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錦夜微涼
他守在那裡,未必全是被人所攔,或許……是他自己,不願走,不想走。”
雷無桀腦中靈光一閃,猛地伸出手指指向蕭瑟:“你是說……他是在等人?”
一旁的唐蓮握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臉色沉靜,沒有接話。
蕭瑟卻將目光轉向他,敏銳地捕捉到他眉宇間一閃而過的異樣:“唐蓮,你有心事。”
唐蓮沉默片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亭邊憑欄而立,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聲音帶著些許沉悶,緩緩開口:“我生在唐門,長在唐門,自幼是唐憐月師傅一手教導。
原以為此生便如唐門許多前輩一樣,在機關暗器、毒藥詭道中度過,生老病死,皆不出唐家堡方圓百里。
可後來,憐月師傅卻將我送到了雪月城,拜入大城主門下。
他只告訴我,讓我在此……等一個人。”
他頓了頓,背影在暮色中顯得有些孤直:“這一等,便是六年。至今,我仍不知要等的是誰,為何而等。”
蕭瑟搖頭,語氣裡帶著慣常的、彷彿對世間一切牽絆都略顯不耐的淡漠:“你們唐門的人,似乎生來便是如此。
打從落地起,就被捆上各種各樣的‘使命’、‘責任’,活得一個比一個累。
雪月城的事要操心,唐門的擔子又放不下——這世上人海茫茫,活著不就圖個自己自在痛快?
哪來那麼多閒工夫,替旁人、替所謂‘使命’瞎琢磨。”
唐蓮轉過身,目光直視著蕭瑟,忽然問道:“那你呢,蕭瑟?你留在雪月城,當真就只是為了那幾百兩銀子?”
“有關銀子的事,從來都不是小事。”蕭瑟回答得理所當然,眼皮都未抬一下。
唐蓮舉杯又飲了一口,語氣悠悠,帶著點試探:“八百兩銀子,對你而言,確實是筆‘大事’。”
“錯了。”蕭瑟抬起一隻手,打斷他,糾正道,聲音清晰而平靜,“不是八百兩。”
他抬眼,目光平靜無波地迎上唐蓮和瞬間豎起耳朵的雷無桀,一字一頓:
“是八百萬兩。”
“噗——!!”
對面的雷無桀剛入口的一口酒毫無形象地全噴了出來,嗆得連連咳嗽,整個人差點從石凳上滑下去,手忙腳亂地扶住桌子,眼睛瞪得溜圓,聲音都變了調:“八、八……八百萬兩?!蕭瑟你……你搶了國庫嗎?!”
唐蓮握著酒杯的手也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眼底閃過一絲驚愕,但他很快穩住心神,沉聲問道:“若你真能擁有八百萬兩……你想做什麼?”
亭中忽然安靜下來,只有遠處隱約的市井聲與近處流水潺潺。
蕭瑟沉默了片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陶杯邊緣。
暮色漸濃的光線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當他再次抬起眼時,那總是帶著慵懶與疏離的眸底,竟掠過一絲冰雪般的銳利寒芒,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砸在寂靜的空氣中:
“招兵買馬,”
他微微停頓,吐出後面四個字,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
“踏碎天啟。”
涼亭內,空氣彷彿瞬間凝固。
唐蓮和雷無桀都僵在了原地,直勾勾地望著蕭瑟,彷彿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總是一副懶散模樣的客棧老闆。
雷無桀是先反應過來的那個。
他猛地一拍石桌,震得杯盤一跳,臉上非但沒有恐懼,反而湧起一股混不吝的興奮和赤眨骸昂茫∥遗隳闳ィ �
話音落下,他似乎才意識到這話的份量,撓了撓頭,補充道,語氣認真得有些傻氣:“不過……去之前,我得先跟雷家堡劃清界限,斷絕關係才行。
不能連累了他們。”
蕭瑟聞言,明顯愣了一下,轉頭看向雷無桀,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眼眸裡,清晰地映出少年毫無雜質、純粹熱烈的臉龐,他有些不確定地問:“你……陪我去做什麼?”
“你陪我來了雪月城啊!”
