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22章

作者:衣冠正伦

不过接下来唐休璟的解释让李潼意识到他是有些疑神疑鬼了,唐休璟久在西域,对于大食国的形势也有一些了解。

眼下的大食国国中动荡不逊于吐蕃,地方上各自为政,即便有进入西域活动的痕迹,但也只是区域方面的一些试探行动,并不是什么举国东侵的信号,尚不足以威胁到大唐在西域的核心利益。

就算大食会有进一步的过激举动,要与大唐发生实际的碰撞,单凭眼下大唐在西域的驻军以及统治基础,也足以挫败此一类的挑衅。

听完唐休璟的解释,李潼暂时放了心,只是提笔将相关事则记录下来,着员收在殿中显眼处,准备之后加强了解。

这时候,早朝时间也已经到来,随着晨鼓声响起,李潼便也站起身来,与唐休璟一起离开内殿,往正殿去接受群臣并诸蕃的朝拜进贺。

第0927章 朕既为君,爱民如子

大明宫,含元殿前,伴随着庄严肃穆的钟鼓礼乐声,群臣并诸蕃宾使们班列有序,鱼贯登殿。

提前被召入内殿面圣的唐休璟这会儿也在中官引领下、返回了朝臣班列之中,许多朝士们见到这一幕,眼中不免都流露出几分羡慕之色,并生出许多的联想。

唐休璟眼下虽然官居安西大都护,但因为久不在朝,因此在朝中存在感并不高,甚至许多朝士们都不知边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可现在,群臣包括宰相们都在丹凤门外等候朝集,唐休璟却能在大朝开始之前便得到圣人的召见,可见圣眷之深厚。有这样一层皇亲国戚的身份,再加上久事边务,如今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关系又急转直下,也让许多朝士们意识到必须要重新并更加郑重的认识唐休璟这一号特殊人物。

且不说外朝群臣们心事变化,圣人在同唐休璟分开后,也并没有直往含元殿而去,而是在两殿之间等候着宫官与内卫将士们护从太皇太后而来。

大朝开始以前,太皇太后与皇后并诸内命妇们便内朝紫宸殿聚集等候,所以这会儿也没让圣人等待太久,很快太皇太后便抵达此处。

眼见太皇太后车驾行来,李潼便拾步入前,探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于辇中的太皇太后。

今天的太皇太后,同样身着一袭庄严华贵的礼服,深衣大带、组绶章彩,虽然不如皇帝衮冕那样庄重威严,但在佩饰文彩细节上也远远超过了一般的规制。如今太皇太后的尊号为则天圣母太皇太后,即便没有接下来将要归朝监国的安排,日常起居仪制也都比拟于国初的太上皇李渊。

察觉到皇帝略带询问的视线,太皇太后嘴角翘了一翘、微微颔首,只是神情的转变多多少少还显得有些僵硬。

李潼倒是不怀疑他奶奶会怯场,且不说他奶奶还正式的做过几年皇帝,在还没有正式的代唐之前,所操作与主持的大场面便远远超过了许多帝王。

但人心总是随际遇变化,长达数年深居内宫、不问外事,如今再次有了重返朝堂的机会,武则天的心情想必也是激动得很。

于是他便抬腿登辇,与太皇太后并坐下来,抬手拍了拍他奶奶的手背、以示安慰。但这举动却没有换来他奶奶的温和回应,反而是一个略显羞恼的白眼,对此他也只能呵呵干笑一声,摆手示意仪仗队伍继续前行。

随着礼官导引宣唱,圣人与太皇太后一同登殿,殿中群臣便纷纷作拜见礼,口中高呼道:“臣等叩见圣人、叩见太皇太后……”

新年大朝乃是庄重盛大的典礼,并不存在什么突然的改变。太皇太后将会与圣人一同登殿接受群臣朝拜,这一点礼司官员早已经通告了参礼的群臣。

群臣对此当然是心存疑惑,虽然说过去数年太皇太后也并没有完全的不见外人,但类似的典礼场合通常都是与皇后一起在紫宸殿等候诸外命妇的朝拜。今年却与圣人一同来到了含元殿,如此重大的礼仪改变自然让人心生猜疑。

