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83章

作者:衣冠正伦

这当中的辛苦唯有他们这些河源老将士们感受最为深刻,如今所达成的成果也让他们分外感到欣慰与珍惜。

虽然说临淄王欲遣妹和亲的做法并未被朝廷正式问罪,但还是让他们这些河源老将士们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和亲与否乃营边大计,但在此之前,河源军二十多年辛苦守边,且在青海战线已经做出了突破性的成就,若仍免不了赠女贿结吐蕃,这不啻于在说河源军过往多年的努力意义大打折扣。

除了情感上的抵触之外,郭知运理智上也觉得临淄王这番做法是在添乱。从高宗年间开始,吐蕃便有请求和亲的计议,当时掌权的噶尔钦陵更狮子大开口、想要大唐割许黄河九曲的之地为和亲的礼物。

如今的吐蕃自不复当年的强势,不敢再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但若欲与之和亲,仍需慎重考量,不可让蕃胡邪情搅乱大唐的内部情势。换言之即便要和亲,也决不可从相王一脉当中拣取女子。

郭知运也是经历过当年两京斗势的纷乱,自然深知这对家国伤害之大。他的立场自是站在当今圣人一方,只觉得故相王屡得大器却全都不能久享,是天意启示不得眷顾,强违天命自有灾殃及身,此事果然也得应验。

临淄王生此事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是不满朝廷对他的际遇安排,所以才想另觅出路。可是对当年的行台故员们来说,他们是极不乐见故相王嗣子再次势位显赫。

无论临淄王用心是否纯正,但当年故事所涉人众总是难免心存惊疑。他一旦拥权在手,也必然会给已经稳定下来的时局增添新的裂痕。

哪怕就事论事,临淄王也并没有表现出朝政大事缺其不可的禀赋才干。时流朝士们对他们兄弟的抵触与排斥,也谈不上嫉贤妒能,只是希望从武周旧年一直延续到靖国时期的国内纷乱能够在此开元一朝划下一个句号,不要再故事纠缠、再生波澜。

心中思忖许久,郭知运心情还是很难安静下来,无论圣人对此是如何看法并处断,他既然闻知此事,上奏圣人也是他作为臣员应尽的本分。

于是郭知运便站起身来,离开大内皇城,直往上阳宫而去。

“日前武举应征诸事未及略定,郭卿复又频叩直殿,是唯恐我文案冷清啊!”

上阳宫观风殿中,圣人望着被宦者引领登殿的郭知运笑语说道。这段时间军机繁忙,除了一些即定的事务之外,还常有新的事情涌现出来。

比如在八月初便完成的今夏武举,许多选举人们不想接受武举选授的职事,却希望能够投身于北征战事中、奋取更大的事功。群情殷切,朝廷在商讨一番后便决定再加试制举,从一干武选人当中选募征边伏远之才,编入北征大军之中。

诸多事情的审议,以至于圣人这段时间见郭知运比见自家娘子还要频繁,等到郭知运又来入殿拜见,他便忍不住笑语打趣道。

郭知运这会儿心情却谈不上轻松,趋行入殿叩拜见礼之后,便正色说道:“臣日前偶遇蕃使韦乞力徐,约定今日枢密院官衙相见,商讨蕃军助战事宜。不意韦乞力徐于事情之外另作别样启告,臣不敢专断独决,唯启奏圣人……”

于是他便将此前在署同韦乞力徐的一番谈话详奏一番,也并不特意凸显蕃使将要暗通临淄王一事。

李潼在听完郭知运的奏报后,便忍不住微笑道:“世事流转,实在玄妙。吾国君臣尚无西康封建之议,蕃国大相竟然急切请封,其妖情如此,国运如何能兴?”

