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孑与2
周兴笑道:“自然是那些为富不仁者。”
李义府点点头道:“确实如此,身为面对山东,河北这两处纷乱之地的首冲要地,他们的表现确实不好,没有给陛下构筑出一条坚固的防线,反而有逐渐山东,河北化的倾向,这里的世家,书香门第要负主要责任。”
周兴摘下自己的手套,拿在手上摇晃两下道:“先生与郑州本地士绅相熟吗?”
李义府道:“在洛阳,你借用老夫的事情一口气处置了百余名官员,怎么,在郑州也有你必须除掉的人吗?”
周兴叹口气道:“昔日汉武帝刘彻断巫蛊案前后受牵连着不下四十万人,先生乃是大唐宰辅,身败名裂之下,仅仅牵连百十个官员,实在是与先生的盛名不符。”
李义府无声的笑了许久,而后,坚定的将双脚放在冰冷的土地上,对周兴道:“老夫的案子也能牵连四十万人吗?如果可以,我们不妨一起努力向这个目标前进。”
周兴笑得很开心,好心的将自己的手套戴在李义府的手上道:“到时候你千古留名,本官也能重整郑州秩序,免得史书上少了你我二人,导致史册失色。”
李义府看着手上的棉手套叹口气道:“老夫如今更加渴望得到一双棉鞋。”
周兴摇头道:“抵达郑州之后,你这一双手还要书写出一篇篇文辞优美的告发书,至于这一双脚,有与没有无关紧要。毕竟,吃苦,也是律法给你的惩罚的一部分,本官无权更改。”
李义府道:“你修习的是韩非之术?”
周兴摇头道:“与韩非框架模样的法家论述不同,某家更倾向于商君泾渭分明的立法手段,中间还兼修秦相李斯的实务手段,现如今的大唐律法,因为是长孙无忌这个私心很重的人所创,中间难免会有很多可以让罪囚逃脱惩罚的漏洞所在。
某家平生志愿,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重新修订大唐律法,给大唐一部可以流传千万年的律法,为万世之表,继而流芳百世。”
李义府道:“秦法严苛,这才导致秦二世而亡。”
周兴摇头道:“因人废事而已,人亡政息而已,所托非人而已,非秦法之错。”
说罢,就瞅着茫茫的原野,淡漠的道:“人总需要畏惧一些东西才好,心中有所畏惧,行事才会有章法规矩,否则,任着大地上的荒草野蛮生长,最终,野草将会侵占农田,树木将会蔓延城池,人也会退化成野兽,那时候,国将不国,人将不人。”
李义府嘿笑一声道:“飞鸟尽,良弓藏,狐兔死,走狗烹,这可能是你将来唯一的下场,不可能有第二种了。”
周兴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馕饼递给李义府,拍拍他的肩膀道:“若是新法成,某家即便是与商君一般被五牛分尸又何妨。”
李义府咬一口干硬的馕饼,用口水濡湿一点点的吞咽下去,瞅着周兴的背影摇摇头道:“何其愚哉。”
说完这句话,又看看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脚,又感叹一声道:“这天下真的有聪明人吗?”
云初从桌案上小心的数了十一枚棋子拿下去,瞅着剩余的棋子对温柔道:“李思用力过猛,进度只有三成,米粮却耗用过半,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温柔从边上又抓了一把棋子堆在原有的棋子堆上道:“力求完美之下,自然就会忽略掉成本,为万世之基考虑,此时多用一些成本也是应该的。”
云初皱着眉头拿走了温柔添加进去的棋子摇头道:“多快好省,才是能流传千古的好法子,才是打造万世之基的好路径,别忘了,人是有劣根性的,千百年的打根基,哪里比得上一蹴而就的成功呢。
所以,从一开始,李思就该严格控制成本,衡量过付出与收益的后,必须让盈余大于成本,如此,才会有人跟风,继而形成大潮,最后席卷天下。”
温柔皱眉道:“你就不怕如此下去,最终让乡野间突然多出来了一股股强大的力量?如此一来,这些力量因为有利益捆绑,他们的合心力甚至会超越宗族,一旦朝廷施政不善,恐怕又会出现隋末之乱。”
云初冷笑一声道:“一个施政不善,并且殃及全国的朝堂,不推翻他更待何时?士大夫们总是幻想用虚无的神明来限制皇权,这简直就是一个大笑话,不信的话,你去问问当今陛下与皇后,他们是否还对神明拥有一些敬意。
如今的皇帝,皇后,他们唯一认识的道理就是力量。”
“把刀枪交给孺子,恐怕刀枪不但不能保护他,反而会成为孺子的取死之道。”
云初摇摇头道:“这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同理可得,孺子拿刀确实是取死之道,等孺子死的多了,他们也就慢慢懂得使用刀子了。
我一向都认为,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想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不付出代价怎么成?
