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24章

作者:衣冠正伦

不过赞婆眼下焦灼的心情显然不能仔细体会这一份热情,只是觉得吵闹,一再表示希望能有一个安静的环境与郭元振进行交谈。

见赞婆已经焦虑成了这个样子,郭元振这才摆手屏退那些充场面的人员。一俟闲杂人等退出,赞婆便上前一步,直望郭元振并沉声道:“日前两方约事,海西方面一概执行,绝无悖约。但唐国何以突然违背前约,竟要用大兵于青海?”

面对赞婆的质问,郭元振一副故作不解的神情,皱眉道:“将军何出此言?两方物事交流,此乃朝廷定议,陇边凡所在事之员,无不精诚执行,不敢有所懈怠贻误。将军陡作如此指责,郭某实在不知因由何起!”

赞婆听到郭元振的这一回答,不免又是一脸的气急,直接拍案而起怒声道:“郭府君又何必明知故问?朝中圣人陡作征令,欲攻青海……”

“若将军是以此见责,请恕郭某无从应对。两方虽有前约立定,但本就无涉青海之所归属。国中有此图复之计,也并非郭某能够参议评论。”

见赞婆已经颇为失态,郭元振便也从席中站了起来,迎着赞婆恼怒的眼神继续说道:“将军亦世中智者,自知两事不可混为一谈。蕃国赞普不宣而战、抢夺西康,于吾国吾民而言,是可忍、孰不可忍?更何况,青海本就为我唐家时代所有之藩篱,旧为悍敌恃强所窃,并一再挑衅我国,自当予以痛击回应,打消贼焰!”

“可、可如今的青海……青海如今已是我家所有,并无与大唐为敌互攻……”

听到郭元振如此回答,赞婆脸上怒容稍敛,转而流露出几分恳求。

郭元振闻听此言却笑了起来,摆手道:“将军何必言此荒诞不经之语,唐家藩属赐命俱有章轨礼法,几时有涉贵宗?今次我国圣人亲征此方,必将痛惩贼恶,羞辱敌国,送还青海故主,再播唐家恩威。除此之外,无作二想。将军若能感怀旧义,侧身事外,彼此可以不伤和气。但若仍以蕃臣自居,视我唐家雄军为仇,唯战而已!”

“这么说,唐家是绝不容我一门再领青海?”

赞婆听到这里,脸色变得铁青起来。

“青海之所归属,于我唐家而言自有藩领一系,往年或战或和,皆与蕃国计议。将军因此而来,不知奉的是何方旨令?”

郭元振讲到这里,也已经把意思表达的非常清楚,青海的归属以及围绕于此的战事相关,那是需要吐蕃与大唐通使交涉,至于噶尔家则就没有这样的资格。

赞婆见郭元振打起了官腔,却并不正面回应最核心的问题,心情自然更加恶劣。

他在稍作沉默之后,才又抬起头来,语调凝重地说道:“青海纠纷、国中隙扰,情势如何,郭府君必也深知。今我一族已经难容于国中,青海已是唯一生存之地。满门老幼或不称壮,但仍不失负甲弄戈之力,虽赞普欲夺此封,也绝不会束手待毙!唐国若罔顾此中故情、一味用强,为了满门生计,我家也绝不接受!”

他见郭元振还待发言,连忙又开口继续说道:“唐家富拥四海,所领俱膏腴之地。青海此地虽阔,但却边远寒荒,民弱物贫,所出不抵关中一县。唐家之所必得,唯因边计相关而已。旧者此方故主,德亏力弱,所以遭其国人背弃,不能长守此业,仓皇投唐、乞怜苟存。唐国几番举力扶之,俱不能从容成事,此所谓天意亡之,又何必人力强挽?”

“唐国圣人雄壮之主,今控御盛兵而来,我家确是力不能当,但为守此方寸养生之地,也只能奋力舍命相搏。但就算青海旧主重临此境,人事俱已陌生,所任未必得人,旧时已经不能自守,如今也只能依仗唐家士力,实在难补边计之翔实。”

“我家虽出身蕃土,但蕃主因功大而不容、目强臣为巨寇,我家若要生存,唯另择栖息,这也已经是族众们的共识。父子累治青海,至今浅有微功,虽然难敌唐家天威,但若青海故主欲图反复,一战即可灭之。青海之于唐家,无非爪牙放置之地,绝非夺而必守之乡。但得唐家一纸封命,我家必世守此恩,绝不容许蕃兵踏入,这既是报恩之忠义,也是求存之必须!”

