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8章

作者:衣冠正伦

李潼递给嫡母房氏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一边用罗巾擦着沾上菜汤的手,一边走到被砸懵了的徐氏身前,居高临下望着她厉声道:“恶妇,我早已经吩咐过今日是暖舍俗礼,并亲书食单让你备餐,怎么还来得这么晚,让我家人空腹虚席等待良久?是不是日间训你,怀怨在心,才刻意怠慢!”

徐氏没想到永安王猝然发难,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待看到满身残羹并周遭众人怪异的眼神,又觉羞恼至极几乎失去了理智。但很快丰盛的餐食画面又让她心中怒火不敢发作出来,在没有确凿弄清楚雍王一家真实处境之前,她也不敢再作放肆之举。

沉默吞声片刻之后,徐氏才忙不迭翻身跪起,颤声道:“妾怎敢、怎敢怨望大王……实在是宫役愚钝,不堪遣用,取餐太迟,惹怒大王,实在该惩!”

她久在禁中任职,捧高踩低、推卸责任乃是练就的本能,此刻遭到问责,推诿之词自然张口即来。

徐氏又连忙叩首乞饶,得到房氏允许才站起身来,但见永安王神色仍是不善,又厉声吩咐将负责取餐的宫人擒来,便在厅下施以笞刑,半是迁怒,半是诿过。

房氏不愿见这些喧扰,本来要开口阻止,却被李潼以眼色并摆手制止。她深信李潼魂游阴府并受亡父教导,加上少年表现较之往常大有不同,便也对李潼存了信心。

李潼就这么站在厅中,看到几名宫人被笞刑直至衣下出血,心中虽然也略存不忍,但为了自家安全只能告诫自己不可妇人之仁。

又过片刻,他才喝止道:“仁者怀仁,我只是错以为掌直怀怨渎职才发怒。既然已经讲清楚,又何必再恶惩其余?不过忍饥片刻,又是什么大事,饮食遂意即可,难道掌直还要迫我啖食生人血肉?此事就此作罢,速速停刑,不可追惩!”

他这话是在厅前说出,几名受刑宫人闻言后俱都泣诉谢恩。李潼终究还不是铁石心肠,对于这一份谢恩也觉受之有愧,只是退回了厅中,避而不受。

掌直徐氏虽然心中恨极,但应付过眼前总算是松一口气,再也不敢久留,吩咐宫人妥善收拾厅堂之后,便匆匆返回直堂。回到直堂后她取出自己在禁中行走的符令,然后便带着几名宫婢离开仁智院,一定要在今晚打听到雍王一家处境究竟发生了变化。

亭舍中,因为李潼突然发难,原本美食珍馐带来的轻松氛围也荡然无存。除了李守礼大赞李潼之外,其他人则各怀心事的返回自己居舍。房氏将李潼唤至房中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李潼只是随口搪塞过去,并请房氏放心,他心中自有主见。

返回自己居舍后,李潼便将郑金唤来,吩咐她打听一下那几名受刑宫人所在,送上一些慰问并打听一下有关掌直徐氏的事情,以供下一步举动作为借鉴。

这也不是什么困难事情,郑金去了半个多时辰后便返回来复命。

人的处境越可怜卑微,对于自身利害便有着更直接强烈的感触。比如李潼感怀于上官婉儿对他的善意提醒,这对上官婉儿来说仅仅只是一句闲话提醒,但无异于给满心迷茫的李潼指出一条相对清晰的谋身之途。

眼下的他,身无长物又全无权柄,想要去示好拉拢旁人谈何容易。今夜发难逼着徐氏诿过旁人,并适时阻止了对宫人施刑,也算是稍作包庇。

当然这一点微薄的恩惠并不足以让人感激涕零,而且那几个低级宫役即便感恩,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助益。但若仅仅只是打听一下有关掌直徐氏的讯息,这也实在不算是什么大事。

由郑金转述中,李潼得知这个掌直徐氏身份是有一些特殊,并不是寻常宫人。上元年间,高宗风疾转恶,听从方士建议放免一部分洛阳闲散宫人,徐氏便在此列。放免归家之后,徐氏便被家人许配给洛阳良家为妻。

