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12章

作者:衣冠正伦

听王孝杰讲起这一点,韦恭禄的脸色便有些不自然,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有治才能不乱,今两国商贸不绝,但多没于草野,出入于无序之境,悖法扰民,须得重视起来。”

“没有这个必要罢?我国商货,止步西康,至于西康凡所往来出入,事自系于西康王邸。你国若有此困,大可同西康王府进行交涉,再付朝中审定。”

王孝杰闻言后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并提笔勾去了这个议题。

听王孝杰这么说,韦恭禄则暗暗的松了一口气,他还真的担心大唐对这个问题表示重视,并传递国书与赞普商议如何进行监管。

大唐秩序完备周详,商事上自然不失管束。可是吐蕃方面,情况则就混乱得多,简直就是一团乱麻,几乎没有什么有效的监管。

之所以会如此,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吐蕃方面制度的建设极为滞后,根本就没有形成相关的法规。另一方面则就是吐蕃方面参与和大唐商贸的,主要就是那些豪强氏族们,这些人一个个势力不俗,即便是有法也未必肯依。

吐蕃使团提出来这个问题与大唐进行交涉,主要还是赞普的意思。两国之间商贸如此红火热烈,诸豪酋氏族也都因此获利颇丰,赞普对此自然也有了解,并会不由得生出一个疑问,你们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老子的好处在哪里?

因此吐蕃赞普提出这一个问题,是希望借助大唐方面的秩序手段进行配合,将吐蕃本土的商贸税物收取上来,从当中分一杯羹。

这件事对大唐来说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但吐蕃那些权豪们却紧张得很。他们的牧场、庄园与人口牲畜,在赞普权威覆盖下已经没有了绝对的自主权,好不容易开辟出的商路,若再被赞普插手分一杯羹,自然没有人会希望如此。

韦恭禄虽然是吐蕃的正使,但还是韦氏家族的嫡系成员,而韦氏正是行走唐蕃之间最大的贸易商之一。

赞普示意要把这个问题加入到国书中来,他自然不敢有所违抗,但是见王孝杰对此有些不以为然,也并没有据理力争。反正问题他已经递交上来了,大唐方面对此不予理会,他又有什么办法?

这个问题也不是此行入使大唐的核心任务,能糊弄那就糊弄过去。韦恭禄真要一番强争,搞得大唐对此重视起来,不说归程中别家豪酋会不会截杀他泄愤,哪怕平安回到家里,他也免不了要受家人们一通训。

第0904章 口嫌体正,从良实难

大唐与吐蕃,俱是体量庞大的强大政权,彼此之间交流所产生的问题自然也是极多,两国的政治中心又相隔颇远,趁着这一次出使的机会,自然要事无巨细的都扯出来谈上一谈。

虽然说战场上不能得到的东西,很难通过谈判桌去获取。可眼下两国关系也并没有发展到必须要兵戎相见的程度,特别中间隔着一个噶尔家族,就算哪一方战争的欲望极为强烈,也很难直接宣布开战。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以各自克制、尔虞我诈为主,除非战略形势已经极为明确、一方已经有了笃定的能够取得某一战略目标、不得不战的情况下,否则大多数时候也都是在互相扯皮。

吐蕃与大唐,也曾经有交战猛烈的时候,几次围绕青海的战争,以及安西四镇的几番易手。可是那时候,吐蕃方面负责军事的主要还是噶尔家族,随着噶尔家族逐渐的被排斥出吐蕃的权力中心,其实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对于对方的实力究竟如何,也都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与明确的把握。

眼下的噶尔家族,在唐蕃对抗的形势中,就像是一个战略上的黑匣子,里面掩藏着丰富的唐蕃两国的军政秘密。无论哪一方能将这一部分秘密掌握到自己手中来,都能获得不菲的利益。

所以虽然王孝杰与吐蕃使者们彼此扯皮许久,但只要话题不涉及噶尔家族,那所谈论的都是一些枝节问题。而在针对噶尔家的问题上,吐蕃使者们的表现明显又要比王孝杰急切得多。

因为噶尔家族本身就是吐蕃的分裂势力,吐蕃对其恨之尤切。而大唐对此则就从容得多,起码并不像吐蕃那么急切。

王孝杰早得圣人叮嘱,但凡听到吐蕃使者言及噶尔家族相关的问题,便是顾左右而言他,实在被追问得急了,则就说上几句对吐蕃故人思念的话,不免搞得吐蕃使者们又是一番吹胡子瞪眼的生闷气。