赞婆讲到这里,神态已经变得恳切无比,甚至面向郭元振拜下,颤声说道:“府君历边干员,当中权衡想必较赞婆愚见更加分明。青海此境,一纸书令便可召复,实在不劳圣人亲自戎行宣威。恳请府君能将此言转奏于上,若能成此情势,府君内可夸功于朝堂,外可布恩于海荒……”

见赞婆姿态如此谦卑,郭元振连忙侧身避开,并从一侧上前弯腰想要将赞婆扶起,同时也不无惋惜的叹息道:“将军有此义念明识,郭某既闻,亦倍感欢喜欣慰。只可惜、可惜了,若在此之前,无论如何郭某不会错过这一次的大功,一定要尽力促成此事!但现在,朝廷征计岂容朝令夕改?边中鄙士即便贪功,也不敢在这样的时节进献离合诡计,扰损大军军心士气啊!”

“难道、难道真就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了?”

听到郭元振的回答,赞婆又是一脸的失望与不甘。

郭元振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三军即动,令出如山。即便事中仍存转机,也绝非区区边臣敢作谏言。时来常有相见,我与将军公务之余,也算是颇有私交,盼能同殿为臣。可如今大军已经征程有期,我若再进此计,即便圣人不作惩罚,国中几十万渴功将士也不会饶我啊!”

赞婆听到这里,才算是彻底的死了心,神情失落中又透出几分决绝:“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强人所难。诚如郭府君所言,虽然立身有偏正,但情谊各存心怀。今日事不能成,来日再见已是生死之仇,恳请郭府君惠赠美酒一瓮,畅饮话别,然后再争命疆场!”

郭元振听到这话,便抬手吩咐吏员送上美酒佳肴,并亲自为赞婆斟酒,眼见到赞婆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他才又皱着眉头,一脸若有所思地说道:“郭某心中仍存一惑,究竟何人献言,若青海不守,则贵宗不存?”

赞婆听到这话后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又说道:“事到如今,府君又何必出言戏我啊!自我父以来,一家志力皆用于青海,如今国中已无容身之地,天下虽大,舍此之外,又有何处能作安身?”

一边说着,赞婆一边抬起手来,想要再将酒倒满,然而却被郭元振抬手制止。

“恰是将军此言,让我疑惑更增。讲到累世的经营,贵宗能过于吐谷浑王室一脉?几百年王业传承,当中屡有兴衰,国脉几番断续,如今却又将要卷土重来。吐谷浑亡国之危,尚不足以覆灭其宗。贵宗虽然三十年劳力错付,如今又何必执迷守此虚妄之业、自断生机?”

郭元振凝望着赞婆,认真说道。

赞婆在听到这话后,两肩陡地一颤,继而便连忙疾声说道:“府君能否再作明示?”

“将军自是精明练达之人,当中利弊取舍,又何必求问他人啊!人事艰深诡谲,又何止青海一处?慕容氏一族可以抛弃国业以求生存,蕃国赞普则要剪除柱国门户以求独尊,为何青海一地便一定要是贵宗生之牢笼、死之坟茔?”

郭元振见赞婆思绪已经被勾动起来,便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吾皇所以率众西征,在于蕃国侵我西康。于噶尔一门,实无必诛之想,否则事前又何必诸多资助?这一场征战,于我大唐、于蕃国都是不得不战,绝非一户之所顺悖能阻。但这一场战事,于贵宗又有何利何害,以至于不得不战?”

