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书 第395章

作者:姬叉

  她长高了……笔直的长腿夹在马腹,腰背挺直,脸上的婴儿肥已经隐隐消退,没有那么圆了。

  一张英气勃勃的瓜子脸,眼眸里尚有斥责卫兵时的凌厉,在看见情郎的时候慢慢软化,变成明亮的笑意。

  这是一位已经在璞阳围城战中,能够率军夜袭王家营寨的将领……在几个月的战争之中飞速成长,已经看不见曾经小白兔般的模样,也再没有了那一年离家出走的中二幼稚。

  崔元央……十七岁。

  小男女在大雪之中对视良久,忽地心有灵犀一般同时一笑,齐声开口:

  “我等你这句话两年了。”

  “我家央央……长大了。”

  说完再度一笑,都笑出声来。

  城中传来崔文璟的传音:“既议婚约,进来说话。”

第655章 给你新剑灵你要么

  依然是上次的花园亭台,崔文璟依然负手站在亭边看流水。

  区别在于当年的崔元央甚至不敢进来旁听,而这一次在重重守卫拦截在喊“小姐请勿入内”的情况下,被崔元央一脚踹翻,怒气冲冲的拉着赵长河一路进了花园,没人敢再拦。

  赵长河一路都是带着笑的,原本还隐隐担忧过央央会被软禁哭鼻子之类的,现在看来可别小看自家兔子,那抱着膝盖缩在墙角淋雨的蠢样已经一去不复返啦……

  说来也对,各家的下一辈都早有没落之相,崔元雍崔元央兄妹这种双双能得到清河剑认同的年轻一辈可不多见,还有过战争经验,这在各家各族都是宝贝,堪称下几十年的顶梁。在他们父亲就是族长的情况下,想有脑残排挤也不容易……

  说不定现在都已经开始进入家族权力中心了,可不是谁都能随便欺负的。

  崔元央路上也没和赵长河多说,只是拉着他的手,气势汹汹地进了花园,那模样简直不像是情郎来提亲,简直是在抢婚一样,看得赵长河很想笑。

  倒是当年丰神如玉很有气质的崔文璟,如今站在亭边看流水的背影有几分微微的佝偻,从后方看去,头上已经多了很多白发。

  听见小男女接近,崔文璟淡淡开口:“去雁门打个仗回来,元雍满嘴含妈,罚了几个月禁闭好不容易好了一点儿,出来又是军旅。这回不仅是元雍嘴巴里的妈改不掉了,连央央都开始风风火火,真是家门不幸。”

  赵长河:“……”

  崔元央怒道:“少来这套!我不凶一点,我都要被有些人拉去禁闭了,我做错了什么要禁闭?啊?我揍不死他们我……”

  崔文璟淡淡道:“你敢把后面‘他妈不姓崔’这几个字说出来,看为父敢不敢关你禁闭。真当我死了是吧你可以无法无天了?”

  崔元央:“……我赵大哥在,我不说脏话。”

  赵长河终于笑出了声。

  “坐吧。桌上有茶,自己款待你赵大哥。”崔文璟还是没有回头。

  崔元央撇撇嘴,拉着赵长河到亭中石桌上入座。

  赵长河却摇摇头示意了一下没坐,自顾走到崔文璟身边和他并肩而立,一起看水。

  这是当年翁婿俩对话的情景,当年崔文璟说的是,你以什么资格与我并肩?

  而如今赵长河站在这里,在远处观望的婢仆与守卫们眼中,这简直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抛开别的身份不提,单论乱世榜,赵长河如今地榜第二,虽然与崔文璟仍有一榜之差,可实际名次仅仅差了三位,分明就是一个级别的人物。

  而旁人也没几个怀疑赵长河有没有资格上天榜,所缺的多半只是一场战,搞个不好直接就可以在崔文璟这里拿……

  崔元央也老实不说话,托腮坐在身后旁听赵大哥与父亲对话。

  先说话的是赵长河:“伯父身子似乎依旧欠安。”

  崔元央怔了怔,父亲伤没好吗?平日看不出来啊……

  崔文璟叹了口气:“伤是好了的……但既然受过那么重的濒死之伤,对身子影响不可谓不大,伤愈之后明显感觉到人老了很多,精气神都差了。”

