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16章

作者:衣冠正伦

所以赞婆最终也只能答应郭元振的要求,表示返回海西后便即刻建造码头。

眼下他唯可安慰自己的,就是青海冰封期即将到来,就算码头建造起来,能够使用的时间也很有限,只要接收到这一批物资,接下来漫长的冰封期也不能带来什么威胁。

等到来年气候转暖消冻,局势必然会有进一步发展,届时这码头是继续保留,还是直接拆掉,都可从容计议。

这一问题讨论完毕后,海东来人也已抵达,郭元振将赞婆送至赤岭关口便停了下来,并没有再继续跟随。而在返回河源后,他又将胡酋句贵唤来,笑语说道:“海西即将兴建码头,关山已经不成阻碍。届时我会安排你重返海西,彼方遗留人事稍作联络,一俟通航,即刻争渡东来。哪怕抱板入海,海中自有舟船接应,胜过困留海西,与噶尔家同作沉沦。

来日前程如何,俱在此功。因你列我功簿之中,所以我才让你参与此计,丈夫谋进,不容等闲,此计若能用极,胜过战场迎刃避矢!”

句贵闻言后自是连连点头,胸脯拍得砰砰响,表示一定不负府君此番提携。

第0913章 壮烈能狂,无勇忍耐

噶尔家族所统治的海西地区,绝大多数区域都极为荒凉,人烟稀少,除了有限的几个地区之外,几乎看不到什么部落民众活动的痕迹。甚至于就连一些水草丰美、乃至于颇有耕作条件的地方,同样也没有什么居民。

之所以会如此,跟环境与风俗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海东虽然因为地近陇右、与大唐颇有交流的缘故而比较繁荣,但其实早在吐谷浑时期开始,海西才是青海部落民众们主要居住地,甚至就连吐谷浑的王城都位于海西。

毕竟吐谷浑在灭亡之前虽然也属于大唐的藩属,但双方的关系,也谈不上友谊地久天长,单单隋唐之间的几十年里,吐谷浑便遭遇了两次亡国甚至于灭族的打击,而这两次重创,全都是中原皇朝干的!

所以哪怕在双方友好时期,吐谷浑也不敢将其统治中心的王城设在距离大唐太近的海东地区,怕的就是哪一天其王城或许就再给端了。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数年前大唐的势力重新回到青海地区,讲到人烟稠密与繁荣,海西仍然要远远的胜过了海东。

转变就发生在最近这几年,大唐控制中的海东越来越繁荣,而噶尔家所控制的海西却越来越萧条。特别是频频有叛逃之事发生,有的部族名为在外游牧,但却悄悄的投靠了海东,类似事情发生的多了,也迫使噶尔家族不得不做更为严密的监管。

所以海西的人口,大部分都被集中在伏俟城周边有限的空间中,以至于正常的耕牧劳作都大受影响。毕竟伏俟城虽然是青海周边难得的宜居之地,但也达不到大唐关中能够滋养几代王业的富庶程度。

这样的安排虽然不利于生产与发展,但起码也要比放任民众们大举向海东出逃要好一些。

众多的人口聚集在有限的空间中,伏俟城周边的混乱可想而知。放眼望去,城外到处都是杂乱的毡帐与成群的牛马,几乎看不到城池本来的面貌。

而拥有毡帐居住,还算是部落牧民中的上等人家,有众多的民众甚至连这基本的生存物资都不具备,顶多是掘土穴居,在背风的土坡上打上几个洞眼,塞上几团晒干的杂草,便可供一户人家居住。

虽然说杂胡命贱、耐得寒苦,但也是有其承受的上限。这样的居住环境,天暖时节还倒罢了,可一旦进入酷寒的秋冬之日,便有许多的部落民众直接冻死在那根本就不保暖的土窟中,一具具冻成紫青色的尸体被从洞窟里勾出来,看得人触目惊心。

若没有人收捡尸首,则就由之腐烂在荒野中,到了第二年,此方野草便会生长得尤其茁壮。

但就算生存环境如此的恶劣,这些底层的部落牧民们还不是叛逃的主力,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能力、也没有储蓄穿过茫茫原野、成功抵达大唐所控制的海东区域。即便有人壮起胆子来冒险尝试,多数也都会被游弈斥候们截杀在原野中。