许多身居要职的朝臣早已经知悉详内并被圣人说服,但这在朝士群体中毕竟只占少数。没有圣人的授意许可,他们自然也不敢将禁中密语私泄于外,所以眼下殿中还是有许多人对此大有不解。

但无论殿中群臣心思想法如何,今日的大朝会毕竟不是一般的场合,特别有诸多外蕃宾使参与典礼,就算有一些臣员已经意识到某种可能,当然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中有什么劝谏争执,将大唐国情矛盾暴露于外夷面前。

皇帝与太皇太后并在殿中接受群臣朝拜,礼官立于陛前宣读庆礼制文,制文倒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无非对过去一年的总结、慰劳内外群臣并诸夷宾使,对新一年的展望,祈求天佑大唐、国运昌隆。

一篇制文宣读完毕之后,接下来便是对一些有功臣员的官爵册授晋升。在没有大事兴作的寻常时节,这样的封奖也只是走个过场,无非普授散阶一等或是加荫,并不会给当下的政治格局带来太大的改变。

不过今年的册授流程注定不会寻常,毕竟从去年开始,大唐的国策方针就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年尾时又出现了吐蕃这样一个巨大的变量,因此朝中群臣自然也将新年的册授当作政治格局将会如何变化的信号。

事实也确实如此,接下来殿中所宣达的一系列功臣册授,大多数都与边务军情有关。而这其中,最让人感到惊讶的还是赐给安西大都护唐休璟的一系列殊荣。

唐休璟出班谢恩,不说国中臣员们或惊讶、或羡慕的情绪变化,殿中那些诸蕃宾使们一时间也都变得神情凝重,收起了看热闹的轻松心情。

唐休璟在朝中虽然存在感并不高,但在边中却甚有名声传扬。从辽东到西域,可以说大凡曾与大唐有军事互动的胡部势力,或多或少都听过唐休璟的名号。唐休璟眼下虽然主要在西域活动,但甚至就连奚王李大酺的祖父,都是死在唐休璟的手中。

诸方宾使既然被派遣入唐,当然也是对大唐的章轨制度有着一定的了解,对于唐休璟所享殊荣册授的意义自然也有所认识。哪怕不考虑太多谋略诡变,最朴素的一个道理,想要让马儿负重远行,当然是要喂饱饲料。

如今唐休璟这样一个边臣宿将获得大唐朝廷如此恩遇厚赏,这当中所预示的意义自然显而易见。一时间,殿中群胡也都敛息凝神,皱眉思索起来。

看到殿中的气氛变化,李潼也是微微一笑,唐休璟一人之际遇变化,便能够引发诸胡对大唐国策的思考,这既显示出唐休璟在边中不弱的影响力,同时也通过这一事向诸胡宣告大唐的决策与决心。

国中功臣封授完毕之后,接下来便是诸蕃酋首宾使进贺新年佳节。首先出班的便是新罗王子金隆基,这王子年纪虽然不大,但也算是老成稳重,出班之后递献国书,然后便在殿中蹈舞祝贺起来。

李潼垂眼看着这个蹦跳起舞的新罗王子,心中不免也是思绪略转。眼下边务经略重点虽然不在东北,但如今新罗作为半岛上唯一一个独立政权,也是不容忽略。

对于新罗国这个质子,他也有着不少想法,比如羁縻拉拢、借此在新罗扶植一批亲唐的势力,甚至不排除将之礼送归国、助其争夺王位的设想。毕竟单凭这个名字,就觉得这小子不像一个简单人。

当然这些事务操作都需要一定的客观条件才能执行,眼下也只是一些浅略的构想。

新罗王子进贺完毕之后,朝廷便也投桃报李,授其太常少卿、员外置。

新罗王子之后,便是西突厥的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而等到这位可汗登场的时候,殿内诸胡视线便都被吸引过来。

跟一直蜗居于半岛一地的新罗相比,突厥阿史那家无疑有着更加辉煌的过往,单单殿中诸胡便有超过一半曾经在阿史那家饭盆里讨食吃。所以讲到国际上的影响力,阿史那家也是杠杠的,不是新罗能比的。

