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84章

作者:衣冠正伦

这在往年是不可想象的,当下世道中,想要供养一名学子成本是不小的,即便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必然也是乡土豪强富户。

这种家庭走出来的子弟,对自身前程无疑有着更高期许,是不怎么看得上伎术官的出身,尽管术科常设,每年都考,但也都不在他们的选择之中,应考者寥寥无几。这样就造成了朝廷伎术官的补充不足,往往都要从流外胥吏当中选拔入品,而这更加剧了伎术官整体素质偏下的情况,形成一个恶劣的循环。

今年参考者这么多,除了贡举人群体本就激增庞大之外,主要就是明经、进士科那些落选举人们心态被打击得有些崩坏,对自身才能评价太低,只觉得老子哪怕再苦学十年,只怕也难比得上贺八那种死变态,与其在一条没有希望的道上走下去,还不如尽快的加入体制混资历。

三门术科当中,明法科选录六十人,明算与明书科分别选录一百五到两百人。虽然选录的名额较之往年小猫三两个的数量激增几十倍,但是由于参考人数太多,其选录比例竟然追平了往年的明经、进士科。

所以这些术科选录举人们也都不无自得与自我安慰,只因国家选礼昌盛、人才太多,若是往年、老子也是明经进士的水平啊!

人的荣誉感泰半都是对比出来,虽然没能获得明经、进士这样的正途出身让人颇感失意,但是再跟那近千个术科同场竞逐但却一无所得的人相比,自己的情况似乎也并没有太糟糕,还在可接受之内。

其实这些人也大可不必通过这样的思路去自我安慰,李潼既然已经针对科举的内容进行了改革,未来在官制上肯定也会继续推动改变,打破伎术官与清贵官职之间的壁垒,力求一种道、术并重的政治局面。

眼下这些术科入选的贡举人们,未来一二十年之内将会成为朝野内外的中坚力量,自然也将要承担这种世风改变的重任。眼下或许他们还忧愁于前途不够远大,但未来每一次的进步可能都会让他们惊喜有加。

更加遥远的世道革新,还仍在畅想,至于眼下比较重要的,则就是欢迎并祝贺那些及第的贡举人们加入统治阶级的序列之中。

不同于后世相关的典礼已经形成定制,当下大唐还未达到成熟状态的科举制度虽然也有类似的庆贺活动,但并不是由官方出面组织,新选人们的一些宴会活动往往都是众筹参加。

也因此,有许多家境并不优渥的新选人为了不在同年们面前失礼,甚至都要举债参加。当然,有了这一层出身,哪怕他们在长安城中全无相识,也不愁没人借钱给他们。

李潼虽然在科举过程中折腾了这些贡举人一把,但在场面上还是不失局气,大笔一挥便决定今年的探花宴由礼部进行筹办,地点便在曲江池的菡萏园,时间则定在三月三上巳节,而他自己也将出席,与诸新选人们同乐。

对于朝廷的这一决定,朝野之间也都充满欣喜。诸新选人们自不必多说,能够近仰天颜、与君同乐,还节省了自己的花销,当然是乐意至极。

至于长安城里普通民众们,虽然本身与这庆典关系不大,但有热闹可看,谁也不会拒绝。更何况三月上巳,春阳正暖,万物生发,正是踏青游戏的好时机,自然也要踊跃参加。

上巳节前的朔日大朝会中,气氛很是和乐,朝廷内除了后天便要在曲江池举办的探花宴之外,并没有紧要事务亟待处理,这也意味着朝情祥和,除了诸司留堂执勤之外,其他人都可以安心的回家筹备佳节。而且往往上巳节这样的佳节时,朝廷都要例给物料奖犒,朝士们对此也都充满期待。

所以今天朝堂上流程也都进展顺利,就算有什么需要商讨议论的事务,只要并不紧急,也都延至节后处理,于是很快便就到了群臣们最期待的赐物犒奖环节。

“开元布新以来,世道晏然、政治有序,诸卿皆立事有功、社稷甚仰士礼。今日适逢上巳佳节,有司简备物料,因品赐给,以酬臣工。”

看着满朝群臣那期待的小眼神,李潼端坐在御案后笑语说道,接着又将手一抬,便有侍立于朝堂上的中官降阶而下,宣读上巳节物料给犒的名单细则,而群臣们也都竖起耳朵倾听自己品秩之内能得怎样赐物。

这其中三品以上高官犒奖最为丰厚,除了各种衣食常料之外,甚至就连踏青游玩的帐幕毡席等物都有赐给。赐物随品递减,但哪怕到了六品以下,赏赐仍然极为丰厚。

让这些赐物显得丰厚有加的,主要还是各类瓜果菜蔬的品类,就连在职九品以上官员,都能得赐青瓜十枚、白瓜十枚。虽然在李潼听来这样的赐物名单有点搞笑,不像是发生在大唐朝堂上的一幕,倒像是菜市场分赃。但诸朝士们听到这些赐物,则不免惊叹连连。