但是之后随着高宗宾天,武后执掌大权之后,便长居洛阳不再回长安。圣驾久在,宫役难免不足,于是便将此前放免的一部分宫人再召回禁中听用,为了补偿她们与家人分离伤情而酌情加赏宫职,徐氏也正在此列。

除了这些之外,便没有了更多的消息。毕竟那几个宫役本身在禁宫便属于最底层,能够知道的也实在有限。

但这些资讯,对于李潼而言便已经足够了。这个徐氏在宫外有着家眷存在,第一可以确保对方有亲情牵涉,不会狗急跳墙,第二因有家室需要关照,对于财货之类想必会有更大诉求。了解到这两点之后,李潼便知道下一步该要怎么做了。

仁智院直堂中,徐氏直到深夜才返回来。她在宫中任职,于女官体系中自然也积攒了一定的人脉,这一次去走访几人,所探知都不多,毕竟就连六尚主事者也仅仅只是品从第五,距离太后层次仍远,更无从近窥圣意。

但此行也并不是没有收获,一名与徐氏关系不错的尚宫局司正告诉她,暂且避免直接触怒雍王一家,但也不必太过恭维敬奉。徐氏能够掌直仁智院,也是因为上阳宫那里有隐晦暗示选择与雍王一家不亲近的女官掌直院事。

可见笼罩在雍王一家头顶的那天威阴云仍未散去,这一家人即便暂时能够保全,但未来是否还有雷霆降落仍未可知。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徐氏心中大定。她怕就怕雍王一家重新得势并将她深深记恨,既然现在一家人仍是笼中雀鸟,便没有更多好忌讳的。

她就算明面上不能施以报复,但大不了以后只待在直堂避免去招惹晦气,却也并不妨碍之后徐徐进谗积谤。总之雍王一家得势,她便得不了好,哪怕为了自保,她也不能坐视雍王一家平安无事。

返回直堂之后,很快便有宫婢禀告永安王侍女郑金去慰问几个受刑宫役的事情。徐氏闻言后便冷笑,只觉得永安王虽然有些心计,懂得利用她来邀好宫人,但手段与格局毕竟卑微可笑。

那几个宫役卑微至极,就连她都不必放在心上,永安王就算阴结几个宫役,又能做什么?反而得以让她抓到把柄,记录下永安王阴结宫役、图谋不轨的证据。

尽管有了这一把柄,徐氏也并不打算即刻上奏。毕竟几个宫役实在太卑微,实在做不了什么,即便穷究也不是什么大罪过,眼下她也掌握不到永安王搞阴谋的实际证据。

但将这一桩记录积攒下来,留待以后此类小事积多,也能酿生出大祸来!她不像其他宫人完全被限制在禁中,与外还有联络,自然也知太后大用酷吏。

她只要将雍王一家日常小事记录下来,甚至无需自己出面,将这些消息传递于外投于铜匦,便不愁那些豺狼一般的酷吏们闻腥而动,将雍王一家一网打尽,使其死无葬身之地!

确定了这一思路之后,徐氏心情便好了许多,仔细吩咐堂下宫人留意雍王一家特别是永安王的日常举动,然后便放心入睡。

之后几日,仁智院中倒也非常平静。前后院舍泾渭分明,雍王一家不再到后院直堂来,而徐氏也绝不到前舍去。即便有什么沟通,也都各遣侍女往来。

彼此虽然相安无事,但对于卯足劲要抓雍王一家痛脚的徐氏而言,简直每天都有小喜悦。雍王一家除太妃房氏并张良媛等长辈明知处境而谨慎自守以外,三王可谓各有各的小毛病。

比如乐安王李光顺,不断向宫婢打听侍女珠娘的消息,明面上是如此,但谁又知是不是在借此搜罗什么讯息或是传递信报?堂堂一位帝裔宗王,又怎么会对一个卑贱侍女如此情深难忘?

嗣雍王李守礼毛病更多,每天都闲不住,在院中多练角抵军戏。大内禁中,多么安全的所在,雍王做这些军戏难道不是为了操练技艺、图谋搏杀?

至于永安王李守义,也给徐氏许多惊喜。其人身上多有神异,不乏宫人心怀畏惧而秘备驱邪之物,这当中有没有厌胜阴谋?还有屡屡通过直堂向宫库讨要美食华器,真将自己当成了尊贵的郡王,浑然没有一个身为阶下囚的自觉!