  赵长河抬头想了一阵,也叹了口气:“是……当年我父亲一直都以为自己身子骨铁打的一样,一次生了场大病,后面肉眼可见的衰老了很多。”

  曾经别人以为他父亲是夏龙渊,现在这么说,别人以为是赵厝死难者……崔文璟听得并不违和,反而叹息:“不意赵厝那样的小地方,真能走出你这种天才。”

  赵长河:“……”

  咱赵厝很大的……

  崔文璟叹息道:“人说女儿是小棉袄,这种时候都是女儿在床前端屎端尿,结果某人影子都看不见,事后狺狺狂吠倒是比谁都大声,真不知道哪来的黑心棉。”

  “……我那时候在打仗。”崔元央咕哝着,声音都小了很多。

  那时候虽是在打仗,事后倒也确实没见多关心父亲明显苍老的样子,甚至都没太留意到……小兔子挠挠头,感觉好像是有点那啥……嗯,因为也刚刚回来两天嘛,仗才刚打完的……

  崔文璟道:“你以为打仗必须让你上阵么?崔家真的没有人了?”

  崔元央愣了一下,就听父亲续道:“我是有意在培养你的权力、由你自己绝对掌控的亲卫。因为有些时候……父亲未必能完全站在你一边,必须提前给你点支棱。到了一定时候,比如崔家如果有人要强迫你干什么,你有属于你个人大声说话的底气,最好是连父亲都逼不了你。如果清河剑还在就更好了,你执掌清河,谁也不敢逼迫你。”

  崔元央彻底傻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另外,如果崔家必须和某人翻脸的时候,你可以自己离家,追寻你要的东西,也不会太被欺负。”崔文璟笑了笑:“当然,如果翻脸了,你的日子也好过不了……就像元雍的妻子,现在只能受冷眼。这就没办法了……”

  崔元央下意识道:“就不能不翻脸?”

  崔文璟没答这话,自顾道:“我也劝过元雍,这些事与他妻子无关,不必如此。现在元雍夫妻关系有所回暖,前天还同了房……有人解读为是我在与王家和解的信号,有人解读为元雍在鞭挞王家,都何其低级。当人们把一切视角都放在利弊上时,总是忘记生而为人最基本的亲情。世家世家,如果连亲情都没有了,那这个家族的存在意义与一个抱团取暖的普通组织又有什么区别?”

  崔元央抱着膝盖坐在那边,再度感觉自己退回了一只兔子。

  “我也相信,无论崔家如何,长河这个人重情,对你还是不会坏。”崔文璟的声音依旧平淡:“同样,对于长河这人……只要这个家族不阻挠他与你的事,那大家的关系再坏都坏不到哪去。”

  赵长河哭笑不得:“老崔,你是在用自己教儿女的话来点我?叫我以后不管崔家如何,也要对央央好点?”

  崔文璟淡淡道:“实话实说而已,我不说这话,你也不会亏待央央,如果别人欺负她,你还会护着。你性子如此,我相信。”

  赵长河只能点点头:“是。”

  崔文璟嗤笑了一声:“事实上你来这里说求娶元央,是不会得到反对的,娶走就娶走,如今的局面下,你们的婚约无法对别的事情造成任何影响,就像王家嫁女的时候,不会影响他们即将到来的兴兵。因此你城门口喊的话看似荡气回肠,实则小儿之言。”

  赵长河:“……对你们向外释放的信号有影响吧?”

  “有。”崔文璟微微一笑:“对外释放怎样的信号,取决于我们用怎样的嫁女之礼,这种事你不懂了吧?”

  赵长河:“草。”

  崔文璟叹了口气:“所以说什么来提亲、来履约,这事别提了,你要的话现在就去洞房,压根没人管你。真正该提的事儿,咱们好好提一提?”

  赵长河沉默半晌,忽然伸手,摸出了几截断剑:“这是清河剑,连碎屑都在这,一点不少。”

  崔文璟看着这些断剑,瞳孔微缩,有些难言的心疼,那面孔看着更加苍老了。

  “你们可以重铸,看看是否能重诞剑灵?”赵长河道:“不瞒伯父,我刚刚自己铸成神剑,我知道怎么形成剑灵,要帮忙不?”

