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錦夜微涼
這種熱鬧她往常不是最積極嗎?”
畫面隨他話音悄然流轉,來到司空長風那處陳設簡樸卻氣象森嚴的府邸內室。
燭火搖曳,映照著司空千落因激動而泛紅的臉頰。
她正瞪視著坐在案後的父親,胸脯微微起伏,語氣裡滿是難以置信的惱怒:“阿爹!我不嫁!
我誰都不嫁!更別說什麼大理段家的少主!
我連他長什麼樣、是圓是扁都不知道!”
司空長風望著自己從小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女兒,素來沉穩的面容上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與沉重。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女兒面前,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千落,這次……不是阿爹不依著你,縱著你。
這次是……無可奈何。”
他頓了頓,直視著女兒的眼睛,一字一句,彷彿要將殘酷的現實鑿進她心裡:
“天啟城的那位陛下……已經正式下旨,為白王、赤王,還有那位行蹤不明的永安王選妃。
旨意裡圈定的人選……有你。
白王蕭崇,奉旨前來宣諭的使者,已在路上,不日便將抵達雪月城。”
司空千落嬌軀微微一晃,臉色瞬間白了三分,但眼中倔強的火苗仍未熄滅:“他是皇帝又如何?
是九五之尊就能強逼別人家的女兒成婚嗎?
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千落,”
司空長風長長嘆息一聲,那嘆息裡充滿了父親的無力和深切的憂慮,“你可知……阿爹為何給你取名‘千落’?”
千落一怔,搖了搖頭,不明白父親為何忽然說起這個。
“阿爹我……自幼便是孤兒,無依無靠。江湖漂泊,孤身一人,來如清風,去似長風,了無牽掛,故取名‘長風’。”
司空長風的目光變得無比柔和,充滿了回憶與慈愛,他伸出手,似乎想觸碰女兒的頭髮,又在半空停住,“但你不同。
你是阿爹在這世上最珍貴、唯一的寶貝。
你出生那日,阿爹抱著你,看著你小小的臉,就在心裡發了誓——願我的女兒此生能有千般著落,無論身處何方,皆有枝可依,有人可護,平安喜樂,順遂無憂。”
他的聲音漸漸沉重下去,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斷:“阿爹知道,你未必喜歡那未曾置娴亩问仙僦鳌�
但大理遠在南疆,遠離中原是非,段氏亦是當地王族,足以庇護你。
你嫁過去,便能徹底跳出中原這潭越來越渾、越來越險的漩渦,遠離天啟城的目光,安安穩穩,富足平靜地過完這一生。
這……便是阿爹如今,能為你找到的,最穩妥的‘著落’。”
司空千落徹底愣住了。
她怔怔地望著父親,望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擔憂與不惜一切也要護她周全的決絕,先前的氣惱與委屈如同撞上了磐石,瞬間碎成了無數酸楚的漣漪。眼眶迅速泛紅,蓄滿了淚水。
“所以……”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艱難地吐出字句,“這場突如其來的百花會,這場所謂的婚事……全是阿爹你……為了躲避天啟城的旨意,才倉促安排出來的?”
“是。”
司空長風別過臉去,不忍再看女兒眼中的淚水,聲音艱澀,“阿爹沒用……護不住這雪月城周全,如今,連自己的女兒……都要用這種法子才能勉強護住……”
“我不——!”
千落猛地後退一步,淚水如同斷線的珍珠滾滾而下,她拼命搖頭,帶著哭腔喊道,“我不想嫁去那麼遠的大理!我不想離開雪月城!
我想留在這裡,留在阿爹身邊!這裡才是我的家!”
司空長風閉上雙眼,袖中的拳頭握得指節發白,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決然:
“由不得你了……也由不得阿爹了。”
“白王的人馬已在路上,旨意一旦宣讀,便成定局,再無轉圜餘地。
這樁婚事,成與不成,都必須在他們抵達雪月城之前……鐵板釘釘。”
府邸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只有千落壓抑的、破碎的哭聲,在寂靜的房間裡低低迴蕩。
哭著哭著,司空千落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她忽然抬起手,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昂起頭。
淚痕未乾,眼眶紅腫,但那雙遺傳自父親的明眸之中,卻亮起一種前所未有的、灼灼逼人的光芒。
“阿爹,你的苦心,我懂了。”
她的聲音還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破開迷霧後的通透與堅定,“你想讓我逃,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
可是阿爹——”
她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著父親:
“我是雪月城的大小姐司空千落!