讲到这话的时候,李潼心中也是感慨大生。

吐蕃的强盛、乃至于与大唐彼此纠缠两百多年之久,大而言之自有高原气候转暖、生产力有了长足的发展,从而在客观上提供了统一与强大的机会。但在这当中,关键人事的影响也是功不可没。

吐蕃的前期,一切故事只围绕松赞干布这一雄主与噶尔家这权臣氏族进行。其由盛转衰便在于噶尔家的覆灭,自此之后被论钦陵统治数十年之久的唐蕃战场便迎来了转机,大唐也熬过了武周与中宗朝的动荡,在开元天宝之交已经是将吐蕃按在地上捶打。

当时的吐蕃虽然还没到生死存亡之际,但若那时局势再持续一些年,外部的增量不足,国中也必将弊病丛生。但是一场安史之乱让吐蕃趁机直接鲸吞陇右,获得了远超前人的巨大进步增量,于是便又有了底蕴维持百十年的折腾。

当下这个时空,吐蕃的一场内讧分裂在大唐的干涉与趁火打劫之下,所造成的伤害要更加的深刻。到如今,就连其国大相都公然奔赴大唐来卖国邀宠,老实说,李潼心里真是充满了得意。

韦乞力徐希望借助大唐的势力、从而让他们这些原本属于孙波的豪强们抽离出吐蕃这团泥沼,自然给大唐封建西康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但眼下仍然不是决议定计的好时机,现在还有一个和亲的画饼吊住吐蕃一众势力,让他们不至于彻底的绝望并同大唐再作决裂。趁着这段时间,大唐正能安心的解决突厥问题。

等到北线战事了结,才是正式插手分裂吐蕃的时刻。至于韦乞力徐许诺的那一万僧兵助战,老实说对大唐而言也不算是什么难以拒绝的助力。吐蕃军队的战斗力虽然颇为可观,但也不至于成为漠北战场上的胜负手。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笑语道:“既然吐蕃是在夸口,并无兵员具备,那陇边戎旅调度也无须再顾此节。事后再着光禄寺就事问责,我大唐军机征命岂容吐蕃邪流弄作玩笑!我国甲兵雄盛,不仰蕃兵助势,彼若不信,来年大可逻娑城外陈甲列阵、具观势力!”

郭知运闻言后便点头应是,但在等候了片刻之后,见圣人并未再作别样交代,于是便又忍不住低声提醒道:“除了蕃兵虚员失期之外,韦乞力徐所告另有副使逗留长安一事,臣怯觉不可忽视。今圣驾留顿东都,长安尚有别情在拘,若不加严密审察,恐小患变大……”

这件事李潼自然不会忽略,只是没打算在郭知运面前提及。

此刻见郭知运主动讲起,于是他便垂首望着郭知运笑语问道:“那么依郭卿所见,此事又当如何处理?”

“蕃国副使奸言军机,乱我征程调度,已经不是宾使失礼的小错,而是扰乱军国计议的大罪,需作敌国以待、设法刑之!宜着京营一旅入长安捕拿凡所相关人事,传书蕃国、召其国中刑司入朝并作推审论罪。”

听到圣人的询问,郭知运张口便讲出一个处断蕃使的一个方案,可是在讲到别的问题时,他便稍显迟疑,略作犹豫之后才又说道:“当中所涉国中隐情,臣既非有司事员,不敢越案进言。圣听清晰、圣视分明……”

听到郭知运态度截然相反的回答,李潼不免一乐,但仍只是长叹一声,并不言明自己的打算。

郭知运见圣人仍有迟疑之态,索性免冠深拜道:“圣人本非顺守太平之人主,臣等亦非平流进取之庸员。往者君臣一志、中兴社稷,今虽势位荣享,但臣等亦不改初心!若痈疽加身,剜骨亦不为痛!臣寒伍卑员,幸在天眷垂顾,在朝班前、在户列戟,用则不辞!”

“有此忠诚群辅,朕又有何忧?”

听到郭知运如此表态,李潼也是颇受感动,不再继续回避这个话题,直在殿中召来杨思勖吩咐道:“持我敕书,驰驿奔赴长安,着长安留守府加设京营一旅驻守临淄王邸,王邸凡所人事往来,雍州长史旬日察顾、不得有误!”