如此一番交涉下来,虽然各自所费唇舌不少,但真正有效的交流却几乎没有。

到了最后,诸吐蕃使者们已经颇感筋疲力尽,而王孝杰却仍兴致盎然,临别之际,还笑着对吐蕃使者们说道:“今日一番畅谈,实在让人意犹未尽。明日你等不要随意离馆,待我退朝后忙过署中事务,再着员召你等继续相论。”

人的快乐从来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在见到诸吐蕃使者们一副愁苦郁闷的神情,王孝杰便感觉到他并非人间最失意的那一个。特别这份痛苦更是由他所施加给人,那所感受到的快乐便是双倍的。

新官上任,且职务跨度这么大,王孝杰本来还担心自己有些不能胜任,可是这一天忙碌下来,反而觉得鸿胪卿这个位子甚至比他此前所担任的京营指挥使还要更有发挥。

毕竟京营禁军们驻守长安,应时点卯与操练之外,很少负责具体的战事任务,甚至就连日常的起居行止都大受限制。而且作为京营将领,与人接触交谈时都要小心翼翼,有着各种各样的忌讳。

这样枯燥且紧张的工作,王孝杰也大感吃不消,更不要说上面还有一个张仁愿日常瞪眼寻觅他的错误,任何一点小小的疏忽都会被其人大加斥问。

这么一想,对于今次的职务调整,王孝杰也是大感满意。而这也并不是王孝杰单纯的自我感觉良好,圣人对于王孝杰今日的表现同样颇为满意。

李潼倒不知王孝杰会见吐蕃使者的细节,但有关审清在京诸蕃胡宾使的奏报却在午前就摆上了他的案头。看完之后,李潼也是深表赞同,并即刻加以批复、让鸿胪寺尽快执行。

他所赞赏的自然不是王孝杰生财有道,就算王孝杰请客、能够搜刮到的油水也是非常有限。

大唐作为一个开放的大帝国,居住在京中的胡人数量自是不少,虽然说后世言及这一光景,常常会将这些胡人们与商贸、珍宝联系起来,认为这些胡人哪怕社会政治地位不高,但却一个个都富得流油,否则又怎么会不远万里的入唐并定居长安?

但这也实在是一种误解,活跃在长安的各地胡商数量虽然不少,但在定居长安的胡人群体当中实在是少得可怜。绝大多数客居长安的胡人,不独社会地位低下,经济状况也是堪忧,许多都沦为赤贫。

毕竟大唐国民即便无一所长,但还有宅地、耕田等保证,还不失宗族亲友们的帮衬扶持。可是那些胡人们却没有此类的保障,哪怕是出卖劳力为佃为役,也只能充当最低级的杂佣。

就算王孝杰所针对的目标并不是普通的胡人,而是胡人当中相对而言还算比较有势力、地位的一个群体,但这些人常年客居长安,部族疏离,不务生产又不在朝任官,这么多年难免坐吃山空,却仍眷恋大唐的繁华而不肯离去。

这一点,就比较类似于后世某一时期许多人向往外面的生活、为此甘愿放弃已经在国中所取得的成就与地位。

李潼倒是并不反感这些胡人定居长安,但前提是要做出相应的贡献。要么你有一技之长、才能不俗,要么行囊丰厚、消费水平够高,既无才能、也无财富,你还可以卖国呀。

比如吐蕃人、以及从漠北逃亡而来的突厥人,可以大肆在胡人群体当中宣扬吐蕃与突厥是多么的衰落不道,以此来激发民众们的愤慨,同样也算是做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

可是就有那么一批胡人,他们是既没有任官的才能,也没有拉动消费的财力,甚至就连卖国的手段和资本都没有。这样的人,除了增加坊间治安隐患之外,留着又有何用?