  崔文璟看了很久很久,终于低声叹息:“那也不再是清河了……”

  “是啊,回不去了,再铸也是一把新剑灵,与原有的河山意已经很不相同……但如果想用剑灵传承后世,依然可以做得到,只是换一些传承罢了,似乎对你们的需求没有太大影响……伯父要不要做?”

  崔文璟沉默。

  “是不是因为,其实最本质的东西不是传承,而是原本的山河四剑有影响山河气脉的能力,而现在再也没有了?”赵长河指出了世家们一直遮遮掩掩的问题:“你们失去的是和皇权相制衡的能力,老夏这一击,敲在了你们的命根子上。”

  崔文璟并不否认:“不错。”

  “以我对伯父眼界的理解,现在应该是要积极去适应失去山河四剑的时代,走在浪潮的前沿,但却犹豫至此,还做好了与京师开战的准备……让我猜一猜,莫非是有神魔许诺,让你们重新具备这样的能力?”

第656章 攻防

  崔文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倒是第一次把眼睛从流水中挪开,转头打量了赵长河一眼。

  赵长河道:“伯父以前看流水,我觉得是在给我下马威,今天看流水,我觉得有点寓意。能否说说?”

  崔文璟道:“为什么不觉得今天我也在给你下马威?”

  赵长河道:“因为除了未知的神魔们,这片土地上已知的人类,没有可以给我下马威的了。”

  崔文璟抽抽嘴角:“希望你不是被这两年的进步烧昏了头脑。”

  “小婿历来狂傲,无须遮掩……还有我说的可不是针对伯父,也包括所有天榜。如草原萨满、金帐汗王,也许我目前确实还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我可以保证,他们想要杀我必须付出相当大的代价,各自顾忌的他们未必承受得起。”

  崔文璟:“……”

  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不是“你们”,意思是已经是我的对手了是吧?

  他没说这个,只是道:“以夏龙渊之强,都没顶过群雄围猎,你这点能耐就飘了?”

  赵长河笑笑:“所以小婿这不是来破除围猎一环的么?至少我绝对不想伯父和我为敌。”

  崔文璟哑然失笑。

  赵长河道:“有句话可能不是那么中听,但我还是想说给伯父听一听——老夏的目标是神魔,我也是。伯父认为那些人猜测元雍兄夫妻之事的出发点很低级,但恕我直言,眼界只在自家一亩三分地的伯父,也没有高级到哪里去。”

  崔元央在后方咧开了嘴。

  崔文璟转头看了一眼,崔元央收起笑容,正襟危坐。

  “正如曾经我面对伯父的时候心中攥着冷汗,被你带着节奏钻套子里,定了个劳什子的三年之约……但现在不会。人只会对差距过大的事物敬畏,并顶礼膜拜。当达到相近层面,这种敬畏就会逐步失去。”赵长河问道:“所以我很难理解,对于已近于御的伯父您,为什么还会吃神灵那一套?”

  崔文璟沉默片刻,慢慢道:“我若吃神灵那一套,当初就不会坚决抵抗海皇。”

  赵长河道:“所以现在伯父是认为,其他神灵不会像海皇那样,不会再有我们与海族那种生存环境上的冲突?”

  崔文璟道:“目前来说,没发现有这种状况。”

  赵长河想了想,伸手指向亭边一处蚂蚁窝,转头问崔元央:“央央,如果你能听见那些蚂蚁在呼喊你的名字,让你帮它们一个忙,你会帮吗?”

  崔元央笑道:“如果蚂蚁喊我的名字,那怎么也得去看看它们在说什么呀,能办到的话肯定会帮一下。一群蚂蚁喊你诶,不开心吗?”

  “如果有些什么事需要蚂蚁做的,也会找一两只合适的让它去做对吧。”

  “对呀。我还会奖励它一块糖!”

  “但如果你家里都是蚂蚁,爬到你的糕点上了,你会喷点药水把蚂蚁窝弄掉吗?”

  “会。”

  赵长河道:“这就是神灵与凡人的关系。”

  崔元央:“……”

  “你们觉得老夏是恶龙,那是因为老夏的思维与这些神灵是类似的,都是在另一个维度去看此世之人。当时出手不顾误伤伯父,正是这样的心态,好不容易钓出了最讨厌的那只蚂蚁,他一指头摁下去就得了,哪顾得上辨认场中另一只蚂蚁比较亲他?”赵长河道:“我私人情感上对老夏是比较亲近,但对人们反他却也很理解,尤其对伯父的愤怒更理解,因此并不想争议这事情。”

  崔文璟不语,他知道赵长河要说什么。

  赵长河问道:“但问题是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反了老夏却甘愿迎来另一个更严重的?那你们冒着诛九族的失败危险拼死屠龙,到底是屠了个什么呢,换一条更狠的?在逗我笑吗?”

