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书 第144章

作者:姬叉

  他这会儿一定还有话要跟唐晚妆说,只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说起来在这件事里,好像唐晚妆是最迷茫最可怜的一个,她堂堂镇魔司首座,掌握的信息甚至不如刚刚抵达京师不到一天的赵长河。

  她拼命维持这个帝国,帝国却并没有予以足够的回馈,仿佛整个天下都在作对。

  皇甫情看得出赵长河在同情唐晚妆。

  同情一个比他强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女人……

  “呸,那么强的女人,装的什么秀弱,不要脸!”皇甫情愤愤然地踢了一脚屋中摆着的浴桶,忽然笑出了声。

  赵长河去哪都想洗澡,却哪都没洗成。

  总不会跟唐晚妆一起洗?

  ……

  看似发生了很多事,喝酒闹事,扬名京华,去了赌坊又来了湖畔,话说了一堆,实则一共也两三个时辰,至今尚未子时。

  雨夜的街头早已无人,唐晚妆撑着一把油纸伞,安静地陪着赵长河漫步回家。

  两人身高有差距,她抬手撑伞的模样看着有点小辛苦,也有点萌。赵长河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了伞。

  唐晚妆愣了愣,也没推拒,任由他接过。

  “谁在照顾谁”的感觉瞬间颠倒,若有旁观者也必须承认,现在的样子才更像一幅本应有的画卷。

  然而实际上唐晚妆衣裳不湿,她本来不需要伞。

  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地踏在京师的青石板上,夜色之中每一声步伐都如此清晰,渐渐地合成同步的节拍。

  犹如心跳一样。

  “你有没有发现……”唐晚妆忽然开口,打破了赵长河默数节拍的样子。

  “嗯?”赵长河仿佛刚从什么沉思中惊醒。

  “皇甫情带你回去的吧?你身上依然湿漉漉,她却是干燥的。”

  “你的意思是……玄关九重做不到这一点吗?”

  “玄关九重可以做到,只是我本能地觉得她不止如此,当年的她多么惊才绝艳,怎么会卡在这里没有寸进?”唐晚妆说着叹了口气:“可她作为贵妃,早在几年前就没和人争斗过了,真实实力谁也不知道,除非我和她动真格的才能试探出来,但不合适……贵妃总是贵妃,我是臣子,刚才急怒出手,已经很不妥当。”

  “嗯……”

  “说到这里,我也要提醒你,其实连乱世书都未必可信,它毕竟是按照战绩说话,没有战绩的人很多。你以后遇上榜上无名的,可别尽如今天酒楼那么狂妄,无名未必弱。”

  “嗯。不过我觉得没有实战历练的人,要多强也有限,被越级挑战的就那种。”

  “未必的……”唐晚妆低声道:“说回皇甫情……无论她什么实力,是四象教徒总是不会错的,你不要因为夏迟迟的关系过于信任四象教,夏迟迟是夏迟迟,四象教是四象教。她对你的私谊不会影响教派的倾向,朱雀若要杀你,绝对不会顾忌夏迟迟的感情。”

  “知道。”

  “你酒楼之中如此狂妄,是否有用意?”

  “是,我闹得越大,夏龙渊就越可能关注到,他关注到,别人就越不敢动。本来入京可能导致的风雨,直接消失不在,一切就这么简单。”

  “怕是不止如此吧,你希望陛下会见你。可惜的是,来的是王皇后。”

  “嗯……”

  “你敢见他?就你现在开口闭口还是直呼其名的态度?”

  “没什么……因为他不会在乎。但我现在反而不敢见了,在安乐赌坊了解到一些事,感觉我之前的猜测有些偏差,还是不要贸然见他的好。”

  唐晚妆也不问他在赌坊了解到了什么,只是道:“感觉你比我还了解陛下。”

  “因为你是臣子,我不是。”

  “你自有主见,似乎是我急了……强行拉你离开,是不是破坏了你的计划?”