阿史那献比新罗王子大了一些,但也年方弱冠,但跟刚刚登场的新罗王子相比,仪容气度上便要稍逊一筹,举手投足间显得有些畏畏缩缩,让许多慕名已久的胡酋们都颇感失望。

李潼对这个傀儡可汗并不算熟悉,看到这前后鲜明对比,也是有些意外。如今的突厥王族虽然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但这个阿史那献还真不是一般人,在历史上的盛唐时期,也是西域方面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可以说是西突厥阿史那家最后的一点余晖。但现在看来,实在是有些不够精神。

不过阿史那献的不够出色也不是不能理解,其虽出身突厥王族,但少来便家破人亡、杀父仇人甚至还尊坐殿中,被流放多年、归朝之后又经历东都之乱,是亲眼见到那么多的大唐权贵都遭屠戮遇害,心中自然也积攒了深刻的畏惧。

阿史那献草草进贺完毕,朝廷也仅仅只作虚辞抚慰,并没有给予实际的赐封,待遇上同样与新罗王子相差悬殊。

且不说诸胡酋回味这当中的差别,后班胡酋还没有来得及出班进贺,李潼已经抬手打断流程,开口询问道:“新年佳节,诸方入贺,濛池都护何以不至?”

西突厥灭亡之后,大唐朝廷分其地设立昆陵、濛池两大都护府,而这两处都护府的首领便分别是兴昔亡与继往绝两个可汗。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如今在朝,而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则在镇,所担任的正是李潼所问的濛池都护。

听到圣人这一问话,殿中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诸胡酋并宾使们纷纷快速的左右打量一番,而后便又忙不迭低下头去。

不待继往绝可汗使者出班答话,刚刚受赏完毕的唐休璟已经先一步出班,叩告说道:“濛池都护病卧于镇,虽有入朝之炽念,无奈力不能行,并非失恭不敬……”

在听完唐休璟的奏报之后,李潼脸色稍有缓和,然后便又开口说道:“濛池虽地在远边,但其民奉朕为君,朕亦爱民如子,所以遣员宣命抚慰、存亡救危。然受命之臣,亦朕肱骨心腹,自需怀仁善用,不可苛令强迫。濛池都护既然不适水土,伤病折磨,且召回国中荣养,所任另择事员。”

听到圣人这一番话,殿内诸胡酋宾使们脸色又变了一变。但却有两人脸上则露出明显笑容,一个是回纥首领独解支,另一个则是突骑施的使者。

独解支的笑容尤其欢快,虽然圣人语调尚算温和,但也能猜到那位没有入朝的继往绝可汗必然是要倒霉了。人在倒霉的时候,良言安抚效果不大,唯有看到比自己还要更倒霉的人,才会由衷的欢快起来,幸灾乐祸。

至于突骑施的使者欢容外露,理由则就深刻多了,甚至班次还没轮到自己,便已经抢步出班,大礼参拜并高声呼道:“圣人英明!”

第0928章 旗纛之下,俱朕肱骨

西域的胡情复杂,这一点从今日入朝诸多来自西域方面的胡酋宾使就能看得出。而在这错综复杂的胡情关系中也存在着一条主线,那就是原本的西域霸主西突厥。

西突厥的存在要比东突厥更久一些,一直到了高宗显庆年间才被大唐名将苏定方率军攻灭。虽然大唐设有安西都护府全面负责处理彼方军政事务,但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由于大军远驻成本实在太高,所以仍然是以羁縻怀柔为主。

而大唐在西域的羁縻政策,重点便是以原本的西突厥王室成员为主,其中的代表便是西突厥兴亡、继绝两位可汗。

这一羁縻政策,最初的确是比较有利于西突厥故地的秩序恢复,让大唐军队能够快速从西线撤回,并且投入到对高句丽的攻伐中去。

但是渐渐的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西突厥兴亡继绝可汗作为大唐扶立的傀儡,手中并没有掌握太强大的力量,其威慑之体现主要依靠大唐的扶持。

而且这两个傀儡可汗彼此也是世仇,相互陷害攻杀,这极大违背了大唐扶立他们的本意。因此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大唐都没有再设立兴亡继绝可汗,使得西突厥王族对西域诸胡的影响与威慑力大打折扣。

除了大唐本身边务重点的策略转变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吐蕃的崛起。在吞并了吐谷浑之后,吐蕃强势的介入到西域的霸权争夺中来,甚至就连大唐都一度屈于下风。在这两大强国之间,原本的西突厥王室威严更加无从体现。