反倒是居住在伏俟城中,那些生活有所保障、处境也算优越的豪酋们,一旦抓住机会,便要试图向外逃亡、希望摆脱噶尔家的控制。而这样的人就算被噶尔家察觉发现,往往也不会公开的极刑严惩,担心会破坏整体局势的稳定,毕竟噶尔家还要依靠他们,对这些部民们进行控制。

又经过数日的昼夜兼程,赞婆终于返回了海西伏俟城。虽然说他途中归心似箭,可当真正返回时,看到伏俟城周边的局势较之他离开之前还要更加的混乱,心里也是不免生出满满的厌烦。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他们兄弟真的运数将近、才力俱不如人,所以才在短短数年时间里、海西与海东之间的差距已经大到让人触目惊心?可是以往几十年间,他们父子相继统治,也曾将整个青海都经营的有声有色啊!

抛开心中这些杂念,赞婆也无心细赏城外各种破落混乱的画面,直接纵马入城,很快便抵达了内城的宫苑中,继而便有家奴将他引到钦陵目下所在的宫室。

进入房间后,赞婆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兄长的身影,只见到一个身着蕃人贵族服饰的人背对着他站在堂中,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开口试探问道:“阿兄……”

那背对赞婆而立的人正是钦陵,因其常常身着唐人的衣袍,以至于赞婆都不能一眼确认。钦陵并没有回头,听到赞婆的声音后只是背对着微微点了点头。

“阿兄,我回来了,今次从唐国成功求到许多物资,可以大解本部目下的饥荒困蹇……”

赞婆低头细禀他入唐此行的各种收获,虽然说相关的事项他早已经着员送回,但事经人口、终究不如自己讲来这样的翔实具体。

可赞婆讲了许久,钦陵的反应却是冷淡,甚至都没有开口回话。对此赞婆也并不感到意外,甚至归程一路,他心里便已经做好了要被兄长大加训斥的准备。

一直等到赞婆汇报完毕,钦陵才蓦地叹息一声,并缓缓的转过身来。其须发已经颇见斑白,显出一份无从掩饰的老态,不要说较之数年前,哪怕赞婆只是离开几个月的时间,见到兄长如今老态更浓的模样,都是暗暗吃了一惊。

“你太让我失望了,之所以遣你入唐,是因你稳健精明,或能成就旁人不能之事。但若只是卑恭求活,遣谁不可,又何必遣你?”

转过身来之后,钦陵望向赞婆的神情中殊无喜色,自有一股恼怒引而不发:“若你并非我的兄弟,凭你这一番屈辱求顾的作为,归城之时便当授首!”

赞婆自知他这一次自作主张实在有些严重,也早做好要遭受责罚的准备,听到这话后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并郑重地说道:“我一人之生死,实在不值得计较。但今唐国有愿于青海,盼能借我家之力达成,这才是我家能够挺过此番劫难,求得生存的唯一机会……”

“住口!在我面前,还要作此懦言!青海是我家父子相继尽力、伟功所在,却被你这不肖的子孙因一时困境典卖于宿敌!纵然能求生保全与一时,来年人间将会如何讥笑我家?”

听到赞婆这么说,钦陵心中的怒火便有些按捺不住,手扶佩刀行至赞婆的面前顿足厉声说道。

“咱们父兄自是人间英雄,这一点宇内尽知,并不会因后继者肖或不肖而有减损!阿兄你才大志壮,自有一份青出于蓝的豪迈气象,但我这个不肖之人,的确是没有更图伟业的雄壮,但也自有几分家业存亡的责任!来年人间作何评断,终究生者才能有闻,但若只剩下海西荒野几副枯骨,人间是赞是毁,又有什么区别?”

钦陵自然是噶尔家绝对的核心,一家人俱惟其马首是瞻,平日里赞婆就算心里有什么异议,也绝不会这样与兄长当面争论,只是尽力恭从于后,默默的为兄长拾遗补缺。

可是这一次他却隐忍不住,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在面对钦陵的责问时也是不作退让。

听到赞婆作此争辩,钦陵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冷笑起来,指着这个兄弟叹息道:“当时身在唐国,你若能有如此强项硬气,唐国君臣料想不敢步步紧逼……”

赞婆还待开口解释几句,却被钦陵摆手制止,他垂手一摆,示意赞婆起身,然后看了一眼身上的袍服,嘴角泛起了一丝自嘲的笑容:“久不着此穿戴,如今虽衣装在身,但却仍倍感陌生。你知今日我为何如此?我送了土浑小王离开,由其率部往积鱼城而去……”

听到钦陵这么说,赞婆又是一惊,连忙说道:“阿兄怎么能由小王离开?他这一去,必成赞普手中尖刀啊!”

