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5章

作者:衣冠正伦

话说这个李旦也真是悲催,本来该是无忧无虑的富贵闲王,老母心头肉的小幺儿。结果前三个兄长接连翻车,到最后来自母亲的戾气只能咬牙承受。

李旦原名李旭轮,后来改名李轮,大概武则天觉得李轮还是不够圆润,索性又改成李旦。可见这个小儿子生下来,纯粹就是为了盘着玩儿的。

李旦也很顺从的履行这一使命,至于其他几个敢炸毛的都被收拾很惨,特别跟武则天禀赋相近、命格相冲的李贤,满腔血泪连一个“惨”字都装不下,还要殃及儿孙。

至于中二症滞后间歇发作的老三李显,大概是受到了他老师唐三藏圣僧光环的庇护,这位佛光王好歹才熬到日后大唐六味帝皇丸的风光。

所以就算李潼日后为了保命而做出什么让李贤阴灵不平的事情,那也实在无可奈何,还不是为了让他身后嗣传香火鼎盛一些?

一行人在这重重殿堂阁台之间的廊道蜿蜒前行,李潼终究还是大病方愈,身体仍是虚弱,行不多久便气喘吁吁。奶妈郑金见状,便要弯腰背驮李潼,却被李潼忙不迭的摆手拒绝,但郑金对少年李守义关心到近乎溺爱的姿态还是让他深有感触。

生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少年本就不是什么性格坚毅耐苦之人,原本还有亲长的关怀溺爱,可是等到被单独监押,全无依靠之后,则就不免惊慌难定,最终一命呜呼。

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却又不巧活在这样一个腥风血雨、波诡云谲的时代,早早弃世,对少年而言未必不是幸事。

但少年李守义是解脱了,换成李潼来面对这一局面,虽然已经有了一个看似不错的转机与开端,可想到这片天空下仍在厚积酝酿的雷霆风暴,未来仍是不容乐观。

李潼所表现出的坚强与自立,在上官婉儿看来没有什么奇怪,因为她所认识的故太子李贤正是一个精力旺盛、意气风发的帝宗少壮,李守义作为他的儿子,虽然囿于生活环境而显得瘦弱了一些,但在上官婉儿看来,坚韧不拔正是少年应该具有的基本素质。

就连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都在禁宫之内艰苦求存,生在如此门庭的李守义又有什么资格软弱或娇纵?

不过像郑金这样对少年李守义本就亲近熟知的人,在见到小郎君性情大变的表现后,心中却是充满了疑问,狐疑之色也都跃然脸上。

李潼自然察觉到郑金对他不断的审视打量,心中也是无奈。他要以少年李守义的身份活下去,这已经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但要从外及内的完全模仿记忆中少年的性情与行事风格,他也实在做不到。如何向故旧相识解释身上所发生的变化,也实在需要费思量。

原本他已经不打算再装神弄鬼,现在看来,在少年李守义亲近诸人面前继续维持这一解释也是很有必要的,因为除此之外,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说辞。

不过,他倒也不太担心亲人接受与否,他就是李守义,这已经是个事实。而且目下围绕在雍王一家头上的危险与压力还未尽数消散,众人也难有更多精力来寻究或抵触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活下去才是当下要务。

李潼身体虚弱,又不愿让人背负前行,而且在禁中范围里,若无特旨降恩,决不可随意使用辇具,因此一行人也只能走走停停。

其实李潼也并非仅仅只是气力不济,他在藉由休息的时候,认真观察左近风物,努力将所行过的禁宫布局记在心里。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能否用上这些积累,但是多看多想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武则天高高在上,不会予他更多垂怜,而他想要活下去,则就必须要有自己的警觉。

一路行来,沿途所见给李潼留下的最大印象便是宫禁格局的宏大。眼前这完整真实的太初宫,给他带来的冲击与感受要远远大于后世遗迹追缅又或明清宫室的游览,盛大气象充斥于重檐高台之间。

大概由于目前武后长居上阳宫而不在太初宫,所以宫苑之间乏于点缀,并没有太过煊烈的浓彩繁华,巍峨的宫室给人更多的是一种无从言表的压力。穿行此间,使人不由得心情惴惴,垂首恭行,不敢浪语闲戏。

