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55章

作者:衣冠正伦

太常博士虽然也是下品,但却达到了七品官秩,绝不是进士解褐选授的官职,这不免让贺知章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贺知章虽然尚未深浸官场、洞见险恶,但有一点就是知足自守。内中的情势脉络他看不清,但却不失自身应对的计略,所以才有某次选人聚会中的那一句豪言。

这样的应对是否有效,贺知章也不能确定。但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仕途起点成为某些人的利用筹码,若最后铨选结果真的有被刻意操弄的迹象,那么索性真的抗授不仕。

虽然这可能意味着他的政治前途会尽毁,但总比卷入到一些看不见的漩涡中要好,大不了继续留在草堂书院修书。

除此之外,贺知章内心里还有一点小期待,那就是希望圣人能够注意到他这个小下员的发声:敬爱的圣人,您圣笔钦点的小状元正在遭受刁难呢……

这个希望虽然很渺茫,但既然世道中有人觉得他开元元年魁首身份有可操作空间,或许圣人也不会完全忽略他这个御笔钦点的榜首。

第0983章 暗潮涌动,祸福自度

世道中人,若不身在官场,便不能体会每年一届的铨选让人如何焦灼。

这一份心情上的焦灼,不仅仅只是那些迎接考选、争取选授的选人们,看似威风凛凛、一念可以决人前程的选司官长们,同样也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

傍晚时分,宵禁的街鼓已经响过一通,吏部尚书苏味道的车驾才缓慢的驶入坊门中。而在这车驾前后,当然少不了那些奔走拥从、博取表现的选人们。

因为苏味道当职选司,所以当选月到来后,且所坊居也骤然变得热闹起来。比如眼下,因为大量追从者跟随苏味道车驾入坊,便有一些坊中民众都出入不便起来,有些被堵在坊门外不得进入的坊人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但有令才,何患不能得求好官!这般趋拜求幸,真是全无风骨!”

外州民众们见到官人,或还恭谨畏惧,但在长安城中,最不缺的便是官员。官民杂居坊里,哪怕宰相高官,坊人日常也都偶有途见,自不会将这些选人们放在眼中。

杂乱叫嚣声中,更有坊人直接冲进苏味道的仪驾一侧,向着行驶的马车大声呼喊道:“早年王治不兴,圣人那样艰难才重振家国,府君当事,一定要秉承公道用心,千万不要混选了劣才,败坏朝廷的政治典章!”

听到坊人们各种愤懑不已的叫骂声,那些选人们也都颇露惭色,有人便当街向那些坊人拱手苦笑:“当此英主雄世,谁人没有报国之心?十数年辛苦学业,权断于此朝夕,情知所工无用,实在难以安息下来。滋扰坊间父老,抱歉抱歉……”

坊人喜恶随性,虽然心底埋怨这些选人们扰乱坊中生活,但扪心自问若是易地而处,自家怕也难以冷静自处。听到那些选人们直诉心声,倒也没有穷究不舍,嬉笑两声,心里已经原谅。但若下次仍被堵在坊外进不来,自然也免不了还会有一通咒骂。

不说坊间的热闹情景,苏味道的车驾终于在彻底天黑前回到了邸中。因有京营将士驻守邸外,邸中倒还略得清静,如果不考虑墙外那些此起彼伏的诵读声的话。

车驾在中庭停稳,却许久不见动静,有仆员入前查看,才发现郎主已经靠在车厢中打起了瞌睡。坊中那么吵闹的环境尚且无阻睡眠,可见苏味道着实是累得够呛。

邸中大妇裴氏招呼着仆员上车将郎主搀扶下来,眼见苏味道仍是眼圈泛黑、昏昏欲睡的模样,裴氏忍不住叹息道:“在司已经如此疲累,郎主何妨直在选院休息。家中诸事,自有妾来掌定,有事则报,不须频问。”

苏味道手臂搭在夫人臂弯,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往内堂行去,闻言后便苦笑一声:“并不是信不过夫人掌家,只是选院的嘈闹与坊间无异,终究回到自家门户中,才能放松下来,稍得短时的安枕。”

夫妻两并行返回后堂,途中儿女新妇问询赶来拜望,苏味道却没有精神逐个应付,摆摆手吩咐他们各自归舍休息,只想要一份耳闲。

入堂之后,夫人又连忙传餐布菜,伺候夫君进食。眼见苏味道用餐时都还频频低首瞌睡,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抱怨道:“往年宦游并州,虽然亲友略在疏远,但夫郎作息总还有时。如今荣归朝廷,却又忙得难得安歇……”

“拙妇愚见!事分内外闲剧,你夫德性幸能得圣人赏见,降制召回,授用选司。如此恩厚,岂敢计较有失闲暇!”