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喝的是雪月城的水,吃的是雪月城的米,武功是雪月城教的,這一身驕傲骨氣也是雪月城養的!
全城上下敬我、護我,待我如珠如寶。
如今雪月城面臨危難,天啟城的旨意明擺著是針對我們而來,我豈能在這個時候,像個懦夫一樣,只顧著自己逃命,把難題和危險全都丟給阿爹,丟給雪月城?”
她深吸一口氣,語氣越發倔強,帶著少女特有的銳氣與擔當:
“天啟城那位陛下的心思,我猜不透。但他要的,絕不僅僅是我司空千落一個人。
若他的旨意來了,雪月城無人響應,或是用這種方式倉促敷衍過去……
豈不是給了他發作的藉口,給雪月城招來更大的禍患?
阿爹,你別為難了,這旨意,總要有人去接。”
“千落!”
司空長風臉色驟變,急聲道,“你可知那三位王爺是何等境況?
白王蕭崇、赤王蕭羽,與當今陛下暗鬥已久,那位失蹤的永安王更是陛下心頭一根刺!
無論你嫁給其中哪一個,都是被捲進皇家最兇險的權力漩渦!
那不是什麼富貴榮華的王妃之位,那是……那是能把你燒得連灰都不剩的火坑啊!”
司空千落看著父親焦急萬分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與決絕混合的複雜神色。
她忽然湊近父親,踮起腳尖,趴在他耳邊,用極低極低的聲音,飛快地說了幾句話。
司空長風初時皺眉傾聽,隨即瞳孔猛地一縮,臉上迅速閃過震驚、恍然、猶豫,最終,所有情緒化為一聲長長的、包含了無盡無奈與一絲釋然的嘆息。
“胡鬧……簡直是胡鬧!”
他低聲斥責,但語氣裡已無之前的堅決反對,反而多了幾分妥協的意味,“但事到如今……罷了!
你既已想到此處,又有這般決心……或許,這已是亂局中唯一一條不算最壞的路。”
他神色一肅,鄭重叮囑:“但此事必須速戰速決,不能出任何差錯!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嗯!”
司空千落用力點頭,臉上淚痕猶在,眼神卻已澄澈堅定,先前的委屈彷徨一掃而空,只剩下破釜沉舟般的果決。
“去吧,”
司空長風揮了揮手,眉宇間的沉重似乎也卸下了些許,“去準備一下,換身衣裳。時辰快到了,阿爹也得去百花會……會會‘舊友’了。”
畫面一轉,重回百花會主園。
蕭瑟與雷無桀已同指揮佈置告一段落的唐蓮匯合。
園中更顯熱鬧,絲竹悅耳,花香襲人,觥籌交錯。
蕭瑟倚著一株花開正盛的海棠,望著眼前這“風、花、雪、月”齊聚的盛景,難得地真心讚了一句:“雪月城這‘風花雪月’四字,倒非虛言,確有幾分超脫江湖殺伐的風雅意境。”
忽然,他目光一凝,越過紛擾人群,落在不遠處兩個頗為顯眼的身影上。
那二人皆身著質地華貴的逡拢瑲舛扰c周遭江湖子弟迥異。
稍前一人,約莫二十出頭,面如冠玉,眉目舒朗,手中把玩著一支通體瑩潤的玉簫,腰間還懸著一柄看似普通、實則暗嵌金絲白玉的摺扇,行動間自有一股世家子弟的雍容與書卷氣。
“那是何人?”蕭瑟低聲問唐蓮。
唐蓮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瞭然一笑,低聲吟道:“‘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那玉簫名‘二十四橋’,摺扇喚‘明月夜’,皆是大理段氏傳承數代的至寶。
持此二物者,自然是大理段氏這一代的少主,段宣義。
旁邊那位,是他同胞弟弟,段宣衡。”
蕭瑟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瞭然:“簫與扇並傳,看來段家對他寄望頗深,年紀輕輕便將象徵家族文脈武叩膫鞒行盼锒冀挥毩恕!�
“這位段少主確是人中龍鳳。”
唐蓮補充道,語氣客觀,“不僅武功已得段家真傳,更難得的是精通音律,文采斐然,頗有古賢遺風。
在江湖年輕一輩中名氣不小,傾慕他的名門閨秀、江湖俠女,可不在少數。”
蕭瑟聞言,卻嗤笑一聲,懶洋洋地評價:“風雅?我看是風流吧。
這等世家子弟,最擅長的便是用風雅做外衣,內裡如何,難說得很。”
鏡頭已被無形之手牽引,倏然轉向園中一座位置絕佳、可俯瞰大半會場、此刻垂著竹簾的雅緻隔間。
隔間內,清雅寧靜,與樓下的喧鬧彷彿兩個世界。
司空長風推門而入,臉上已恢復了往日的從容笑意,對著憑窗獨坐、正自斟自飲的一名青衫文士朗聲道:“謝兄,一別經年,風采更勝往昔,別來無恙?”
