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餐桌 第66章

作者:孑与2

  云初也觉得奇怪,从两人相识到现在,过程其实并不算愉快,他也不明白为何还能相处出几分情谊来。

  “我看了你家仆妇的饭食,她们吃得很饱,也看了她们身上的衣衫,穿的很暖和,脚上的鞋子是新的,手脚,头脸上的伤痕是旧的,笑的时候不光脸在笑,眼睛里也洋溢着笑意。

  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从未苛待过她们,她们对自己目前的生活非常满足。

  晋昌坊里有一家姓周的人家,四口人,这一家只有一个男人还是少了两条腿的残废。

  有一天,我看着这个残废男人坐在一个新的木轱辘平板车上一直仰着头瞅着头顶的松树,只要有松针落下来,他就马上捡起来,片刻都不敢松懈。

  我问过他,为何要在这寒冬等着松针落下,他回答说,里长不允许路上有一根松针。

  我当时听了就怒火中烧,准备找你算账,你对一个残废之人如此的苛刻,非人哉。

  谁料想那个残废却恳求我不要去找你,还说,只要他不让松针落地上,你到月末就会给他三十个钱,跟两斗粟米。为了这三十个钱跟两斗米,他愿意守在松树下等待松针落下,唯有如此,他呆傻的妻子以及两个孩子就能吃饱。所以,他不觉得在寒风中等松针落下是在吃苦,跟全家饥寒比起来,吃眼前这点苦不算什么。

  跟那个残废交谈之后,我忽然明白了你身上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云初大笑道:“还是柏子香,我整日里洗澡,不会有臭味的。”

  狄仁杰瞅着云初的眼珠子一字一句的道:“你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人味,是一个人本该散发出来的味道!

  就因为这世上散发纯粹人味的人太少,以至于让我忘记了这种本该是最熟悉的味道。”

  云初大笑道:“现在不觉得我是坏蛋了?”

  狄仁杰摇头道:“坏蛋身上有人味一点都不奇怪,君子身上满是野兽腥臊味道也不奇怪。

  好与坏不过是行事手段而已,不值一提。”

  云初皱眉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狄仁杰摇头道:“人不能抉心自食,当然不知道本味是什么,等有一天我有幸被人品尝后,再讨论我的味道不迟,不过呢,在这之前,先做一点人该做的事情再说。”

  听了狄仁杰的这番话,云初觉得应该把自己在晋昌坊做事的步奏,一五一十的告诉他。

  毕竟,身上散发人味的人越多,野兽就越少,野兽少了,被摆上餐桌的机会也就少了。

  总体上,这是好事情。

  傍晚的时候,刘义扛着功德箱鬼鬼祟祟的进入了云家,崔氏从脖子上取下钥匙,跟刘义一起打开功德箱之后,就细细的把里面的金豆子,铜板数清楚,最终记录到一个账本上,崔氏就把钱收起来了。

  刘义恋恋不舍的背着空箱子走了,脑海中全是大堆的铜板中间夹杂着的几颗金光闪闪的金豆子。

  那该是多少钱啊——背着功德箱的刘义很想呐喊一声,最终还是闭上嘴,将空空的功德箱放回原处。

  崔氏收好钱,喜滋滋的跑过来对云初道:“咱们家今天又有五贯钱入账了。”

  云初点点头道:“很好,把账记录好,不过,不要跟家里的账混合了。”

  崔氏给云初铺好被褥,就轻手轻脚的出去了,她是真的开心,如果云家按照目前的进项来看,不出十年,只要郎君的官位上去了,长安城必定会多出来一个新的富贵之家。

  云初临睡前,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找见猞猁大肥,从枕头下摸出娜哈那封写的乱七八糟的字画,看了一遍之后,就放回枕头底下,吹熄蜡烛,就带着笑意进入了梦乡。