天助自助者!”
第一百二十四章 欲壑难填
“兵发郑州!”
云初一声令下,行军长史李绩的战车上就想起低沉的号角声,在空旷的大地上,这种低音器能把声音传播到更远处。
借着在虎牢关屯驻的机会,那些不随军的勋贵人家已经先一步赶到郑州跟皇帝的中军大营混在一起,这让云初的后军大队的行军速度快了不少。
当身着黑甲的骑兵在原野上漫开之后,守在中军位置上的云初,真的觉得在这一刻他才是这片大地的主宰。
寒冷的天空里连一只乌鸦都看不见,视野所及之处,只有一些低矮的土房在冒着虚弱的柴烟,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与繁华不沾边,如果硬要说在这片凄凉的大地上还有一抹亮色,必然是一棵巨大的柳树枝条上栓着的一绺绺的白色布条。
每一根布条都代表着一条逝去的人命,布条密密匝匝的,就像是春日里的柳叶。
云初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当年走辽东的时候,他曾经路过这里,从回忆中搜寻这里旧日的影子后,云初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除过变得更加贫穷之外,再无别的变化。
事实上,这里才是真实的大唐,长安,则是虚假的,虚假的如同一场梦。
“传令下去,大军到处,秋毫无犯,违令者斩!”
李绩听到云初的将令之后,寿眉微微皱i起,不过,他还是令中军旗排官传达了云初的将令,随即,浩瀚的军伍中,就不断的有旅帅高声向自己的部下传达将军的命令。
大军路过村庄的时候,村口站着几个眼睛糊满眼屎的老汉,手里牵着两只瘦骨嶙峋的羊,见大军过来,口中就咿咿呀呀的喊着云初听不懂的话,看样子似乎要犒劳大军。
云初看一眼因为要过大军从而变得空空荡荡的村子,没有理会那些如同唱戏一般说话的老叟,大军自村镇中鱼贯而过。
李绩站在战车上,白须飘飘面容严肃的如同战神,等云初骑着马从他战车边经过的时候,突然对云初道:“与勋贵们比起来,你更加的喜欢这些穷鬼?”
云初面无表情地道:“是因为我太强了,所以不喜欢吃牛羊,只喜欢吃另外的猛兽。”
李绩道:“我们无数人经历了尸山血海一般的战场,经历了常人难以容忍的艰险,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那些穷鬼凭什么坐享其成,狼,生来就是吃肉的。”
云初知道李绩是站在他的立场上说话,不是站在他个人的立场上说的这些话。
如果是个人立场,李绩会怜悯,会仁慈,不过,一旦站在立场上说话,这些话就把人性完全刨除了,只取精髓,所有用于修饰,用于遮掩,用于自得其乐的语言就没必要说。
云初大笑道:“狼与狗是共通的,有些狗仅仅依靠吃一些残羹剩饭就能活,没必要把牛羊喂给它,再说了,只要我们愿意下功夫,让狼吃草也不是做不到。”
李绩道:“长安的勋贵们已经有人开始吃残羹剩饭,吃草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云初冷笑一声道:“长安米贵,居之不易,居住不了可以离开。”
李绩道:“很多官造,如今入不敷出,官造大将的收获甚至不如私营作坊的工头。”
云初笑道:“没本事饿死就是了,这不是已经绵延了数千年的道理吗?”