宫室规模虽然极大,但私密性同样极高。行途所见许多宫院,多有高墙环绕,若不深入其中,难窥内里究竟。更有许多地方颇具形胜,与其说是居住的宫阁,不如说是可以恃驻精兵而固守的堡垒。

宫室格局如此,但又不得不说,终唐一代,相对于历史其他时代,宫闱变故的发生要更加频繁得多。洛阳太初宫已是如此,而更负盛名的长安大明宫想必也是如此。可见物理上的建筑稳固与否,终究还是敌不过人心的复杂诡变。

走走停停,当一行人穿过一条长长的曲廊,眼前便豁然开朗,抵达此行的目的地,毗邻九洲池北岸东侧宫墙,依傍宫城北侧的兵城玄武城的御苑仁智院。

第0011章 仁智院家人们

隋唐宫室建筑,兼具功能性与安全性,同时又富有仪式感,往往是以一个或者多个殿台作为核心建筑,周围再搭配以廊阁厢舍等附属建筑,这样的建筑集群,便被称为院。

自上官婉儿转述神皇口谕之后,厍狄氏心中也犯了难,心知这一差事不好处理,但也不好拖延。苦思许久,才选择了将雍王一家安排在仁智院中。

仁智院地在西隔城东北处,旧年上皇驻跸洛阳,常将一众宫教博士安置于此,以便就近教育皇宗子女,天皇也时常驾临院中仁智殿训问考校子女课业。只是上皇宾天之后,这宫苑久乏人住,便稍微有所荒废。

厍狄氏所以选择此处安置雍王一家,则主要是因为仁智院西邻千步阁,千步阁又通隔城归义门,而归义门则是大内北门玄武门的附属门户,共同构成了宫城北部防御体系。

千步阁旧为隋炀帝所建,高出周遭一应院舍,自成一体,本来就是作为禁卫将士入直禁中、警戒监视宫苑异动的场所,入唐以后一应因之。换言之,将雍王一家安置在仁智院,那么他们的日常起居、一举一动都会在值守在千步阁的玄武城禁卫将士监视之下。

这当中许多考量,李潼自然不知,就算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不过抛开这些不谈,仁智院的居住环境较之他此前所在那阴暗潮闷的夹城五殿后廊舍要好得多。

这院舍南面就是在后世都极负盛名的九洲池,池上凉风徐徐吹来,夹杂着鸟语花香,目中所及也是一派御苑胜景,令人精神为之畅快,心情也好了许多。

李潼等人到来的时候,其他相关人等已经先一步来到此处。

一些简装宫婢忙碌的打扫着亭台廊舍,九洲池有一道曲水明渠引入院中,因为疏于打扫而有积淤,使得水流浑浊,又滋生许多蚊虫。眼下正有宫婢们用竹钩藤萝勾出腐烂的枝叶淤泥,疏通渠道,并将一些香蒲、青艾等既能美化环境又能驱除蚊虫的水草移植过来。

当李潼行过此处时,那些忙碌宫婢也都用好奇并畏惧的眼神偷瞄着他,显然他们也听说了发生在这位少年郡王身上的妖异事情。

李潼这会儿倒没有心情去向那些宫婢们破除迷信,他的心情隐有几分忐忑,因为毕竟马上就要见到所谓的家人们。他顶着少年李守义的皮囊,内里却已经换了另一个灵魂,该要如何与这一世的家人们相处,对他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入院所见,是一块方大的壁墙,绕过壁墙之后,李潼便看到不少人正散立于庭中。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辨认那些人的样貌,同归的妇人郑金已经不乏激动的大声道:“小郎君回来了,小郎君回来啦!”