“就算留下了他,难道又能为我所用?与其将这祸害包藏在怀,不如遣之于外。小王离境,如今海西才算真正是我家基业,但究竟能不能守得住……”

钦陵闻言后又是长叹一声,接着便抬手拍了拍赞婆的手臂,脸上露出了几丝温情:“方才厉言,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明知生机何处,但却不敢去求,有身成壮烈之狂妄,却没有忍耐求全的勇气。我、我……”

“阿兄,你不要再说了!见你如此声言,比我自己受刑还要心痛!我家绝不是任人脔割的鱼肉,只要兄弟齐心,任何危难都能大步越过!”

眼见到兄长竟然流露出一丝软弱,赞婆已是泪水盈眶,上前抱住钦陵颤声说道。

第0914章 奴种辱我,唯以血偿

世上从来没有永恒的强者,虽然说噶尔家的确是在钦陵的带领下走向了辉煌的顶点,但就算是钦陵,也并不能超脱于大势之外。

虽然钦陵日常仍以强势姿态示人,但当面对真正心腹的嫡亲兄弟时,终于露出了一些软弱姿态。如今海西的局势之恶劣,甚至就连他都不免大生无能为力之感。

来自外部方方面面的各种压力姑且不论,内部的分崩离析要让钦陵感觉更加的头疼。特别是他今天所送走的那位吐谷浑小王,对当下海西局势有着极为恶劣的影响,甚至可以说让海西直接陷入了分裂!

吐谷浑虽然已经灭亡,但仍存在着国王,而且还不止一个。比如大唐方面此前被圣人干掉的青海国王慕容忠、以及继任国王慕容万。而吐谷浑小王,就是吐蕃所扶立的一个伪王,又被称为莫贺土浑可汗。

这位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也不是吐蕃随便找来的野种,同样也是根正苗红的吐谷浑王室子弟,同样也是姓慕容氏的,而且真的算起血脉来,甚至较之投唐的青海王还要更正宗一些。

吐谷浑作为东胡鲜卑一路西迁所建立起来的一个胡虏政权,能够熬过南北朝的乱世,并一直延续到隋唐之际,国运长达数百年之久,这也算是诸胡政权中的一个异类。真要算起来,吐谷浑享国年数甚至比大唐与吐蕃还要更长久。

当然,存在时间久并不意味着势力就强。特别是东面的大唐与西面的吐蕃相继崛起,吐谷浑夹在当中可谓受尽屈辱,特别过去百年间,更是一把辛酸泪。

不过吐谷浑所遭遇的苦难也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夹在强国之间、遭受大国争霸的波及,当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其国家中出现一个作死小能手慕容伏允。

慕容伏允作为吐谷浑国王是在隋文帝年间,当时吐谷浑虽然称臣于隋,但慕容伏允却并不安分,常有侵犯,陇边的举动。当时中原王朝刚刚统一,隋文帝还在努力弥合南北长久分裂所造成的裂痕,对这一点小边患便也暂时隐忍不发。

可是等到隋炀帝登基,慕容伏允好日子就到了头,隋炀帝性格自不同于其父,自然不会受这种被人频频打秋风骚扰的鸟气,国中搞大目标的同时,顺带着便把吐谷浑给灭了国,并在其境设立州郡进行管辖统治。而慕容伏允这个亡国之君,只能率领少量部曲藏匿于羌族领地中。

合该慕容伏允命不该绝,很快隋朝便陷入了内乱之中,无暇再顾及青海,因此慕容伏允得以返回故地复国。

复国的慕容伏允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很快便故态复萌,开始继续对陇边动手动脚。所以大唐太宗皇帝在解决了东突厥之后,抽回手来便又把吐谷浑给灭了国。

这一次慕容伏允便没有了死里逃生的好运气,逃亡途中便直接被部下给干掉了。慕容伏允虽然死了,但也遗留下来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那就是吐谷浑势力的分裂。