李绩摇头道:“再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的。”
云初笑道:“他们只要离开长安去了洛阳,去了别的通都大邑不是还能继续当自己的大将吗?是他们自己不愿意离开长安,又不肯做出改变。”
李绩道:“长安不再是人心质朴的长安了,这都是你的错。”
云初道;”主要是长安人现在不好骗了。”
两人相看两生厌,自然是话不投机,立场不同,也聊不出什么有意思的共同话题。
等虞修容她们的马车过村庄的时候,跑到旷野里躲起来的百姓也就慢慢的回来了,毕竟,外边实在是太冷了。
云锦趴在马车车窗上看到了一个面孔黑黑的小女子,正趴在地上努力的吹火,看样子,她很冷,可惜她找到的柴火有些湿怎么都点不着。
看着因为衣衫太小而暴露出来的黑乎乎的腰,云锦就从马车里挑出一个小巧的黄铜暖炉,里面燃烧着耐烧的兽炭,虽然不大,不论是抱在怀里,还是捂在手上都很暖和。
点火的i小姑娘怔怔的看着趴在马车窗户上的云锦,不知道她想要干啥,云锦见马车就要离开了,随即把手里的暖炉丢了出去。
谁料想,暖炉还在半空,就被虞修容一把捉住收了回来,马上吩咐丫鬟下车,给那个面孔黑乎乎的小姑娘一包干粮。
“小气的阿娘。“云锦转过头去不理会虞修容,一头钻进了崔氏的怀里。
崔氏抚摸着云锦的脸蛋道:“你给她暖炉是在害她。”
云锦不解的道:“她长得其实挺好看的,拿着那个暖炉可以卖掉,给自己凑一些嫁妆,这样,就能嫁一个好人家。”
崔氏摇头道:“她太穷了,嫁不了好人家,很快就会有富贵人家找到她带走她。”
云锦并非白痴,闻言道:“这里是大唐,不是阿耶以前待着的白羊部,白羊部里的美貌女子会被可汗拉走,大唐的不会,她会找到一个如意郎君的。”
躲在角落里打瞌睡的崔瑶嘀咕道:“其实也没有啥差别。”
“怎么就没有差别了,晋昌坊里的慧娘就长得很好看,她一向喜欢粮店里的长生,结果,今年春天的时候,他们两个就成亲了,她当新娘子的那一天我去看了,打扮的可漂亮了,长生那一天也戴着好看的帽子,衣角处还坠了一枚金钱压下摆,两个人都笑呢。”
虞修容不耐烦的道:“你以后这辈子都不要离开长安,就在阿娘眼皮子底下过活,离开长安,你会死掉的。”
听阿娘这么说,云锦就掀开云鸾的被子,强行钻进去,把云鸾从被子里挤出来。
睡眼惺忪的云鸾迷茫的看着马车里的人,半晌,才准备张嘴哭泣,就被云锦捂住嘴巴重新弄回被子里,两个人都不再露头。
崔氏趴在窗户上回头看远去的村庄,看了一会,就收回脑袋,对虞修容道:“佛祖保佑希望思思他们能够成功。”
虞修容怒道:“求佛祖呢,你看我干啥?”
崔氏道:“就盼着夫人到了郑州能去拜拜咱家的佛爷,保佑思思的谋划可以成功。”
虞修容怒道:“玄奘大师去了少林寺,那是纯粹的和尚庙,门背后的观音菩萨都是男相,我一个妇道人家去和尚庙干什么?”
云锦突然从被子里露出脑袋大声道:“我也要去少林寺,我要去探望老朋友智深大师。”
崔瑶奇怪的道:“你什么时候跟智深大师成老友了?”