这些事情,徐氏都详细记在了她的小本本上,只觉得雍王一家不检点,早晚会让她抓到真正致命的把柄!

第0019章 一只大青鹅

在凭着一腔热情,密切监视雍王一家的同时,徐氏也要为自己考虑。

她从典事被贬为掌直,不仅仅是地位和权力的削弱,本身的俸禄也遭到了削减。女官们日常生活虽然只局限在大内禁中,但并不意味着她们本身就没有财货的需求。

与同僚之间的人情交际,还有一些宫闱配给之外的日常消耗,这都是需要用到钱财的。禁中供应只是给她们提供必要的衣食,满足基本的生存。除此之外,像是日常的妆扮脂粉、钗钿佩饰、澡豆熏香之类,都需要自己消费。

徐氏此前为了免于更重责罚,几乎将自己大半的私蓄都奉献给了尚宫居司正,这才保留一个掌直的职位而非被直贬为寻常宫婢。

更不要说,徐氏本身在宫外还有人情需要维持,所以对财货方面的需求较之寻常宫人还要更大一些。

宫人想要谋财,途径也是不少。除了本身俸给、脂粉钱之外,上位者还可以得到下位者敬奉,本身职事方面也能带来一些潜在收益,跟外界其实差不多少。

像是同为掌直,太后所居上阳宫本枝院掌直又怎么会同于其余人?徐氏闲来听宫人谈论,担任本枝院掌直不独能够常在太后御前行走,地位也是崇高得不得了,甚至就连外廷公卿入见,对于本枝院掌直都不敢怠慢以至于解带相赠。

同为掌直,地位却有云泥之判。徐氏听到这些,甚至难生出什么嫉妒之心,反观自己这个掌直,可就实在太可怜了。

微薄的俸给甚至不够自己日常开销,而且仁智院本身的被冷落,也让她找不到一丝生财的法子。在此供事者本身便是赤贫,对未来也乏甚期望,自然也就懒于供奉上官。

在看到永安王明明只是一个被幽禁的失势皇孙,居然还屡屡在宫库讨要珍货,这更让徐氏难耐清苦,不由得便将主意打到了这方面。

克扣贵人用度,也是禁中女官牟利的财源之一。此前因为与雍王一家恶劣关系,徐氏暂时不敢擅动。可是见到永安王越来越恣意,每次都让人送来长长货单,徐氏便越来越忍受不了,试探着稍微克扣一些,却见永安王也完全没有察觉。

正当徐氏打算加大克扣力度时,永安王却突然削减了索要珍器的额度。贪心作祟之下,徐氏索性私自在货单上稍作添加,居然也能照常领到,如此一来,自然乐不可支。

当然,徐氏也并非完全的贪财忘命,心知永安王对她成见极深,因此做的比较小心。

当中利弊,她也权衡清楚,一则永安王讨要那么多器货,未必会尽数记在心里,二则永安王此前讨要那些器货,已经大大逾越郡王享有的月俸规制,就算是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一旦将此事闹大,给永安王带来的伤害肯定也比自己大得多。

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算准了永安王不会为了找自己麻烦而将自身陷入麻烦与危险之中。就算少年气盛不知轻重,太妃房氏也要考虑到事情闹大了给家门带来祸患,最后肯定是不了了之。

所以,一方面严密监视雍王一家的日常行为,一方面则借着永安王的名头来给自己谋私利,这便成了徐氏日常主要行动。甚至因为这种日子太过惬意,徐氏都不打算过早去告雍王一家的黑状。

不过,徐氏不打算短期内告发雍王一家,但有人不是这么想。

李潼能够真切感受到仁智院宫人们对他们一家的日常监视,更觉得这个掌直徐氏必须要尽快解决。他用了十多天的时间布局,觉得火候已经到了,便即刻进行收网,绝不拖泥带水。

这一日午后,他携着一份纸卷又来到了后院直堂中。

徐氏在永安王面前接连受挫,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直接招惹,得知对方到来,一时间也是如临大敌,本来想要暂避,却被永安王直接堵在了直堂内。

“你犯的事,我已经知晓,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辩解。”

