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漫客1
因此,陈裕让县衙去查谁编出来的童谣,基本上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即便办到了,沈毅也有了提前准备好的预案,不至于手忙脚乱。
作为江都府的天,陈知府的能量巨大,他一声令下之后,县衙以及府衙的人开始忙活了起来,衙差们开始在大街小巷巡逻,禁止任何人再传唱这首童谣,污蔑朝廷。
不过粮价还在高涨之中,并没有完全降下去,私下里还是有不少“刺头”,闲着没事就哼两句。
毕竟江都府属于京畿的一部分,是在天子脚下,老百姓们也有底气,笃定了官府不敢对他们怎么样。
至于惹出了天大麻烦的沈毅,这几天时间却是老老实实的待在了书院里没有出门,为了不给自己以及不给许复等人带来麻烦,他也没有找人联系他们,只有田伯平很讲义气,每天依旧把城里的情况写下来送到沈毅这里。
在童谣开始传播的第四天下午,沈毅正在陆夫子的小院子里垂手而立,聆听这位江左大儒的教诲。
经过一段时间的抱大腿行为,他与陆安世的关系已经颇为亲近,主要是因为沈毅现在“情商”很高,眼界见识也跟上了,陪在陆安世身边,不止会向陆安世请教学问,有时候还可以跟这位江左大儒畅谈天下大事,很得陆安世喜欢。
这会儿,沈毅又写了一篇关于“赈灾”的策论,交给了陆安世批改,陆夫子欣然答应,放下手中的活计,将沈毅的策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大致点评了一番沈毅的策论之后,陆夫子抬头看向持弟子礼的沈毅,问道:“每逢灾祸,最先涨的就是粮价,假如某地遭灾,当地商人富户囤粮居奇,以致粮价暴涨,当何以为?”
沈七郎面色平静:“先生,若杀一人可救万人,杀一户可救万户,那这人便当杀,这一户也当死。”
陆安世淡淡的看了一眼沈毅,问道:“现在江都的粮价就居高不下,按你的意思是,要把那些粮商统统杀了?”
沈毅咳嗽了一声,摇头道:“这倒也不必,抄家流放几个,其他人就都老实了,这天底下有造反的农户,可没有造反的商户,他们都是听凭朝廷处置的猪羊牲口而已,杀与不杀,都在朝廷的一念之间。”
“牲口……”
陆安世“呵”了一声,开口道:“你口中的这些牲口,尤其是那些肥到惊人的牲口,多半都不是自己长起来的,而是有人喂起来的,想要杀他们,恐怕这些喂养牲口的人不同意。”
沈毅对着陆安世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先生,朝堂上的人心都狠,到了关键时候,不要说自己豢养的牲口,断臂自保,他们都不会眨眼睛。”
陆安世把沈毅的策论叠好,然后低眉道:“没记错的话,沈毅你今年才十五接近十六岁,从来没有出过江都,如何对朝堂上的事这么了解?”
“这种道理,可以从书中看出来。”
沈七郎从容不迫,开口道:“史书上无数例子,可以佐证学生的话。”
“你倒是个当官的材料。”
陆安世抬头看了看沈毅尚有些稚嫩的面庞。
稚嫩的面庞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神情。
陆先生语重心长:“异日你沈七要是当了官,可不要为非作歹。”
“先生放心。”
沈七郎恭敬低头:“学生如果有幸踏入官场,一定是一个造福一方的好官。”
陆安世没有接话,而是淡淡的说道:“江都城里那首人人传唱的童谣,是你写的罢?”
沈毅微微皱眉,然后看向陆安世,问道:“先生足不出户,也知道这件事?”
“青雀与我说的。”
陆先生低声道:“她说,这首童谣,在江都城里传的很广,影响很大,官府都开始禁止百姓传唱了。”
说完这句话,陆安世抬头注视着沈毅,一言不发。
沈七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恭敬低头道:“回先生,是学生写的。”
“你胆子好大。”
陆夫子低眉道:“江都处处是虎狼,这句话写出来,就是把江都衙门,江都粮商比作虎狼,陈府尊最重名声,他如果知道了是你写的,焉能放过你?”
“他很难查到学生头上。”
沈毅看向陆安世,问道:“先生怎么知道是学生?”
“猜的。”
陆夫子默默说道:“听你的老师说,你最近一段时间经常进城,而且你有做这件事的动机。”
说到这里,陆安世顿了顿,继续说道:“方才我问你,你没有必要承认。”
“我信先生。”
沈毅笑了笑,继续说道:“先生没有道理害我,况且这件事情即便被官府发现了,学生也可以分说清楚。”
陆夫子点头,默默的说道:“你想……借官府之手,来杀马家?”
