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孑与2
自从周春被夷三族之后,长安市上的小册子才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然,流毒依旧未熄,就在周春三族被诛杀后的七天,洛阳坊市上又出现了类似的东西,而放眼全国,六月里类似的案件共有七十六宗。
对于周春被夷三族这件事,云初是不以为然的,既然要用这东西害人,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
在大唐这个律法不完整,不公平的时代里,流言这种类似舆论监督的手段,其实是利大于弊的。
只是大唐读书人太少,而且良莠不齐的,没办法弄出《铡美案》这种,可以让一个好人蒙受上千年骂名的好文章,好故事。
手段多少有些低级。
晋昌坊的人今天非常地忙碌,每家每户都在忙着制作新鲜的食物,晋昌坊饭堂更是马力全开,从早上开始,就炊烟不绝。
朗州大总管赵孝祖班师回朝了,随行的还有一千一百余名,在丛林苦战两年的关中府兵,因为战功卓著的原因,需要迎接进城,在大校场接受兵部尚书李绩的检校,验功之后才能解散返乡。
白日里的长安城商贾云集,车船牛马不绝于道,不方便让赵孝祖这个六品地方羁縻州总管,跟这些带着满身征尘的府兵们进城。
真正的缘由却是,司天监的人认为,赵孝祖这些人杀气太重,煞气过甚,白日里长安城流年星官冲犯斗牛煞,位置在西,赵孝祖一行人又自西边来,会加重煞气。
只有等太阳落山,紫微宫在正天,才能消解赵孝祖这些人带来的煞气。
也就是说,不允许赵孝祖一行人白日从西边的开远门进城,只允许他们天黑之后从南边的启夏门进入。
而正南的中门是明德门,打开城门就可以直接看到皇城口的朱雀门。
平日里走启夏门最多的是农夫与菜贩子。
眼看着太阳落山,又等到星斗漫天的时候,在城外等待一天的赵孝祖吆喝一声,就带着隶属于关中的一千一百余府兵沿着启夏门鱼贯入城。
虽然是关中府兵,对这座城,他们还是不熟悉,马蹄特特地走在长安平整的石板街上,除过一些不良人在街上游荡,看不到一个百姓。
六月的长安闷热且潮湿,赵孝祖身上的汗水从铁甲裙摆位置不断地滴落,而被汗水侵蚀的断臂伤处更是又痛又痒。
他强忍着愤怒,问前来迎接他的一位兵部郎中:“秦郎中,儿郎们在城外等候整日,为何不见有粮草供应?”
秦郎中摊摊手道:“某家接到的军令是迎接总管进城,并无支应粮草一事。”
赵孝祖道:“兵部不会以为某家与儿郎们的身子,真的是钢浇铁铸的吧?”
秦郎中随意地拱拱手表示歉意道:“或许是忘记了吧!”
赵孝祖瞅着眼前这群忍着烟瘴毒疠,蛇蚁蚊虫叮咬的部下,再次将快要喷发的怒火隐忍了下来,他不想因为自己,让这些即将受到兵部嘉奖的部下们受损。
漆黑的街道像是没有尽头一样,只有府兵们手中的火把,在呼啦啦的燃烧。
秦郎中的心情似乎很好,话里话外都是询问赵孝祖,在朗州斩获的战利品。
赵孝祖想起那些战死在丛林里的部下,悲从心来,跟野人作战,能指望得到什么样的战利品呢?
是那些不值钱的青铜祭器,还是野人身上穿的破烂皮毛,亦或是那些平日里连衣衫都没有的女野人?
那些野人就是因为穷,就是因为没有吃的,才会屡屡骚扰大唐西南州县,如果他们富裕,至于如此吗?
再看一眼黑漆漆的街道,赵孝祖觉得那些儿郎们白白战死在了丛林中,这阵子,他们的尸首都已经被蛇虫吃光了吧。
一阵萧索之意油然而生,赵孝祖再也不理睬眼前这个聒噪的兵部郎中,就眼前这个样子,将士们即便是获得了并不颁布的奖励,估计也没有多少。
毕竟,在西南立下的功劳价值,远远不及西边。
一股股酒香,饭菜香味被夜风送了过来,秦郎中疑惑地吸吸鼻子,大为不解,此时,各个坊门早就关闭,哪来的酒香,饭香。
赵孝祖瞅着秦郎中道:“这是为将士们准备的?秦郎中刚才是在戏弄兄弟我吗?”