赞婆刚才还心存几分迟疑,可是在听到郭元振此问后便完全的沉默下来,久久的没有发声。

然而郭元振的蛊惑之语却仍在继续:“蕃土狭窄,蕃主不仁,寸土之封吝给,大功之士难容。而我大唐则恩威浩大,无所不容,今青海国主又将再受新恩。况且圣人此番西征,四方披甲助战者众,论功行赏,必以公正服众……”

郭元振讲这一番话的时候,赞婆仍是不发一言,且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厌色,明显是被郭元振唠叨得有些心烦。

他甚至直接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走出数步后才察觉到这一举动有些失礼,便又折返回来对郭元振施礼道:“心乱如麻,难再计议,需速归海西,请郭府君见谅。”

郭元振闻言后也并不强留,将赞婆一行送出的时候,甚至还颇为体贴的让人给他们安排了脚力充沛的健马,让他们归程能够更加便利。

而等到赞婆一行人离开后,刚才负责接待赞婆随从的吏员才快步上前,递上了一份火漆严封的密信。郭元振返回房间后便用火漆刮开信封,看到信上的内容后便笑逐颜开:“赞婆晚了数日才来海东,知海西必有异兆,原来是钦陵遭其族众刺杀,看来我唐家饮食还是惑人不浅。如此喜讯,当然要尽快奏告圣人!”

第0933章 半生功业,壮极青海

离开海东后,赞婆一行便昼夜兼程、换马驰驿,一路返回海西。

时下虽然已经过了新年有一段时间,但青海气候仍是酷寒。

往年这样的光景是非常不适合长途跋涉的赶路,且不说会不会遭遇暴风雪等极端恶劣的气候,单单漫无边际的荒野中完全获取不到补充,就算是人能熬得住,马却未必。而在这样的气候下,一旦坐骑马力出现了问题,则就无异于死亡,单凭人力是绝无可能跨越茫茫原野、抵达目的地。

但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大唐与海西之间的交流网络开始搭建起来。特别是冬日来临、冰封青海之后,双方之间的人事交流完全转移到陆路交流,所以青海南侧大非川一线的物流与交通状况更是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区区几个月的时间,虽然并不足以让山川道路等基本地貌状况得到根本改变,但沿途的补给状况却是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往年海西与大唐一直保持着敌对的状态,每到深秋寒冬时节,双方各自迫于物资的压力而收缩防线,当中便出现了大量的无人区。哪怕是游离于双方势力之外的一些弱小土羌部落,也都远远避开这一片区域,除了物资有限,也是因为双方还偶有斥候打野扫荡。

可是过去几个月时间里,双方都少有军事冲突,倒是运输物资的队伍往来不断。沿途一些本已废弃的驿站设施得到休整、投入使用,同时沿线道路上也吸引到许多部落牧民们向此靠拢。

这些民众们当然不够资格加入到大唐与海西的商贸往来中,但却能够通过提供饮水、食物包括劳力等获得一定的回报,让他们在这凛冽寒冬中的生存几率大大的提升。

大唐与海西对于这一类自发汇聚而来的牧民也都持欢迎态度,这些人的存在能够极大的缓解他们各自的后勤压力。至于说这些民众们究竟判属哪一方,双方则暂搁争议,避免因为此类小事而破坏了和气。

但其实赞婆心里明白,就算双方并未就此形成定论,可若大唐与海西战斗起来,这些民众们必然多数都会选择归附大唐。影响民心向悖的并不在于忠义大节,只在于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归附大唐无疑能有更大的几率生存下去。

眼下大唐朝廷已经公布了将要西征收复青海,但这些牧民们获知消息的渠道实在有限,至今仍茫然不觉未来不久之后,这一片土地上将会又掀起血雨腥风。

归途中,沿途一些据点所聚集的牧民们仍在热情的为赞婆一行提供简陋微薄的物资补充。

往常赞婆满心的大势取舍,自不会过分在意这些微尘一般的杂鱼,可如今已经心知未来青海的局势走向已经很难由他们噶尔家所左右,对这些民众反而多了几分关注。

在一处断垣围成的据点中,简陋的窝棚仅仅只能遮挡些许风沙,但内内外外仍有许多的居民,足有数百人之多。这些人在野外收集冰雪、干草与柴火,为往来此境的旅客提供住所与饮食。

据点虽然看起来简陋至极,但却是方圆两百多里内唯一能够获得补充的地点。除了往来的客旅要到这里歇脚,甚至就连附近的唐军戍堡偶尔都会至此补充一部分物资。

赞婆一行人马强壮,携带的器械也精良慑人,哪怕没有标明身份,可当一行人来到据点外的时候,也获得了盛情的接待。

一行人翻身下马,自有据点中的牧民入前将马匹引走喂食,同时据点中也忙碌的生火起灶,为人准备热腾腾的饭食。

赞婆坐在毡帐中,看到一名老胡人跛着足捧住盛装饭食的瓦瓮送上来,心念略转便笑语问道:“野中讨生,想是不易吧?”