在定居长安的胡人群体中,拥有宾使资格可以说是一个极好的护身符,拥有了这一层身份,非但不需要落籍安置、承担大唐子民该要承受的税役,而且每逢国家大礼,还能获得一定的飨赐,日子虽然比上不足,但也比下有余。

这样的人多了不说,几千户应该是有的。毕竟从贞观年间开始,大唐便铆足劲儿的对外扩张,边疆几道所设立的羁縻州府几乎有上千个之多。

理论上而言,这些羁縻州府都有向大唐派遣宾使进奉版籍土贡的资格与义务。而过去这么多年,他们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少则数年一次,多则一年数次。而那些宾使入唐之后,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就此定居长安。

大唐对此当然欢迎,所谓的羁縻本就充满了弹性,与其放纵这些人留在边地掌管其领地部民,不如干脆留在长安,一座闲邸打发了,就此将其领地与民众们编入大唐直接进行管辖。从贞观到永徽年间,通过这样的手段,相当一部分羁縻州府都彻底的并入了大唐,成为大唐真正的领土。

可是相应的,定居在长安这一部分胡酋宾使们,就成了一个后继者的负担。

李潼倒也不是舍不得继续给予这些人物料供养,可是几十年时过境迁,继续养着这些人意义已经不大。而且由于他们的存在,也让大唐对于边地羁縻州府的管理颇有混乱,许多羁縻州府早已经不存在,但在其他籍册中却仍有宾使留在长安。

平常时节,这样顶多给日常事务增添一些困扰,倒也不算大事。可现在,大唐将要继续展开对外征战攻伐的脚步,就需要对边情进行一番细致梳理。一旦大军赴边,按照惯例,这些羁縻州府也需要输人输物的助战,长安城中算计的不错,可是一到边地才发现哪里还有相应的羁縻州府存在?更无从提及人物的输给!

王孝杰刚刚抵达鸿胪寺便意识到这个问题,并着手进行梳理,李潼对此自然颇感欣慰。所以傍晚时分他也特意留在了前朝,等到王孝杰自四方馆返回后,便着人将王孝杰再召入殿中。

“昨日作此任命,不乏臣员口持异议,认为宁国公大才屈用。就连我心中都略存迟疑,担心职事骤改,宁国公未必能够即刻循事就宜。但今早观此奏书,知所用得人,宁国公的确是能托事的良臣!”

待到王孝杰入殿之后,李潼举着鸿胪寺递交上来的奏书原本,并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笑着对王孝杰说道。

王孝杰听到圣人的夸奖,顿时便激动起来,伏地叩拜道:“开元以来,臣循旧资而历高位,圣人不以臣老器不堪,圭书手赐,让臣得为世道所容,更赐臣荣爵显要。今所进计、一孔之得,再得圣人如此嘉许。臣生人之所大幸,唯在侍此明主!”

听到王孝杰这番感言,李潼一时间也不免略生感触,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待这家伙太好了?再想想王孝杰的爵号,心里便思忖着若来日张仁愿再有新功创立,不妨赐爵荣国公,让他们两家后人继续相爱相杀。

抛开这个问题不说,李潼又望着王孝杰笑语道:“今日宁国公入四方馆会见蕃使,相见情形如何?”

王孝杰闻言后,便连忙将四方馆中的经过讲述一番。倒也没有用太长时间,实在这一天会见下来,也没有发生什么有营养的对话,倒是蕃使着实被王孝杰气得不轻。

李潼在听完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从来也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被蕃使跑去他老婆家里挖一通墙角,虽然未遂,但想想也让人感觉郁闷。他自己又拉不下脸来同这些下员计较,正该用王孝杰这种货给那些不长眼色的人添添堵。

不过在听完王孝杰的描述之后,李潼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还是意识到蕃使有一种大事不屈而小事不拘的态度。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争辩的很强烈,但在一些小节上、诸如商贸之类,则就有一点敷衍。

若说吐蕃人看不上与大唐通商的利益,这也实在是笑话。如今在长安城市面上,最活跃的便属这群吐蕃商贾了。

往年双方交恶,吐蕃也没有与大唐进行人事沟通的渠道,可是随着西康这条路线开辟出来,各种客观条件已经成立,蕃人们的热情顿时被激发出来,简直就是不辞辛苦、不避寒暑的往来不断,大有一种要抢回旧日虚度的光阴与错失的利益的味道。

如今的大唐商贸昌盛,但老实说,目下的生产力其实还远不足以满足这已经被激活的庞大市场,长安市间存在着大量商贾手握巨款但却买不到货物的情况存在着。

在商贸的大方针上,李潼并没有刻意的冷落吐蕃商贾们,反而还稍作关照。一些在吐蕃国中势力不弱的氏族,他们的提货周期比别的商贾还要更短一些。

作出这样的关照,当然不是李潼对吐蕃商贾们有偏爱,就是为了让他们沉浸在这种通商巨利的快感中,从而瓦解、软化他们对大唐的敌视与排斥。

从这些蕃使们的态度看来,这一策略已经收见了一定的成效。虽然这些吐蕃使者在大节上仍然有所把持,但在不涉两国战略大方针的问题上,已经流露出了一定的口嫌体正直的苗头。

虽然说短期看来,单纯上的商贸往来并不足以影响吐蕃这些权贵豪强们的立场,但人性根本是有一种经济属性,当他们习惯了这种牟利的方式,言行思想便会逐渐的受到影响。

许多失足下海者总觉得,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回家找个老实人,安生过日子,但往往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那就离死也不远了。