第1032章 王邸冷清,荣华不减

时间进入深秋,筹备多时的北征大军终于正式向大漠进发。大军前行未足月余,前锋人马便在西受降城北部的牛头山附近追踪到突厥大队人马活动的痕迹。

前锋八千劲旅果断追摄出击,不久后便在牛头山北麓与所发现的突厥人马展开大战,并大破敌部,俘获突厥生口七千余帐、牛马巨万。

最重要的是,在之后的追击过程中,前锋人马成功俘获了这一路突厥人马的首领,突厥的小可汗默棘连。

这个小可汗默棘连并不是突厥现任首领默啜的直系子孙,而是上代首领骨笃禄的儿子。

当年骨笃禄身死后,默啜虽然争夺到了突厥的可汗之位,但在不久之后南寇朔方时大败而归,之后又被三受降城隔绝于大漠之北,使得突厥的势力与活动范围较之骨笃禄时代大大缩水。

为了平衡诸部落首领的纠纷怨气,默啜不得已将兄长的儿子任命为小可汗,作为突厥名义上的继承人。但很显然其人心里的真实想法并非如此,他将这个所谓的小可汗安置在牙帐南面、靠近三受降城的地区,一旦大唐有北面征伐之计,这个小可汗便是首当其冲、第一个遭受攻击。

果然,随着大唐北征开始,默啜的借刀杀人之计便凑效了。

小可汗默棘连所领掌本就是突厥老弱疲敝之部,自然抵抗不住大唐精兵劲旅的进攻,一战遭擒,与之一同罗网的还包括骨笃禄其余诸子并许多突厥仍然亲近骨笃禄一系的豪贵们。

不过默啜也难得意太久,大唐今次北征可不仅仅只是试探性的、浅尝辄止,势必要毕其功于一役。

区区一个小可汗自然满足不了几十万大军的胃口,所以在俘获这个小可汗之后,大军主帅张仁愿只是着令将相关战俘押运国中,只留下一部分深谙突厥现状又有意归义投诚的突厥贵族们作为向导,大军继续向郁督军山突厥牙帐进发。

北征大军首战告捷,消息传回国中的时候,两京之间自是群情振奋、纷纷奔走相告。时值这丰年年尾、佳节将至之际,听到边疆再传捷报,自然令时流加倍的感到喜悦。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沉浸在这一番喜乐气氛中而倍感自豪,若本身就面临着深重的困扰,那所谓的大军捷报对他们而言只是感觉到嘈闹而已。

今年由于圣驾并朝廷中枢转移到东都洛阳,长安城中氛围颇有冷清,市井之间也无可避免的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就连依期举行的世博会都不如往年那么热闹。

特别一些权贵聚居的坊曲,主人们皆需追逐权势而行止,长安家邸中往往只留下一些奴仆看守维护,人气较之普通民坊更显削弱。

永嘉坊是长安东北区域的贵坊之一,也难免受到了这样的影响。白天里街曲肃然、少有行人,入夜后也不再有连场的豪邸贵宴,变得安静许多。

不过今日傍晚时分,坊曲间又有了一些车马往来走动。这是因为居住在坊中的临淄王家中喜添丁男,设宴庆祝。

临淄王邸位于坊中北曲,格局自不同于普通民居,占地广阔,横跨两曲。在王邸东侧的围墙外,便是永嘉坊的北坊门,坊门内的武侯街铺如今被改造成兵营模样,昼夜驻扎着百十名经营将士拱卫王邸,让人觉得王邸尊贵难近。

闾里寻常百姓们自然不知,街铺中驻守的京营将士们主要可不是为了拱卫王邸安全,而是远在东都的圣人亲自授意监管临淄王邸人事出入。

圣驾东迁之前,临淄王因犯禁遭罚,职事被夺、禁锢府中。但这所谓的禁锢,倒也并不是完全不准人事出入的圈禁,日常生活中的人情往来同样可以继续,只是在人事出入的时候难免要遭受盘查过问。

