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19章

作者:衣冠正伦

虽然说海西钦陵这一次选择破局的方式实在是让人惊诧、甚至是感到惊艳,但是真正对于大局的影响仍是非常有限。

一个人再怎么能力卓著且强大,但终究还是需要方方面面的配合。当钦陵作为吐蕃的大相,能够调动这个国家所有军政力量的时候,的确是让人敬畏有加,甚至就连大唐都数次折锋饮恨。

可是当这些条件都不再具备,钦陵也仅仅只是一个因为旧年的身份、事迹而略显特殊的豪酋而已,凭海西一地的力量,远不足以支持他将自身的能力完全施展出来,也更加不可能正面对抗大唐与吐蕃这样的强大帝国。

所以钦陵在回到海西伏俟城之后,第一时间便派遣其弟赞婆奔赴海东,加强与大唐的联络。不只没有坐地起价的违背此前的各类约定,甚至还主动做出了更多的让步,希望大唐能够更快的将人马派驻到此前所约定的位置,将榷场建立起来,而噶尔家也愿意负责承担更多的物资消耗。

有关这一点,陇边官员们自然不敢擅自做出决定,唯有继续遣使、快马入京进行请示。

如此人事消息往来之间,时间也是快速流逝,季节很快便从秋天进入了冬天。而大唐、吐蕃与海西噶尔家之间的各种明争暗斗,也得到了广泛的关注与讨论。

世道中的人事,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着的。特别这相关三者,无一不是当世威名赫赫的大势力,有着太多的利益相关。而就算没有什么利益的牵扯,时流们也热衷于去讨论大势力的荣辱兴衰。

时下虽然没有后世那么发达便捷的传媒条件,但长安作为一个华夷云集的大都邑,来自天下各方的时流民众们对于相关的事情也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市井坊间到处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议论。

原本在这些议论当中,大唐的存在感还不算是太强,民众们所讨论最多主要还是吐蕃那一对君臣之间的各种纠葛争斗。

虽然大唐在这当中已经介入颇深,但民间所知仍是有限。所以当许多唐人在讨论起相关话题的时候,往往都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以及幸灾乐祸,对大唐而言,这双方自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无论哪一个遭殃,都是让人感到欢乐的事情。

甚至不无民众热心的为朝廷出谋划策,认为不该错过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朝廷应该积极的进行介入,从而再洗早年在青海所遭受的兵败之辱。

虽然说早前朝廷在青海已经颇有胜绩,且已经实际占有了海东。但这对大众而言,仍然远远不够,大唐民风自有豁达大气的一面,但同时也是非常的记仇,对于曾经伤害折辱到大唐的那些周边势力,报复多少都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持续不断的反击报仇,直到对方彻底的臣服、或者是完全的消灭。

民众们对此并不止于口舌之间的讨论,更有实际的付诸行动。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未必能亲自披甲从戎、为国开疆拓土,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参与其中的途径。

设立在大明宫丹凤门外的铜匦,每天都会收到大量的民间投书,这一次可不是为了鸣冤诉苦,又或罗织冤狱,而是各种民间人士苦思冥想所构计该要如何插手吐蕃君臣内斗、从而为大唐谋取利益的策略。

那一份热情,大有一种肉食者鄙、我为国家寻求出路的情操。而相关的上书,也自有吏员整理后呈送大内,李潼甚至还特意抽出时间来翻阅了一番。

这当中绝大多数所谓的计略,不免都是异想天开、不切实际。这倒与智力问题没有太大关系,毕竟军国谋计并不是头脑一热就能计议周详,当中所需要的各种复杂资讯与判断,远不是普通人能够接触全面,所以思虑也就难免偏颇。

但李潼倒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可笑,虽然这些上书计略大半都无参考的价值,但背后却代表着大唐民众们对国家富强的期待与责任感。特别在同矛盾深刻的吐蕃国情相比,更尤其显得大唐民众们的可爱。