就算这些得利者本身能够忍受住这种诱惑,但自有后继者不答应,你们赚的脑满肠肥,老子们还没长膘呢!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光脚不怕穿鞋,你特么是想看我刀子锋不锋利吧!

在与吐蕃的对抗过程中,大唐始终偏于守势,哪怕在国力最强盛的开元天宝时期,一路压着吐蕃捶打输出,但战争发生的主要场所,还是青海这些吐蕃相对边缘的地带。独特的高原地形,让吐蕃本土易守难攻,所以在战略上便能保持一种积极主动。

但这世上没有什么天险绝地,哪怕在双方各自衰落、斗命长的岁月中,吐蕃仍然没能熬得过大唐,最终分崩离析,并且自此之后,高原上再也没能出现如吐蕃这种强大一时的统一政权。

李潼虽然视吐蕃为大敌,但也从来没想过大唐军队能够长驱直入、血洗逻娑城,高原的险恶地形与气候环境,决定了当下这种大规模军事行动就是在拿将士们的生命在开玩笑。

但瓦解对手,从来也不只有军事一种,在强大军事力量做后盾的情况下,一旦吐蕃内部的人事不再保持封闭,而是与外界产生频繁密切的联系,那这本就脆弱的一个政权统治,崩溃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且到来的那一天必然不会太长。

眼下这些蕃国豪强们,在与大唐进行交涉时,仍然不失大节与自守,那是过往双方交战互有胜负给他们带来的信心。

但噶尔家与吐蕃彻底决裂,也将意味着吐蕃的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所以接下来在青海方面的攻略上,如果大唐能够一举挫败吐蕃的图谋,这对如今吐蕃国中的权贵们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信心打击!

第0905章 圣人有爱,蕃人得幸

当吐蕃使者还在同大唐继续交涉的时候,作为矛盾核心的噶尔家族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充分的利用大唐所给与的商贸机会,抓紧时间交换自己所急需的物资。

留在长安的赞婆,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碌此事。而在接到他的信报后,海西方面也没有闲着,即刻给出了回应。甚至在兄长钦陵来信中,还责备赞婆过于保守,既然争取到这样一个机会,就应该加大贸易量。

接到钦陵这一封来信后,赞婆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个兄长在战场上英明神武、如神灵附身一般,可是在别的方面,相对而言则就逊色许多。

如今没有了整个吐蕃作为后盾,噶尔家在与大唐的交涉过程中本就处于弱势状态,很多事情的主动权都不在他们一方。就算这一次大唐允许彼此通商,但最终是否会如约履行,仍然等待事实来检验。若大唐有心欺诈违约,而他们却盲目乐观的加大贸易量,那对海西而言简直就是要命的打击。

更何况,彼此之间的商贸量如何这一决定权本就不在他们手中,噶尔家就算想增加,大唐还未必应允。

但这些杂事暂且不论,随着第一批约定的贸易商货从长安城起运、且将会在陇右的鄯州完成最终的交割,赞婆一直绷紧的心弦才稍稍有所放松。

虽然说这一批商货的数量并不足以完全补充海西的物资缺额,但起码也可以稍解燃眉之急。有了这一次成功的经验,接下来类似的行为再交涉起来,自然也就能更加有效率。

不过赞婆的轻松心情也没能维持太久,很快吐蕃使者韦恭禄拜访西康女王的消息便传到了他的耳中,顿时又让赞婆变得紧张起来。

彼此已经长期的处于敌视的态度,哪怕赞婆不在现场,自然也能想到国中使者在与西康女王交谈时,对他们噶尔家绝对不会有什么好言语。

所以在叶阿黎接见韦恭禄的第二天,赞婆便以进奉贺礼为名、再登西康王邸。当然这也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借口,赞婆这次登门,也的确带来了许多价值不菲的珍宝财货。