众人视线俱被吸引过来,李潼正不乏局促的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以对,已经有一个少年大步行过来,少年看起来与李守义年龄相仿,但体型要更显高大。

少年穿着翻领的胡服,袍角撩起掖在腰带处,露出紫色罗纨、裤腿肥大的波斯裤,皂纱幞头略斜在顶,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不安分。

眼下他脸色满是愤怒,一边走来一边指着李潼大声嚷道:“巽奴回来正巧,你可知娘娘被宫奴伤害?大兄太懦,不敢与我同往寻仇,棍杖我已经准备好,你又有没有胆量随我去杖责害我娘娘的宫奴?”

听到少年叫嚷声,再结合脑海中泛起的记忆,李潼便认出眼前这一脸焦躁恼怒的少年便是他这一身的二哥,故太子李贤次子同时也是继承雍王爵位的嗣子李守礼。

李潼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李守礼,只是望着躁动少年略有出神。

李贤遗下三子,除了早夭而被自己取代的幼子李守义之外,尚有长子李光顺,嗣子李守礼。这其中李光顺在武周革命的天授元年被酷吏鞭杀,唯嗣子李守礼熬过这一漫长且残酷的折磨而活了下来,但也因这常年的幽禁生活而落下一生的伤病。

李潼所以出神,就在于眼前的这个浮躁少年与他想象中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的印象略有不符,更没有史书记载之后在玄宗面前泣诉因刑致疾的心有余悸,倒更像一个没心没肺的膏梁纨袴多一些。

李守礼哪里知道李潼眼下的想法,他行上前便要勾肩揽住幼弟,然而护犊心切的郑金早一把将李潼拉到身后,摆手道:“大王手脚轻慢些,小郎君大病伤身,现在可是弱得很!”

“巽奴你病了?严不严重?”

李守礼听到这话,脸上怒气稍敛,神态也转为关心,绕着李潼上上下下打量几眼,转又轻抚他后背说道:“得了,你速归室养病并帮我照看娘娘,我自去寻仇!”

他也是从别处被拘禁,刚刚被送到仁智院,见到嫡母房氏伤痛在身,心中已是怒不可遏,不理房氏喝阻便冲出门来叫嚷寻仇,更不知幼弟李守义已经是死而复生的妖异之人。

说话间,李守礼已经昂首转向院门行去,并从廊下掏出两根竹杖像是外间宫婢所用工具,夹在腋下便要往外走,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李潼这才反应过来,刚待要开口喊停,耳边已经响起另一个妇人颇有凄厉的尖叫声:“大王还要任性到几时?你是深恐我家祸患不深,还要招灾,门庭死绝才肯罢休?”

李守礼听到这叫声,身躯僵了一僵,转过身来一脸的委屈与不忿。

李潼循声望去,只见廊下立着一个脸色苍白素裙妇人,妇人一手拍栏、一手戟指李守礼,憔悴的脸庞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一副咬牙切齿、怒其不争的样子,底色则是浓郁的忧恐。

略作思索,李潼才想起这妇人张氏同样也是其父李贤妃子之一,称为张良媛,正是李守礼的生母。后世载为张良娣,则是死后追赠。

被生母痛声喝阻,李守礼顿时颓丧下来,垂首嚅嚅道:“儿哪里是、是任性,只是娘娘被人害……”

张良媛喝止李守礼后,却不听其解释,神色忿忿扫了一眼在场众人,视线在李潼身上停留片刻后则显得更复杂,而后抬手掩面退入一间已经被打扫出来的房舍闭门不出。

李潼看一眼尴尬又委屈的李守礼,心中幽幽一叹,这就是自己今生的兄弟,或还没有被之后更加苦难的生活残忍的磨去所有锐气锋芒,没有意识到自己那微小的能力根本不足以保护家人,仍怀赤子挚念,令人同情又惋惜。

“阿兄勿燥,娘娘所以受伤,全因我累,不是旁人加害。”

李潼上前拿过李守礼腋下竹杖,虽然对一个实际年龄远比他小的少年称兄,心里是十足的别扭,但他眼下也找不到别的更好的称呼。

李守礼闻言正待发问,院舍正居廊门下行出另一名妇人大声招呼道:“太妃请上官才人入见,两位郎君同入。”