沈毅摇头。
“马俊罪不至死,学生的想法是,抄家流放也就够了。”
当初四个人当中,马俊因为身材肥胖,并没有怎么参与进殴打陈清的过程中,也没有动手打沈毅。
从头到尾,马俊也就是踢了陈清两脚而已。
说到这里,沈毅顿了顿,继续说道:“如先生所说,富商巨贾,背后多半都是有人豢养的,这件事闹到这个地步,能不能把马家拉下来,还是未知之数,如果官府没有对马家下手……”
沈毅看了看陆安世,低声道:“学生就需要先生帮忙了。”
第三十九章 师兄与师妹
在你弱小的时候,千般手段,万般心眼,有时候都抵不过别人的一句话。
现在的沈毅就是如此。
他太过弱小了。
这一次江都粮价风波,可以说跟他全然没有任何关系,他能够做局,也完完全全是借力而为,因为他自己本身,几乎没有任何力量。
可即便如此,也未必能够达成他的目的,也就是把马家抄家流放。
如同陆夫子所说,富商巨贾背后往往都有人去喂养他们,沈毅并不清楚马家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他也没有来得及去查清楚,假如这个人太过强大,这种舆论攻势也没有办法让官府对他们下手,那沈毅短时间内也就没有什么办法再去针对马家了。
到时候,只能依靠陆夫子。
陆夫子虽然“在野”,但是在朝廷里也有影响力,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把这件事捅到京城里去,捅到朝廷里去。
其实江都城距离京城那么近,这件事再怎么捂,也不可能完全捂得住,朝廷的人一定会知道,关键是朝廷里的人会不会冒着得罪杨相的风险,把这件事在朝廷里说出来,如果没有人说,那这件事的影响力就会止于江都。
而陆夫子只要给京城去一封信,或者给御史台去一封信,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将这件事捅到朝堂上。
陆安世自然能明白沈毅是什么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江都粮价骤涨,老夫身为江都人,可以往京城递话,老夫有功名在身上,递了话之后即便朝堂上某些人记恨老夫,也拿老夫没有办法。”
“但是你……”
陆夫子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毅,低眉道:“你身上是没有功名的,被人发现了是你在幕后做这个推手,不管是那些粮商,还是江都衙门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拿捏你,将你揉圆搓扁。”
沈毅垂手而立,微微低头道:“先生的意思是,让学生莫出头。”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快意恩仇的事情。”
陆安世看向沈毅,沉声道:“你是读书人,不是江湖草莽,读书人要在科场上争雄,你先前被范东成等人诬陷的时候,不要说是进士功名,便是有个生员功名乃至于有一个童生的身份,他们便不敢那样污你。”
“读书考学,是康庄大道。”
陆夫子语重心长,开口道:“其余都是小道,即便你沈七能够借势而为,能够在暗中推波助澜,你没有功名,别人想要拿你,连一个理由都不需要。”
陆夫子这番话,可以说是难得的金玉良言了。
沈毅也很清楚,自家院长这番话,乃是正论,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谆谆教诲,他恭敬低头,开口道:“先生教训的是,学生今后一定谨慎行事。”
陆安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了一会儿,闭目道:“君子以直报直,并不是坏事,你这个年纪恩怨分明,也是正常的事情,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也是圣人教下来的道理。”
“你是我的门人,这一次童谣的事情,你既然在我面前承认了这件事,那么这件事便是我的事情了。”
陆夫子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件事情他会护住沈毅,就算有人把这件事情查到沈毅头上,陆安世也会把童谣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这倒不是说沈毅有多么讨喜,或者说运气有多么好,是因为陆安世身上有进士功名。
有进士功名,便是士大夫的身份,即便创制童谣的那个人真是陆安世,那也是“针砭时弊”,是见义勇为。
毕竟粮价暴涨是铁一样的事实。
不仅官府拿他没办法,这件事如果传了出去,说不定还会让他这个江左大儒,再一次声名鹊起。
但是不管怎么说,陆夫子这个长辈做的还是很讲究的,沈毅退后两步,对着陆夫子深深作揖:“学生多谢先生。”
陆先生对着沈毅挥了挥手,开口道:“你且去罢,专心学问,来日金榜高中,不管你想做什么事情,都会顺利容易许多。”
“是。”
沈七郎拱手告辞:“学生告辞。”
说完这句话,沈毅离开了陆安世的书房,等到他走出房门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这间书房,小声嘟囔了一句:“小老头挺讲义气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他混个师徒名分……”
“沈师兄,你在说什么?”
