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39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陈迹笑著说道:“两位侍卫大哥,我去打水,院内的水缸都空了。若是不方便放我出去,你们帮忙将水打回来也行,大概八趟就能将缸子灌满了。”

  两名侍卫相视一眼,犹豫片刻后无声收起长戟。

  陈迹穿过青石板路上的薄雾,来到井边时,已经有个胖胖的身影正在摇动著井口的木撸。

  金猪!

  陈迹不动声色的走到井旁,金猪头也不转的细若蚊声道:“靖王是真病还是假病?”

  陈迹低声道:“我师父给静妃的说法是,靖王时日无多。”

  金猪低声骂了一句:“这病得也太是时候了吧。”

  陈迹疑惑:“怎么了?”

  金猪解释道:“刘家在豫州十余支私兵在疯狂调动,偌大豫州已经只许进不许出了,刘家要反,我们的消息却送不出去!”

  陈迹问道:“连天马都闯不出去?”

  金猪叫苦连天:“刘家蓄谋已久,洛城就那么几条可以进出的官道全被重兵把守,山间还遍布斥候。天马再厉害也不过是寻道境,寻道境的行官哪敢和整编的军阵厮杀?”

  陈迹说道:“若天马突破神道境能行吗?”

  金猪拎起卷上来的木桶放在井沿上:“神道境若铁了心想走,军阵也拦不住。但问题是,放眼整个宁朝也不过三个神道境,天马想突破,难上加难。刘家上百名死士这会儿正拿著我和天马的画像满城索拿我们,能活著躲过这次浩劫就算万幸。”

  陈迹心中一沉:“我们岂不是要眼睁睁看著刘家造反?”

  金猪将空木桶放入并中:“不然还能怎么办?要不咱们现在偷偷摸去刘家,先杀刘阁老,再将刘家亲族统统入狱。等刘家那数万私军群龙无首,就能破局了。”

  陈迹哭笑不得:“要不还是换个死法吧-—--大人,若刘家真的已经准备好了,他们为何还不动手?还在等什么?”

  金猪回答道:“刘家在等一个师出有名。他们想要扯靖王的大旗,偏偏这时候靖王病了。他一病倒,整个洛城乱成一团麻。昨天夜里,我们发现静妃急匆匆的去了刘家大宅,半个时辰前才刚刚回到王府;云妃急匆匆去了东市,在漕帮掩护下失去了行踪,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金猪继续说道:“你在医馆里一定要盯好,谁见了靖王,问了什么、说了什么,这些都至关重要。若让漕帮与刘家联手,事情便更棘手了。”

  陈迹疑惑:“漕帮?漕帮和云妃是什么关系?”

  金猪证了一下:“你不知道吗,漕帮背后是罗天宗,云妃是上一任宗主独女,不然你以为靖王为何娶她?陛下年幼时朝局动荡,罗天宗趁乱把持看三河漕运,南来北往的货运、粮运都要受他们钳制,这窘境还是靖王等靖王娶了云妃之后才渐渐好转的。”

  罗天宗!

  先前,云妃与景朝军情司交易火器时,便是要他们前往红衣巷金坊找老钨报出‘罗天’二字!

  陈迹忽然问道:“罗天宗现在的宗主是谁?”

  金猪解释道:“现任宗主名为韩童,乃是上一任宗主的亲传首徒,与云妃青梅竹马。”

  陈迹瞳孔一缩:“他手腕上是不是有个佛陀的纹身?”

  金猪疑惑:“你见过他?”

  陈迹随口解释道:“没,只是听说过。”

  金猪此时将第二只水桶卷起,放在井沿边上感慨道:“此人行踪诡异,

  一直藏在漕帮力棒中,想抓都抓不住。你若见到他,要第一时间禀报我。”

  陈迹无奈道:“大人,你现在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我连怎么找你都不知道,怎么第一时间禀报你?”

  金猪哀叹:“也是啊----他娘的,堂堂密谍司被逼到这个份上,上哪说理去?靖王赶紧醒来吧,他要这么一直病下去,豫州还不知道会走向何方。”

  “靖王醒了便能平叛吗?”

