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45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陈迹忽然说道:“张大人,待会儿若有变故,你立刻拨马前往陀罗寺搬救兵,先救下我师父再说。”

  张拙一怔:“变故?什么变故?”

  陈迹说道:“金猪现身的时机太过巧合,这本就是针对钱将军的一个陷阱……他们要帮冯先生除掉绊脚石。”

  话音刚落,却听前方突然传来锐利的破风声。

  陈迹豁然抬头看去,却见长街两侧的二层罩楼窗户洞开,一支支长矛呼啸而至,将虎甲铁骑一一贯穿!

  一时间战马嘶鸣,整齐的铁骑队伍纷乱起来。

  陈迹低喝一声:“快走。”

  张拙应声拨马转头,钻入小巷之中。

  陈迹坐于马上,遥遥看向那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在龙王屯遭遇冯先生时,对方曾说“可惜靖王身边的高手这些年都被司礼监除掉了”。

  对方说的是“司礼监”,而不是“阉党”。

  那一刻,陈迹也曾察觉到这句话里用词的不对劲,却没细想到底哪里不对,如今所有线索汇聚一处,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冯先生与天马厮杀之后,双方俱都全身而退。

  只因冯先生,一直都是司礼监的人。

172、生肖之位

  洛城上方的苍穹乌云密布,渐渐遮住了明月。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聚云成沙,这大手只随意一揽,便将苦心孤诣数年之久的阴谋、阳谋,一同笼罩在所有人头上从冯先生来到刘阁老身边的那一年冬天开始,就已经有人隐秘在黑暗的戏台之外,等待著给予刘家最致命的一击。

  司礼监出手压迫、靖王出面引诱、冯先生蛰伏,将刘家一步步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是谁布的局呢?

  是金猪吗?不是,金猪虽也狠辣,却没有这么大的格局。是天马吗?不是,天马杀性重,没有这么久的耐心。

  到底是谁有这个能力、魄力、耐心布这个局呢?是那位靖王曾在深夜秘密会晤的黑衣人吗,陈迹记得,对方腰间戴著一块墨玉。

  他抬头看向前方黑夜,一支支长矛从黑洞洞的窗户中飚射而出,饶是虎甲铁骑的重甲也被轻易穿透。长矛洞穿了前排甲士身体,巨大的惯性将他们带下战马。

  然而虎甲铁骑并没有陷入慌乱,也没有退避,却听钱将军冷笑道:“故弄玄虚,杀!”

  下一刻,铁骑中有十分之一黑色甲士接连从马背上跃起,如旱地拔葱般在空中踩著马头借力再一跃,战马悲痛嘶鸣中倒地不起。

  甲士穿著重重盔甲跃上二楼房檐,手按腰刀,踩著灰色的瓦片,朝一扇扇窗户掩杀过去!行官?!

  陈迹惊觉,黑色甲士们这一跃的力气比他还要大一些。虎甲铁骑之中竞藏著数十名行官!

  奇怪了,天下行官门径如大海中的洁白砗碟,可遇不可求,刘家怎能有如此多的行官门径?不对,这些甲士所修的行官门径应为同一种!

  他们放弃了极致的修行速度,也根本没想过寻求长生大道,用多年蛰伏修行,生生熬出了这一身武力。此时,窗户中一支长矛跨越长空,激射向钱将军。

  钱将军稳坐马上伸手一握,手掌如铁钳般握住矛头,矛尾兀自颤抖不止“去!”

  钱将军将长矛调转,反向掷入那扇黑洞洞的窗中,窗里顿时传来痛呼声

  一名名甲士随即踏著灰瓦杀入其中,屋里传出金铁交鸣。地面的虎甲铁骑将设伏的罩楼团团围住,没打算放跑一名密谍钱将军冷声道:“给我放火烧,将这一排罩楼全部烧掉!

  陈迹紧张的呼吸著,这五十余名后天境界的行官出现得太突然了,他此时根本不敢贸然靠近钱将军!他默默环顾四周,金猪呢?天马呢?

  正当此时,街旁小巷子里忽然传来迅疾的脚步声,陈迹转头看去,赫然看见金猪从黑暗的小巷子奔袭而出。“倒!”

  金猪骤然来到钱将军马侧,呼吸,出拳,一气呵成!