噶尔家常年盘踞于青海、又是长期的吐蕃第一权门,自然不算穷,此前只是长期的被排斥在大唐的商贸网络之外,钱财并不能进行大规模的变现。

这一次之所以能够与大唐进行商贸,虽然自有大唐出于边务形势的考量,但叶阿黎的穿针引线、引荐之功也是帮助良多。否则,赞婆也很难那么简单就见到大唐圣人并敲定这一桩对自家处境前途极为重要的大事,只怕现在都还困在京中、不得其门而入呢。

所以赞婆这一次出手也是很阔绰,刚刚运抵长安的一批财宝,本来赞婆是打算留下一部分再去打点别的人事关系,可是他也没想到国中使者去而复返的速度竟然这么快,如此也显示出国中赞普对于下一步行动的心情之急迫。

有鉴于这种情势,赞婆也就不打算继续再于长安城中发展别的人事关系,眼下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要把握住西康女王叶阿黎这一条线。只要叶阿黎这里态度不会出现什么反复,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后续再继续进行。

所以足足十几大车的财宝,就由赞婆亲自押运着送到了光禄坊西康王邸中,倒也并没有违背他此前在大唐圣人面前所说要为西康女王准备丰厚妆奁贺礼的诺言。

近日登邸祝贺者虽然不少,但像赞婆这样具礼丰厚者也实在是绝无仅有,府中下员们自不敢随意接纳,连忙向府中进行禀告。

等到叶阿黎闻讯行出,府中前堂已经被府员们清空,而赞婆则正在指挥着自家的随员们将那些财宝贺礼一一搬抬下来,就这么不加掩饰的摆在外堂前庭空地上。

叶阿黎的西康封国本就是唐蕃贸易最重要的中转站,对于钱财几乎没有了什么渴求之念,可在看到赞婆如此一番做派后,还是不免大感惊讶,上前望着对方说道:“长安、海西两地相隔遥远,但能顾情留此,已经让人感动,又何必再穷使人物之力啊!”

“些许俗物,不足表达深情。此番入京,公主殿下相助实在深刻,该当有所报还。”

赞婆闻言后便笑语说道,同时摆手示意随从们继续搬运。平日里,他也不是这种热衷浮夸显摆之人,可是日前刚有国中使者前来拜访,他如此显摆一番,也是做给国中那些人看。

贺礼的搬运与接纳自有下员忙碌,叶阿黎在看了片刻后,便邀请赞婆同返中堂。彼此坐定之后,她也无作掩饰,望着赞婆笑语道:“今次将军入访长安,也实在是牵挂了太多人心思绪……”

寒暄之际,她便将昨日韦恭禄在堂中的一番言语简短复述一番,至于自己给予的回应,则就没有多说。

赞婆在听完之后,心中思绪自是翻江倒海,但表面神情却还维持着平静,等到叶阿黎讲完之后,便先叹息一声,继而才又说道:“韦氏这个小子,巧舌谋深,倒也称得上是不负家学。”

他作此评价,自然还是点出韦氏家风狡黠、不可轻信。既然叶阿黎愿意将会面情形跟他讲述一番,自然也是从内心里并不认同韦恭禄的这一番说辞,他若急不可耐的强言规劝,反而破坏了彼此间的互信。

听到赞婆这么说,叶阿黎便浅浅一笑,然后又说道:“若将军不反对,我便将你列入礼宾名单中、一同呈交朝廷?”

“有幸得参如此嘉礼,乃是我的荣幸,又怎么会反对?”

赞婆连忙笑语回答道,只是在这番笑容之下,心里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留在长安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等待参加叶阿黎的婚礼,如果没有国中使者这档子事,这件事自然也没什么。

可是使者返回的这么迅速,且已经在叶阿黎面前进行了挑拨离间,足见国中对自家恶意满满、已经完全不做掩饰。这一次国中的使者必然也会参加婚礼,若双方在同一场合碰面,还不知会爆发出怎样的冲突。

有了早年使员斗殴至死的前科,大唐自不容许外国使员再恃意气破坏其国嘉礼,但就算矛盾一时间被压制下来,等到这些使员回国,必然会让国中对他们噶尔家恶念更深。

一时间,赞婆心中甚至都生出一个念头来,想要中途截杀这一批使臣。这么做虽然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但却能够让国中晚一些知晓大唐方面的情势态度,从而给他们家争取多一点弥足珍贵的机会。

且不说赞婆心中思计,当西康王邸的礼宾名单报上之后,吐蕃使者很快便通过别的途径得知噶尔家也列名其中。当然这所谓别的途径也算不上一个秘密,鸿胪卿王孝杰每天都要跟他们促膝长谈。