那老胡人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继而便怯懦的低下了头,直到赞婆随员再作喝问,才壮着胆子抬起头来,脸上满是卑恭的笑容,颤声回答道:“海西的大论仁慈,不再同唐人争斗,让我们这些贱民也能傍住商路活下去。若是往年,如老奴这种老废的厌货早被少壮驱赶到荒野等死……”

老胡人虽然怯懦,但当此商路谋生,自也积攒下了一些见识,大体能够辨认得出赞婆一行属于哪一方,因此开口便是对海西的大论钦陵感恩戴德。

但其言语中虽然在夸赞大论钦陵,听在赞婆耳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只因这老胡所感恩的并非噶尔家兴治有道,而是感激噶尔家不再同大唐战争,所以才给了他们得以生存的机会。

因此在听到这老胡人的回答后,赞婆的心情变得更加恶劣,摆手将之屏退,继而便捧着刚刚被送上的餐食开始进餐。这样的环境里,餐食自然算不上好,无非一些肉脯干菜并杂粮炖成一团,滋味虽不算好,但胜在热气腾腾。

用餐之后,一行人又略作休息,等到马力有所恢复,便准备继续上路。可正当他们将要离开的时候,又有一路唐人的商队抵达此处据点。

这一次,据点中外出迎接的场面更大,甚至据点中有人拉扯出两头羊来准备宰杀。

看到这一幕,赞婆的随从们自然不忿,其中一人便忍不住咒骂道:“这些贼奴,真是奸猾!方才献食,只说没有新鲜血食,原来是留藏下来、献媚唐人!”

说话间,便有几名随从抽出刀来,想要给这据点中的贱胡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谁才是青海真正的主人,却被赞婆摆手制止了。

“这些杂胡,愚昧不化,同他们有什么可做计较。还是赶紧上路,尽快赶回海西。”

赞婆口中说着,同时也注意到那一路刚刚抵达的唐人商队在发现他们后,护卫们已经警惕的抽出了刀剑,而其所携带的商货数量也有限,很明显是知道了朝廷的动向、紧急向唐国境内撤回。

一路疾行,几天后赞婆一行终于返回了海西伏俟城。

如今的伏俟城,表面看来与此前没有什么不同,城外仍是群众杂居、生民众多。至于城中格局,较之往年则略有不同。

位于城池东南角落的两处坊区隐隐自成一体,不与旁处混杂。这两处坊区所居住的多数都是过去半年时间来到海西的唐人商贾,因此这里又被称作唐人坊。

海西方面也安排了一些甲兵专门负责保护唐人坊,而除了甲兵之外,两坊外日常也聚集着大量的当地民众,或是希望与唐人直接进行贸易,或是希望能够卖身为奴。

为了稳定海西的局势平稳,噶尔家封锁了大唐将要用兵青海的消息,因此一直到目前为止,唐人坊周边仍是城中最为繁华的所在,并没有受到战争气氛的影响。

可是伏俟城的王宫内外,守卫力量却得到了空前的加强,从外墙到内居,可以说是甲兵林立、处处严防。甚至就连返回城中的赞婆,都要先作通报,等到府中递出大论钦陵的亲笔手令,才能进入府中。

钦陵遭遇刺杀,这件事在海西也是绝密,知者甚少。甚至就连一些噶尔家的嫡系族众,都不知他们的族长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消息之所以封锁的这样严密,除了钦陵兄弟保密工作做得极好之外,也是因为刺杀的场景与刺杀者并不寻常。

钦陵是在自己的寝居中遭到了刺杀,而刺杀者却并非什么来自外部的奸细,而是噶尔家的近系族人,是钦陵都颇为看重的一个族子。

正因为对方是自己颇为欣赏的族子,也根本想不到对方会对自己起了杀心,所以钦陵才不做设防,当这族子来访时将之引入寝室接见,却没想到这族子抓起案上解肉小刀、直接扎入了钦陵腹中。