  “没有,我和她的事情其实说完了……我很高兴,你会为此着急。”

  唐晚妆不说话了。

  左右楼房的灯笼在雨中摇曳,映照着伞下的男女,在雨夜的长街拖出的长长的影。

  两人边走边说,语气十分平淡,随口交谈,仿佛老夫老妻饭后散步一般,如此自然。

  与刚才皇甫情的模板全然不同,甚至与当初在姑苏之时的交集都不同了。

  赵长河知道自己和皇甫情之间为什么会尴尬。

  因为少了真诚与公心,也差了时间的沉淀。

  “你要离开的话,不要自己走。”唐晚妆终于道:“先去我那边歇着,我找人故布疑阵,十几个赵长河从不同的方向离开。”

  “怕皇后?”

  “不……”唐晚妆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怕陛下。”

  赵长河忽然觉得,唐晚妆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起码了解的不会比赌坊的人少。

  她只是不愿知道。

第248章 能饮一杯无

  唐晚妆家中。

  抱琴守在客舍之外,羞红了脸。

  什么事嘛,带男人回来洗澡,自己一溜烟跑了,结果是可怜的抱琴在这伺候。

  还好他一脸嫌弃,赶猪似的把抱琴赶出来了,否则难道要在里面伺候沐浴?

  不对,你个臭狗熊凭什么嫌弃抱琴?那时候的琴弦还没让你赔呢!

  唐晚妆出现在面前:“你站在这干嘛?”

  抱琴嗫嚅:“不是小姐让我伺候的吗?”

  唐晚妆捏着脑袋没好气道:“让你安排给人打水,打完该干嘛干嘛去,你在想什么呐?这都快一个时辰了,你当他是腌菜呢泡那么久?”

  抱琴:“……我就可以泡那么久。”

  “你不就是颗腌菜!”唐晚妆看了房门一眼,有些期待地压低声音:“你一直站外面,有没有听见里面有琴声?”

  “没有。”抱琴教育道:“小姐,那就是个臭狗熊。”

  唐晚妆帮他解释:“这都丑时了,没人这时候弹琴的。”

  抱琴斜睨着她不说话。

  唐晚妆干咳两声,轻轻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赵长河的声音:“请进。”

  唐晚妆推门而入,一眼看见的是赵长河披衣坐在窗前提笔写东西。

  窗外雨声,桌上青灯。

  男人披衣提笔,夜间伏案。

  唐晚妆心中不自觉地跳了一下,总觉得这场面仿佛是自己梦中所见,比此前预设的他在弹琴还要触动心弦。

  只可惜不是送上一碗热汤,而是来问他什么时候走。

  “你在写什么?”她慢慢踱了上去,悄悄探头看。

  却是一本秘籍。

  “之前和思思的协议,我这边要长期供给剑皇秘籍给她的,上次那套内容并不多,还只是秘藏级就无以为继了,感觉她们未必够用,该给新的了。”赵长河边写边说:“终究是约定……平日里行色匆匆没机会写就算了,到了你这里看着有纸笔就想起来了。”

  唐晚妆下意识脱口而出:“因为是思思吧,换了个男的呢?”

  赵长河奇怪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当初与韩无病之约,我披荆斩棘千里奔赴,他可不是女的。男儿之诺,与此何干?”

  唐晚妆意识到自己失态,借着低头看字遮掩情绪:“就那么一说。嗯……你这套难道突破了秘藏级?”

  “没有,就是另外整了一套。除了高端也需要数量嘛,她们毕竟一个族群。”

  “嗯……”见他被扯开话题没追着说男女事,唐晚妆吁了口气。

  赵长河哪有心思多说,赶稿呢,准备走人了,拖到天亮就不好了。

  唐晚妆静静站在旁边看着,如同当时姑苏,习惯性伸手替他磨墨。

  灯火摇曳,雨中的屋子却越发安静。

  他的字越来越好看了,虽没刻意习练,那草莽张狂的锋锐越发收敛,厚重堂皇越发凸显,可字里行间细细看去,却是锋芒隐藏,随时破纸而出一般。

  字如其人,他现在就是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抱琴的声音:“小姐,杨耀武他们刚才来报,说是都准备好了,起码有十八个赵长河整装待发。赵公子的马也在后院,随时可走。”