  “若他想的话,也许可以。以靖王在中原的声望,他只要肯站出来振臂一呼平息民乱,刘家做的很多筹谋都要土崩瓦解。刘家那数万私军,并非每个人都想造反的,又不是饿得活不下去了。老百姓只要还有一口吃的,谁愿意犯掉脑袋、诛九族的大罪?”

  “可靖王若是也要谋反呢?”

  “那就全完了。”

  陈迹猜想,靖王应该是没有参与谋反的。

  他最清楚,若是靖王想谋反,那他们昨夜去的就不该是堂会,而是刘家大宅!

  金猪叮嘱道:“我走了,你自己小心。这些天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要出来走动,刘家如今想将洛城内的密谍司斩尽杀绝。”

  陈迹应了一声:“明白了,我会小心的。”

  这时,金猪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小的布包裹出来,塞进陈迹手中:“这是给你的,好好修行。”

  陈迹证了一下,他一层层揭开裹著的灰布,却见里面挤著五支老人参:“大人,这是—————?””

  金猪忍痛道:“这是我拿自己俸禄买的,你修行天赋极高,可千万别浪费了!”

  说罢,他挑起扁担,晃晃悠悠走入薄雾之中。

  陈迹忽然觉得,整座洛城如同一架飞速疾驰的马车,靖王就像是一名车夫,过去十余年里他都兢兢业业的勒紧缰绳,调转著马车的方向走在官道上而如今,这名车夫松手了,他任由这架失控的马车,带著车上的所有人,朝悬崖边缘冲去。

164、托孤

  安西街的青石板路上,陈迹孤零零的挑著扁担往回走。

  两只盛满水的木桶压著扁担上下摇晃,却没有洒出一点水来。

  他思索著金猪提供的信息,只觉得洛城上方笼罩著一层阴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刘家如果真的反了,恐怕第一件事便是要拿司礼监的“阉党”祭旗,而他这个司礼监麾下的小小密谍,必然首当其冲。这一次,会死很多人。

  刚回到医馆,他便看到白鲤郡主换了一身白净衣服骑在墙头,笑著对他招手:“陈迹陈迹,帮忙递一下梯子。”陈迹弯腰放下扁担,搬了梯子过去。

  白鲤一边顺著梯子下来,一边好奇道:“是你帮忙擦了这面墙上的瓦片吗?一点灰尘都没了。”陈迹扶著梯子嗯了一声:“我看你翻墙的时候白衣服老蹭到灰尘,就擦了擦。”

  白鲤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干净的裤子,抬头笑吟吟道:“谢谢!”

  。。。。。。。

  待到世子脑袋冒出墙头时,陈迹好奇道:“许久没见小和尚了,他人呢?”

  世子得意洋洋道:“父亲说他待在洛城会跟我学坏,于是就将他送去京城钦天监,跟随副监正徐术一起修行。”陈迹无奈道:“世子究竟在得意什么啊..世子与郡主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世子顺著梯子滑下来:“来找你学刀术啊,陈迹,教我刀术吧?”

  话音落,靖王一副虚弱模样掀开门帘:“他不过是个小小学徒,跟他学有什么用。”

  陈迹疑惑,昨天听戏的时候靖王还好好的,今天一大早便对自己怀著一股浓烈的怨气与恨意。奇怪,这怨气从何而来?

  此时,白鲤瞪大眼睛:“爹,您干嘛这么说陈迹?”靖王也瞪大眼睛:“我就想这么说,不行吗?”

  白鲤纳闷道:“父亲,您怎么突然看陈迹不顺眼了?先前您还夸他来著。”

  靖王没好气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我儿子闺女来了不先探望我,反而先跟他聊起来。你怕是都忘了,你爹还病著呢!”

  白鲤赶忙从屋里搬出竹椅,讪讪的扶著靖王坐下:“爹,我们这不是一大早就赶过来看望您了。”靖王慢悠悠道:“你来看谁你心里清楚..”