第一零五章 古今人,大不同

  早晨起床的时候,云初特意嗅嗅自己的腋下,很好,没有怪味道。

  虽然不明白狄仁杰口中的人味是什么味道,想必那种味道一定不会讨人嫌的。

  在云初以前的世界里,官府的底线是不能饿死人,后来觉得这个底线定的太低,就稍微往上提了一下,变成了要有尊严的活着。

  当然,这个尊严不是指人人平等,而是指你有一间房子可以遮风避雨,你有几件衣服可以避寒,遮羞,你有一口锅可以煮饭,你有最起码的安全,不至于被别人随意伤害。

  然而,在大唐,即便是在被人们吹嘘了一千多年的贞观盛世,京城人都休想过上这样的生活,更不要说数量庞大的黔首们。

  贾谊在《过秦论》中除过吹嘘帝王将相们的功绩之外,明确的指出——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

  总体上来说,愚弄黔首,百姓,是帝王将相们做的最多也最重要的一件事。

  上元节,是长安城一年中最重要的一个节日,也是长安的勋贵仕女们可以大放光彩的节日,更是一般黔首可以近距离欣赏勋贵仕女们最美好一面的重要节日。

  家里的仆妇们早早起床,一个个跟疯了一样的努力干活,在中午时分,她们就把一整天需要干的活计全部干完,然后就眼巴巴的瞅着崔氏。

  “一个个只知道吃,只知道伸手要钱,活得跟猪一样。郎君还要你们发钱!”崔氏骂骂咧咧的丢下手里的绣活从屋子里搬出一个满满当当的钱匣子。

  绣娘二肥,厨娘三肥,四肥,缝被子的五肥,六肥,七肥,再加上干重活的八肥,赶马车,养马的九肥,以及专门看门的十肥每人有一百个钱的赏赐,其余新来的仆妇,每人得到了五十个钱的赏赐。

  等这些钱被仆妇们装进钱袋拴在腰上,叮叮当当满院子跑的时候,崔氏又阴沉着脸从屋子里拿出一大把铜簪子,给仆妇们一人发了一个,至于三个男的,也是一人一根,留着给将来的老婆用。

  黄铜簪子明晃晃的,看起来跟金簪子差不多,仆妇们的心情却跟拿到了一根金簪子一般欢喜。

  崔氏头上的簪子可不是黄铜的,是真正的金簪子,是云初特意买回来送给崔氏的。

  眼看着仆妇们迫不及待的将铜簪子插在脑袋上,崔氏就咬着牙道:“郎君说了,除过肥八,肥九,肥十留下看门,其余的都能去坊市子去浪。

  知道你们在掖庭宫关的快要发疯了,特意体恤你们呢,四更天之前一定要回家,如果四更天还没有回来的,也就不用回来了。

  要是有憋不住找野男人的,最好吃干抹净,如果留下手尾没有理清楚的,你们知道后果,敢有带着身子回来败坏家风的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仆妇们齐齐的答应一声,就三五成群的离开了云家,按照昔日的记忆,去寻找自己的乐子去了。

  今夜,金吾不禁,可以一夜鱼龙舞。

  云初很忙,就在今天晚上,他要用大量的灯笼将晋昌坊装扮成不夜城,早在张贺他们家制造巨型孔明灯的时候,其余制灯工匠们就忙碌了很久,上千盏的灯笼,将把晋昌坊的街道照的亮堂堂的。

  其实云初更想去由玄奘主持的曲江水陆法会,他真的很想去看看娜哈那个孩子被玄奘给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可惜,曲江水陆法会主会场皇帝,皇后会出现,规定从七品以下官员与狗不得进入,只能在法会外围跪在地上捧着蜡烛为亡灵祈祷。

  上一次与老猴子的谈话不欢而散,自那之后,云初就没有见过老猴子。

  督促众人将灯笼挂的到处都是,只等天黑,这些灯就会全部点亮,与天上的月亮争辉。

  大唐司天监早早就预报了,今年上元节会出现日月争辉的奇异场景,还被定性为祥瑞,证明大唐真正的皇后将会出现。

  上元节的时候,月亮在下午四点多升起,而这个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日月同辉的场面就出现了,这是非常非常正常的一种天文现象。

  就是不知道大唐的司天监为什么一定要把这种天象跟皇后拉扯到一起,要知道,李治的皇后,王皇后还活得好好地,没有暴毙的迹象,为什么要说真正的皇后会出现呢?