不明令禁止是一回事,但谁也不想在走亲访友的时候还要被当做犯人一样盘问诸多。所以尽管今日临淄王邸布置了添丁的喜宴,但真正前来道贺的宾客们倒也并不算多。

王邸中堂里,临淄王独坐于席中,脸上并没有什么喜得麟儿的喜悦,只是苍白、显得有些憔悴。他也并不关心邸中人员的出入,只是一杯接一杯的闷头饮酒,同席中宾客们也乏甚交流。

堂内的客人并不多,只有几个王妃母族的武氏子弟以及安平王李隆范等寥寥几人。甚至就连早前临淄王每有设宴便全无缺席的王仁皎都不见踪影,不过王仁皎的儿子王守一却坐在客席中,旁若无人的自酌自饮,对着满案酒食大快朵颐。

这样的宴会氛围,自然让人倍感压抑,客人们也都不甚自在。

等到天色擦内的时候,仆员王毛仲匆匆登堂进告,顿时引爆了临淄王的怒火:“禀大王,平一公子告今日需往城南造访神秀法师,不及入府告贺,请大王见谅……”

“这全无人性的恶亲……连他嫡亲妹子产子都不来见,反倒走访僧徒殷勤!”

李隆基听到王毛仲的回禀,脸色顿时一怒,抬手便将酒杯摔在了地上。他同武氏女结亲,武载德之子武平一对这一门亲事一直不怎么热心,很少走访这一门亲戚。

但平心而论,李隆基对武平一这个妻兄还算不差。武平一生性恬和、并不热衷势利,但却颇有诗辞令才,所以李隆基也时常授意他所资助的时萃馆刻印武平一的诗辞文赋,助这位妻兄在士林文坛扬名。

此前彼此间虽然不算热络,但面子上总还过得去。

可就在几个月前,李隆基因欲使妹子和亲而遭到士林抨议、人生经受大挫折的时候,武平一这个妻兄非但没有雪中送炭,反而还公然焚烧了往年时萃馆所刻印的他那些诗集,以示与临淄王这个伦教败类划清界限,自此之后不再往来。

遭遇挫折后,李隆基满心的灰冷,倒也并不特别在意此事。今次之所以遣员相请,是有感王妃孕产不易,希望能召其手足至亲前来看望安慰,却不想武平一仍是如此不近人情,自然让他分外的感到羞恼。

眼见临淄王肝火大动,席中几员宾客也都尴尬惊惧不已,一个个噤若寒蝉。

但唯独混不吝的王守一却笑了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才又呵呵笑道:“世人惯是趋炎附势、避嫌远祸,这世情大王难道不知?美酒佳肴既已具备,又怎么会因为何者缺席而有损滋味?情事上是注定要有损伤了,若是再折了口腹之欲,只是大王自己加倍损失。”

李隆基虽然将王仁皎之女纳为细人侍妾,但却不怎么瞧得上王守一这个惯在市井招摇厮混的家伙。

此时听到王守一作此发声,他的心情不免更加的烦躁,只是摆手冷声道:“既入府中,酒食自然管够,吃饱喝足后乖乖归家,不要在外浪荡犯夜!”

王守一闻言后只是撇撇嘴,嘿然一笑,不再多说什么。

他同临淄王之间谈不上融洽,从这人第一次登门便贪图他妹子开始,早年如果不是因为阿耶劝告,也不怎么乐意敷衍迎合。

如今临淄王势位被夺,就连阿耶对其都敬而远之,而王守一今日之所以登门,那是为了给自家妹子撑腰。他虽然不具势力,但却颇有人面,不想邸中大妇产子之后便刻薄对待自家妹子。

顺便因受临淄王的连累,他今年参加武举的资格都被剥夺,听到坊间热议北征战绩,心情也是分外的失落恼火。到临淄王府上来大吃大喝一通,也不算被白白连累一场。

李隆基坐在席中继续生着闷气,其他宾客们则尴尬的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但又过了一会儿之后,府员却又来告道是门外有十几人来访,皆言来贺临淄王添丁,且各自携带了价值不菲的礼货,眼下正在门外接受京营将官的问询记录,请示大王是否要迎入府中?