听到裴氏絮叨抱怨之辞,苏味道便一瞪眼,有些不悦地说道。

身在官场之人,谁不盼望能有更高的势位?早年担任并州长史,虽然也是权重一方,但又哪里比得上如今执掌选司的荣耀显赫!

更何况,苏味道自知他并不算圣人的潜邸旧员,虽然为官多年,但也没有内外事功显著。

能在今年这样的大选之年执掌选司,那也是因为圣人感念他在当年河东故相王之子李成器的兵祸中尚算坚定的立场与出色的表现,所以才给予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虽然苏味道自己也难免会因为选事繁杂而心中叫苦,但稍作歇息后便会打起精神来,努力将事情做好。

被夫君如此训斥,裴氏自有些气恼,侧坐别席闷声道:“当职选司的人物,妾也并非没有见识。当年见人用事举重若轻、从容有加,却不同于当下在事者忙碌得这般昏天黑地!”

娶了一个有背景的媳妇就有一点不好,哪怕在自己家中装个逼都不够爽快。

苏味道闻言后,嘴角也是忍不住一咧,先是垂首默然吃了几口饭,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辩解道:“前后当事者确有才器高低的差距,但今世选事之繁芜,也的确不是当年能够比较。丈人当司推举,多得才流名臣。我虽然不敢夸口有此识人之明,但既然君恩授用,总要力求野无遗士、才流毕举!”

“先功者人事俱远,当下之人总要依仗当下的权势。妾的确厌声不美,终究还是见卿卿劳碌毁形伤神,难免心疼……”

裴氏听到夫郎这半是气弱、半是要强的话语,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又返回案旁为夫郎温酒浅斟:“今事虽然繁过当年,但夫郎也是业有所承,当司不会受人见慢,但能尽心尽力,典选清明必也彰扬事后!”

世道中人总难免会因为人情渊源而对某些人事高看一眼,老子英雄儿好汉,这一类的评事标准古今略同。

苏味道虽然此前久历州府,并没有当司典选的履历,但是作为裴行俭青眼相中的女婿,自然而然有一份执掌选司的优势。

毕竟裴行俭当年司职典选十数年之久,人皆称其选士公允,像如今选司仍在沿用的长名榜、诠注等流程,皆是裴行俭当年所匡定的旧法。

更不要说裴行俭当时所欣赏举荐的人才,皆为文武英流,包括如今尚在势位的当朝武臣第一的黑齿常之。

老实说,有这样一个丈人珠玉在前,苏味道如今担任吏部尚书也是颇有压力,担心选士不公让人见笑。这一个优势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鞭策与警醒,让他不敢懈怠。

但在听到夫人这么说后,苏味道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轻叹一声说道:“当下选司,业有所承者非只一人。若真凭此自夸,难免要受人冷嘲啊……”

裴氏出身名门,也并非对时局一无所知的闲庭妇人,闻言后便皱眉轻声道:“莫非事中与李侍郎略有不洽?”

今年典选吏部三名长官,除了苏味道之外还有吏部两个侍郎张嘉贞与李敬一。

张嘉贞自不必多说了,圣人潜邸故员,早在圣人刚刚入世之际便追从于后,直到今年年初自中书舍人拔授吏部侍郎,虽然有些超格提拔,但履历摆在那里,旁人也羡慕不来。

至于李敬一,那背景更是了得了。其长兄李敬玄与裴行俭同时代人,同样也是掌选多年,势位上甚至比裴行俭还要更高一头,只可惜当年在青海栽了一个跟头。

长兄已经不俗,李敬一的二兄李元素同样也不差。当年两京斗势时,李元素便与姚元崇共事行台,也是开年初年的宰相人选,如今则接替格辅元在职扬州长史。

一门兄弟,两人都曾是当朝宰相,说是当世第一显宦望族都不为过。李敬一出身这样的家族,如今又在朝担任吏部侍郎,朝中群臣还真没有人能在背景上将之压过一头。

见夫人听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苏味道又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但也没有继续再说什么官事上的纠纷。