那青衫文士聞聲轉頭,正是儒劍仙謝宣。
他放下酒杯,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起身相迎:“長風兄,久違了。
託你的福,在雪月城這般仙家境地偷得浮生半日閒,自然是神清氣爽。”
兩人寒暄幾句,便並肩立於窗前,憑欄遠眺。樓下百花盛放,人影憧憧,歡聲笑語如暖風拂面。
謝宣觀此景象,不禁由衷讚歎:“長風兄治下有方。
雪月城在你手中,不僅武卟。@文風教化,民生安樂,亦是一派勃勃生機,遠勝許多所謂的太平州府。
更難得的是,聽聞長風兄多年來一直私下資助各地寒門學子趕考,為朝廷輸送賢才,此乃利國利民的大善之舉,謝某佩服。”
司空長風擺了擺手,語氣淡然:“謝兄過譽了。不過是順應時勢罷了。
自陛下登基,力推科舉改革,定下‘非科舉不得為相,非行伍不得為帥’的鐵律,天下有志之士,無論出身,皆有了通天之階。
這股洪流,勢不可擋。
我雪月城身處江湖,亦在天下之中,略盡綿力,為朝廷舉薦些可用之才,亦是本分。”
謝宣聞言,眉梢微挑,帶著幾分文人式的戲謔打趣道:“哦?
大名鼎鼎的‘槍仙’司空長風,何時也學會這般……體察上意、說話周全了?
這可不像我記憶中那位快意恩仇、桀驁不羈的司空城主啊。”
司空長風哈哈一笑,神色坦蕩:“謝兄說笑了。
我這可是發自肺腑的大實話,絕非溜鬚拍馬。”
謝宣笑了笑,收斂戲謔,神色轉而肅然,朝著天啟城方向遙遙拱手,正色道:“長風兄所言,確是實情。
自陛下御極以來,重教興學,天下州縣官學、私塾如雨後春筍,更有陛下親設的‘太學’海納百川。
文教之風,遍吹四海,開啟民智,選拔真才,此乃千秋之功。後世史筆如椽,論及文治,陛下當得一句‘聖君’之評。”
司空長風靜靜地聽著,待謝宣說完,他眼中掠過一絲深邃的探究,緩緩問道:“謝兄竟對陛下推崇至此?
據我所知,陛下所倡科舉,雖以儒家經義為基,卻同樣大力推行武舉,選拔將才;更開設‘百工’、‘格物’、‘算術’等專科,廣納匠人、術士、算學家等‘雜學’之士。
此舉在不少恪守‘正道’的儒生看來,恐是離經叛道,衝擊‘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古訓。
謝兄身為天下儒生敬仰的‘儒劍仙’,當代文宗之一,對此……就真無半分芥蒂?”
謝宣執起酒杯,輕輕晃動,看著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盪漾,臉上露出一抹豁達而睿智的笑意:
“真正的讀書人,所求者當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此心此志,豈能困於一家一派之門戶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