  白鲤赶忙用白净的手掌捂住靖王嘴巴,压低了声音说道:“爹,您快别说了,我当然是来看您的啊。”

  她偷偷看了陈迹一眼,而陈迹似是没听到他们方才的对话,看向靖王好奇问道:“王爷,徐术是钦天监副监正,监正是谁?”

  白鲤解释道:“我知道,钦天监的少年监正叫胡钧焰,老君山道庭的小师叔。”

  “这名字有些熟悉,”陈迹努力回忆著:“等等....先前有人给我说过,嘉宁八年冬,胡阁老的嫡孙曾在上元节被丐帮掠走,后来又被胡家给寻回去了,是他吗?”

  白鲤站在竹椅旁边给靖王捏著肩膀:“是他是他,听母亲说,当年闹得很轰动呢。他被胡家寻回去之后,老君山道庭的掌教岑云子亲自去京城代师收徒,将胡钧焰收入道门。所以,这位胡钧焰算是岑云子的师弟,张黎道长的师叔。”

  陈迹忽然有些疑惑,岑云子为何突然登门收徒,使胡钧焰摇身一变成为道庭小师叔。

  难道丐帮拐走对方时,还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又或者,此人与徐术一样,来自四十九重天?陈迹好奇道:“他多大岁数?”

  白鲤掰著手指算了算:“二十七岁?”

  陈迹感慨道:“二十七岁便已是正四品的钦天监监正了啊。”白鲤笑著说道:“你一定也可以的。”

  靖王换了个姿势,撒撒嘴道:“他?做梦呢!”陈迹默默听著,也不还嘴。

  说话间,医馆门前侍卫恭敬声传来:“静妃夫人,冯大伴交代过,除医馆太医、学徒,外人不得随意进出医馆。”啪的一记清脆耳光声响起。

  春容嬷嬷狰狞道:“说我家夫人是外人?谁教你们这么做事的,滚开。”

  静妃在一旁温声劝慰道:“春容,他们也是奉命行事,莫要怪罪他们。不过还是烦请几位将军让开吧,我乃是王爷侧妃,尔等岂有拦著我的道理?”

  院子里,靖王听到静妃的声音,赶忙起身回了正屋,他进屋前朝陈迹交代道:“你等会儿拦她一下,我今日不想见人。”陈迹迟疑一下:“静妃夫人来势汹汹,我怕是挡不住。”

  靖王无情道:“挡不住也要挡。”

  进屋后,他贴在窗户上,静静听著门外的动静。

  一边听,一边小声问姚老头:“你说,你这徒弟会不会也挨一巴掌?”

  姚老头慢条斯理的反问:“王爷是希望他挨这一巴掌,还是不希望他挨这一巴掌?”靖王想了想笑著说道:“还挺希望的。”

  话音落,只听陈迹在屋外说道:“夫人,我师父正在给王爷施针,很快就好,您稍等一下即可。”靖王顿时黑了脸。

  他缓缓看向姚老头,却见姚老头已默默拿出一套银针,示意他躺在床榻上。

  靖王不情不愿的躺下,一边任由姚老头施针,一边压低了声音抱怨道:“这小子怎么如此记仇?”姚老头乐呵呵笑道:“王爷不也一样?”

  片刻后,姚老头掀开门帘对外面说道:“静妃请进。”

  陈迹凑在窗户旁,默默偷听著屋内的交谈声。然而声音太小,他们只能断断续续听见静妃说:“刘阁老与岑云子道长是旧相识,他们曾一起...只要王爷肯帮助刘家,刘家一定帮王爷取来生羽丹..”