当然,除了外部这些因素之外,随着西突厥的覆亡,西域当地势力的崛起也从根本上动摇了西突厥王室对当地胡部的影响与控制力。而其中的代表,就是突骑施。

突骑施在西域势力逐渐壮大,同时也在积极争取获得大唐朝廷的认可与扶植。特别是在大唐与吐蕃争夺西域霸权的过程中,突骑施可以说是甚有表现,所发挥出的作用远远超过了原西突厥王族。

像是垂拱年间,迫于国中叛乱不断的形势,武则天不得不收缩边防,撤回了四镇留守的大唐兵力,希望以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为首的羁縻势力能够对抗吐蕃与后突厥的攻势。

结果这位继往绝可汗实在是渣的很,根本就不能守住四镇之地,一旦遭遇进攻,便从所驻扎的碎叶城一路逃回了陇边。反倒是突骑施悍勇作战,夺回了阿史那斛瑟罗所丢弃的碎叶城。

武周长寿年间,王孝杰率兵收复四镇,其实真正作战收回的只有三镇,另一镇碎叶城则就是由突骑施重新献给大唐。

当然突骑施这么做也并非仅仅是因为心向大唐,在这一系列的事件当中,突骑施本身势力也在快速壮大,已经实际控制住了大部分原西突厥的领地与部属。

突骑施的壮大与西突厥王室的式微,是如今西域方面最大的形势变化。但在历史上很长时间里,大唐朝廷都没有正视、或者说不愿意接受突骑施成为大唐在西域的代言人,仍然固执的以西突厥兴亡继绝可汗为羁縻统治的核心。

中宗时期,尽管时任安西都护的郭元振几次力谏朝廷需要重视突骑施,不要再执迷旧计、一味倚重烂泥扶不上墙的西突厥兴亡继绝可汗,但当时的朝廷却仍然没有听从这一建议,边计处理一塌糊涂,最终引出了突骑施与后突厥联合、发兵攻打安西四镇,使得西域秩序荡然无存。

最终,这一桩动乱以大唐承认突骑施在西域的地位、并放弃让西突厥王室重返西域而告终。突骑施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大唐在法理上的承认,但这一份得意也没有维持太久。

新被册封的突骑施可汗为了表达对大唐的忠心热情,旋即便与后突厥决裂,并率部作为大唐进攻后突厥的前锋力量,结果被后突厥可汗默啜大败,就连那位新任可汗也死在这场战争中,之后便又进入了长达十几年的衰弱期。

而在这段时期中,大唐便又走回了扶植西突厥阿史那家的老路,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重新返回西域,并带来了西突厥阿史那家在西域最后的一丝余晖。

西域胡情形势错综复杂,而随着西突厥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突骑施的势力涨消便是西域局势最为直观的体现。大唐、吐蕃、后突厥以及大食等周边诸大势力的兴衰,也都与突骑施的起伏密切相关。

李潼身为一个后世来客,对于突骑施在日后西域局面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自然有所了解,更不要说眼下这一个苗头已经是初露端倪。

虽然说眼下大唐的边计仍然以和吐蕃的对线为主,但未来的西域必然也是大唐军队对外扩张的主力战场,因此一些计略调整当然也要早作布置。

所以他才在今日的大朝上宣布罢免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的濛池都护一职,一方面自然是阿史那斛瑟罗这家伙实在是不堪大用,留在西域也没有任何价值体现。另一方面,则就是对西域新贵的突骑施稍作示好。

突骑施本是突厥别部,但对西突厥这个老主子却没有太多的忠义感情。阿史那家的人事影响撤离西域,自然有利于其部族势力与影响力的进一步增长。

所以在听到圣人做出的决定后,那突骑施使者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抢步出班,先是盛赞圣人英明,然后便开始讲述起阿史那斛瑟罗在西域的诸多昏聩不道,简直将之描绘成一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大恶棍。

但这一番控诉,却并没有换来圣人对阿史那斛瑟罗更大的不满与制裁。甚至不待对方把话讲完,李潼便脸色一沉,喝令殿中持殳士将这名搅乱进贺朝仪的突骑施使者逐出殿去,以待后惩。

原因也很简单,就算是继往绝可汗让人失望,遭到朝廷的抛弃,但你突骑施想要成为大唐在西域新的代言人,自然也要付出相匹配的努力,相互攀比摆烂、可不会获得朝廷的重视与认可。