  这一拳重重捶打在钱将军马头上,战马轰然倒塌,带著钱将军的身子歪倒下去。

  “找死!”钱将军并未慌乱,他倒提长矛腾空而起,身子在空中古怪一拧,仿佛使了一记回马枪,长矛如毒蛇吐信似的刺向金猪。

  金猪侧身躲过这一枪,却不防钱将军手中一抖,长矛如鞭狠狠抽在他胸前。

  “哎哟!”金猪被抽得倒翻出去,整个人像皮球似的滚了好几个跟头,转身朝小巷子里跑了回去。有甲士策马想追,却被钱将军拦住:“莫追,阉党诡计多端,别中了他们圈套。”

  陈迹心中暗叹一声,金猪好歹再撑一会儿啊,如今钱将军根本不愿上当。

  也不知道金猪这修行门径还有何特殊本领,明明都是先天高手,厮杀能力却比这位钱将军差了一截。

  钱将军蹲在自己战马前,眼见战马再也直不起身子,便从靴子里抽出一柄匕首,干脆利落的刺入它脖颈就在此时,长街上载来马蹄声。

  钱将军起身看去,只见冯先生孤零零一人策马赶至。他没有行礼,猛虎面甲下的神情也看不出喜怒哀乐来:“冯先生怎么来了?

  冯先生身披青色大笔,笑著说道:“我在回刘家大宅路上疑心阉党可能使诈,所以来瞧瞧。”

  钱将军顿了顿手中长矛,轻描淡写道:“虎甲铁骑蛰伏数年,等的便是今日。方才金猪冒死行刺,已被我击退。说罢,他一指不远处那二层罩楼:“冯先生只需稍等片刻,里面的阉党必将在我等铁骑之下尽数伏诛。”

  冯先生意外道:“金猪?他人在何处?

  钱将军指著小巷:“逃走了。”

  冯先生当即下马追入巷中:“钱将军继续围杀阉党,我去索拿金猪。此乃大功一件,老爷说过的,明日大军开拔,正需他项上人头祭旗!”

  钱将军凝视著冯先生消失在巷中,沉思许久,最终也大步流星的追了进去。陈迹短暂思考后,跳下马对左右甲士说道:“我前去助将军一臂之力!”

  陈迹在昏暗的小巷子里左转右转,这洛城的小巷子皆是一模一样的白墙灰瓦,若不是前面有钱将军甲胄的摩擦声,他几乎要在里面迷路了。

  冯先生来此,必然是担心自己与金猪杀不掉钱将军。

  可陈迹也有疑惑,若是钱将军死在此处,刘阁老难道不会疑心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冯先生吗?不及他多想,前方突然传来钱将军闷哼声。

  陈迹加快脚步拐过岔路,正看到狭窄晦涩的小巷子里,金猪手持一柄匕首偷袭,刀刃从甲青缝隙处刺入钱将军肋下。

  钱将军本以为冯先生在自己前面,即便遇到金猪,也是冯先生先遇到。哪成想冯先生追岔了路,让自己不小心著了埋伏。不对,难道冯先生有问题?

  钱将军含怒出手,一拳又一拳击打在金猪身上。

  然而金猪不生死,硬是低头顶在将军胸口,咬著牙、咳著血,左手楼著线将军头倾,右手不断将匕首拔出又刺进,一连刺了三刀,只是甲胄严密,一直刺不到真正的要害。

  钱将军不再捶打金猪,而是捉住金猪持刀的手腕与之角力,刀尖停在钱将军身前,再也刺不进去。双方僵持之中,陈迹正要去帮金猪,却又觉得不对。

  冯先生呢?

  突然间,一阵风从他身边拂过。

  陈迹转头,正看到冯先生那大笔翻飞著与他擦身而过。冯先生如鬼魅般来到钱将军身旁,一脚踢在金猪身侧。

  轰然一声,金猪侧飞而起,狠狠撞在巷子墙壁上,砖石炸出蛛网状凹陷进去。伴随噼啪几声骨裂,金猪重重摔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陈迹心中一惊,不是要杀钱将军吗,怎么变成杀金猪了?!幽暗中冯先生扶著钱将军关切道:“钱将军没事吧?”

  说著,他抬头对陈迹说道:“愣著做什么,过来扶钱将军!”陈迹默不作声的走上前去,将钱将军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

  冯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白瓷瓶,从里面到出些粉末敷在对方伤口处:“钱将军,刀伤未刺中肺腑,当无性命之忧。此乃老君山道庭所制金疮药,敷上之后只需月余便能痊愈。”

  钱将军迟疑一瞬,悄悄握紧拳头:“多谢冯先生了,这金猪该如何处理?”