上官婉儿带着几名女史向居舍行去,李潼便也拉起明显慢了半拍的李守礼一同上前。

院舍正居通透宽大,但在行入其中后,李潼还是闻到一股很浓郁的药味。他对房氏伤情多有记挂,绕过屏障便往内疾行。

室内布置简约,房氏早在宫婢搀扶下立起,她视线游移片刻看到李守礼与李潼身影之后,才很明显的松一口气,并有些吃力的对着上官婉儿作礼状,口中则称道:“多谢才人义言辩白,使我母子能为太后原谅……”

上官婉儿自然不敢受礼,疾行两步搀住房氏并连忙说道:“太妃言重了,虽杂尘一时有扰,但玉质终究难欺。今次阴云转霁,是太后御览秋毫,垂恩施庇,妾等躬在行走,怎敢居功!”

房氏并未收起谢意,她紧紧拉住上官婉儿又转头说道:“你们三子不可闲慢,太后尊养不敢轻扰,先遥谢恩德再谢才人惠义。”

听到这话,李潼才发现宫婢杂立的房间角落中还站立着另一个年轻人,正是少年李守义记忆中的长兄李光顺。跟略显浮躁的李守礼相比,李光顺要显得沉静得多,仪容气质都乏可陈,站在那里默然无声以至于让人注意不到。

但在房氏吩咐之后,李光顺便垂首行至房间正中,站在了李守礼的左侧,并向李潼投来一个满是关切的眼神,然后拉了拉似乎仍在懵懂的李守礼衣角,做出一个行礼的姿态。

之后三人并行廊下,在长兄李光顺的引导下面向上阳宫方向遥做再拜大礼。原本李潼还担心自己乏甚古人的礼节素养,但视线余光看到李守礼撅着屁股、磕磕绊绊的古怪姿态,心中越发感觉这一个嗣雍王大概率应该是一个活宝。

返回房间之后,李光顺便主动跨前一步,身在李守礼之前面向上官婉儿做揖手鞠躬。此前遥拜上阳宫,那是以臣谢君,所以要李守礼这个嗣王家长在前。可是现在再谢上官婉儿,有几分以尊谢卑的意思,因此李光顺在前便有些代行礼的味道。

看到李光顺这一点细节的拿捏,李潼心中不免疑窦暗生,虽然接触日短,但能看得出家门交给李光顺领导,怎么都比李守礼靠谱一点,但为何又是李守礼继承了其父雍王爵位?

第0012章 耶耶的召唤

上官婉儿自然不会托大到接受一位嗣王两位郡王的谢礼,她侧避半退,之后又与房氏浅言几句,然后便告辞离开了。

太后让她旬日来见,本就存有审视考验的意思,虽然她的确心内无鬼,也犯不上留在这里家长里短聊个没完。而且房太妃也未必对她心存什么谢意,执意要让三子礼谢,也只是通过对她这个太后爪牙的恭敬来表达对太后本身的顺从。

上官婉儿引众离开之后,房氏才又在宫婢搀扶下返回内室,并示意三子一同入内。房氏缓缓倚靠在矮榻上,视线扫过跪拜在前三人,还未开口已经泪目,语调带着几分颤音:“先王保佑,我母子又熬过一厄……”

说话间,她视线又落在李潼身上,并弯腰让他往近前凑来,两手捧住李潼脸颊,视线认真的端详起来。李潼被观察得分外不自在,颇有窘迫的视线转向房氏那被紧紧包裹且横在榻上的左腿,关心道:“娘娘伤情究竟怎样了?”

所谓娘娘,眼下还并不专指皇帝的妃嫔之类,用作对于母亲的称谓,而且还是非常普遍平民化的称呼。

李唐皇室在称呼方面真的没有什么严格的礼节讲究,素来以接地气而著称,呼父唤母,耶娘并用,兄弟之间也常称行第。

这当中比较有代表性便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两度帖》,是唐太宗东征高丽之际写给其子李治的私信,大意是耶耶想死你这小心肝儿了,你要记得常给耶耶写信云云,不独口语化得亲切,关爱之情也都溢于言表,与寻常庶民慈父没有区别。