有人的地方就难免会有纷争,特别当下铨选之际的选司,若真会是一团和气,那才是见了鬼了。

吏部三名官长,张嘉贞身份特殊,又是刚刚接受了超格的提拔,短期之内是很难在势位上更上一头。所以张嘉贞心态倒是颇为平和,安在所司,与同僚也少有争执。

但苏味道与李敬一之间,则就存在着一种颇为微妙的竞争关系,都将今次的选事当作自己官资履历中重要的一个机会,务求竭尽所能做到最好。

这样的心态倒是不错,但人才的选拔给授本来就存在着主观上的差别,若两个一丝不苟、固执己见之人在一起共事,难免会碰撞连连。

类似的苗头在一开始就已经浅露端倪,苏味道作为吏部尚书,官职上要压过李敬一一头。

但某次公廨用餐时,李敬一突然开口问道:“世人常言裴献公赏士分明、无所错漏,但今人论古,就与尚书连襟论谊者,似乎所赞也并非必然啊!”

李敬一所讥笑的,便是裴行俭的另一个女婿王勮了。当年神都革命后,王勮因为在职中书,倒也显赫了一段时间,但很快便被强臣李昭德打压下去。消沉之际却不安于室,数年后更卷入庐陵归国的乱事中,直接身死于当年洛阳的那场动乱里。

苏味道与王勮虽然是连襟,但彼此行道不同,早年便疏于联系往来。如今被李敬一拿来取笑,他自然也不甘示弱,帮李敬一回忆了一下其兄承风岭战神的旧事。

彼此斗嘴虽然都没输,但却连面子上的和气都难再保持,再共事起来自然难免碰撞连连。

在选月初期的时候,两人分掌案事,再加上张嘉贞的居中调和,彼此间的纠纷矛盾倒还没有影响到选事进程。可是随着典选越近后期,特别一些待遇优厚、能出政绩的好官职位上,那就是各执己见,难以调和了。

眼下选人们的各种考评其实基本上已经结束了,但铨选流程仍然迟迟没有走完,便在于两名主官对于一些职位上的争执不休。一直到现在,仍有两百多个职位没有敲定人选。

于是,针对京司某个职位或是大州某个缺员的人选争执,便成了当下选院中的日常。苏味道之所以厌居选院,宁愿忍受出入的喧闹嘈杂,不当直的时候也要回家来,就是为了养精蓄锐,明天有精力继续与李敬一缠斗。

原本苏味道也并不是一个好斗的性格,武周旧年甚至有“模棱两可”的时评,最不愿意标持己见,与人碰撞。生人至今,最有风骨坚持的还是当年在河东时反制庶人李成器。

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气,眼见到李敬一气势汹汹要踩着他上位,而且这对苏味道而言也是仕途上一个极大的机遇,他当然也不肯让步。

虽然归家后难掩身心的疲惫,也忍不住向夫人稍微吐露怨言,但具体官事上的纠纷,他还是不愿说的更具体一些,因此只是含糊过去,继续进餐。

用餐完毕后,苏味道便精神恹恹的坐在席中迷蒙着睡眼。夫人见他精神欠佳,终究还是心疼,于是便低声道:“久疲虽然不是病症,但也销人筋骨。妾便告退归寝,夫郎不妨招取细人侍者,或能遣怀解乏……”

听到夫人这么善解人意,苏味道便也强打起精神来微笑道:“老夫已非筋骨少壮,疲则卧、倦则眠。夫人且去,我这也便睡下,明晨还要早起坐衙。”

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第二天天还未亮,苏味道便早早起身,虽然精神还没完全恢复,但也总算不像昨天那样形神俱困。

今日随非朝日,但苏味道作为吏部的长官,还要坐衙半天处理一下当司事务,并等待禁中与政事堂是否有制敕传达。

眼下吏部大多数官员都在选司,包括与苏味道相看两厌的李敬一。苏味道也不担心李敬一会趁着他不在通过什么人事决议,反正最终结果还是要通过他的审批才能上交都省。

眼下合司俱忙碌选事,衙堂中积事并不多,苏味道很快便处理完毕。闲暇之余,他便站起身来在衙堂内外略作踱步,便不免听到一些闲话。

对于普通人而言,朝堂上的人事调整高远莫测,难以猜度。但像吏部这样的要司,一些高层风向其实也能略有窥见。

比如说宰相刘幽求已经在政事堂数年之久,年前年后可能就会有外放州府的任命。而接替的人选,极有可能会从吏部涌现。因为今年乃是州吏大举之年,吏部出身的宰相对于州县政治得失自然了解更深。