雷無桀答得理直氣壯,彷彿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那我當然陪你迴天啟城!
有架一起打,有城……一起踏!”
蕭瑟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那雙慣常淡漠的眼中,冰雪似乎消融了一瞬。
他忽然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很輕,卻彷彿卸下了某種無形的重量。
他伸手取過酒壺,重新斟滿一杯酒,推到雷無桀面前,只說了一個字:
“好。”
唐蓮在一旁,默默地將自己杯中的酒飲盡。
他望著眼前這兩個人——一個看似懶散卻語出驚人、身懷秘密;一個憨直熱血、認準了朋友便義無反顧。
他放下酒杯,看著蕭瑟,語氣複雜地低聲道:“蕭瑟,你真不是我要等的那個人。”
蕭瑟挑眉,恢復了那副略帶嫌棄的模樣:“你一個大男人,等我作甚?唐蓮,你這想法可不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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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亭中的對話,隨著酒意漸濃,漸漸轉入些無關緊要的閒談。
月色悄然攀上簷角,清輝灑落。
然而,他們全然不知,方才那番石破天驚的對話,早已一字不落地落入了不遠處假山陰影中,一道靜立如松的身影耳中。
衛莊一襲黑袍,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抱著雙臂,倚靠在冰冷的山石上,聽著涼亭中傳來的話語,尤其當“踏碎天啟”四字清晰傳來時,他那張總是刻著冷漠與疏離的英俊臉龐上,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極淡、卻帶著玩味與譏誚的笑意。
‘這小子……’衛莊心中暗忖,眸色在月光下顯得幽深難測,‘倒真是個有趣的人物。
不知是真憨直愚蠢到了極致,口無遮攔;
還是……聰明清醒得過了頭,故意以此示人?’
‘招兵買馬,踏碎天啟?’
他無聲地嗤笑了一下,帶著幾分冰冷的調侃,‘口氣倒是不小。
看來是離那天啟城太久,久到已經忘了,如今的皇城,早已不是當年可供他縱馬遊怼㈨б馔秊榈倪[樂場了。
那裡面坐著的,更不是會縱容他胡鬧的故人。’
不過……衛莊眼底閃過一絲精光。
這寥寥八字,雖然聽著荒誕不經,但若原封不動地寫進密報,送往天啟……倒不失為一份絕佳的“禮物”。
正好,也讓深宮裡那位習慣了掌控一切、心思越來越難測的皇帝陛下,生生氣,動動肝火,別總以為天下盡在掌中。
想到此處,他心中又掠過一絲冷意。
憑什麼師哥留在那天啟城,而自己卻要孤身一人,守在這看似繁華實則紛擾的雪月城,終日盯著這個不著調的皇子?
他冷哼一聲,不再多想。
抬手,指尖放入唇間,發出一聲短促而奇特的唿哨。
夜空中,一隻神駿的鷹隼悄無聲息地滑翔而下,穩穩落在他伸出的覆著皮革護腕的小臂上。
衛莊隨手自懷中抽出一小截特製的薄紙,並指如刀,指尖內力微吐,竟凌空在紙面刻下八字,墨跡深嵌,力透紙背——
招兵買馬,踏碎天啟。
他將薄紙捲起,塞入鷹隼腿上的細小銅管中,輕輕一振臂。
鷹隼銳利的目光掃過夜色,雙翅一展,便如離弦之箭般沖天而起,朝著北方,天啟城的方向,疾飛而去,迅速融入深藍的夜空,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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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跟隨著那鷹隼,越過千山萬水,穿透沉沉夜幕,最終落於帝國心臟——天啟皇城。
巍峨宮牆內,一名身著低品階內侍服飾、卻眼神精幹的太監,正靜靜立於一處偏僻角樓。
夜風拂過,他似有所感,抬手向天。
不多時,那神駿的鷹隼便精準地俯衝而下,落在他臂上。