  崔文璟笑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赵长河续道:“为了恢复你的剑?且不提祂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是不是空口白牙吊着你们,即使祂真的可以,你们就没想过既然可以帮蚂蚁垒窝,也可以随时毁掉?”

  崔文璟终于哈哈大笑:“你这连珠箭,射得是挺凶的……但看上去你竟然没意识到一个问题。”

  赵长河愣了愣:“什么?”

  “你又凭什么保证,你和祂们不一样?”

  赵长河张了张嘴巴,一时哽住了。

  崔文璟笑道:“从四象教现在的模样看,你在很多旁观者心目中已经是夜帝转世了知道么……即使不是,那也是夜帝代行人间的代理人。你义愤填膺地站在我们的角度说眼界,怎么没想过大家要防备的话,你也是其中之一?你说你不是,有人信吗?你这修行速度,除了上个纪元号称与天地同开的先天神魔们,还有其他先例吗?夏龙渊都没你这么离奇。”

  赵长河:“草。”

  “现在的局面不过是神州失去夏龙渊坐镇之后的群魔乱舞,神魔触手开始全面探入,却似乎又不太想第一个冒头成为众矢之的,都在扶持代理人行事。”崔文璟道:“因此对于各家来说,只有选择哪一个的考量,没有你说的区别。”

  顿了顿,又道:“你要说我反了夏龙渊却又要选择另一个类似的是脱裤子放屁,我只能说,人是有气的,没有谁是刀剑般绝对冰冷的思维,换了当时他杀的是你,你只会反得更凶,你那脾气我还不知?还会搁那顾全大局忍气吞声?拳头没敲在自己脑袋上,倒劝人大度,何其可笑。”

  “呃……”

  “当然,当时你救了我。”崔文璟语气转柔:“无论是你与央央的感情,还是你救了我的事实,从情感上,整个崔家都更倾向于你。可惜在这种事上,情感决定不了太多……我们知道你不待见世家,我们是冲突的。你说别人能替蚂蚁垒窝,将来也能毁窝,但是长河,你现在就在毁窝,你让崔家怎么想?但凡你能给出一切照旧的承诺,哪怕没有清河剑,崔家都能二话不说跟你走,但我等了这么久,没有等到你表露这样的意思,一丝一毫都没有。”

  赵长河想了好久,终于道:“我能给出的承诺是,第一,我能重铸清河剑。虽然不可能恢复原先代表了山河气脉的那种意义,但能够支持一个家族需要的传承、以及镇族神兵的力量价值。恕我直言,许诺的那个神灵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个层面,他根本不可能恢复山河气脉的意义,只是在忽悠你们。”

  崔文璟道:“何以见得?”

  “伯父自己比谁都清楚,清河剑的那种浩然紫气,认的是怎样的主人……世上根本没有山河之气,那是万民之心的具现。神魔之心不可能会铸成这样的剑,如果说这个世上有谁能重铸原来的清河……那只有你们自己,只有完全得到了清河认可的元雍与央央。”赵长河道:“如果你们自己真能做到,我乐见其成,也会帮忙提供铸造所需的能力,对方最多也就做到这一点,而我的承诺,比祂的硬。”

  崔文璟心中微动。

  其实只要赵长河有这个承诺,几乎就可以盖过一切。即使是画饼,对方又何尝不是?

  赵长河的承诺,还真比别人的硬,只要真有做到的可能性,他不会反悔。

  他不动声色地问:“这是第一,第二呢?”

  “第二,我不认同这种万世一系的家族垄断,那对整个世界是倒退的,清河剑自己也不会认同这一点,即使重铸,它也要再度沉睡。我觉得伯父看流水,应该是在看着逝者如斯,过去就是过去,眼前看着的流水看似还是那样,早就不是原先的流水了。”赵长河看着崔文璟,慢慢道:“伯父自己心中,早就做好了迎接变革的准备,甚至借出清河之时就已经隐隐有了这种想法,何必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