当然,也并不是说就全无讲究,还是有一些容易引生歧义的地方。比如“哥”和“大人”这两个称呼,在某些特定语境和场合都有称呼父亲的意思。唐玄宗李隆基曾称其父睿宗为四哥,大人则更加数不胜数。所以来到这个年代,攀交情动辄“大哥”“大人”,人缘应该会混得很不错,大家都乐意跟你交朋友。

“是了,巽奴说他连累娘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守礼这会儿也终于问出口来,箕坐榻前,望着房氏与李潼一脸的好奇。

旁边的李光顺也微微躬身向前,只是姿态远不如李守礼那样亲昵随意,隐隐有种透出隔阂的意思。

这个问题,说好回答也好回答,李潼三言两语便将经过交代一遍。只是讲到自己死而复生这一件事,则就实在没有办法讲清楚。他这里刚刚开口讲一句,另一侧李守礼已经趴在他身上大呼小叫起来:“巽奴你真见到阿耶?阿耶跟你说了什么,有没有讲起过我……”

“噤声!”

房氏抬手敲在了李守礼脑门上,对于这个毛毛躁躁的嗣子也实在乏甚耐心,摆手对其余两人道:“你们先出去,我与三郎有事要谈!”

李光顺倒是恭顺,虽然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但闻言后还是连忙起身退出。李守礼则忸怩着不肯走,这更坐实了李潼对于其人性格的判断,这是一个憨货。

但见房氏瞪眼欲怒,李守礼还是垂头丧气起身往外走,只是离开房门前又傍着门框对李潼挤眉弄眼:“巽奴,我这几日练成妙戏,稍后答完娘娘,记得速来见我,我教你啊!”

看到李守礼那稍显拙劣的引诱,李潼不禁莞尔。

虽然与这几个所谓亲人接触不久,但这氛围让他感到轻松,大概是时刻身处在命悬一线的凶险境地,亲情之外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深情,彼此之间相互依靠,关系更加纯粹,完全没有那种天家无情、勾心斗角的气氛。

他转回头来,望着仍在凝视着他的房氏,深吸一口气后正待开口,可是房氏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有些接不住:“你家阿耶他、他是怎么样了?有没有问起家事,问起我……他也实在心狠,夫妻一场,哪怕梦里相见,也不以面对我……他、他是在怨我,怨我没有照顾好你们……”

这语调如泣如诉,听在耳中,让人倍感心酸。李潼听在耳中,心中更生感慨,他那亡父李贤的确是一个魅力极大的人,就连上官婉儿那种情意飘渺难言者都给了他不小的善意提醒,更不要说房氏这真正的太子妃,必然是更加的铭记不忘。

若再算上他那个根本不曾谋面,直接追随殉情的生母沈氏,李贤能得如此寄情深厚,也算聊有可慰了。

除此之外,李潼也不得不感慨古人神经之粗大,他这一番杜撰就连自己讲起来心里都发虚,居然没有引发什么质疑与驳斥。像是代表武则天的上官婉儿,在今天又见他之后,对此根本就连提都没有提,而眼前的房氏,则更是干脆对此信之不疑了。

李潼并不知房氏与李贤这夫妻相处细节,即便有心要安慰几句,也根本不知该要说些什么。他也知谎言越圆越大,特别跟房氏这种亲近关系日后少不了朝夕相对,说得越多,破绽自然也就越多。

因此在沉默少许后,李潼只是涩声道:“与阿耶四时相处,多半只是教我学识。此前上官才人言有诫我,此事只可埋藏在心,切勿浪言招祸……我自然信得过娘娘,阿耶他。”

“罢了罢了,终有相见日,我又急什么!”

房氏抬手打断了李潼言语,抬手将他鬓角几丝乱发捻起贴在脑后,动作轻柔又充满爱惜:“上官婉儿如此嘱你,诚是挚言,可见先王德馨惠人,各存心底。我儿虽然遭此厄难,但却有幸受教你父,这是你的大福分。

我只是一个惶恐愚钝的妇人,勉强煎熬在世上,也只是恐怕你们全无依靠,即便有心教养,也没有才力。人王才器,哪能绝传,这才有了你的一番机缘。只是切记不可张扬在外,引人妒忌。牝凶已老,岂能久活,珍爱父遗,终有用时!”