当然,也并非所有的献计都全无可取之处,当中还是有一些来自民间的智慧不失精彩之处。而对于这一类的献计,李潼便也挑选出来,着令有司召见相关献计者,进行考察录用。

虽然说大唐的选礼已经算得上是周详细致,但任何的选举之法也都难免遗珠之憾。既然发现了野中才遗,良才拣用也是应有之义。

对于陇西方面所进行的请示,朝廷所给与的回应是且依故计,此前所约定的合作事宜继续进行,同时挖噶尔家墙角的小动作也不必收敛。

当然,尽管钦陵并没有因为积鱼城一事而变得更加骄狂、丧失理智,但这件事也更加剧了李潼要除掉钦陵的想法。这个人实在是太不好控制,只要他存在于青海一天,那青海方面就会有太多的变数隐患。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无疑是解决掉搞问题的人。

只不过,眼下针对噶尔家直接下手并不是最为迫在眉睫的事情。

由于在钦陵的操作下,大唐在吐蕃内斗中的存在感陡地加强,让吐蕃赞普意识到想要完全解决掉噶尔家并吃下噶尔家所拥有的一切、大唐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阻力,所以在接下来大唐也不可再作侧身于事外、待收渔利之想,需要做好与吐蕃正面对抗、甚至展开一场大战的准备。

因此在接下来这段时间里,李潼也一直在忙碌的处理着内外各项事务,务求以最好的状态来迎接新朝以来第一次对外大计的考验。

内部的政务问题还倒罢了,早在年初便已经达成共识,国中内部也在进行调整,到现在基本上已经是军政分离,彼此之间的互相干涉不算太大。

而在边务问题上,张仁愿归朝之后,李潼便以曾在契丹作乱过程中表现突出的宿将张九节接掌安东军务,同时朝廷又派遣杨显宗前往辅助。

在经过张仁愿这个狠货的一通猛治之下,辽边的外虏威胁已经变得非常小。而民生政务方面则就略有欠缺,所以李潼便又将在河北政绩卓著的宋璟派往营州担任刺史。

同时,奚王李大酺以及几名靺鞨豪酋这些辽边重要的胡酋们,朝廷特许他们各典本部精锐于京中直宿一年,加强与朝廷中枢的沟通,以消弭契丹作乱所带来的种种恶劣影响与隔阂。

如此一来,东北的军政事务便安排妥当,不会有什么大的扰患发生。

至于河东方面,军务上因为已经与漠南三受降城连成一体,所以也不需要做太大的改动,以杨玄基为云州都督、镇抚当地漠南当地诸胡。在没有突厥南来扰寇的情况下,漠南那些胡部们也都能保持安分守己,不为大患。

唯一比较麻烦的还是河曲朔方,钦陵那通操作还是在吐谷浑遗民们当中造成了颇为恶劣的影响。尽管朝廷也及时给青海王慕容万大加殊荣,但短时间内还是不适合对安乐州的吐谷浑遗民们大作征调。

至于河曲内外的铁勒诸部,近来倒算是比较安分守己。李昭德多年出将入相,能力自然足够,其人入镇之后,不独帮助契苾明之子顺利接掌契苾部,而且回纥在其抚治之下,也并没有滋乱的迹象。

除了稳守三受降城防事体系之外,朔方的唐军也在进一步的向漠北碛口增派力量,控制漠北与西域之间的通道,进一步压缩突厥人的活动空间。

在这几方边务之外,还有虽然远离大唐本土,但却与陇右唇齿相依、与朔方彼此呼应的安西,也成了近日朝中议论颇多的一个话题。

此前由于大唐专重休养,再加上没有了吐蕃动手动脚,安西局面尚算平稳,因此在朝中诸议题内并未涉及太多。

不过今年边务图兴,安西便也成了一个不可忽略的话题。虽然眼下朝廷还没有针对安西经营的具体规划,但在过去数年当中,安西方面的军务开支在各边中都是名列前茅,所以现在当然也需要安西能够体现出其庞大战略投资的价值所在。

眼下,朝廷已经确定要在年末召安西大都护唐休璟并突骑施等西突厥诸部酋首和西域邦国首领入朝,以进贺新年。相关制令已经下达,而安西方面也在进行着筹备,不日便要启程。

但今年这个新年,注定是不能平静的。时间进入腊月,吐蕃方面传来进一步的动向消息,积鱼城久驻无果却被钦陵突了一脸后,吐蕃赞普并没有直接率部返回国中,而是就驻于西康城中,并强征西康大佛寺,驱逐寺中的唐人僧徒并客旅,同时传令国中,要在西康举行盟会,以讨论该要如何报复大唐策反并侵占其国邦部的恶行。

当这一消息传来时,大唐国中自是朝野震怒。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的小弟不愿意再跟着你继续瞎混,关老子什么事!