而且眼下朝廷将继往绝可汗召回,也并不是因为对方有罪,而是因为身体不适、不适合再继续留任西域。这也给兴亡继绝可汗重返西域留下一丝余地,朝廷仍然没有完全放弃他们。

眼下的突骑施渴望正式上位,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好打手。但人的野心总是随着实力而增长,这样的状态能维持多久,实在是不好说。像是往年帮助大唐搞定东突厥的薛延陀,当其野心过于炽热,成为一个新的威胁后,自然也是立刻放弃没商量。

这样的做法,与道义与否无关。国与国之间,从来也不存在什么天长地久的友谊,利益才是一切互动的基础。

经过这一桩小插曲之后,接下来礼程继续进行,诸胡酋宾使们再次按照班列顺序出班进贺,朝廷也都给予他们各自轻重不一的褒扬。

等到青海国王慕容万出班作贺时,情况便又发生了一点异变。进贺完毕后,慕容万并没有即刻归班坐定,而是泪眼朦胧的哭拜在地并悲声说道:“佳节令时,本不应擅露衰悲之态。但臣见诸方员使盛集京畿,大献方物之贡,以谢圣人恩治之德,不免羞惭难抑……臣满门上下厚享唐恩,却不能力成藩属、壮大皇威……”

新年庆礼这样的场合中,青海王作此悲态哭诉总是不妥,拿这样的陈年旧事扰乱破坏当下的礼节气氛。刚才突骑施使者乱班出列已经遭到训斥驱逐,现在慕容万宣泄其失国悲憷,因此许多人都不免幸灾乐祸的等着看慕容万遭受更加严厉的惩治。

然而圣人的反应却是出乎他们的预料,非但没有开口喝止慕容万,反而神情严肃的倾听慕容万这一番悲情诉苦。

等到慕容万已经泣不成声、讲不下去,李潼才正色开口说道:“先王创业艰难,朕既得享宝位,自当守业兴治,不敢懈怠。诸方既以唐家符命为尊,恭事君父,施恩用法,又岂以华夷为限。

青海国王之所立朝,在义则为君臣,在情则为舅甥。家奴相悖,悍敌相逼,所以痛失祖业,朝廷虽然赐地休养,但终究难免生若浮萍、飘零之叹。况青海彼方遗众,亦朕之子民,无制敕册授,言何统摄?

唐家恩义宣施,不容法外之地!今青海国王奏此边序失调,于其则失国之痛,于朕则折足之辱。宇内凡奉此唐家符命者,皆朕爪牙耳目,岂容法外折损!

今日朝集诸方内外,告诸食禄之众,朕将亲赴青海,定乱归正。法刀既出,刀锋所指,即为仇寇,旗纛之下,俱朕肱骨!”

此言一出,整个含元殿中群声俱寂、针落可闻,足足持续了十几息的时间,终于青海王神情激动的大礼再拜,并语调激昂的大声吼道:“君恩浩大,不弃卑鄙。食禄唐家,臣之大幸,王令所使,虽死无憾!青海复为王命覆及,臣不敢一私专据,持节宣抚守牧,光大皇威,毕生所任!”

第0929章 忠勤王命,嫉恶如仇

开元四年的年节前后,由于吐蕃挑起边衅,朝野氛围本就不够平静。而等到新年伊始,圣人于大朝会中宣布将会亲自出征,收复被吐蕃侵占几十年之久的青海,更是将整个长安城的气氛瞬间引爆。

民间各种气氛热烈的反应,久居大内中的圣人尚无切身感受。但是朝堂中的反应之激烈,饶是圣人早有心理准备,也对朝士们各种激昂热切的回应大感惊诧。

就在大朝会结束的同时,诸多奏章便如雪片一般向南省涌来,许多上书者本身并没有上书言事的资格,也都委托所司主官代为呈交。

至于设立在丹凤门外的铜匦,更是在大朝会结束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便被各方投书给塞满。而当监匦使率员前往收集投书的时候,铜匦周围早已经堆满了各类投书。

原本大朝会结束之后,圣人本该前往麟德殿赐飨大酺朝参诸众,但是由于各处涌来的奏书实在太多,急需批阅处理,所以麟德殿大酺便交由太皇太后与岐王李守礼共同主持,而圣人则与几名重臣宰相们匆匆赶往中朝宣政殿处理各方奏书。