  这件事不光云初感到疑惑,就是一般的百姓也感到疑惑,只有来晋昌坊凑热闹的狄仁杰不疑惑。

  他认为这是大唐要更换皇后的先兆,毕竟,司天监这种敏感地方,没有得到皇帝的旨意,他们绝对不敢这样胡说八道的。

  云初表示不明白,就打发狄仁杰往一些可以摘走的灯笼上题写谜语,还告诉他,不要生涩难懂的,最好是能认识几个字的人连蒙带猜的就能拿走灯笼。

  狄仁杰认为不可,觉得没有格调,应该写一些大部分人都猜不上来的谜语,最好百十个灯笼,没人能拿走一个才好,如此,才会显得晋昌坊不同凡响。

  “傻逼才会这样做!”云初气的开始骂人了。

  “何谓傻逼?”

  云初递给他一面小铜镜。

  狄仁杰看了镜子里的自己道:“虽不能貌比潘安,几与宋玉比肩。

  咦?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一旦要分家,衣衫全撕破,这也是射覆?

  云兄啊,射覆讲究一层覆盖一层,抽丝剥茧之后才得真面目,如此方才有趣,你这几乎就没有覆盖吗,这是准备白送人家一盏灯笼的场面吗?”

  云初瞅着狄仁杰道:“我只希望全长安的人都来晋昌坊射覆,我很希望他们能把所有写着字的灯笼全部拿回家。”

  “这样做是为何呢?晋昌坊的灯笼制作的不错,拿回去就能挂大门上照亮,不该这样浪费的。”

  云初气的咬牙切齿,把他手里的灯笼转了一个方向之后,露出五个黑漆漆的大字——德胜隆金店,狄仁杰这才恍然大悟,有发现五个大字底下还有两行小字,仔细看过去,小声念道:“十足赤金,童叟无欺?”

  随即狄仁杰就把灯笼丢到一边怒道:“你又把上元节的灯笼给卖了?”

  云初指着晋昌坊密密麻麻的灯笼道:“这都是德胜隆资助的,没花我晋昌坊一个钱。”

  “可是,很丢人啊。”

  云初一把将坊正刘义拖过来,指着地上的灯笼道:“上面写德胜隆的名字很丢人吗?”

  刘义将脑袋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连声道:“怎么就丢人了,人家德胜隆在我们晋昌坊花钱定制了三千个灯笼要送给我们,不要一个钱,就要求在上面写几个字,这是做好事啊,多出来几个字又不影响使用,再说了,人家还赠送了灯油跟油碗呢。”

  云初笑着对狄仁杰道:“他们感觉不到丢人,我当然也没有感到丢人现眼,只觉得很划算。”

  “为了钱,你可以让德胜隆把字写在你背上吧?”

  云初想想以前运动员披着满身广告比赛的样子,又想起自家区大佬穿着一件印着美人头的影楼广告马甲满世界乱窜的组织大合唱的样子,就重重的点点头道:“只要价格合适,没什么不可以的。”

  狄仁杰目瞪口呆的道:“士不可以不弘毅!”

  云初没空跟他咬文嚼字,提起笔刷刷刷的在另一个灯笼上快速写到——小白花,飞满天,落到地上像白面,落到水里看不见……

  狄仁杰抱着脑袋哀嚎一声,如同一头受伤的驴子跑的不见了人影。

  云初很理解此时的狄仁杰,这家伙虽然对百姓充满了同情,也愿意出手帮助他们改善生活,但是,帮助可以,他可不认为这些黔首可以与他这样的才子相提并论。

  更不要说背着广告满世界乱窜了,这不符合他的世界观,甚至是完全颠覆了他的人生观。

  如果刘义这样回答,狄仁杰不会感到难以接受,只会觉得有趣。

  云初愿意背着广告衫到处跑,这一点他根本就没办法接受,因为云初跟他一样,都是一个骄傲的,前途无量的太学生。

  这个世界怎么可以没有上下尊卑?估计这就是这个想法导致狄仁杰发疯的。

  刘义没有云初随手就能写出如此绝妙的射覆的本事,只能一脸崇敬的瞅着里长不假思索的笔走龙蛇。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一轮淡淡的月亮从东方偏北位置升起,云初也正好写完了最后一个谜语——头戴红笔架,身穿彩衣裳,高声歌一曲,红日出东方!打一家禽。

  听坊正绘声绘色的吟诵这个谜面,好不容易才主动离开澡堂的二牛迷离的目光突然亮了一下,立刻冲着云初大喊道:“里长是公鸡,里长是公鸡!”