所以朝廷也即刻做出了回应,一方面严厉警告吐蕃赞普、限其新年之前离开西康境域,同时又以同王李光顺为益州大都督、西康道行军大总管,若吐蕃赞普于限期之内不肯离开并归还西康,朝廷便要征发山南道诸州卒力,大军向西而进,直接用武收回西康!

第0920章 自戕陛前,以死明志

虽然已经是年关将近,长安城中却并没有太多节日喜庆的氛围。市井坊间,民众们神情言谈都透出一股愤慨之情,至于原因,则正是此前吐蕃强行霸占西康的行为。

虽然绝大多数普通的长安百姓,终此一生只怕也难亲自前往荒远的西康,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吐蕃侵害大唐利益的行为倍感愤慨。

对于朝廷所采取的态度强硬的回应,长安百姓们也都倍受鼓舞。如果说有一点不满,那就是朝廷这一次准备发兵西康与吐蕃交战的人马并非从关中选募,让许多斗志昂扬的关陇子弟都没有用武之处。

甚至不乏民众聚集在两县衙署门前请愿,道是关中自有骁勇可用,希望朝廷也能在京中设立募兵地点,让关中勇健儿郎们也能为国征战、痛惩狼子野心的吐蕃。

民心虽然雄壮可观,但朝廷做出这样的布置安排,自然也是有着全盘的考量,并不会随意的更改,只在两县衙署门外张贴告示,告令民众们只需安心的欢度佳节,与吐蕃对线诸事,朝廷自有安排,绝不容许吐蕃这怙恶不悛的恶邻继续再有侵害大唐利益的举动。

民间的这一份热情,也反映出在经过高宗大帝宾天、垂拱之后这十几年的时局反复,以及新朝数年的休养生息后,整个大唐从朝堂到民间都充斥着一股希望大唐能够重新辉煌、再返巅峰的愿景。

除了民间舆情愤慨有加,朝廷各种相关事务的运行也都极有效率。虽然声明中是说勒令吐蕃在新年之前退出西康,否则便发兵攻讨,但实际上,朝廷根本就没有等待吐蕃给出回应的打算,敕令发出当日,便即刻派遣几路御史前往山南道诸州计点军簿,为正式的卒力征发做准备。

与此同时,作为今次大军统帅的同王李光顺也不会留在京中度过即将到来的新年,而是要在年前便动身南下蜀中,进行各种相关的准备。

在李光顺离京之前,禁中也特意准备了一场家宴为之送行。

外出典兵、主持对外征战,自然远不及荣养京中来得安逸,就算李光顺作为主帅,并不需要身临前线、亲自上阵杀敌,家人们也都颇为担心,一遍又一遍的叮嘱李光顺一定要注意安全。

李光顺自己倒还情绪稳定,他本身便不是一个耽于安逸享乐之人,虽然第一次担任如此重要的主帅之职,但此前也有在蜀中为官多年的经历,对此倒并不觉得紧张。

更何况,此行的真正任务是什么、以及具体该要怎么做,圣人早已经详细的面授机宜。家人们忧心忡忡所言及的各种凶险情况,他基本都不会遇上。

不过,这些机密内情自然不可随便向外吐露,哪怕是殿中这些宗亲家人们,也都没有了解这些的必要。因此对于众人的各种关切声言,也只是微笑倾听、颔首应是,享受着家人们这一份温情脉脉的关怀。

不同于其他宗亲们的各种关切,岐王李守礼对于长兄这一次出京外任是颇为的羡慕,忍不住便感慨道:“京中虽然毕集宇内人事风光,但终究不及边中详尽切实。阿兄此行赴边,名臣强军环拥身侧,创功扬威自是当然。唐家儿郎岂无担当重任的器量与勇气,安全与功否,不需家人们过多担心。但请阿兄一定记得,功成凯旋之日,若得些许闲暇,能拣取几桩彼方风土人事,归京后让家人们细细赏览,那是再好不过!”