割肉小刀虽然锋利但并不长,但伤情并不算太严重。可这件事给他带来的震惊,却远远超过了肉体上所受到的伤害。

过往岁月中,噶尔家不是没有发生内讧,甚至钦陵的长兄赞悉若就是死在族人设置的陷阱中。可是在经过钦陵的血腥清洗后,一些心怀异志的族人基本被肃清,剩下的噶尔家族众在钦陵十几年恩威并施下,一直维持着极高的凝聚力。

特别去年赞普被钦陵强势逼退,整个噶尔家更是上上下下都认定只要大论钦陵在,世上便没有强权能够危害噶尔家的存在。

但仅仅只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便发生了如此恶劣的事情。那名族子在行刺未遂被当场抓捕后,审讯时仍在叫喊着:“国中不容,唐人来攻,大论不死,我家终将灭亡……”

一系列的严刑审讯,也没有审问出那名行刺者究竟是否受人指使,而那族子更是趁看守者松懈之际,直接以死明志。

行刺事件发生后,虽然消息被封锁起来、没有造成更加恶劣的影响。但暗地里究竟有多少族人也心存类似的想法,也是无从调查。

钦陵被刺杀的事情可以暂时瞒住,但大唐将要西征收复青海的消息却是无从隐瞒。所以当钦陵的伤情初步稳定下来之后,赞婆便即刻前往海东,提出归附大唐、取代青海王世系接受大唐羁縻统治的意见。

“阿兄伤情如何了?”

赞婆进入内室后,望着钦陵关切问道。

钦陵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好,示意使者用软衾垫在身后,这才勉强从榻中坐起,摆手道:“皮肉小创,不足危害性命,说一说你此行收效如何?”

见钦陵身体并无大碍,赞婆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听到这一问题后,脸色却略有黯然:“唐国圣人已经典兵西行,不日便要入陇。我家此时投附,已经不足以令其改变征计了……”

钦陵闻言后便微微颔首,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失望之情,只是叹息道:“这也是理所当然,唐国那位圣人尚未得势之前,便已经敢用武青海,与我博弈夺胜。如今身拥大权,志骄气盛,又怎么会再忍耐求全?”

语气虽然有些低沉,但钦陵的神态也并没有太大的消沉,只是继续说道:“人间势力自有消涨之变,唯是唐家国运得天眷顾、让人羡慕啊。同山南那个愚蠢小儿相比,唐国这位圣人才是能真正光大祖业的人主之选。往年海东海西壁垒分明,防禁深刻,我家纵使势弱,也能不失一战之力。可如今,我兄弟贪恋短惠,自己拆掉了壁垒高墙,再与唐国论战,难免吉凶未卜……”

赞婆听到这话,脸上也是满满的羞惭与沉重。与唐国之间的交流,是他一力促成,本以为可以凭此让自家势力得到补充与恢复,虽然也的确是受到了一定的效果,但给人心所带来的改变之大,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与大唐保持敌对的旧年,虽然海西局势每况愈下,部属们多有怨言,但起码他们噶尔一家能够心志如一,没有什么大的分歧产生。

可是现在,已经不仅仅只是来自外部的人事扰乱,就连他们噶尔家内部都产生了深刻的裂痕。不只有族众认为钦陵的存在威胁到噶尔家的生存,甚至就连他们嫡亲的三兄弟之间也产生了分歧。

赞婆这一次前往海东,就遭到了他们五弟勃论赞刃的强烈反对,勃论赞刃始终认为大唐对噶尔家不存善意,这一次钦陵遭到族人刺杀,都极有可能是唐国所策划离间。

但赞婆却觉得,就算大唐对噶尔家保持敌视,这也是正常的。但是大唐过往对噶尔家所提供的物资援助却是实实在在的,很明显大唐是需要噶尔家的存在来遏止吐蕃势力的向外延伸。因此只要噶尔家选择投靠大唐,大唐也并没有一定要除掉噶尔家的需求。

不过这一次前往海东,与郭元振所进行的这一番交谈,让赞婆认识到大唐由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噶尔家继续留在青海,过往所进行的一系列资助,除了让噶尔家继续对抗吐蕃之外,也是在瓦解噶尔家对大唐的顽抗之心。

抛开心中的一些杂念,赞婆又将与郭元振所进行的一番交流如实转述给兄长。而钦陵在听完之后,两眼凝望着赞婆沉声说道:“那你是怎么看的?”