秦郎中断然摇头道:“没有,兵部没有这样的安排,可能是这附近的坊市子里的人在大宴宾客吧。”
刚刚有些愉悦的府兵们听秦郎中这样说,顿时安静了下来,吞咽一口口水,继续无精打采地向前走。
转过一个弯子,眼前的街道上灯光大作,一盏盏明亮的灯笼从坊市里面探出来,将整条街道照耀得如同白日。
就在这宽阔的街道上,竟然沿街摆放着长达一里的长桌,就在这些长桌上,摆放着数不清的美酒佳肴,有些佳肴下面竟然还有微火在加热。
赵孝祖刚刚停下战马的脚步,就听高墙里面有一个老妇人在歌。
“等待良人归来那一刻,眼泪为你歌唱……”
老妇人的声音并不动听,还有些沙哑,就如同老娘倚门相唱,这一声落进赵孝祖的耳中,心口竟然如同针扎一般,呼吸上不来,眼泪却滚滚而下。
“等待良人归来那一刻,眼泪为你歌唱……”
这一次又换成了一个少妇的声音,唱得依旧不算动听,却让这些离家数载的汉子,仿佛听到了妻子的呼唤,眼泪滚滚而落的人更多了。
“等待良人归来那一刻,眼泪为你歌唱……”
这一次又变成了少女的声音,婉转千回清脆如黄鹂。
三声过后,就听高墙里有一个清越的声音传来。
“晋昌坊里长云初率全部坊民,恭迎大将军凯旋。
恭迎关中儿郎凯旋。”
赵孝祖用仅存的一条手臂,重重地捶打几下胸口,才要说话,就听得高墙那一边,又有无数人的喊声响起,虽不整齐,却如同排山倒海一般。
“恭迎大将军杀敌归来……恭迎关中儿郎归来……”
“大将军喝酒,第一排就是我家的酒,孙神仙喝了都说好……还有包子,羊肉萝卜馅的。”
赵孝祖终于弄通了嗓子,单臂高举吼道:“谢过父老乡亲,谢过父老乡亲……”
他很想找到这些自发款待自己这群人的人,街面上却一个人都看不到,只有高墙的另一边,不断地传来邀请他们喝酒吃肉的声音。
挥一挥独臂,那些早就心情激动地难以自已的将士们,就冲向了街边的美食,也不管是啥,先吃了再说。
“我家的甑糕可还吃得?”
“好吃,好吃。”
“我家的黄米糕可好?特意加了蜜枣。”
“好,好。”
“娃娃多用一些汤饼,走远路先吃干的不好。”
“呜呜……晓得……”
赵孝祖下马,独臂举起眼前的一坛子酒,凶猛得灌了一口,淡白色的酒水顺着胡须一串串滑落,一气喝了半坛子米酒,才高声道:“好酒!”
第一四四章 我可以帮你
“这个叫做包子的东西,真的很好吃啊——”赵孝祖吃了一个叫做包子的东西之后,立刻对这东西推崇备至。
墙那边又传来一个女童的声音道:“我给你做了一个肉夹馍,你试试看嘛。”
“肉夹馍是哪个?”
“就是那个圆圆的,里面夹着肉的胡饼。”
“哦,是胡饼夹肉,怎么叫肉夹馍呢?嗯,好吃,好吃……”
秦郎中一直在冷眼旁观,见赵孝祖似乎吃得已经忘乎所以了,就冷声道:“该去大校场点兵了。”
赵孝祖嘴里含着食物,支支吾吾地道:“这是某家该得的,不吃完怎么对得起,晋昌坊乡亲们的一片心意呢。”
“你该知晓李司空是一个什么脾气。”
赵孝祖道:“我已经是一个残废了,早就该解甲归田,就算是一匹受伤的老狗,李司空也会生出一些怜悯之心,容我吃一顿饱饭吧。”
秦郎中怒道:“大唐最不缺的就是尔等这些骄兵悍将,比你们更彪悍,更不畏死的胡人多的是,只要朝廷给一口食,要他们杀谁,就杀谁。”
赵孝祖呵呵笑道:“要是他们有一天来咬我们呢?狼是喂不熟的,等你没肉了,他第一个就吃你。
我就奇怪了,朝廷养我们这些当兵的,原本是为了防范胡人,现在,却用胡人防范起我们来了,真是怪哉。”
赵孝祖三两口把饼夹肉吃完,还不忘记朝高墙那一边叫道:“好吃,就是只有一个。”
“我这里还有一个,我让哥哥丢给你。”女童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赵孝祖就抬头盯着高墙看。
果然,又有一个荷叶包丢了过来,赵孝祖单手稳稳地接住,打开荷叶包发现果然又是一个温热的饼夹肉。
这个饼子赵孝祖没有吃,而是重新用荷叶包裹好揣进怀里,对秦郎中道:“等见了李司空,我想请他吃一口这个饼夹肉是何等的美味。”
长桌上的食物虽多,却也经不起一千多饥肠辘辘的府兵们吃的。
不一会,长桌上丰盛的食物被这些人吃得干干净净,酒水,汤浆也一滴不剩。
赵孝祖从马包里取出一个漂亮的大眼睛青铜面具,放在长桌上当谢礼。
而后高声道:“今日浆水款待,赵孝祖没齿难忘,就此告别高邻,容我等后报。”
云初的声音从高墙后传来:“云氏有更加适合将军这般烈士痛饮的烈酒,云初扫榻以待。”
“定然叨扰,就此别过。”
吃了一顿饭,听了三句歌的赵孝祖,此时发现自己心中所有的怨愤,竟然不翼而飞。
一众府兵也没有了先前的抱怨,一个个低声谈论着自己刚才吃过的饭食,有很多种竟然是前所未见的,味道真的很不错。
“你也莫要埋怨兵部,这几年,陛下准备对高句丽用兵,耗用了兵部太多的粮秣,也确实亏待了西南以及南方的将士。”
秦郎中犹豫一下,还是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赵孝祖大笑道:“老子认命!”