“二兄你这说的什么话!凡所行军,都有三分风险,咱们阿兄赴边是要征讨恶贼,又不是采风游玩,十分的心力要有十二分都用在王事当中,哪有闲情拣选什么风土事物!难道疆场鏖战之时,还要惦记着给你挑选几个蕃女姬妾!不该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已经身怀六甲、临盆在即,但今天也特意入宫为长兄送行的李幼娘在听到二兄这没心没肺的说辞后,登时就变得不悦起来,皱眉薄斥道。

此前军机相关,李守礼也有参略,自知长兄此行并不像家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严肃危险,再见宴会中分别的气氛有些忧愁凝重,所以才这么说想要调和一下气氛,却没想到被小妹一通训斥,但也并不多作解释,干笑一声连连表示幼娘说得对,打仗就该有打仗的样子,哪能随便想女人。

因为李光顺明日便要动身南下,所以这一场家宴也并没有持续太久,各作致意后便结束了,诸宗亲们纷纷起身告退。

不过,跟随英国公李重福一同入宫参宴的李裹儿却磨磨蹭蹭不肯离开,待到殿中宗亲们离开的差不多了,兄长李重福也几番示意李裹儿起身告退,然而李裹儿却作视而不见。

一直等到殿中统共剩下没有几人,李裹儿才陡地起身冲入圣人席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调悲憷的开口说道:“我听说圣人有意要把我发配边中和亲赐婚?恳请圣人切勿如此……裹儿生是唐家之人,死则唐家之鬼,此身绝不生入蕃乡……纵然蕃主恃强恳求,请圣人千万不要答应!否则、否则我便自戕陛前,以死明志!”

李潼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愣,有些不解的望向一脸尴尬的李重福。

“臣有罪!教妹不善,让她听取许多坊里邪言,竟滋扰陛前……”

李重福满心无奈的入前叩拜请罪,并将李裹儿这番言辞缘由稍作解释一番。

事情还要从不久前青海王慕容万向朝廷为嗣子请婚一事说起,为了安抚吐谷浑遗民,李潼答应了青海王这一请求,并着令宗正拣选宗家适龄女子封为县主、赐婚青海王家。

这本来也是一桩正常的事务,许多投靠大唐的蕃部君主都有与唐家宗室联姻的待遇。诸如高昌王麹氏、铁勒契苾氏等等。

借着这一次整理宗家谱牒的机会,李重福也恳请宗正将自家这个不安分的妹子造籍于宗谱副册,免得这娘子再常怀有悖人伦、大逆不道的思计。

之后不久,便发生了吐蕃赞普强占西康的事情,坊间市里对此多有热议。民间的议论自然各种声调都有,脑洞怎么大就怎么来。

这当中便有人觉得吐蕃赞普之所以这么做,未必是要挑起与大唐的边衅、挑战大唐的权威,而是不满于大唐有欠礼尚往来的礼数。

因为吐蕃奉送一位公主入唐,并将西康那么大一片疆域作为封土,大唐却并没有相应的回礼表示,这在普通人家看来都让人不能接受,更不要说一国之君。所以吐蕃赞普才做出抗议,但也只敢针对西康这块陪嫁的疆土,却不敢贸然侵犯大唐别的领地。

依照这种论调,只要大唐选送宗室之女赐婚和亲,便能解决这一桩边事困扰,并不需要真的大动干戈。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就有人能将大国争霸的取舍生生套入家长里短的纠纷中来。虽然这种论调只是少数,但恰恰又有脑筋不好的人去相信这种逻辑,于是便发生了眼下这一幕画面。

毕竟如果这说法真的成立的话,那李裹儿倒还真的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大唐虽然和亲羁縻的事情做过不少,但还并没有将嫡亲公主许配蕃君的事情发生。而吐蕃赞普的身份与地位又不同于一般的胡酋君主,也不能随便打发了。

当今圣人唯有一妹,且早已婚配,而苑中几位公主俱年幼。更何况谁敢作此提议请求的话,圣人怕要跟他玩命,当然是玩他的命。

而李裹儿虽然已经附名宗籍、但至今仍是庶人、未得封命,可毕竟血脉身份不俗,可真要与吐蕃和亲的话,的确是一个颇为恰当的选择。

李潼当然不会有同吐蕃和亲的打算,可在了解缘由之后,再见李裹儿那俏脸上满满的倔强与悲伤,心中居然生出了这么做好像还不错的想法。

赞普你要媳妇不要?能把你搞得家宅不安、鸡犬不宁,甚至众叛亲离那种。你想要,老子现在就给你送去!