內侍迅速取下銅管中的紙條,不敢有絲毫耽擱,轉身便沿著宮中複道,一路疾行,腳步輕捷如貓,直至那燈火通明、象徵著帝國最高權力的御殿之外。
他深吸一口氣,平復略微急促的呼吸,躬身碎步進入殿中。
御座之下,他雙膝跪地,將手中那捲小小的紙條高高捧過頭頂,聲音恭敬而微帶緊繃:
“陛下,雪月城急報。”
御座之上,那身著玄色繡金龍紋常服的年輕帝王,正披閱著一份邊關軍報,聞言並未抬頭,只從喉間溢位一個平淡卻不容置疑的單字:
“念。”
內侍應了聲“是”,小心翼翼地展開那截薄如蟬翼的紙條。
目光觸及其上字跡的剎那,他捧著紙條的雙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臉色“唰”地變得慘白,額角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
御座上的筆尖停住了。
皇帝終於緩緩抬起眼眸。
那雙深邃的、彷彿能洞徹人心的眼睛,在明亮的宮燈映照下,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靜地、帶著無形壓力的凝視,落在下方內侍冷汗涔涔的頭頂。
他沒有催促,只是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比方才更冷沉了幾分:
“念。”
內侍渾身一顫,伏得更低,幾乎將額頭貼到冰涼的金磚地面上。
他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聲音的顫抖,卻仍不可避免地洩出一絲惶恐,一個字一個字,艱澀無比地念出了紙條上那力透紙背、彷彿帶著血腥氣的八個字:
“招……招兵買馬……”
他吞嚥了一下,喉結滾動,幾乎用氣聲擠出了最後四個字:
“……踏、碎、天、啟。”
······
“混賬,這桃子劍仙,竟然敢爽約!”
“這誰說皇帝沒動作的!”
“衛莊也太損了!故意把這話送過去氣皇帝,看熱鬧不嫌事大
第94章 朕期盼著那一天
天幕之下,少白時空。
太安帝雙目圓瞪,死死盯著天幕上那封最終被送入皇帝手中的密報,尤其是“踏碎天啟”那四個刺眼的字。
他胸口劇烈起伏,猛地一拍扶手,怒髮衝冠,厲聲喝道:“反了!反了!
皆是欺天悖主、目無君父的逆伲�
這蕭瑟——不,這蕭楚河!
更是逆僦械哪尜,反僦械臈n首!其心可誅,其行當殺!”
咆哮聲在殿內迴盪,充斥著被觸犯的皇家威嚴與權威被挑戰的狂怒。
而站在他身側,始終沉默的景玉王蕭若瑾,目光卻複雜地流連於天幕上蕭瑟那張年輕、帶著幾分桀驁與疏離的臉龐上。
怒火併未在他眼中點燃,反而悄然滋長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親近與惋惜。
在他心底深處,天幕所現的那位雄才大略、手段酷烈、心思難測的皇帝陛下,固然是北離前所未有的強勢君主,成就煊赫,卻總讓他感到一種冰冷的距離與隱隱的畏懼。
那份優秀過於炫目,近乎非人,讓他這個做父親的,竟不敢輕易以長輩自居,更遑論尋常父子間的溫情。
反倒是這個口出狂言的蕭瑟……
雖然比之天幕皇帝,他顯得青澀、衝動,甚至有些“不識時務”的愚蠢,但正是這份鮮活,這份可以不計後果、直言要“踏碎天啟”的血性與義氣。
在蕭若瑾看來,才更像是一個有溫度、有弱點、會犯錯的“人”,一個更貼近他想象中,自己血脈應有的樣子——重情,或許有些魯莽,卻真實。
琅琊王府中,氣氛截然不同。
“這……這這這混賬小子!”
雷夢殺指著天幕上自家兒子雷無桀那拍著胸脯說要陪蕭瑟去天啟的憨直模樣,手指抖得如同風中落葉,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他腦子裡塞的都是火藥嗎?這種事也是他能摻和的?!
那是誅九族的大罪!是造反!”
他猛地轉過身,一把抱起年紀尚小的小李寒衣,將她舉到眼前,眼淚都快急出來了,語氣是從未有過的鄭重與後怕:“閨女啊,乖寒衣,你聽爹說,你長大以後,可千萬、千萬不能學你弟弟這傻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