李潼直接道明来意,看着徐氏面若死灰的返回直堂并屏退其余人众。他施施然落座堂中,看着对方眼珠飞转似乎在思忖说辞对策,心中自是冷笑不已。

徐氏这会儿的确有些慌了,也是她自己做贼心虚,屏退闲杂人等后,心思飞转,最终还是打定主意咬死不承认。永安王若想把事情闹大,拿住她的罪实,肯定要将事情闹到尚工局,届时他自己私取珍器的事情也瞒不住,她不相信永安王真有胆量自曝其短。

“妾近日恭谨执事,唯恐有缺,不知大王所言何意。”

徐氏强自镇定,抬起头来颇为冷静的望着李潼说道。不过很快,李潼下一句话便让她彻底破功。

“恶妇,事到临头还要硬撑。我若不是拿住你的罪实,怎么会直接来训问。我本以为你这恶妇只是稍贪货利,才诈用我名取货宫库,却没想到你竟然是意图谋反!”

徐氏听到这话,顿时幡然色变,永安王知道自己私取珍器她并不意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刁难训责的准备,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永安王对他的指控竟然如此严重!

“大王请慎言!如此污蔑,岂能轻施!妾不过禁中女流,怎么有胆量,又怎么能做如此大谋……”

徐氏本就无理还要争三分的性格,此刻遭到如此事关重大又完全子虚乌有的指控,自然是彻底的炸了毛,跳起跺脚,戟指李潼声色俱厉喝道。

“这也正是我好奇的地方,也不指望你能答我。反正入系有司之后,你这恶妇种种阴谋肯定是要如实道来。”

李潼从容一笑,将他所执纸卷抛在徐氏脚前,笑语道:“你不妨看一看,纸上所载是不是你从宫库私取珍货?贼妇倒是聪明,竟然懂得如此密语传讯,若非我仔细辨识,被你卷入如此逆谋竟不自知!”

徐氏闻言,不免又是既惊且疑,她弯腰捡起纸卷一看,心绪先是一松,因为纸上所写珍器名称较之她私取的还要少了许多,可见永安王即便掌握她的罪状也是有限。不过所谓密语传讯又是什么?

李潼见徐氏一脸茫然,便又冷笑道:“你所用密语,都已经被我拆解开,居然还敢不认?宝鸡袍中‘鸡袍’二字,拆做奚人一主,衣中包裹。金平脱中‘平脱’二字,解做二月半兑。你这贼妇,勾结东北奚胡,奉之为主,密谋之书藏在你私取外送的衣袍内,约定来年二月中兑现诺言,内应起事,我猜的对不对?”

徐氏本来还惊悸惶恐,可是在听到李潼这一番话后,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望向李潼的眼神分明是有一种关爱傻子的意味在其中。

总之,这眼神让李潼很不爽,便也不打算让对方舒服,于是便又笑吟吟说道:“你既然久事禁中,难道不闻‘青鹅’旧事?我就是要栽赃你,要将你这恶妇置于死地!奚胡远在东北,往来搜证,半年光阴尚且不足,你身在狱中,能不能熬过连场酷刑?追查禁中失衣,禁中又有多少宫官要将你置于死地?想明白,再来答我。”

徐氏越听,脸色越是惨淡,到最后已经颓然摔倒在地,脸庞上的冷汗更是止不住的涌出来,甚至连妆容都被冲垮。

李潼也明白,自己这个拆字构陷手段其实很拙劣,但问题是这么拙劣的把戏并不是他独创,而是他那天才般的奶奶武则天。

光宅元年,徐敬业反于扬州,宰相裴炎牵涉其中,但却没有实证,查有私信“青鹅”,武则天脑洞大开,将此拆解为“十二月、我自与”,以证裴炎准备在十二月作为内应发动,由是诛杀裴炎。

这件事不入正史,真伪难辨,但李潼托郑金以此询问宫人,证实此际宫中已经有了此类流言。当然也未必确定这件事就是真的,就连自己这个亲孙子都难见武则天一面,那些底层宫人又哪里知道这些密事。但之所以暗中传颂,无疑是倾向于相信武后就是这样一个狡黠凶恶的人。

至于李潼拆字诬告徐氏,则比“青鹅”更加不讲究,最起码这传闻中裴炎和徐敬业不是扯不到一起去。可是无论怎么看,久在宫闱的徐氏都难与辽东的奚族扯到一起去,更不要说奉奚人为主,要发动谋乱。

所以李潼又埋了一个扣,说衣中藏衣,只要能够搜查到徐氏私领的禁中衣物,就能在里面发现更确凿的证据,这可是比诬告徐氏更加严重的取死之道!