当然这想法也只是一时的噱念,别说大唐根本没有同吐蕃和亲的需求,就算是有,等个五十年,等到这女子年老色衰、还没作死自己的情况下,再送往吐蕃。

对于李裹儿陡发神经,李潼也懒于回应,摆手示意英国公将人领走。看到李重福如今较之刚刚归京时已经颇见沧桑的外表,李潼也不免感慨谁家摊了这么一个活宝都不容易。历史上他三叔摊了俩还能硬挺那么多年,也算是命硬了。

收起这些噱念后,李潼也并没有即刻归宫休息,而是吩咐前往探望太皇太后。他奶奶虽然也有参家宴,但短坐片刻便以身体不适而起身离开,情绪有些不对,应该是有什么心事郁结于怀。

李潼接下来国务规划,还有要仰重他奶奶之处,所以在诸宗亲离席之后,便直往太皇太后寝宫而去。

第0921章 御驾亲征,收复青海

夜色已经颇深,但万寿宫内仍是灯火通明。

往常这个时候,太皇太后早已经入睡,而老年人睡眠不深且易醒,所以宫中灯火往往也要熄灭大半,不准长明。

不过今天晚上,太皇太后却没有什么睡意,离开家宴的殿堂返回万寿宫后,非但没有早早的入睡,反而着人取来纸笔佛经,伏案抄写起来。

宫人们并不知太皇太后为何会如此,但也不敢多问,只是不无忐忑的侍立一旁,看着太皇太后手臂颤抖、颇有吃力的抄写着经文。

李潼来到万寿宫外,担心打扰到他奶奶的休息,也并没有让人大声通传,打算询问一下若他奶奶已经入睡,便明天再来问安。

当他悄无声息的踏入外殿中、看到这一幕后,不免也是吃了一惊。宫人们忙不迭入前见礼,李潼略作摆手,快步行至太皇太后案前,见到书案上已经堆积了许多抄写的经文,便连忙入前要拿下他奶奶手中的毛笔,并忍不住说道:“礼佛悟经,意达即可,祖母又何必劳累伤神?若有什么杂念不能消解,明日着员礼请京中名刹大法师入宫来作场法事……”

“你坐在那里罢,不要捣乱!”

武则天抬起左手拍开李潼探来的手掌,下巴一扬示意他坐在一侧,而自己则仍继续伏案抄经,如是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一篇经文才抄写完毕。武则天坐直了身体略伸一个懒腰,李潼见状忙不迭入前动作轻柔的为他奶奶敲打着肩背。

皇帝推拿手法自然拙劣,但武则天却颇为享受,眉眼略作舒展,抬手指了指案上抄写完毕的经文,吩咐宫人道:“将此几篇经文送去京中几处名刹供起,着令僧员早晚作课,不得懈怠!”

待到宫人入前将那些抄写着经文的纸张收走,武则天才又转头望向李潼微笑道:“皇帝知你祖母所抄经典是祈祷何事?”

李潼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他对这种事本就兴趣不大,刚才虽然等了好一会儿,但也只是假寐养神,甚至没有细看他奶奶抄写的内容。

武则天对此也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叹了一口气并抬手敲了敲圣人额头,有些薄怨说道:“你这小子啊,骨子里便不敬神佛,难为当年你竟然搞得出《宝雨经》那种把戏,诳人入迷!”

李潼听到这话,自是有些尴尬,抬手挠了挠头并不好意思的干笑道:“终究还是祖母关爱深刻,让我能够有处施展。”

武则天当然不是为了追究故事,闻言后便又长叹一声,将圣人的手掌摆进自己手心里握住,然后才又说道:“你祖母终究不是往年境遇,没有了权势壮力再去关照亲员。往年一念的计议,便可以给我孙儿一番庇护保障。可如今羸弱老妇,却需要亲徒们供养呵护……”

这话听来自然让人觉得有几分辛酸,李潼反手握住武则天更加削瘦的手掌,并叹声说道:“生老壮弱,人所难免。这也是人伦大道需要奉行不悖的原因,往年祖母呵护我生长成人,如今少辈才有能力供养亲长颐养天年。”

“知你孝心深厚,否则人间哪还有此老妇容身之处?”