衙堂中便不乏吏员低声议论,对于势头正健的侍郎李敬一颇为看好。若李敬一也能进入政事堂,那就是兄弟三人接连拜相,真正坐实国朝第一望族的殊荣。

听到这些议论声,苏味道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他眼下的处境比较微妙,若能早入朝半年,都将会是下一步政事堂人选的有力竞争者,可是因为圣人亲征在外,并州太原府需要有能员坐镇、防备漠南而不宜大动,所以苏味道便一直等到圣人凯旋才得以归朝。

蒲州的裴守真因为在圣人亲征之际于河东督运有功,所以提前一步补入政事堂。同为河东州官的苏味道希望自然就更加的渺茫,这也是李敬一在明明官阶有逊的情况下,还敢直接挑衅上司的原因之一。

“李某欲典卖选权,为其营张拜相之资,我既在司,是绝不能允!”

无论在公还是在私,苏味道当然都不希望李敬一接替刘幽求的位置,心里也是暗暗发狠道。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他正待举步前往选院,可还没来得及走出衙堂,便有都堂官员疾行而来,递上一份今早由禁中发出的敕令。

垂眼见到敕文内容后,苏味道脸上顿时展露笑容,并忍不住挥拳砸在案上,只觉得连日以来所积攒难消的疲惫顿时消散一空:“圣人明辨秋毫,何物能在此英明圣视下营张私计!”

敕文的内容很简单,说的只是一桩小事,若选人贺知章考选通过,选司可就案授其富平县尉。

原本这样一桩小事,自不值得圣人亲自垂询指点,但眼下选事胶着,圣人御笔便有破局之能。

今界选礼中,不乏台省在职又或高功勋人家子弟参铨,所以便有一股暗潮希望能够推动贺知章这个开元元年的榜首拔格得授。

有了这样一个吸引注意力的存在,其他好官选授关注度便不会太高。这个贺知章也算适逢其会,功名过于特殊耀眼,反而成了一些别有怀抱的时流推出来供时流臧否议论的靶子。

现在,圣人亲自敲定开元首席科举门生循规发授,不得超格,这自然是对选司暗潮的一个警示:凡在选之人,谁业名能够显赫过贺知章?谁的后台背景又能尊贵过贺知章?各自审量,若还不知止,那就祸福自度了!

第0984章 选司公正,风骨强硬

持续多日的选月喧嚣,终于在时间进入腊月中旬时、随着铨选最终结果的公布落下了帷幕。

这样的办事效率,总体来说还算是不错的。武周旧年时,选事泛滥,每年多达两三万选人奔赴神都听集,以至于铨选事务加倍,加上许多员外官的设置,最终结果的公布往往要拖到第二年的二三月,与接下来的科举无缝连接。

前程攸关,每一分等待都让诸选人们倍感焦灼。因此当结果公布这一天,众多选人们也都第一时间奔赴选院,查看自己的选授结果。

选授的榜单同样也叫长名榜,只是跟决定选人资格的长名榜相比,名额大大的缩水了。今年冬集参选的选人们一万七千多人,但最终敲定的选授名额却只有两千一百多个。

接近十比一的淘汰比例看似并不算高,但要知道铨选的参与者并不是平民百姓,而是已经通过各种途径获得官身的选人们。

这些人已经通过了国家初步的典选考核,只是在等待一个做官资格。这么高的淘汰率,也的确是有些残忍。

但这才是朝廷选士的常态,类似早年的靖国时期人人都有官做,又或几年前的科举三术科发榜即授,仅仅只是非常时期的特殊状态,并不会长久如此。

如今大唐整体的国运势头虽然是昂扬向上、机会众多,但无论怎样的大势奔涌,总会有人错过一个又一个的机会,徒自嗟叹岁月流逝、时运不济。

其实早在多日前,铨选各种考核流程大体上已经走完,选授的名额基本也已经确定。

但终究还是有些人不肯死心,盼望着会有格外的开恩变数发生,第一时间便来到选院,一遍又一遍的仔细浏览长名榜单,但最终还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不乏人因此失声大哭。