  不到一炷香时间,静妃红著眼眶匆匆离去。

  屋内久久的宁静,宛如一个棋手捏著棋子枯坐,面对错综复杂的棋局,陷入长考。忽然,靖王轻声道:“是时候了。”

  下一刻,他在屋内平静道:“陈迹,进来一下。”

  陈迹看了一眼院中的世子与白鲤,这才掀开门帘进去,却见靖王从床榻上坐起身来,黑著脸一根根拔掉银针:“我要出去一趟,你跟我走。”

  陈迹一怔:“王爷白天便要出门?万一云妃与冯大伴过来探望您怎么办?”“放心,他们现在正有忙不完的事,顾不上我了。”

  洛城,东市,安乐街。

  这里是洛城晌午最热闹的地方,长长的街上茶馆林立

  城里游手好闲的老爷们喜欢坐在茶馆里点一壶网络异常,刷新重试豆,听著评书,从白天到晚上。福楼茶馆门前,靖王背著双手,抬头确认了一眼招牌,这才抬脚迈过门槛,领著陈迹寻了个角落坐下。

  茶馆里的小伙计肩上搭著一条白毛巾,正清扫著地上的瓜子皮,他见两人登门,当即笑著迎了上来:“两位客官想喝什么茶水?”

  靖王随口道:“一壶毛尖,一碟瓜子、一碟茴香豆、一碟蜜饯、一碟酸角子。对了,今天评书讲的什么?”

  小伙计眉开眼笑:“爷,方才周先生讲了一段夫子成圣的故事,算是老话新讲,精彩得紧。接下来说是要讲点时兴的事儿,好像是陆浑山庄辩经的新话本,有关咱靖王的。”

  靖王眼睛一亮:“这个有趣,得听听!”

  待到伙计离开,陈迹坐在八仙桌旁,忍不住问道:“王爷,您说的正事,不会就是在茶馆里听评书吧?”靖王反问道:“谁说只有家国大事才是正事?听评书就不是正事?”

  陈迹好奇道:“那什么才算是正事呢?”

  靖王用手指叩了叩桌面:“开心才是正事!”

  不怪陈迹疑惑,这位实权藩王昨天先是领著他去听了一出戏,今天又领著他来茶馆听评书,眼瞅著豫州大乱将起、战火席卷,对方却一点不著急。

  陈迹思索再三,还是低声说道:“王爷,刘家谋逆之事,您真打算撒手不管了?”

  却见靖王看著评书台上,慢慢说道:“少年郎,孤二十一岁封王时,一身黑色衮服上绣著四爪金龙,立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那一年孤临危受命为陛下分忧,杀奸臣,保帝位,合纵连横,分化南北文官。孤每天三更起床处理政务,担心水灾旱灾、担心匪兵灾祸,一点错误都不敢犯,一点时间都不敢浪费,只惦念著一统山河,让这寰宇之内有朝一日响彻我的名字。”

  “如今我四十五岁了,陛下不再需要我了。我这才想起,自己总是听人说起茶馆里的故事有趣,却始终没空坐下听一听。”

  “你说,人这一辈子,什么才是正事?”

  陈迹沉默不语,今日的靖王似乎有太多的话想说,他却不知道对方为何偏偏说给自己听。

  此时,靖王隔著桌子平静望向他:“昨日那栋通济街的宅子不是林员外的,是他从我这里租去的,地契在我这里。”“这座福楼茶馆也是我的,整条安乐街一半产业都是我的。”

  “京中三十一间铺面,京郊一千二百亩良田...这些都没在王府帐上,也没人知道这是王府的产业,我会一并留给白鲤。”

  靖王凝视著陈迹:“少年郎,若没有龙王屯军镇你冒死救白鲤的事,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断然不会落在你头上。本朝藩王向来没几个能善终的,我且问你,若我有一天锒铛入狱了,你愿意冒著砍头的危险去救白鲤吗?”

  陈迹豁然抬头,他终于明白靖王要做什么了..托孤。两人沉默著,将茶馆的喧器置于身外。

  陈迹斟酌许久之后,终究是嗯了一声。

  靖王郑重道:“我要你亲口说一遍,如果白鲤遇到危险,你会不顾一切去救她。”“如果白鲤遇到危险,我会不顾一切去救她。”

165、逃亡

  托孤。

  男人之间最深沉的信任。

  一个人将自己此生视若珍宝的人,郑重托付到另一个人手中。

  从此,不论战乱、疾病、贫穷、富有,另一个人三千里刀山、三千里火海趟过去,义无反顾。值吗?合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