对于噶尔家参与此次嘉礼,吐蕃使者们自然深感不满。噶尔家眼下名义上毕竟还是他们吐蕃的臣员,而他们则不愿见到噶尔家通过任何形式与大唐官方产生联系。此前一直试图将话题扯到这方面来,却一直都不能深入下去。

所以在得知这一点之后,吐蕃使者们便不再忍耐,在与王孝杰交谈的时候,态度坚决的表示道若噶尔家成员也要列席此次嘉礼,那么他们吐蕃诸使者们则就拒不出席。

对于吐蕃使者们的这番抗议,大唐朝廷还是比较重视的。倒也不是特别想请他们喝一顿喜酒,而是因为叶阿黎毕竟还有一层吐蕃王室成员的身份,而这一身份在未来则还有一定的操作空间。所以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朝廷还是在礼宾名单中勾掉了赞婆的名字。

当王孝杰将朝廷这一决议转告给吐蕃使者们的时候,一干蕃使不免都心生一股扬眉吐气的舒畅感,入京这段时间以来,双方一直在进行无聊的扯皮,不知不觉间,随着耐心的消磨,吐蕃众使者们的自我要求也变得极低,竟然当此都视作一次了不起的外交胜利。

终于,时间来到了七月中旬,到了西康女王正式入宫的日子。

这一天朝廷所筹备的礼庆场面也不算小,并不像不久前杨喜儿入宫那样诸事简约,朝廷为此专门罢朝一日,圣人则在麟德殿宴请五品以上朝臣以及诸蕃胡宾使,场面仅次于册封皇后的大礼。

叶阿黎此番入宫,所受册封也并非寻常的妃嫔,而是皇后之下、四夫人当中的德妃。之所以作此优厚册封,也在于跟杨喜儿相比,叶阿黎此番入宫的意义无疑要更大。

这是大唐立国以来,君王第一次接纳并正式册封番邦女子为后宫妃嫔。

时下人的观念跟后世还是有所差异,并不认为赐女和亲是丢面子,而是代表了中央帝国君王的一份威严,通过和亲赐给番邦君主一份生殖繁衍的权利。但是对于接纳番邦女子成为正式的内命妇,则就不太热心。在许多时流观念中,番邦女子玩物而已,不值得珍重的以礼相待,更何况入侍天子。

叶阿黎自不是一般的番邦女子,而这一点不俗不只体现在身份上,更在于那份妆奁也实在是丰厚的惊人。偌大一块西康封土,单单版籍体量已经极为惊人,而在战略层面,更是直接将吐蕃的东大门进献给了大唐。

唐人自有循礼、傲慢的一方面,但却并不迂腐,自有务实的一面。所以对于圣人要接纳这样一位番邦女子为妃,也都几乎没有什么异议,多数人对此都是乐见其成。

而对于诸蕃胡来说,大唐的这一点转变也是他们所乐见的。今上当权以来,对于周边诸胡一直谈不上多么友善,不说各种制裁与攻伐,单单直接死在其声令之下的显赫胡酋便有数人之多,类似早前的吐谷浑王以及最近的回纥首领嫡子。

所以许多胡人们在言及大唐当今圣人的时候,也都不免又惊又惧,认为远逊其先辈的宽容博大,没有天可汗的恢宏气度。

当然真实的情况是,胡人们所认可的太宗、高宗等,灭亡在他们手中的蕃胡政权才是真的多。而他们所认为刻薄凶恶的当今圣人,则限于国力的约束,一直到现在为止,真正被玩残的只有一个契丹,还并不算是真正的蕃胡政权。

但无论如何,当今圣人居然愿意接纳一个番邦女子作为自己的妃子,这也让那些胡人们认识到原来当今圣人并不是一味的仇视与排斥胡人,同样有其博大有爱的一面。

虽然这一份爱心注定跟大多数胡人无关,但那些在其手中遭殃的蕃胡部族们,也该自己检讨一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的确做错了,为什么别人能够跟圣人交情好得混到一张床上去,而你们却连活都活不了?

这个世界,无论何时,对于强者总有一份超出常情的包容,尽管那些强者们并不在意,但好事者总是乐于脑补,这些强者们并不是真的坏,而是自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他们承受了普通人所不能承受的辛苦,大凡有一点闪光点,就可以掩盖掉其他各种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