李潼相信,能够维持与宫外联络的女官绝对不止徐氏一人,肯定还有品级更高的女官也有此类渠道。一旦这秘密被徐氏谋反之事牵扯出来,肯定会有众多女官担心被牵连,罢了,也不必再深察失衣了,我们可以作证徐氏的确谋反了,赶紧弄死她,保住这个大家共同的秘密!

这才是李潼看似玩笑的诬告最狠的杀招所在,他只需要提出这样一件事由,举证自有旁人代劳。退一步讲,最起码徐氏借他的名头去宫库私领珍器总是真的。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徐氏就在大内生存,这当中利害自然要比李潼认识更加深刻,当李潼点明这一层后,顿时再也不敢有一丝侥幸,忙不迭叩首乞饶,满脸的妆容被汗水冲开,随着她的叩首而涂抹在地面上,赫然显出一张扭曲的人脸图案。

第0020章 愿此心同我

李潼随手挖下这样一个坑,也不是为了要将徐氏置于死地。

且不说彼此关系如何,一旦被武则天知道他家仁智院掌直女官居然陷入谋反案中死,谁知道会勾动出武则天怎样的遐想?

所以李潼原本的打算是凭此惊走徐氏,不要让这样一个对他家满怀恶意的女官留在仁智院继续监视他们。不过在看到徐氏心理防线被摧毁后表现的如此不堪,心绪不免又是一动。

相对于将徐氏逐走,再换一个不熟悉的掌直继续来监视他家起居,很明显不如留下一个已经被震慑住且被把持命门的徐氏。

不过,他所捏造的这一桩诬告很明显不适合长久把持住对方,且不说本身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徐氏眼下虽然惊慌欲死,但在事后冷静下来之后,肯定也要再作一些补救。到时候,这一把柄能够把持对方多久可就不好说了。

稍作沉吟之后,李潼便又说道:“我是愿意与人为善,可是掌直却无视我的善意,这实在让人情难堪。”

徐氏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欲哭无泪,她虽然一直心心念念要搞雍王一家的黑材料,可是毕竟还没有正式发动。但在入直仁智院第一天,便被这位大王当众斥骂羞辱并残羹泼身,到如今更是直接要诬告她谋反,她可没有感受到丝毫要与人为善的意思啊!

不过眼下小命都被对方捏住,徐氏自然不敢申辩,只能顺着话头连连泣诉言是自己也崇慕大王,恨不能掏心掏肺。

“闲话不多讲,我倒好奇掌直究竟怎样将禁中珍器转移出宫,速速道来,饶你不死!”

李潼最后这一声断喝,更是吓得徐氏骤然一颤,眼下她是完全被李潼惊吓住,丝毫不敢违背。而且跟谋逆大罪相比,这也只是小事,当即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悉数讲出。

李潼在听完之后,不免大叹世风之乖异还要超出自己的想象。原来宫人虽然在禁中,但也并非完全断绝与宫外的联系,甚至禁中就有专人做这桩买卖,每次收取一定费用,不用想,能做这种买卖的肯定背景深厚。

至于这个徐氏贪取珍货,也只有一小部分送归家中,而大头则另有去处,居然是送给了她旧年在宫外的相好面首。

听到这里,李潼才发现这个徐氏居然还是一个多情之人,哪怕再回禁中数年,居然还忘不了老情人。但接下来徐氏的解释,却让他明白自己还是误解了。

“家人在洛,自有职事家业,且门户杂居,人多口杂,送归宫财太多,反而不安全。苏郎与我情挚相知,久试不名无以成家,我今日资他也是盼往后福报。即便今世难享,希望能凭此余财供养佛事,龙门凿得一窟使佛陀爱我,来生投得善缘。”

原来妇人财货分配还有这一层考虑,很明显将财货送回家中,丈夫家人又有泄密的危险,而且还有子女教养、家业维持的需求,不会将她财货布施沙门。

至于她那个相好的,则是久试不第的落魄贡生,没有太多人事牵涉,为了继续能在徐氏这里得到资助,想必也不会违背她的安排。

李潼原本还因为自己设下这一圈套引诱徐氏入彀而沾沾自喜,可是在听到徐氏讲述财货去向后,顿时感觉索然无味,转而佩服起那些沙门僧佛,这才是真正好手段啊!