“郭某言计狡诈,此前已经多有验证,其言自不足尽信,但也并非全是虚言。”

赞婆一路上也是权衡良久,这会儿便开口说道:“我父子入治青海已有几十年久,但至今仍是威大于德。此方民众无感几十年受治之功,反而欣喜于这短短半年的止戈之德。人情如此,几可为恃?若果真兴兵拒唐,恐将不战自溃。

况唐国羁縻之法确有宏度,我家亦绝非羸弱无能之门户,若真投唐,即便不居青海,想也不失一展抱负之处……父辈旧投山南,几十年煊赫家声已经享尽,而今入唐,兄弟继力,必也不会泯没于俗,寂寂而亡。先人荫泽确是可惜,但若果真势不能守,不如别处另辟生天,不作守户待死之犬……”

钦陵听到这话后,先是默然片刻,然后才抬头苦笑道:“你离城东行不久,五弟便也动身,往西康去了……”

“这、这,五弟他怎敢……即便眼下同国中讨论共抗唐军征师,赞普必然不容阿兄你再掌权势啊!”

赞婆闻言后,顿时一脸惊怒地说道。

“赞普不能容我,难道唐国的圣人就会容我继续存活?”

钦陵讲到这里,神情失落之余又隐隐有着几分自豪:“你兄如今虽成人间厌客,但世道几人能得此两国英主忌恨?后路如何,我已经有了选择。半生功业,壮极青海,此方水土之外,人间纵有繁华之处,不是我的埋骨之乡!”

“阿兄,你这是要……”

赞婆还待发问,钦陵却摆了摆手,有些疲倦地说道:“往来奔行辛苦,你且退下休息,养足精神,待我家来日再有壮声于青海!”

第0934章 德祐农本,社稷之福

三月初,朝廷的征讨大军进入陇右,而兰州的金城则作为圣驾驻跸所在,随着圣人抵达金城,陇边诸文武官员们也汇聚于此,迎接圣驾。

金城是陇右最大的商贸中心,特别是过去几年时间里,繁荣度更是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跟李潼早年赴陇时相比,城池的规模扩大了一倍有余,城南是一座特大的市贸榷场,其热闹程度甚至都不逊于长安两市,而西蕃商货的集散规模更是远远超过了内陆。

为了避免地方上的人物浪费,李潼在离京前夕特意下令此番赴陇务在征伐、圣驾不需入城安顿,也就不必大兴土木、筑造行宫。

但言虽如此,兰州与陇右这些官员们却也不敢冷落圣驾、寻常接待。圣驾在行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陇边官员们会同诸方豪酋,紧张筹备迎驾事宜。虽然不敢违抗圣人旨意、劳民伤财的修筑馆阁宫殿,但也通过别的方式将这一份敬重表达出来。

既然圣人表示收复青海之前、不必入城安顿,那么他们便在金城附近的郊野修筑了一座规模极大的行营。而这座行营中最核心、也是最醒目的就是一座供给圣人居住并处理军政事务的大帐。

这座大帐高达数丈,帐幕本身便由上佳的皮毡锦料缀接而成,覆盖了方圆数里的面积。而在帐幕外部,更是用各种珠玉宝石拼绘成日月繁星、山川河岳等各种各样的图案。无论昼夜,放眼望去,这座大帐都笼罩在一团宝光之中,仿佛一座落入凡间的仙山洞府。

为了打造这样一座能够匹配并彰显圣人威仪的大帐,陇边官员与诸部豪酋们也算是群策群力,地方官员们负责调集能工巧匠、设计形式,而诸部豪酋们则负责捐献物料工耗,特别是西域石国、康国等本身不以武力著称的邦国,更是承担了大部分的物料消耗。

迎驾之际诸多繁礼不需赘言,很快陇边诸员便拱从着圣驾来到了城外的这座大营中。而入营之后,众人的目光很快便被耸立在营地中央这座硕大华贵的大帐所吸引过去。饶是长安人众见多繁华风物,看到这样一座奢华气派的大帐,一时间也都忍不住惊叹连连。

听到长安随从诸众的感叹之言,陇边官员并诸部豪酋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庆幸这一次迎驾并没有失礼。

营地中央,当李潼步下大辇时,视线只在这座华美大帐上短作流连,很快便收了回来,继而便环顾四方,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