朝廷赐给反季果蔬,本也不是第一次。毕竟早在李潼之前,骊山温泉与诸宫苑间便都有少量产出,皇家自己享用之余,往往也会赏赐臣员,堵上朝士们的嘴,免得他们劝谏老子不配吃瓜。

不过此前产量有限,赏赐也都有限,只有一些高品重臣才能享有。至于八九品的卑职们,几坛咸菜那就打发了。

现在听到朝廷连下品卑员都赏赐数量不少的违季珍物,朝臣们也都惊喜不已,许多人已经在想稍后该要如何狂舞谢恩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恩,但当中官宣读完毕,群臣还没来得及谢恩之际,却已经先有一人抢步出班,乃是左台中丞朱敬则。

“圣人立志雄阔,有定鼎兴邦之伟功,诸员在职在班,本有禄料惠领。常恩之外另作加赏,虽示君臣和睦,但恩眷亦不需大作殊给,助涨奢风!”

讲到这里,朱敬则便望向同在班中的光禄少卿徐俊臣恶声道:“若有恶员趁圣人长于大计而短知物艰,递进险计、巧取众欢,臣当直宪台,自当为国察此恶僚!”

看到朱敬则那不乏凶恶的眼神,徐俊臣顿时一愣,片刻后便感觉一股委屈涌上心头,老子闲得蛋疼、才会考虑你们有没有瓜吃!我特么也昨天才知道的,顶多瓜从内库送来时偷吃了俩,就这你要干掉我?

第0836章 长安百姓,竞备佳节

李潼早猜到朝臣们的劝谏反对,而御史台本身就是做这种事情的,所以对于中丞朱敬则站出发言也并不感到意外。可是当听到朱敬则将矛头指向徐俊臣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一乐。

徐俊臣这个家伙底子太潮,但偏偏站队巧妙,至今都还能屹立朝堂之中,且高居四品通贵班列,自然让人非常不爽。

所以包括御史台在内众朝臣们有事没事便要敲打弹劾一下徐俊臣,这已经成了朝臣们一项固定的娱乐项目。朝中大凡有什么事务不合理,都要往徐俊臣身上攀扯,总之这家伙活着就是一种罪过。

从这个角度而言,即便不考虑徐俊臣罗织构陷、炮制冤狱的能力,其人存在本身对朝堂政治的维持便有不小的裨益,能将朝士怨情集于一身,可以掩盖掉许多其他的矛盾。

比如这一次赏赐群臣反季珍物,李潼比较担心的还是朝士们会引儒家“不时不食”的伦常观念去反对这一行为,但朱敬则开口就将问题引到了徐俊臣身上,避免了在意识形态的摩擦之内讨论问题,李潼对这样的情况就放心多了。

面对朱敬则所提出的质疑,他当然也有回应解决的说辞,比如这份犒奖名单是他自己制定的,与徐俊臣无关。比如朝廷所赏赐的这些果蔬珍物,因为培育得法,所消耗的成本其实不高。

但既然朱敬则针对的是徐俊臣,李潼便也没有必要去急于解释,免得解决了这个问题,又会引出新的问题,这个锅暂且让徐俊臣先背着就是。

所以面对朱敬则的强谏,他在沉吟一番后便说道:“朱中丞当司执宪,论情有理,确是不负此用。但敕令给出,当时应节,为群情计,不宜再改。督办有司稍后要受宪台审核,若果然存在中丞所言邪情,司职主官必作严惩!”

徐俊臣听到这话,顿时有些傻眼,但反应还是颇为迅速,忙不迭出班叩告道:“臣谨遵圣意,一定自解有司,详情敬告,绝不敢有邪情矫隐。若不能回复清白,绝不敢再当司用权!”

遭此无妄之灾,徐俊臣当然非常的不爽。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圣人交付给他的一个任务,给领导背锅,向来也是他得以保全自身的法门之一,自然不会、也不敢拒绝圣人的旨意。更何况他的底子虽然潮,但在这件事情上实在没有什么可做指摘的问题,自然不怕宪台的盘查,只当重回故司与人叙旧了。

朱敬则对此仍有几分不满,但想到若能将徐俊臣拉进御史台审讯一番,并借此将其人扫出朝堂,对朝情与世道也是一大裨益,因此便望着徐俊臣冷笑道:“那我与宪台诸员便在司恭候徐少卿了,也请徐少卿放心,如今宪台行事已经殊异往年,执法公正,不枉不纵。”