  冯先生斜睨著不省人事的金猪,笑吟吟道:“自然是押回去,明日一早击鼓升堂,在点将台前斩头颅、抽筋骨,放血祭旗!钱将军放心,此功劳乃是你我二人的,我不会独吞。”

  说话间,他有意无意瞥了陈迹一眼,顿时令陈迹遍体生寒:冯先生夺权的目的达到了,刘家大军开拔在即,钱将军身受重伤自然无法统军。而且,钱将军未死,还活捉了金猪,刘阁老自然也不会再怀疑什么。

  冯先生这是要以金猪,换取虎甲铁骑的控制权。可是..金猪怎么办?

  此时,冯先生对陈迹吩咐道:“去找麻绳,将地上阉党捆好。”

  陈迹硬著头皮应了一声:“冯先生先扶钱将军回去治伤,我捆缚好此獠便去汇合。”

  钱将军冷声道:“不可,我要亲自押解此獠回刘家大宅。你速去寻找麻绳,我与冯先生就在此地等候。”冯先生似笑非笑的看著陈迹:“还不快去?”

  “是。”

  陈迹在小巷中寻了一户人家破门而入,取了麻绳后,回来将金猪五花大绑。

  他始终在寻找机会给金猪留一条生路,但冯先生与钱将军一起盯著,根本寻不到机会。直到这一刻钱将军才缓缓松开了拳头,放松了心神。

  捆缚好后,冯先生又笑吟吟从袖中掏出一枚风干的青皮核桃:“将此物压在金猪嘴里,只消片刻便会口齿麻痹,以免他在老爷面前污言秽语。”

  陈迹心中一凛,冯先生这是早有准备,以防金猪意识到自己被卖后,将司礼监的计划和盘托出,拉著大家一起死。.....

  宁远街上,虎甲铁骑已将罩楼中的密谍尽数围捕,杀十七人,活捉十二人。

  甲士整齐上马,押解著活口往南行去,钱将军失血过多,只好由甲士寻来马车将他带回。达的铁蹄声沉重压抑,仿佛踏在陈迹心口上。

  从刘家举事的那一刻起便有什么东西一环套著一环,将所有人卷起是非漩涡之中,无力挣脱。陈迹策马走在最末尾,正低头沉思时,冯先生竟放慢了马蹄凑过来,低声笑道:“想什么呢?”

  陈迹抬头小心环顾一眼其他人,确定其他人离得远,这才压低声音问道:“冯先生是密谍司的人?”冯先生哈哈一笑:“且算是吧。”

  陈迹又问道:“冯先生与金猪乃是同僚,便这么将他卖了?”冯先生打量了陈迹一眼:“据我所知你与金猪并无交情吧?”“嗯,没有。”

  冯先生慢悠悠道:“此间事结,我就要回密谍司了。内相大人承诺我十二生肖之位,但现在眼瞅著十二生肖并没有位置啊。所以嘛,我就帮自己腾个位置,是不是合情合理?

  陈迹轻声说道:“云羊和皎兔不在了,羊和兔的位置都空著呢。”冯先生笑了一声:“他俩只是发配而已,还会回来的。”

  陈迹又说道:“据说病虎大人要退位了。”

  冯先生回答道:“病虎大人那是上三位的位置,我暂时不敢指望。我喜欢猪这个位置,有时候猪能吃虎。”“天马怎么办?”

  听闻此言,冯先生似乎有些苦恼:“是啊,天马怎么办。”

173、押官

  金猪说过,他从无念山出来时没有回头看过一眼,也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这偌大司礼监如同一只蛊笼,养出来的,必然是最毒的毒虫。

  陈迹没想到,金猪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只大意了一次,便被同僚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此时此刻,虎甲铁骑将昏厥不醒的金猪用铁链锁住脚踝,拖在马后。

  陈迹的神情藏在面甲之下:“冯先生,从这里到刘家大宅有十几里地,这么活生生拖死他的话,恐怕明日会耽误擂鼓祭旗。”

  冯先生笑了笑:“先天境界的高手,哪有那么容易被拖死?莫要有妇人之仁,我只要表现出半分对金猪的怜悯,便逃不过刘阁老的法眼。其余刘家军队皆驻扎在城北,只等明日祭旗后便要开拔,唯有这虎甲铁骑留在刘阁老近侧,它的兵权至关重要,不容有失。”

  陈迹默默看著金猪被硬生生拖出了城,拖到了刘家大宅门前,拖了十余里路。路上,他握紧手中刀柄,大拇指轻轻将刀颚推开刀鞘。

  冯先生斜睨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可别做什么冲动之事。少年郎有点血气是好事,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靠这一股子血气做成的。可你若误我谋划,我第一个杀你。