当李潼来到麟德殿的时候,中书、门下包括集英馆诸学士早已经入殿忙碌起来。每个人书案上都堆放着大量的奏书,而殿外还源源不断的有箱笼送来。

老实说,李潼在看到这一幕画面后,心情是颇有忐忑的。今日大朝会上,他所宣布的两件事情可以说都有着惊世骇俗的影响,无论是自己御驾亲征、还是太皇太后归朝监国,都能深刻戳中时流的痛点。

尽管他在此之前已经与朝中重臣们达成了共识,可若在朝群众广泛参议、对此都持反对态度,那究竟该不该这么做,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不独圣人自己,几名宰相这会儿也是神情严肃、不敢怠慢,入殿之后便直扑书案上的那些奏书,完全没有闲话其他的心思。

此时的御案上,也已经摆满了初步整理出来的奏书。这些上书者以五六品朝士为主,多数都是三省六部之下诸司主官,是朝政事务的具体执行者,也是大唐朝廷的中坚力量。他们的态度与意见如何,自然也就极为重要。

李潼入座之后,便开始快速浏览这些奏书,接连看过几篇之后,神情便渐渐发生了变化。而不待他略作总结,宰相刘幽求已经手捧几篇奏书离席而起,行至御案陛前,神情不无振奋地说道:“民情激昂、士气勇健,皇命复威寰宇、雄图大有可恃!”

随着刘幽求开口,其他几名宰相也都陆续起身,神情轻松了许多,一个个都口出赞言。

听到诸宰相所言,李潼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两手压在御案,语调也颇有欣慰道:“邦家之所壮大,远非二三子恃勇能成。群声襄此壮举,众志成城,国运复兴有望!”

殿中所收聚的这些奏书,当中虽然也有劝谏圣人不可赴边犯险的论调,但所占比例却并不大。而绝大多数的奏书,都是在讨论此番大唐出兵收复青海的可行性以及各种具体方略。至于太皇太后归朝一事,则就更加的少有提及。

对于这样的舆情状况,李潼自是欣慰有加。他最担心的就是群臣们不顾真正的军政大计,仍然执着于内部的各种纷争。

过往数年,朝廷在休养生息的同时,也一直在规避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但是由于没有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加以检验,具体的成效如何,无论李潼、还是诸宰相们,心里其实都没有一个绝对明确的判断。

可是现在,通过群臣奏书们可以看到,当下舆情的重点并不在于内部的权力分配与立场纠纷,而是每个人都在认真的思考大唐社稷的发展与前程。

大唐帝国体量庞大,当世不作第二之想。如此庞大的一个帝国,其实来自外部的任何挑战与危机都难以决定整个政权的兴亡。而决定国力强弱与否的最大因素,就是内耗的问题。

内部的争斗与损耗,是从古到今任何的大组织都难以避免的问题。谁能将这一问题解决的更好,那么谁就更强大。

为了达成这一局面,过往数年李潼自是做了许多的努力,包括但不限于制度的改革、人员的调整以及从肉体上直接消灭那些冥顽不灵、破坏大局的人。

如今大事在图之际,总算见到了自己理想中的朝情局面,李潼自是心情大好。

同时他也对几代先王所留下的遗泽深怀感激,正因为大唐拥有着辉煌至极的过往,所以才能在时局恢复平稳的短短数年时间内,便走出了过往时局昏暗混乱的阴影。整个朝廷都以复兴往日的辉煌荣光为己任,除此之外其他任何的考量都不再重要。

心中的忧虑不再,李潼便从席中站起身来,吩咐几位宰相继续留此审阅遴选这些奏书,而自己则又返回了麟德殿。

此时的麟德殿中,自是一派载歌载舞的热闹画面,许多立朝大臣与胡酋宾使们也并不自矜身份而不苟言笑,争相歌舞献艺以为邀欢。

只是在这热闹的表象之下,众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并不能完全的纵情戏乐。毕竟刚才大殿中所听到的讯息实在太过惊人,让人震惊得心神不属,忍不住的杂念丛生。

当圣人再次返回殿中时,众人这才纷纷打起了精神,压下心中那诸多杂念,希望能够接收到更多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