大唐在灭了吐谷浑之后,有鉴于前隋设立州郡统治的失败,最终还是决定进行羁縻统治,立慕容伏允之子慕容顺为新的吐谷浑王。早年慕容伏允向隋求和,便以慕容顺这个儿子为质,而慕容顺本身也是隋光化公主之子,所以成为大唐选定的目标。

但慕容伏允并不只有慕容顺这一个儿子,甚至在慕容顺还担任质子的时候,便立了另一个儿子达延芒结波为嗣子。大唐虽然立慕容顺为吐谷浑王,但这位新王常年不在国中,威望实在有限。再加上吐谷浑贵族们也是有脾气的,接连被前隋与大唐蹂躏,灭国便被灭了两次,心中对大唐自然也是充满怨念。

所以一部分不愿接受大唐羁縻统治的吐谷浑贵族便聚集在了达延芒结波身边,使得吐谷浑实际陷入了分裂中。

不久后吐谷浑再次发生动乱,慕容顺被部下所杀,大唐则再立慕容伏允的孙子诺曷钵为吐谷浑王,并将弘化公主进行赐婚,加强对吐谷浑的羁縻,这更加重了吐谷浑贵族的不满,甚至生出要劫持国王与王后投奔吐蕃的想法。

虽然在大唐的强势压制下,这件事并没有发生,但吐谷浑的分裂问题仍然存在着。终于,随着噶尔东赞将目光瞄向吐谷浑,而大唐则举国东征高句丽、无暇西顾,吐谷浑大臣素和贵西逃,招引吐蕃入攻吐谷浑,使得吐蕃成功兼并青海。

吐谷浑在强盛之时,体量与实力绝不逊于吐蕃,但接连遭受两次灭国的打击,被吐蕃后来居上的加以反超。但即便如此,吐蕃想要完全消化吐谷浑也并不容易,噶尔东赞常年坐镇青海,甚至一度被国中政敌攻击、丢掉了大论之位,虽然快速的解决了这一政治危机,但也意识到如此并非长久之计。

所以在噶尔东赞的操作下,吐蕃再立达延芒结波之子为吐谷浑小王、以笼络吐谷浑部属民众。虽然在吐蕃所攻灭的一些政权当中,也有一些邦国首领仍能保留王号,但仅仅只是一个虚衔而已,诸如孙波小王。

但由于噶尔家族要兼顾内外的缘故,吐谷浑小王却并不只是一个虚称,而是仍然切实掌握着领地与部属、甚至军队。

因为噶尔家族的支持与庇护,吐谷浑小王在亡国之后才能享受如此超然的待遇,所以吐谷浑小王自然也是噶尔家族重要的政治与军事盟友,也是噶尔家族得以控制青海的一个重要筹码。

可是现在,吐谷浑小王竟然背叛了噶尔家族,响应赞普的号召,率部离开青海,前往投奔积鱼城的赞普,这对噶尔家的势力以及对青海的掌控,无疑是一大重创,更让噶尔家族有一种将要树倒猢狲散的悲凉。

因此在得知兄长放走吐谷浑小王后,赞婆也是充满了震惊与不解,想不通兄长为什么要这么做。过去几年时间里,他们在国中的根基与影响几乎被扫荡一空,唯有凭着对吐谷浑部众的控制,才能维持住当下的声势,随着吐谷浑小王的背叛,那些吐谷浑部属必然更加难以掌控,噶尔家的力量可以说是直接瓦解大半!

“彼既心生悖意,去留只是早晚,与其留此祸患、阵前叛逃,不如早作割舍,更能明辨敌我!”

钦陵这一解释虽然也自有道理,但赞婆还是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问道:“此番小王离开,随之而去者想必不少吧?”

听到这一问题,钦陵不免又是一脸的黯然,默然片刻后才长叹一声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威能慑众,却没想到几十年威望所积、竟然比不上区区一个亡国的奴种!”

随着吐谷浑小王离开,极短时间内又有多名豪酋引众跟随而走,吐谷浑小王这一次带走的部众,竟然有数万之多!