武则天先是微笑一声,然后才又拿起那经文原本说道:“此经是祈求家国安宁,儿郎凡所建事,都能成功……”

李潼听到这里,才依稀有些明白:“祖母是不放心西康此番用事?”

“皇帝你深谋机敏,立朝大臣也多才高周全、精英之选,你们君臣既然做出了这样的计议,想必也是有着一番自己的道理,又岂由我这老妇厌言干涉。”

武则天早已经不问朝中军政事务,尽管觉得朝廷此番用兵于西康并不妥当,但也并没有发声质疑,而是默默返回自己的寝宫。

可是现在祖孙在此寝宫之内,周围又没有别的闲杂耳目,讲到此事时,武则天终究还是没有按捺住心中的忧虑,在稍作沉默后才又开口说道:“你祖母当事的旧年,朝廷便已经有攻略西山以图攻吐蕃的计略,但是因为现实诸多困难,最终还是没能付诸行动……”

这件事李潼当然知道,当年朝廷作这一番讨论、希望能够在西山方面开辟一个与吐蕃作战的新战场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并已经初步融入了时局中去。

当年大唐对外方面情况不容乐观,且不说高宗年间与吐蕃的两次青海大战都以失败告终,武则天所派遣的韦待价也遭遇了大败,使得整个朝廷对于西线战略都不报乐观之想。

适逢当年有吐蕃大酋受不了噶尔家掌权、连年征发无度而举部向大唐投降,所以朝廷便产生了绕过陇右青海、从别处向吐蕃发动攻势的想法,本质上也是被噶尔家给打怕了。

武则天又继续说道:“西山峰岭崎岖,并没有通衢大道可供大军出入其间。而且彼方生羌杂胡部伍繁多,难以统聚凝合,非但不能有助军势,反而会极大干扰到大军的攻讨行动。况且山南并无精甲劲旅,唐家创业以来,便少有从彼方谋划军务大计……”

虽然说武则天本身在对外的军事计略上并没有太出众的才能,但她所陈述的这几桩事则,也是客观存在的深刻问题。哪怕到了如今的开元新世,相关的情况其实也并没有改变多少。

西山的交通环境之恶劣是有目共睹,虽然随着唐蕃贸易的发展,许多新的道路都被开辟经营出来,但这些通道用来人货通行已经颇为勉强,但却并不适合军队大规模的行军前进。

至于彼方的生羌土蛮,那就更不必多说了。虽然整体上实力并不算强,但作为当地土生土长的邦部势力,依托于那复杂的山林环境游击流窜,对大唐与吐蕃而言都是一个倍感头疼棘手的麻烦问题。也正因此,大唐才将吐蕃使者归途遭害的罪名扣在西山生羌头上,因为根本就无从查证。

而山南没有精兵,这也绝不是在搞什么地域歧视,是与大唐立国的整体国策所决定的。山南道两大区域,第一便是黄河中上游的荆襄,这里长期都是南北朝时期南朝的分陕重镇,南朝每有北面用兵的举动,荆襄都是首选的发兵地点。

大唐立国,以关中为本位,又怎么会大力发展荆襄军事,让近在咫尺的外部拥有着威胁关中腹心安全的力量?多年整治下来,彼方军事基础极为薄弱,否则当年武则天也不敢将李显软禁在山南州境内。

蜀中四塞之乡,那就更加不可能大力发展军事了,只能作为关中的后花园而存在着。

这几个因素的存在,让永昌旧年朝廷不得已放弃从川西向吐蕃进攻的图谋。而到了现在,相关的情况仍然没有太大的改善,武则天有此忧虑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历史上大唐也的确在川西开辟了新的战线、且在与吐蕃交战的过程中胜果辉煌,这其中代表人事就是中唐名臣韦皋大败吐蕃。但韦皋的胜利是建立在吐蕃已经完全控制陇右、朝廷已经别无选择,对西山诸生羌部族经营统合已经极为深刻,而且朝廷暗弱、军政大权几乎完全下放地方的基础上。

可是现在,这几个条件显然都不能达成,所以无论眼下两国实力对比如何,从川西向吐蕃发动进攻都绝对是一次非常冒险的军事行动。

见武则天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李潼便也不再继续卖关子,而是笑着解释道:“若只因此让祖母忧计于怀、夜不能寐,那大可不必。因为,朝廷此番山南计略只是惑敌之计,军略大计始终都集中在青海方面!”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