  等二牛喊出这句话之后,围观的小孩子们就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一般,冲着云初唧唧喳喳的大喊大叫——里长是公鸡!

  云初瞅着二牛道:“你要是能把谜面背出来,这盏灯就归你了。”

  二牛不假思索的道:“头戴红笔架,身穿彩衣裳,高声歌一曲,红日出东方!

  里长是公鸡!”

  云初撇撇嘴在二牛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道:“里长不是公鸡,谜底是公鸡!”

  笑骂完毕,就在大群小孩子羡慕的目光中,把手头这盏红彤彤的,写满广告的灯笼交给了二牛。

  他相信,二牛到死估计都不会忘记这一幕,不会忘记自己平生第一次用智慧获得了一盏红灯笼。

第一零六章 一夜鱼龙舞

  天地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晋昌坊却逐渐变得亮起来了。

  在几十道红色光柱的照耀下,晋昌坊门头上的那只巨凰似乎活过来了一般,被红色光柱映照的通红,通红的。

  这让原本急匆匆往曲江池赶路的人们纷纷驻足观看。

  云初微微叹息一声,搜遍晋昌坊,他仅仅找到了三十七面铜镜,其中有十四面铜镜是属于娜哈的,两面属于崔氏,两面属于云初。

  为了让巨凰的灯光效果,云初家一次就贡献了一半的铜镜。

  昂贵的牛油蜡烛发出的光焰不是很稳定,隔着一层薄的几乎不存在的红绡透漏出来的红色光芒再被新磨过的铜镜反射之后,就给巨凰添加了红色,再有牛油蜡烛的光焰微微的跳动,就给巨凰造成了会动弹的效果。

  现在看起来,吸引长安人眼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云初之所以要在晋昌坊弄这么大的动静,最大的原因就是帮助晋昌坊里那些做小生意的坊民卖东西。

  上元节三天金吾不禁,自然也不禁止商贾买卖,所以坊市里那些卖绢花的,卖鹧鸪哨的,卖木头玩具的,卖昆仑奴面具的,卖假冒伪劣饰品的,卖竹器,木器以及小铁器的,更有卖麦芽糖,泥娃娃,各色陶器,以及卖小吃食等等人家,都会在这三天里在本坊摆摊卖货。

  只因为在这三天里做买卖,他们不会遭受行头、肆长、牙子的盘剥,卖多少都可以归自己。

  以前的晋昌坊不但破旧,还脏,即便是有一些人因为大慈恩寺来坊市里游玩,也不会在这种破败,肮脏的地方买东西,匆匆来,匆匆走了。

  今年不一样了,很多人认为上元节是一个难得的商机。

  云初也是这么认为的,同时也认为这是街道工作的一个重点。

  干净!

  这是云初对坊民们的死要求,衣服要干净,头脸手要干净,货物要摆放整齐有序,卖吃食的一定要带麻布缝制的口罩,不让口水落进食物里,更不允许用脏爪子抓食物,只能用洗的干干净净的竹夹子夹取。

  在坊门口被巨凰吸引来的人足够多了之后,云初就把一个巨大的喇叭扣在口技苏的嘴巴上,让他演绎凤凰叫!

  以前在西市卖艺被人当叫花子一样对待的口技苏,平生哪里见过如此多的观众,虽然被云初按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观众看不见他,他还是收拾心情,调整好了呼吸,将嘴巴套在一个厚纸卷做成的喇叭上,用尽平生之力,将一声凤鸣传了出去。

  喧闹的坊门口,突然响起来一声响彻云霄的鸟鸣,听起来有些像鹤唳,却又比鹤唳声悠扬。

  人群顿时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刘义跳上高台,先是朝四周行了一个礼,然后拼命喊叫道:“凤鸣一声,国泰民安——”

  话音刚落,又有一声清脆的凤鸣声从坊门处传来,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云初用扇子轻轻朝牛油蜡烛扇风让火焰跳动起来,于是,那些光柱也似乎跳动起来了,紧跟着坊门上原本矗立不动的巨凰在光的作用下也似乎动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