李潼听到房氏直呼武则天为牝凶,可知这柔弱外表下对于武则天的恨意之浓厚。只是听到岂能久活之类,心中还是不免叹息,也不好直言房氏实在太乐观了,牝凶虽老,但仍神龙久视,来日他们要承受的折磨,只多不少!

老实说,虽然现在小命还被人捏在手里而无从保障,但李潼还真的没有对武则天多么澎湃的恨意。抛开其余,仅仅立足于一个人的立场上,武则天那斗志昂扬也实在是常人难及。

如今的武则天,早已经是六十五岁的高龄,不要说在古代,哪怕在后世医疗保健已经非常完善的时代,这也已经是需要颐养天年、需要弄孙为乐的年纪。

可是武则天仍然不服老,还在积极准备着代唐履极的事业,跟后世动辄咋咋呼呼的玄幻小说主角相比,这才叫真正的逆天而行!

不过话说回来,年龄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无从摆脱的限制,特别对那些雄才大略的君王而言。

但年龄也是武则天的优势,一则她天赋异禀,到了这样一个年纪仍然能够保持旺盛的精力与臻至化境的权谋手段,保持着稳健的节奏一步步逆天而行。这一点就连许多英明君主都做不到,年老时昏聩致使乱政不断,而武则天这一阶段到来要晚了许多。

二则就是年龄也意味着武则天威胁并不大,尤其是对当时人而言。就连房氏都认为武则天已经活不了太久了,推此及人,可以想见这也是当世许多人的共识。

类似于狄仁杰之类名臣,他们对李唐并非全无忠义,而且也通过武周嗣位争夺将这一份忠义表现出来。但他们何以还能坐视武则天一步步篡唐自立?

这当中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武则天相当一部分权威直接继承于高宗李治,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武则天的年纪。这老娘们儿已经如此高龄,由得她折腾还能折腾几年?等她死了,自然一切回归正途。

可是在她活着的时候武力夺权,成功的可能不大暂且不说,就算是成功了,当中变数诸多,又会将世道引到何处?代价太大,得不偿失。

而且武则天活着的两个儿子,无论是被废逐的李显又或者如今还在位上的李旦,其实都没有表现出足够让这些大唐忠臣们豁出性命以拨乱反正的英主禀赋。

当然,这只是李潼的一点猜测,眼下他也不能、且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难接触到真正的朝堂重臣,这看法究竟是否准确,他也无从验证。

房氏又与李潼谈了一会儿,主要还是询问李潼的健康状况。而李潼也将他所杜撰《慈乌诗》一事稍作交代,他对此事背后逻辑虽然已经略有推测,但毕竟只是空想,讲出来听一听房氏对此的看法,心中也能更有把握。眼下的他,也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作商讨的对象。

房氏听完李潼所吟诵《慈乌诗》,又是覆面哭泣半晌。她根本就没有怀疑这是李潼所捏造的,只是大悲于先王至死魂灵仍然不得安宁,要托子献诗向那牝凶低头,为妻儿争取一线生机。

房氏虽多忿言,但李潼也从侧面印证了在房氏看来,他这一思路是没错的。至于李贤魂灵安宁与否,这也不在他考虑之内。

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武则天在从感业寺返回皇宫大内之后,对于王皇后那也是舔得嘴巴发麻,这才有了之后坤极后宫乃至于日后君临天下的风光。

眼下的李潼,尚不敢树立那样宏大的野望,但哪怕为了活命,也要有此觉悟、端正态度。毕竟,只有活着才有无限可能,大不了斗命长。

第0013章 王的起居日常

房氏本就乍脱囹圄,加上有伤在身,情绪波动严重,竟然不知不觉依榻睡去。

李潼见状,便也不再逗留,吩咐宫婢小心看顾,之后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

六月阳光暴热,洒落满庭,李潼却没有多少燥热之感,行出房间步入庭中后,更是忍不住展开两臂,似乎要用阳光扫去身上的晦气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