其他朝臣们看到朱敬则法剑直指徐俊臣,心中也是大呼过瘾,正满足了吃瓜看戏的乐趣,所以对此也都全无异议。

朔日大朝会就这么结束了,之后便群臣退朝,百司放假,留下一些官员当直、维持官衙的基本运作与筹备后天的探花宴,至于其他官员们,则就都兴冲冲的前往西大内皇城中的光禄寺而去,领取各自所得赏赐物料,然后便各自归家准备过节了。

原本朝臣们还不无担心,朝廷如此大规模的赏赐,物料成色未必就好。可是当看到发放的那些蔬菜瓜果全都成色上佳,新鲜得很,也都惊喜不已。

关乎到切身的利害,许多人想法也都发生了转变,想到今日朝会中朱敬则对徐俊臣的攻讦,便有人忍不住叹息道:“徐少卿当司光禄以来,勤恳于事也都群众有见。这一次朱中丞突作发难,也是不免有些失于吹毛求疵啊!”

徐俊臣这个家伙自然没有什么好名声,不过朝廷回迁长安后,各种物料的奖赏大多数都由光禄寺负责发放。如此一来,许多人想到徐俊臣便不免联想到外快收获,这些俸禄之外的收获当然让人感到愉快,爱屋及乌之下,也就对徐俊臣有所改观。

倒也并不是说朝臣们全都势利至极,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而混淆是非。

一则徐俊臣最让人诟病还是武周时的那桩桩恶行,可是到了今上当国,类似的事迹便少了许多,当然这也是因为凡所历任也都没有让他没有作恶的机会。

二则自武周朝以来,时局板荡有加、反复无常,到如今仍然活跃在时局当中的,武周时期的旧人已经不占主流。许多时流没有直接受到酷吏们的迫害,心理上要原谅徐俊臣这样一个酷吏中的代表人物要更容易些。

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长安居真的大不易,此前物价已经不低,随着朝廷中枢迁回,生活成本则就变得更高。官员们虽然各自都有自身的道德操守与坚持,但与他们想要更好的生活并不相悖。

朝廷在常俸之外的物料给赐,也是官员们日常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长安城商贸发达,就算朝廷赐给的物料并不符合他们的实际需求,也能灵活变现,再就市采买实际需要的物货。

所以与其说是官员朝士们对浪子回头的徐俊臣有所改观,不如说是朝廷酬犒士力的规章制度深合人心。皇帝不差饿兵,今上对才士的看重与犒奖,让朝臣们倍感自豪与幸福。心情变得开朗,心境也就变得豁达起来,就连徐俊臣这种货色都因在事中而有幸获得世道的包容。

朝廷这一次赏赐的物料虽然极好,但许多官员早已经打定主意不会自己享用。眼下时令已经到了晚春,再过两三个月,许多时令菜蔬瓜果便会陆续上市,无谓贪享一时的口腹之欲,还不如趁着行市卖个好价钱,换来钱财给家中增添一些必需品。

朝士们想要售卖朝廷赐给的物料,除了家奴们可供差使外,还会有两市商贾亲自登门验收,而且在价格上也不会压得太低。

除了讨好权势之外,也是因为朝廷赐物质量与行情都有保障,只要手中有货,便不愁售卖。除了一些章法限定的禁品之外,其他大多数赐给物料,在市场上都深受追捧。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许多朝臣刚刚在皇城领取赐物后还没来得及到家,京中两市商贾们便活跃了起来,游走诸官宦门庭商谈采买事宜。

毕竟两天后便是上巳佳节,若能赶上这一波旺市并善加运作一番,几天的收获可能就赶得上一年的辛苦。在这种热闹的氛围之中,谁掌握的奇货越多,自然也就能够更加的引人关注,收获更多。所以朝廷在节前所赏赐的这一批物料,也恰好迎合了市场的需求。

大唐民风旷达热情,远不像后世那么刻板沉闷。除了朝廷与官商们筹备节庆事宜之外,民间也都因此忙碌起来。

曲江池周边本就是踏青游乐的好去处,随着令节渐近,附近也更加的热闹起来。民众们早早的至此占据一个观戏的好地界,曲江池周边也因此帐幕层叠,几无闲土。更有许多闾里游侠少年们鲜衣怒马、结伴巡游,竟日于此嬉闹、踏歌不休。

作为长安城风月胜地的平康坊,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一份热闹。早多日前,平康坊诸多楼馆们便忙碌了起来,赶制新衣,练习新曲,务求色艺惊艳、邀宠欢客。