李隆基接过仆员们递来的那些拜帖,见到多是陌生的名号,不免有些不解。

他正思忖何时同这些递帖之人有了往来的交情,王守一却抓起一张胡饼擦了擦手上油花,继而拍拍手说道:“让我去代大王迎宾吧,势力上我是难助大王几分,但讲到坊里情面、客堂不冷,还是能有几分增益。大王或瞧不上闾里的好汉,但讲到尚义不弃,我等却不失表现。”

听到这话,李隆基才明白门外那些人是王守一唤来为他壮势,看到客席空空的中堂,蓦地自嘲一笑,也从席中站起身来:“我如今这个情势,赶来拜访者已经是难得的情面,又怎么会在意宾客的身份高低,便与守一一同出迎。”

如今的他,于势力上也的确不再存有什么幻想,能有几个宾客当席畅饮、消遣愁怀,已经让人感动了。

两人前后行出,抵达前堂后便见到京营将士们正叉戟将十几个人阻拦在王邸门前,并有吏员捧卷问录。

眼见到这一幕后,李隆基脸色又是一沉,大步上前怒声道:“我这门厅是何贼巢,来访者难道尽是恶徒?若京中盛多不法,该当问罪的是你们这些京营丘八!”

听到临淄王作此怒声,那名门前阻拦的京营将官低头欠身说道:“上司有命,卑职等不敢怠慢,恳请大王见谅。”

李隆基还待发声训斥,一名来访的宾客越众而出,叉手说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贵邸自具门禁,某等不告来访,确需缜密排查,以免惊扰大王起居安定。门前当直一众京营袍泽,唯受命恭行,事中并无决断的权力,他们当直宿卫也是辛苦,某等行迹录定也是求一个宾主安心。”

见这名客人主动开口化解自己的尴尬,且言辞颇为得体,李隆基心情不免舒服了一些,同时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对方,似乎是见过几面,但却并不怎么熟悉。

见临淄王只是注视着自己却并不说话,对方便又微笑拱手道:“某名祚荣,现亦供职京营、忝为别将,之前曾同六郎一并登邸拜谒,但因宾客杂多,未得大王亲赐教令。今日也是自六郎处得知大王府中添丁有喜,卑身不耻冒昧登门欲讨酒水一杯以作祝贺。”

李隆基听到这话又回望一眼王守一,见王守一也在点头,于是便降阶行下,向着祚荣并其他几名陆续见礼的宾客们一一颔首笑应:“户中怀内新添一小物,何劳诸君走贺。即便无有此节,邸中常备酒食,亦可盛待诸位。”

说话间,京营将士们已经将访客身份录定,然后便也不再继续留此惹厌,纷纷退回了不远处的武侯街铺。

李隆基又狠狠瞪了那街铺一眼,这才又邀请众人返回府内中堂,着令门仆再添酒食,款待这些新来的客人。

这些客人们身份也是五花八门,既有祚荣这般拥有官身,也有闾里的商客。若是寻常时节,这一类人纵使登门拜访,也会被门仆归为闲杂人等,是不会在中堂列席正式招待的。

不过如今临淄王处境如此,自然不会再有这些高低的判断,李隆基更亲自一一举杯回应这些人的依次祝酒。堂中氛围变得热闹起来,也让他的心情略有好转,望向作弄出这一场面的王守一时,眼神也多了几分亲切。

抛开各种市侩利弊的考量,这些人肯在当下形势中前来临淄王邸做客,无论如何也的确当得起一个尚义的评价。

往年李隆基也颇自得于自己的交际能力,往来多有显贵,但是随着情势的变化,那些人便纷纷绝迹于他的庭中,这不免也让他感慨不已。

一番觥筹往来,宾主俱感欢乐。虽然说朝廷剥夺了临淄王的势位,但该当供给王邸的各类物料却并无克扣,都是坊间不得常见的珍品,再加上府中长养的一些音声人歌舞献艺,也让这些宾客们感受到王邸荣华富贵的生活,只觉得大开眼界。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门仆又来告北海王仪驾抵达门前,李隆基想了想之后,示意王守一代替他招呼这些宾客,并不让众人一同出迎,而是起身吩咐仆员将兄长引至侧堂相见。