  陈迹深吸一口气,又无声收刀。

  抵达刘家大宅时,金猪背上的衣物都磨没了,在官道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刘家大宅的灰色高墙宛如一座城池,待哨楼上的甲士确定众人身份后,才摇起红色的令旗,命人打开大门。

  吱呀呀的红漆大门打开,门内一位瘦巴巴的中年人迎了出来,他蹲在金猪身旁检查一下脸皮与伤势,而后笑著朝冯先生拱手:“恭喜冯先生又立大功,明日能有十二生肖人头祭旗,乃是大吉之兆。”

  冯先生随口回应道:“刘师爷,此乃我与钱将军一同立的大功,钱将军也因此负伤,可不能单单算在我一人头上。”“哦?”刘师爷一惊:“钱将军负伤了?”

  “嗯,就在后面的马车上。”

  刘师爷一手提著衣摆,一手提著灯笼走到马车旁,掀开门帘。

  他钻进车中,先是摸了摸钱将军肋下的伤口,又搓著手指凑到鼻翼下闻了闻,这才下车指挥一众甲士:“快把钱将军抬进去治伤!

  说罢,刘师爷又转头对冯先生道:“冯先生,您随我去宗祠见老爷吧,他还在等您。对了,将金猪也抬进去,给他看看。”

  冯先生笑著回应:“听刘师爷安排。”刘家大宅黑漆漆的房檐上没有挂灯笼。

  陈迹等四名甲士用担架抬著金猪,跟随在冯先生身后穿过漫长小巷,只见道路两旁的房檐下还挂著白色的挽幛,长长的挽幛如帷幔般绵延至宅邸深处。

  刘明显仍未下葬,就停棺在这大宅中。

  一般人家只会停棺三天,有些大户人家会停棺七天,还有些人家要等外地官员回家奔丧,可能会停棺十几天、几个月之久。

  但刘家要等的不是归家的人,而是敌人的头颅与鲜血。

  路过刘明显灵堂时,陈迹转头看见堂中孤零零摆放著刘明显的棺椁。棺椁旁,一具具身穿白色孝衣的女人被白绫吊死在灵堂房梁之上。

  堂外的风一刮,一具具女尸便左摇右晃,仿佛一串不会响的风铃。陈迹瞳孔收缩,只觉得汗毛竦立,便是他一旁身经百战的甲士也被惊得低呼了一声。

  前方带路的刘师爷头也不回,慢条斯理道:“这些女子都是我家二爷的姬妾,灵堂前面哭不出来,便只好送她们随二爷去黄泉路上作伴了。想必几位是头一次进这宅子,莫要一惊一乍才是。”

  方才那名甲士赶忙转回脑袋,仓皇道:“卑职之后便去领二十军棍。刘师爷笑了笑:“钱将军的部将,果然懂事。”

  渐渐地,青石小巷前方有暖光透出。只见八扇朱红色大门敞开的宗祠里,正龛之上,一座座刘家先祖的牌位高高耸立如林,最高处乃是刘家始祖刘许宁,曾位列三公,百世不迁。

  正龛之下的紫檀桌案上摆著一碟碟贡品,二十余支香烛与上百盏长明灯,将宗祠照耀得亮如白昼。刘阁老跪坐在桌案前的蒲团上,低头祈祷著什么,宛如青灯古佛前的信众,无比虔诚。

  到得门外三丈处,刘师爷转头对冯先生交代道:“冯先生在这里稍等,我与老爷禀报一声。”

  说罢,他小碎步踏入宗祠之中,俯下身子在刘阁老耳边低声说道:“老爷,冯先生回来了,带著半死不活的金猪,还有受了重创的钱将军。

  刘阁老眼皮未抬:“确为金猪本人?”

  刘师爷小声道:“确定,没有带人皮面具。被冯先生锁住铁链,硬生生从城里拖回来的。左半边身子肋骨尽断应是被人踢伤。

  刘阁老缓缓睁开眼睛:“终于将他带回来了,我儿明日便可以入土为安。

  刘师爷诶了一声:“老爷放心。只是钱将军伤得有些不是时候,明天开堂祭旗,刘家氏族齐聚一堂,还需有人统领著虎甲铁骑护卫周全呢。”

  刘阁老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冯先生可为钱将军治伤?”刘师爷回答道:“治了。”

  刘阁老又问:“用的药可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