有失意者自然便会有得意者,一些入选的选人早早便在名单中找到自己的名字,若再看到所授官职正合自己心意,矜持者笑而不语,外向者恨不能踏歌蹈舞、宣泄自己的喜悦。

这一届铨选两千一百多个职位,属于京司的有将近三百个,要比最初传言中所说不足一百个京司职位多了将近两倍。毕竟那些小道消息来源无从追查,难免会与实际的情况相差甚远。

不过传言也并非全是虚假,在今届铨选的大格局上并没有出错,今年的确是州吏大举之年。扣除那将近三百个京司职位之外,剩下的一千八百多个俱是外州府县的职缺。

没有通过铨选的选人们自是悲痛欲绝,而通过铨选得授的也都各怀有喜,原因就在于诸官职内外闲剧轻重的区别。

随着朝廷大修内政和对外的开拓,加上各种规令与福利的补贴,内外官职虽然不再像早年那样差距悬殊。但哪怕是外官,也存在着极大的差异。

时流中不乏好事者引佛家六道轮回的说法,将天下诸道州府加以划分优劣。开元三年之后,大唐诸道监察又恢复为永徽年间的十三道,并在此基础上独立划分出了以东西两京为中心的京畿道与都畿道,一共分为十五道。

在这诸道当中,京畿道与都畿道便列于六道中的天神道,虽然任职于州县,但却位于政治中心,处境待遇上并不比京司差了多少,还能享受到地方官当衙主事的乐趣,少了朝廷诸司人事牵扯的掣肘,虽然名为州县官,但实际上较之京司卑员还要更有乐趣。

虽然说后世官场有“恶贯满盈,附郭京城”的说法,但如今的大唐还没有达到后世官僚化成熟的状态,且原本嚣张跋扈的勋门世族也在多年来的打击下萎靡下来。

京畿赤望诸县作为最先感应到朝廷政令变化的近畿区域,也是最能出政绩的地方。大凡官员只要不是完全的庸碌无能,安心于事,秩满之后便不愁政绩前程。

天神道下一个等级便是人间道,得列于此的地方就多了起来,诸如河东道、河南河北道以及江南东西道等。

这些地区已经少不了任事地方的辛苦烦恼,但仍然没有让人断了修行的希望,只要勤奋努力,同样也不乏列绩功簿的机会。

再下一个等级便是修罗道,环境与条件较之人间道要更艰苦一些,诸如陇右道、河西道,以及几大都护府所在的地区。

这些地方因为地近边疆,自然比不上中原地区那么安逸,但随着大唐国力的增长以及在军事上的开拓,官员人身安全有所保障,且若遇到机会,还有可能奋求一下军功,最适合那些功心炽热、渴望进步的官员。

这三上道论定之后,剩下诸道便不怎么能让人提得起兴致了。特别是列名于地狱道的岭南道,本身便路途遥远,地方上又瘴热泛滥,本来便是流放犯官罪人的地方,若真被选授那里,可真是让人叫苦不迭。

这样的划分,虽然只是坊间的戏言邪说,但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如今大唐各个地区的政治现状,并不是完全的无的放矢。

今次铨选中,便有属于岭南道诸州的两百多个职缺。那些得授的选人发现这一情况后,都不免如丧考妣,神情甚至比那些落选者还要更悲伤。

虽然说吏部选授之后,诸选人还要前往吏部过官注历、领取告身,超过限期便等于自动放弃任官的资格。

可真要逃避选授的话,惩罚也是颇为严重的,起码要禁锢十年不得参铨,而且这一弃官的污点也会永远记录在履历中,遇到需要权衡挑选的职缺,便会成为优先淘汰的对象,基本上就宣告了政治生涯的完结。

所以选人们一旦得授,等闲是不敢随便弃官,除非是遇到父母大丧、需要丁忧的特殊时期。但这样的情况实在太稀少,想要人为制造巧合,那代价绝对比硬着头皮赴任要大得多,起码也得是遗祸数代起步。

每年铨选结束,此类有人欢喜有人忧的情景都会上演一遍,也不乏得授恶官的失意者们凑在一起,希望能够挑出一些选事中不合理不公正的地方加以抨击,希望搞大舆论、否定结果。

类似的用心不能说是险恶,也只是人性中偏于负面的一种想法,并以另一种形式对选事流程进行监督。

今年同样如此,一些得授恶官者在选院盘桓不去,并逐渐的聚集在一起,用各自携带的纸笔将选授长名榜记录下来,特别是对一些好官与特殊的选人们授官情况抄录下来,然后便凑在角落中加以分析。

一些孤立的事件自然难以分析,可是类似的事件集中在一起进行比较梳理,自然能够发现潜伏在事物表象之下的一些规律。

选人们首先分析的便是那将近三百个京司官职,然后便陆续发现了一些现象。

首先发现的便是这些得授选人们的功名出身,其中一部分是靖国功臣,另一部分则是开元以来科举诸科以及各科制举得中出身者。至于荫受、太庙斋郎、挽郎等诸类杂项出身,比例则占得极低,只有寥寥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