤对于他的评价又与旁人不同,他带的前缀是“特殊的百窍境武者”。
注意,这是先天二转百窍境,而非是简单的先天二转开窍境!
焦左真不愧是在整个平澜城都赫赫有名的诛魔将军,他的气若卖出,一定能收获到非同一般的惊喜。
只可惜,现在不是抵卖的好时机。
却见高夫子又是哈哈哈一阵笑道:“收驴做学生,辛免,你会给它出束脩吗?”
宋辞晚平静道:“夫子,学生只能给自己出束脩,不能给别人出束脩。”
第196章 言语如刀,说哭诡异
宋辞晚不肯给焦左出束脩,高夫子的脸色一下子又变了。
他左眼眼眶中的触须倏地往外伸展,须臾便来到了宋辞晚面前,高夫子尖声高喊道:“为什么?你不是要仁义吗?你既救了这驴,还要本夫子收驴为徒,难道不该负担这驴的一切?”
“如今只叫你给它出束脩而已,你反倒是不肯了!凭什么?说!你快说,你其实是假仁假义对不对?”
高夫子尖叫着,触须挣动,带起阵阵腥风,几乎便要贴到了宋辞晚的脸上。
他口中不停尖声重复:“说!你快说啊,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一声声“是不是”,带起无尽回音,宛如晴空之巨浪,呼啸着,轰鸣着,从天而降,震耳欲聋。
它主要压向了宋辞晚,但与宋辞晚处在同一个方向的其他学生也同样难免受其影响,这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将要灭顶般的灾难。
谢云祥脸色剧变,几乎都要冲过来站到宋辞晚身边了。
但他的腿在发抖,神魂在动荡,他虽有心要冲过来,动作的速度却难免力不从心,被这阵阵声浪给压制得过于缓慢。
却见站在声浪最中心的宋辞晚神色不变——宋辞晚其实已经明白,高夫子这是在逼自己承认自己是假仁假义。
如果她承认,那么高夫子作为夫子,就有了惩罚她的理由。有这一个开头,宋辞晚过后就会像张佑那样,遭到高夫子的层层打压,最后再无翻身之力。
而宋辞晚要想不承认,那么她就必须要拿出铜钱来替焦左交了束脩!
如此,高夫子自然也不亏。
诡异的世界,步步惊心。不要以为你拿捏住了谁,就可以一劳永逸。须知,诡异无常,这东西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翻脸的!
近距离之下,宋辞晚已经可以看到,高夫子仅存的那一颗右眼眼瞳中,似乎是倒映了她凋枯的身影。
宋辞晚开口了,她的语气仍然平静道:“夫子,君子之仁,虽有扶人之危,周人之急,却不可尽人之力,渡人一生。凡事皆有度,若是过度,学生便不是在助人,而是在害人了。”
这一番话,虽然平静,但却充满力量。
高夫子的触须带着阵阵腥风与重重压力,挥舞在宋辞晚的面前,几乎都要贴到她的脸上。
但宋辞晚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的双眸直视着眼前的一切恐怖,目光坚定,似与此时天光遥相辉映。
那般的明亮,灿烂!
宋辞晚其实是在试探这个诡境的具体规则,但同时她又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修行至今,她已经明白信念的重要,人如果连自己都不能相信,那就不能怪罪外界将其动摇。
此时的她看似只是在与高夫子辩论,但实际上这又何尝不是意志的较量?
高夫子的触须挥舞着,蠕动着,贴在宋辞晚的眼前,每一道触须的尖头都伸出了细密粘腻的利齿,那些利齿不停翕合着,一张一动,恐怖至极。
但宋辞晚的不动摇却如同一道无形而又坚实的屏障,将高夫子的触须牢牢抵挡在了她身前的方寸之间,使得那些触须不论如何挥舞,却始终不能真正将她碰触。
高夫子不停尖叫道:“什么君子之仁,不能过度!你这是什么屁话,难道说,帮人还能有错不成?”
宋辞晚快速道:“扶人之危,周人之急,适度帮人没有错,但若是无穷无尽地帮人,那的的确确就是害人。”
“先贤都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亦言,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可见助人一时不能长久,助人自立,自强,掌握生存之道,立身之本,方才是真正的仁义!”“夫子,便是父母为子女,尚且不能相扶终身。真正爱子之父母,为其计长远,便须教授其爱人、爱己,更须教授其勤奋、自立,有好学之心,无懒惰之意。”
“今日我若为同窗交束脩,岂非便是纵容同窗不劳而获,依赖于我?长此以往,人心变坏,这哪里还是救人?这分明便是害人!”
……
宋辞晚一句一句,声音不大,可以说是远不如高夫子的尖叫声大,然而字字句句却又仿佛闪烁金光,无形之间排空破浪,振聋发聩。
高夫子放肆伸展的触须越缩越短,宋辞晚却缓步前行,走到后来,她与高夫子越发接近,高夫子却反而不自觉地抬脚后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