徐氏这么泼辣贪婪一个人,冒着极大的凶险在宫里抠搜一些财货,自己舍不得享用却要供奉佛事,在龙门开凿一个石窟供佛。且不说来生能不能收得福报,最起码当世的钱是欺敛过来。

僧佛泥胎假慈悲,诈得世人尽破财。武周时期沙门大昌,武则天女主崇之只是一方面,在后世特别是敦煌出土一些资料中也显示,不少供养人往往都是女子,她们或娼或伶,一生悲苦娱人,为求来生福报而今生虔诚供佛,金身皮肉塑。

这种行为究竟愚蠢又或智慧,外人不好置喙,对于她们各自而言,或许正因为这一点信仰的寄托,才能在此生的悲苦中稍得慰藉,不至于凄苦于身前,绝望于身后。

徐氏这种信念,李潼无从评价。

他只是想更加稳妥的控制住对方,在听徐氏讲完之后又屡屡频繁发问,让对方不假思索的回答出来,确定所言不虚且已经没有隐情之后,他才满意的点点头并在徐氏面前将那张纸卷烧掉,又说道:“家门横祸,只求安生,我是希望能与世道相安无事,只求掌直此心如我。你也不要觉得受我胁迫,只要日后侍奉周全,我又何苦为难你?”

徐氏这会儿涕泪途面,闻言后只是喏喏点头,突然又听到李潼发问道:“最近几日,记载不少我家劣端吧?取来我瞧一瞧。”

徐氏闻言后悚然一惊,抬头又见李潼视线转为冷厉,不敢欺骗,忙不迭将自己那小本本取出来呈于案上,又忐忑道:“妾所录事宜,纯是职责所在,并无丝毫刁难大王之意,且此卷一直收在私内,并无示于二人。”

李潼不置可否点点头,他讨要这一份监视卷宗,一则是继续踏破徐氏底线,二则也是想看看在外人监视中,自家什么样的行为可以算作罪状记载。

翻看一遍后,李潼心中不乏感慨,随手将之投入香炉引燃烧成灰烬,然后又对徐氏说道:“既然职责所在,我也不强阻掌直尽责,只盼此心能持正,勿作罗织构陷。毕竟,我安则你生,我罪则你死,彼此逼陷,各自落伤。”

徐氏口中哪敢说出一个不字,就算李潼烧掉了构陷她的那份纸卷,可是她取货的底册还留在尚工局籍上呢,而且近来她取货频密,李潼将货单烧掉,反倒让她无从回忆是否还有此类隐患而做出补救。

更不要说她连自己的私密都告诉了李潼,就算对方日后再遭遇不测,存心拉她下水的话,她是活不成的。

眼下也只能寄望日后小心供奉,不再触怒对方,最起码保证雍王一家就算日后遭殃也不是因为自己,以此寄望永安王能够心存仁念,不要临死攀咬构陷。

“既然事情了结,我也就不打扰掌直。阴云厚积,总有霁时,日后若能得脱囹圄,定不忘掌直今日惠我,余泽厚报,且待来年。”

李潼并没有因为抓住了徐氏的把柄便对她颐指气使,态度较之此前反而更加和蔼几分。他好歹也是正经的大唐郡王,折辱一个底层女官并不足给他带来快感,如果不是这个徐氏对自家满怀恶念,他也不会多此一举。

只是在即将离开之前,他才又想起来一事,转头又吩咐道:“此前我家大兄所嘱寻找失婢珠娘,希望掌直能够上心少许。我兄弟虽然落难,但情义不失,凡能与我同舟渡厄者,绝不背弃!”

徐氏这会儿哪敢再作推辞,连连点头表示一定不负大王所托。老实说,事情能够这样告一段落,于她已是万幸。说到底,她也仅仅只是禁中寻常一女官而已,此前因积怨深重而所念偏激,如今想来,就算雍王一家真的遭难而万劫不复,她又能收到多少好处?

至于永安王所言之余泽厚报,徐氏是不敢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