跟留在大唐的青海王世系相比,吐谷浑小王本就是已故吐谷浑王慕容伏允所指定的继承人,所以在许多吐谷浑人观念中、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故主。

当然,这么多人选择跟随离开,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吐谷浑小王的号召力,还有一点就是钦陵太过狂傲、政治能力不足。

别的不说,单单他平日里常常身穿唐人冠带袍服,看在许多吐谷浑贵族眼中,便觉得分外扎眼。他们正是因为对大唐心存怨恨,所以才选择投靠吐蕃,对钦陵自然也就难生好感。

平日里,就算有什么厌恶,慑于钦陵的威名,他们也不敢流露出来。可是现在,有着国中的赞普撑腰,再加上吐谷浑小王率先反叛,这些人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纷纷抛弃噶尔家也是理所当然。

钦陵这一次罕见的换上蕃人衣袍去送别吐谷浑小王,也算是一种示弱,想要做最后的挽回。可当老虎不再择人而噬,而是像猫儿一样的摇尾乞怜,能够换来的也只是嘲笑、讥讽与看轻,却并不会将人重新争取回来。

“其实就算留下这些,也都未必可信。当中不乏不愿再受我国役使,想要借机投唐者。如今海西人势尚未完全散尽,倒要感谢一下鄯州的郭元振。”

讲到这里,钦陵不免又是自嘲一笑。

而赞婆在听到这话后,心里自然大大的不是滋味,口中恨恨说道:“那些悖逃者,早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报仇这种事情,就早不就晚。你能及时返回,那是再好不过!”

钦陵先是冷笑一声,脸上的颓丧之气很快便消失一空,抬手撕开身上那略显臃肿的袍服,内里竟然是缚紧的皮甲戎装:“山南小子以为凭此可以让我坐以待毙,土浑奴众将我弃若敝履,便要让他们领教一下,辱我者、唯以血偿!”

赞婆见状后不免又是一惊,连忙发问道:“阿兄你是要……”

“积鱼城!我自亲行一遭,倒要看一看,赞普他敢不敢让我入城!”

钦陵讲到这里,两眼精光闪烁,语调中也充满了杀意。

第0915章 赞普居内,杀贼有臣

在海西崎岖的山岭间,有一路人马正浩浩荡荡的进行着迁徙,正是刚刚从伏俟城离开、跟随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前往积鱼城的部众。

多达数万人的大部队,加上所携带的牛羊以及车马辎重,整个队伍拉伸开,前后绵延足有几十里之长,在这苍茫的原野、崇山峻岭之间,仿佛一条缓缓移动的游龙。

这些民众们大多衣衫褴褛、神情木然,身上背驮着众多的杂物,价值虽然不高,但却是他们全部的家当。青海的道路完全与平坦无关,哪怕是两手空空,长途跋涉起来都非常的辛苦,如今肩扛手提着众多的杂物,行走起来自然是更加的艰难。

不乏人已经累得神情恍惚、气息紊乱,乃至于直接倒毙于山岭沟壑之间,但也不会引起什么同情悲悯,更不能阻止队伍行进的速度。

尽管队伍中拥有着大量的牛马牲畜,但这些畜力却不是用来给这些部落族众们减轻负担。时下正值初秋新寒,牲畜们本就需要安养贴膘、以抵御将要到来的寒冬。

眼下迫于无奈进行长途的迁徙,已经是有悖天时与习俗,若还不能节省体恤畜力,那将会有大批的牲畜不能熬过漫长的寒冬。

当然,以畜牧为本业的吐谷浑部落中也存在众多的驮马、挽马用于驮运物货。但这些驮马是要用来运送豪酋首领们的财富,自然不会用来浪费驮运贱民们那些微薄的垃圾家当。

秋冬时节,本就不适合远途的迁徙,上路之后又没有充足的物资供给与负担减轻,尽管队伍离开伏俟城还不算太远的距离,但情况已经非常的不容乐观,甚至通过沿途抛尸的情况,就能勾勒出他们具体的行进路线。

但即便是如此,仍然不能阻止队伍前进的脚步,就算是部众们已经将要无以为继,自有刀兵驱赶他们继续前行。

人生在世,谁不辛苦?那些贵人们放弃了伏俟城暖帐软卧的优渥生活,在这秋冬之交还要踏上行途,他们难道就不辛苦?

为了谋求一个生机出路,而不是困在伏俟城中与噶尔家一起迎接凶险的考验与莫测的命运,这些贵人们决定离开,也是承担了极大的风险。

万幸在莫大的压力之下,大论钦陵不复往日的固执凶悍,总算是答应放他们离开,他们才有了这样一个摆脱噶尔家的机会。若那些贱民们不能体会贵人们所付出的努力与苦心,反而因为路途上这些微的辛苦就抱怨连连、裹足不前,那也实在是死有余辜!