  静谧的夜色骤然惊破,赵长河停下笔,唐晚妆回过神。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

  “好了。”赵长河递过稿子:“我该告辞了。”

  唐晚妆心中微有遗憾,低声道:“下一次别这么冒失,归根结底,不是时候。”

  “嗯。如果我有你的实力,京师都要被我搅翻了,各种顾忌真烦。”赵长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忽地一笑:“此来京师,一晚上奔走几个地方,乱七八糟的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最终发现还是在你身边最轻松,什么都不用想。”

  唐晚妆撇撇嘴:“你不是还在满脑子秘籍么?”

  “相比其他,已经与休闲无异了。”赵长河提起倚在桌边的刀:“不过其实我不是太想这样。”

  唐晚妆愣了愣:“嗯?”

  赵长河转身出门:“下一次希望的是,有我在,让你什么都不用想。”

  唐晚妆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相送,也没有说话。

  他一直都身体力行地在这么做,为了有的人少咳几声。

  ……

  仿佛天意一般,当赵长河策马离开唐晚妆家中,原本如注的暴雨就忽然停了,只有毛毛微雨,仿佛相送。

  同一时间,马蹄声大起,十八个“赵长河”四散而出,十八匹乍看差不多的马,十八柄乍看差不多的刀,几乎不分先后地出了京师四门,又分散各个方向而去。

  唐晚妆忍着没有登高目送,她怕自己的目光反倒暴露了真实的赵长河。

  皇甫情饶有兴致地站在高处,目光扫过四散的“赵长河”,仿佛在考验自己能不能认出哪一个。

  最终落点凝注在往南而出的那道身影,还挺好认的。其实一时半会去哪找那么多踏雪乌骓,大部分马蹄是被涂白的,人脸也不可能全伪装得跟赵长河一模一样,只不过突兀乍看分不出,难不倒她早有准备的。

  这厮还故意往南走,其实去雁门走西门北门都可以,往南要绕一大圈,皇甫情都习惯这厮乱绕了。

  目送身影远去,皇甫情微微叹了口气。

  这次让他赴京,整个形势完全偏离预计。原本打算的是他悄然而入,除了自己谁都不知道,等自己安排了宫中事宜、又去弟弟面前晃一圈,再拉着他重新离京,共赴草原。

  结果被人在城门口喊破,惊起风云。他藏不了,也不想藏,于是去哪都像赶场,急匆匆的做不了任何事情。如此趁夜离京,自己反而不便再跟,才刚刚回来,一大堆事没做完,宫中潜藏不能浪费。

  明知他的选择是对的,不让自己再跟也是对的,皇甫情心中还是有些遗憾。

  拐他赴京,拐错了,不该这么早来。或许戴上猪脸之后如同少女般的剑湖烟雨嬉笑打闹,一路北行的轻松恣意,再也不会有了。

  身影离城,再也看不见。皇甫情摸出猪脸面具,纤手微微用力,似是想捏碎。

  可是手终究僵在那里,半晌又收回了怀里。

  左右亲信低声道:“贵妃,草原来信。”

  “嗯?”

  “玄武尊者说,知道了。若他赴草原,尊者会接洽。”

  “那就行。”皇甫情伸出纤手接着毛毛细雨,忽地低声道:“他还不够强……张扬是他气魄如此,内里实则虚弱,接不住暴雨。不知当他突破玄关,进窥秘藏,再赴京师之日,风雨如何?”

  赵长河在细雨之中抵达京师南郊十里。

  天色已微亮,十里有亭,亭边有驿,驿外早点铺,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喝粥吃馒头。

  赵长河便下了马,准备吃点早餐再走。

  刚走进早点铺,一个清癯的老者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在喝酒……这一大早的,别人喝粥他喝酒,一口酒一粒花生米,美滋滋的样子。

  他的衣袍锦绣,气质儒雅,看上去像是一位文人大官……可一位大官却没有随从,独身一人自斟自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