云锦道:“有一次我去大慈恩寺看花鱼,智深大师正在莲花池边打坐,温欢抓了一只大蚂蚁放在智深大师的光头上,还是我帮着智深大师抓下来的。
后来,智深大师的功课结束了,就对我说,是我帮他度过一劫。”
崔瑶见虞修容看着她等答案呢,就坐直了身子道:“智深大师当时在参禅悟道,本来就卡在关口进退不得的时候,温欢还拿大蚂蚁戏弄他,弄得他头皮痒得厉害,万念纷杂的时候,是云锦帮他拿走了蚂蚁,也顺便拿走了他的十万烦恼,因此,就有了交情。”
虞修容道:“佛门派系林立,智深大师是禅宗高僧,跟玄奘大师的法相唯识宗虽然亲近,自从法相唯识宗远走西域,在西域修建了佛国之后,因为抢占玄奘大师留下的空缺,这些年可没有少干侵害玄奘大师的事情,听说,这一次玄奘大师之所以去了少林寺,就是为了招募护法武僧,要知道,他们已经有五年没有派武僧来玄奘大师处护法了。”
云锦忽然道:“阿娘说的不对,思思姐给我说玄奘大师这一次留在少林寺,是为了帮助郑州少林寺渡劫的。”
虞修容吃了一惊,连忙问云锦:“思思还说了什么?”
云锦道:“思思姐给我说,嵩山里寺庙林立,庙产众多,寺庙香积厨更是富得流油,如果把这些庙产拿出来,郑州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虞修容,崔瑶,崔氏三人面面相觑,崔氏口中冒着寒气道:“如此说来,陛下这一次连佛门都不肯放过了吗?”
崔瑶叹口气道:“如今的天子,大权独揽不说,威凌天下的时候,自然主打的就是一个公平,只要是他觉得不公平的地方,都生出来了铲平的想法。
此时此刻,陛下可能希望所有不愿意臣服他的人都跳出来,正好被他一勺烩。”
虞修容道:“陛下不至于如此疯狂吧?”
崔瑶瞅着窗外荒凉的原野淡淡的道:“不达到真正的威凌天下,你让陛下在泰山上如何向上天禀告他从此是天地人皇呢?”
虞修容摇着头道:“疯了,都疯了,大家伙安安静静的过好日子不好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 周兴,农家兴盛的希望!
政治即运动。
没有运动的政治毫无魅力可言。
每当百姓们觉得现在挺好,大家应该安心过日子的时候,就到了政治运动爆发的时候了,因为,这个时候的百姓承受能力最高,宽容度也最高。
云初很理解李治策动的这一场政治运动,原因在于大唐的权力已经高度的集中在他一人之手,他的眼前再无成熟的可以借鉴的事例,因此上,只能由自己来发动,试探着看看前方有没有更好的一条道路可以让他李氏的权柄可以做到万世一统。
开万世之先河的人一般都很厉害,目前来说唯一能算得上成功的只有秦皇嬴政,即便是强如秦皇嬴政,他所开拓的事业也不过维持了数十年。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
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大将军云初驱马登高赋诗,行军司马自然会把大将军此时的心音记录下来。然后让最好的骑士,骑上最快的战马,将这首诗送到皇帝桌案上。
对于云初的指挥才能,李绩嗤之以鼻,但是,对于云初驱马登高横槊赋诗的行为,他自愧不如。
这两年也不知道吹起来了一股什么样的风。
百骑破万军的将军算不得什么,这种人在大唐出现的越来越多,事例越来越频繁,一个人,一匹马,一把横刀就能在边疆纵横如飞所向无敌的唐人在大唐兵部功勋册上只能归类到三等。
但是呢,如果某一位将军,在大破敌军之后,再赋诗一首,并且能勉强押韵合辙,这位将军就厉害了,诗文会直达皇帝桌案,即便是才华横溢的宰相,这个时候也会表现出极为难得的包容心。哪怕是捏着鼻子,也愿意称呼这位将军一声——儒将。
因此上,对于唐将而言,大破敌军容易,赋诗一首实在太难。
云初的诗文自然是好的。
可是,这个家伙一向以文官自居,如果他完全属于武将队伍的话,至少能把武将群体的诗文水平提高两个维度以上。
国富民强的时候,粗鄙的武将的晋升空间就很小了,儒将才是大家争相欢喜的对象,云初这种即能打仗,又能随时随地赋诗一首的人抛弃了军方,完全是一个军中败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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