一个清脆动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沈七郎被惊了一个激灵,连忙扭头,只看到陆姑娘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现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睁着大大的眼睛,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沈毅。
沈毅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着陆姑娘微微欠身。
“见过小姐,我正在自言自语,没说什么……”
刚才两个人距离不近,沈毅自己嘟囔的两句话,不可能被陆姑娘听见。
陆姑娘打开自己的食盒,用手从食盒里取出一块糕点,递在沈毅面前,声音温柔:“师兄,这是我给父亲做的糕点,做的多了,父亲一个人恐怕吃不完,给你一个尝尝。”
她这话说的落落大方,话里并没有任何小儿女情愫,只是单纯的见到沈毅,便拿出一块糕点给他吃而已。
沈毅一个成年人,自然也不会害羞,双手接过之后,便低头道谢:“多谢小姐。”
“师兄怎么变得客气了?”
陆姑娘对着沈毅笑了笑:“先前咱们只见一次面的时候,师兄便一口一个师妹喊着,现在师兄经常到我父亲这里,反而生分了许多。”
沈七郎也不怯场,拿着糕点对着陆小姐露齿一笑:“但愿有朝一日,能真的称呼小姐为师妹。”
陆姑娘眨了眨眼睛,顿时明白了沈毅的意思,她轻笑了一声,开口道:“师兄是想拜我父亲为师啊?”
沈七郎含笑点头:“自然想拜入先生门下,聆听先生教诲。”
“这可难了。”
陆姑娘轻声道:“父亲已经七八年没有收过正经的学生了。”
沈七郎咬了一口手里的糕点,对着陆姑娘笑了笑:“我会好好努力的。”
……
不同于甘泉书院那边一片祥和,此时的江都城里,却是波涛汹涌,江都城里十来家粮行的东家,此时都被请到了江都县衙喝茶,江都县衙的冯知县坐在主位上,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这些粮行的东家,自然也忙不迭的跟着站了起来。
冯县尊看了看在场的众人一眼,淡淡的说道:“今日与诸位员外有公事要谈,便不饮酒了,本县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
商人再富,也不可能与县尊摆谱,这些人纷纷端起茶杯饮下,然后齐齐开口:“县尊客气。”
冯老爷放下茶杯,重新坐了下来,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诸位,今日本县是奉了陈府尊之令,来与诸位商议粮价的。”
他缓缓开口:“陈府尊说了,粮价必须要回落,哪位员外要是钻进了钱眼里出不来,陈府尊便要对他不客气了……”
第四十章 官与商
冯知县这番话,说的是很讲究的。
他说的是“陈知府”对这些粮商不客气,并没有说他本人对这些粮商如何如何,这句话就是告诉这些粮商,这件事虽然是他冯某人在办,但是实际上是陈府尊要求的,跟他这个江都知县没有什么关系。
说完这句话之后,冯老爷看了看在坐的十来个粮商,然后把目光放在了一个跟他身材类似的胖子身上,微笑道:“马员外,江都粮行之中,数你马家的生意最大,你先表个态。”
马员外名叫马晋,是江都乃至于整个京畿都首屈一指的粮商,这一次江都粮价暴涨,也是马员外牵的头,目的很简单,就是从百姓头上拿回朝廷“买粮”的亏空。
听到冯知县点名,马员外缓缓站了起来,他先是对着冯县令拱了拱手,然后开口道:“县尊老爷,非是我等要涨价,实在是朝廷从江都买走了太多粮食,咱们几个粮行各自也没有粮食了。”
马员外长叹了一口气,面带忧色:“朝廷花钱买的我等的粮食。本来就算没粮食了,不卖也就是了,可我等实在不忍心见到父老乡亲挨饿,只能花钱去外地购粮。”
说到这里,马员外看了一眼冯县尊,又长叹了一口气:“县尊老爷也应该知道,这一次朝廷买粮,不止从咱们江都一府买,整个京畿乃至于附近的省份,都给朝廷供了粮,咱们江都缺粮,隔壁州府没有不缺粮的道理,想要买粮,就只能去其他省份去买。”
“老爷,山高水远呐。”
马员外面带忧色:“不要说买这些粮食要花多少钱,就运到江都的价格,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县老爷,您是外地人,府尊老爷也是外地人,可咱们这些粮商可都是本地人呐……”
马老爷痛心疾首道:“我等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将来县尊老爷您与府尊老爷高升外地,我等也还是要在这里生活,要在这里做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