耳听的军队离开了晋昌坊,刘义就偷偷打开了坊门,一群人在不良帅张甲的掩护下,快速地将外边的餐盘,桌子收了回来,一些妇人还借着灯笼发出来的光,快速地收拾了狼藉的地面。
等坊门重新关上之后,高墙上的用长竹竿挑着的灯笼也依次收回。
于是,长街再一次陷入了黑暗之中,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里,人心至少是暖的。
“这就是你帮助大唐的方式?”
老猴子今晚看了一晚上的把戏,他觉得云初这样做毫无意义。
“我现在只坚持做对的事情,尽量的不去做错事,如果正确的事情做多了,我觉得应该能让长安产生一点变化。”
“你的变化有个屁用,告诉你吧,长安现如今是都城,却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了,现如今呢,要求迁都洛阳的声音已经快成了气候。
一旦迁都洛阳,长安很快就会衰落,你的努力不会起任何作用。”
云初嗤地笑了一声道:“你以为大唐是西域部落,说迁都就迁都?
就算皇帝喜欢住在洛阳,那也是因为胆小,总觉得长安不够安稳,住在洛阳东都,才觉得不会有危险。”
“你知道个屁啊,长安人口这些年来暴增,虽然还不到百万之众,却也相差无几,仅仅是每年需要向长安运送的粮食,就超过了八百六十万担。
你看到运河上的船只头尾衔接长达数十里,却不知那里面有多少运粮船。
你的大唐如今正在举全国之力供养长安呢。”
云初瞅瞅黑漆漆的坊墙,低声道:“如果这座城池,没有皇帝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完美。
真正消耗这座城市的是皇族,是勋贵,而不是生活在这里的百姓。
石磐陀,我喜欢这座城市,也喜欢这座城池里的人,我想,我可以改变这座城,去除覆盖在这座城池上的所有阴霾,让阳光永远照耀在城墙上,就像贴了一层真正的金箔一样。
我要这座城光芒万丈!”
老猴子淡黄色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下,抬头拍拍自己毛茸茸的脸道:“玄奘说的袛园精舍原来是长安?”
云初笑道:如果玄奘大师这样认为,那就可以这样说。长安就是我的袛园精舍。”
“给孤独长者有五亿四千万个金币,你有什么?”
“别听天竺人吹牛逼,你也是用惯金币的,五亿四千万个金币有多少,你心里没数吗?
再说了,他要是真有五亿四千万个金币,那么,金币的价值将不如铁。
还有,你上次给我说,我身边随时随地就有十万亿个佛,在默默看着我。害得我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就连洗澡的时候,都觉得有人在偷窥。
以后跟我说钱,就用文,如果是黄金,就用两,超过一百万金币的事情,就不要跟我说,你直接去找佛祖谈,那是跟佛祖身份相匹配的数字。
人间用不了那么大的数字。”
老猴子被云初的气势,压制得没法子高声说话,就咕哝道:“前些天还把自己活得跟鬼一样,现在又把自己活得跟一个盖世英雄一样……”
云初不理会老猴子的埋怨,今天做了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这让他的心情极好。
目标确定了,人就松快下来了,剩下的不过是向目标进发就好,不管路途有多遥远,只要肯走,一定会到达的。
第二天,云初在等待赵孝祖回访。
结果,他没有来。
不是他不肯来,是因为他被兵部尚书李绩打了一顿板子,罪责是没有按时抵达教军场应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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