第1033章 当户穷吠,于事何益

王邸侧堂中,北海王李隆泽刚刚坐定,便指着颇为热闹的中堂好奇道:“堂中谁来做客?还在门外便听到内里的喧哗。”

李隆基闻言后便随口答道:“守一引来的几个闾里闲人,是有些礼数简慢,我担心冒犯到阿兄,故不引见。”

“哼,此物凭仗王府声势,在坊间浪迹横行,如今竟将嘈杂引入邸内,三郎你也该当教训管束一番,不该因爱屋及乌便骄纵无度。”

北海王闻言后便冷哼一声,言语中对王守一颇为不满。

“这事不消多说,我之后自会提醒他。”

李隆基不欲继续这个话题,摆摆手应付过去,继而又问道:“那几娘子,还是不肯归家?”

之前李隆基为了让兄长说服妹子们答应远嫁吐蕃,特意将几娘子送出城去、在城外别业安置,结果事情的发展却不遂人愿,非但事情没有做成,也惹怒了家中几个娘子。

自那时开始,几个妹子便一直留在城外,就连几个与事无涉的庶妹不久后也投奔过去,不肯再留居于临淄王邸。

李隆基自觉理亏,羞于相见,只能再劳烦兄长北海王前去劝说几个妹子,希望她们能够返回家来。

北海王闻言后叹息一声,摇头说道:“几个娘子很是倔强,无论我怎么劝说只是不肯应声。听随从的仆员讲到,她们几人计议将邑产捐施、修筑一座道观束发修行……”

听到这话后,李隆基脸色顿时一黯,但片刻后又悲憷于形,两手捂住脸庞,痛声说道:“我究竟是怎样一个十恶不赦的孽障,世道、家人俱要弃我!我若真是罪大恶极,为何不将我引赴西市、一刀两断?却要将我禁锢在家、刀兵环绕,受此世道人声讥笑、却反彰显他的仁善之名!”

之前那一场风波,李隆基本来还以为自己是受张说的连累。

可是随着朝廷判处公布,与他一同干禁的张说虽然被逐出朝堂,但所得任命却是灵州这种能出实事功勋之地,言则惩罚,实则仍然不失关照。

李隆基自非愚钝之人,心里很快便明白过来,这哪里是张说的政敌要打击报复,分明是更高处有人以此手段来专治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心中自然既是惊惧、又充满了愤慨,对世道人心的险恶有了更深刻清晰的认知。

虽然在这件事情当中,他颇有踩线的举动行径,但那人若不乐见他的操持,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可以叫停,却偏偏选择了对他打击最深的一种方式,不独剥夺了他的所有势位,更将他的名声直接踩踏进了尘埃中,处断诛心、尤甚害命!

原来那人看似宽宏大量,实则内里对他们兄弟始终怀有深深的忌惮,唯恐他们兄弟在世道之内有任何实质性的人事创建,此前一直隐忍不发,只是在等待他们放松警惕、寻找一个最合适的打压机会。

如今的他,不独时誉势位荡然无存,就连血脉相连的亲人们都隔阂深刻,困居于王邸,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笑柄。

听到李隆基语调悲痛,北海王心中也是不忍,上前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三郎你也不要过分的伤心,妹子们只是一时惧怕计差,等过去一段时间,她们终究会明白兄长们并非一味的逼迫伤害她们……”

“可是我怕等不到那时……那人獠牙已经探露出来,他远在东都却仍担心我这个困禁长安的废人再生事端,专派甲兵将我门户牢牢把守,凭他心计手段,还会容我长久存活在世?”

李隆基讲到这里,眼中已是深深的忧惧:“阿兄,我并不怕死,但这等死的滋味实在是种折磨……咱们阿耶在天之灵,若知儿郎遭此羞辱折磨,会不会后悔当年将他放归长安?一时的仁念放纵,不独给自己留下了祸端,更是遗祸后人……苍天不公啊!与人为善者不得好死,此类绝情的孽种却显贵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