在这长长队伍的偏后方位置上,队伍要显得威武严肃得多,前后俱是威猛的武士,大量满载货物的车马被团团包围在这队伍当中。但最引人注目的还并非那些气势雄壮的武士随员与众多的车马辎重,而是位于此方队伍最当中、由众多武士贴近包围起来的华帐大车,以及车前车后高竖起来的各种鲜艳旗幡。

这一架华车体量庞大,较之普通的马车足足大了数倍有余,需要多匹健马才能拖拉得动。整个帐幕都由上佳的马皮接缀而成,内外数层,不只密不透风,甚至就连最锋利的刀剑枪矛都难穿刺得透,而那接缀之处更是用金丝银线穿插缝合,看起来更是华贵异常。

除了本身的材质与用工不俗之外,帐幕外皮上还镶缀着众多的金环,用以扣挂金玉牦尾彩羽绮罗等各种佩物。当然眼下由于荒野赶路,各种佩物都已经被清除下来,但这华车贵气逼人的气派仍然没有减弱多少。

这架华车的存在,与队伍前后那些悲苦寒酸的部族民众们自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能够拥有并乘坐这一架华车的人物自然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正是这一支队伍的首领,当代的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

其实就连莫贺可汗,若非特殊的渠道,也很难拥有这样一辆华车。而这一辆车正是十年前吐蕃王室公主下嫁莫贺可汗时,赞普召集国中能工巧匠并收聚珍宝,专门为之打制、贺其新婚之礼。

所以这一架华车不仅仅只体现出莫贺可汗的身份尊贵,更是作为宗主国的吐蕃对其礼遇有加的证明。

因此尽管这架华车因为太过庞大、并不适合离城远行,可是当莫贺可汗决定离开青海、前往积鱼城投奔赞普的时候,也并没有将这一架车留下来,而是将之携带同行,以表示自己对于赞普所赐予的恩典铭记不忘。

正式赶路的时候,莫贺可汗也是身先士卒、与部伍们策马同行,当野中停宿时,则就登车接见各部酋首,并处理各种行途事务。

午后时分,队伍行至两山夹壁之间的一处深阔谷口,由于前方有别部贱民哗噪闹事、不肯继续前行,镇压骚乱耽误了一些时间,影响到了队伍的行程,很难在天黑之前通行过谷口。而一旦到了晚上,山谷中便会有寒冷猛烈的罡风鼓动强吹,并不适合扎营居住。

所以尽管天色仍然颇早,但在听到部伍汇报之后,莫贺可汗还是决定就地傍山扎营,等到了明天再继续赶路。

部伍们听到指令之后,便纷纷下马抽刀、劈砍山谷内外那些干枯的荆棘藤蔓,既是为了用来生火做饭,也是避免停宿期间失火蔓延。

在部伍忙于收拾营宿地点的同时,莫贺可汗便也下马进入临时搭建起的帐幕当中,开始接见部属、处理一整天行程中所积攒的事务。

这一代的吐谷浑小王,年纪已经不小,将近四十岁,但是看起来较之实际年龄还要更大几分。其人须发浓密,略有卷曲,生就一副标准的胡人相貌。这本来也算不上出奇,可是跟留在大唐的青海王一系相比,单从外表看,已经差异大到不像是同类,更不要说同宗的血亲。

莫贺可汗的血脉当然没有问题,他就是慕容伏允的血亲子孙,已故西邦太子达延芒结波的后人,有问题的是吐谷浑王室的联姻方式。

吐谷浑立国青海,与中原王朝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往来,甚至在南北朝开始,便与一些割据陇边的汉胡政权进行联盟与和亲。因此在吐谷浑王室中,是一直有一条比较稳定的汉人血脉传承,多代融合下来,使得他们无论外表还是风俗习惯,都与中原王朝没有太大的诧异。

但是除了与中原王朝维系往来之外,作为青海当地的君主,吐谷浑王室自然也需要考虑到统治之内臣民的因素。须知吐谷浑王室并非土生土长的西胡,而是从近万里之外迁徙而来的东胡鲜卑。而青海周边所生活的民众,则就主要以羌人为主体。

一个外来民族到达陌生地域,不只存活下来,甚至还成为区域当中的霸主,统治着数量远胜于本部的异族部众、所建立的政权更维持数百年之久,吐谷浑的立国祖先们的确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