早年圣人仍在潜邸中时,途过长安戏弄风月、搞出的花魁戏,也都被保留下来并发扬光大。特别今年乃是圣人履位至尊的开元元年,平康坊这些色艺中人自然也都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蹭热点的机会,虽然不敢直接的旖旎扰上,但也都发愿要把今年这一场花魁戏搞得盛大辉煌,以装点治世晏然。

所以平康坊诸优伶伎女们早多日前便闭门谢客,开始勤练才艺,要以最好的状态迎接盛会。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难亲芳泽,还有一类人是例外,那就是公认颇有诗律之才的风流人物。

这一类人非但不会被拒之门外,反而受到了极大的欢迎与追捧。平康坊伶人们为了求一诗曲传唱,也都无所不用其极,自荐枕席、乃至于万钱访买。

诸如进士科及第榜单公布后,喜获状头的吴中贺八很快就获得了新的雅号平康街使与香案参军,讲的是他每每出入行街之际,身后跟随着一众恳请相顾的平康坊伶人们,便像街使巡街那么威风凛凛,而伶人们应时点卯,搞得贺知章像是一个脂粉阵中的判官参军。

贺知章虽然才情卓然,但本身却并不是什么沉迷色艺的浪荡子,对于这样的嬉闹阵仗也是大感头疼,索性在应考完毕后便遁出长安,与友人闲游终南山,要到上巳节当日才返回。

当然时流人众也都明白,眼下平康诸伎对才士们的追捧戏闹,其实也都是等而下之的选择,她们真正想求得一顾的人选,根本就接触不到。

第0837章 若不归坊,家恐不家

长安城中各个阶层忙碌筹备佳节的热闹氛围,深居大内宫中的圣人自是无从感受,不过他本身也有自己需要忙碌的事情。

这一次的探花宴由朝廷负责筹办,也是今年科举的一个创新。朝廷有什么新政实施,自然也有着深刻的政治意义。举办探花宴,就是表示对科举选人们的更加重视。

后世科举延行千数年,且历朝历代都有加强,这也就给人造成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给人造成一种科举一出、选法分明的印象。但其实这样的看法也有一种就结果反推过程的偏颇,科举之所以成为封建王朝最主要的选人法,也是有着一个悠长的渐变过程。

相对于察举制,科举的优越性毋须多说。但科举与察举,还是有着一段并行的过程,察举也并非在科举出现后便即刻消亡。毕竟察举代表着世家大族的利益,而这些人无论在隋还是在唐,都有着不弱的影响力。

虽然初唐时已经有薛元超以不能获得进士出身为人生大憾,但哪怕到了中唐时,还有名相李德裕抵触科举,乃至于发生了新旧势力互相倾轧的牛李党争。且抛开哪一种势力更加进步,单就实际的功业与私德方面,牛党中的牛僧孺与白敏中都要远逊于李德裕这个守旧派的代表。

唐代的科举与后世最大的不同,并不在于糊名与否,而在于科举与选官是两个独立的程序。科举及第之后,仅仅只是获得了一个出身,一个选人的资格,想要真正的担任官职,仍然需要继续通过吏部的铨选。

在唐代、特别是初唐时期,想要获得选人出身,方式不只有科举一种。甚至在很长时间内,科举都不是获取新选人的主流方式。

诸如姚元崇,其之所以获得选人出身,是因为担任了李潼他大爹孝敬皇帝的挽郎。宗室及其亲眷举办丧礼的时候挑选挽郎,基本是从世家勋贵当中挑选年轻俊彦,相关礼事结束之后,自动获得选人资格,只需守选数年,便能参与吏部铨选。

除了挽郎之外,太庙还有斋郎一百一十员,斋郎逐年考核,年满之后同样获得选人资格,守选结束后同样可以参加铨选。

当然,最重要的官人增补途径还是门荫入仕以及品子宿卫。五品以上可以荫子一员,凡在品官员,子弟都可入参亲勋翊三府宿卫。大唐内外官员将近两万,能够享受到相关荫泽福利的,起码也有数千。

相对于其他各种获取选人出身的途径,科举每年所取不足两百人,且多数名额都被两京学馆所占有。因此科举在大唐初期的官人补充,并不占据主流。

可以说只要家人做官,并且不在任上翻车、栽进权力斗争的坑里,延续几代官宦门第并不困难。当然在这诸多选人法当中,科举由于其覆盖面更广、选拔更加严格,所以在舆论风评中要更加的公正与高标准。

在大唐初期,皇帝想要干涉并且收回世家大族在选举过程中所享有的各种惠利,主要的手段并不是科举中明经、进士等常科,而是临事有制的制科。

制科科类更多,操作也更加的灵活,因此许多初唐名臣都有参加制科的经历,诸如姚元崇与张说这对小冤家,以及发动神龙革命的张柬之,都是通过制科崭露头角、走上高位。

所以在初唐时期,尽管科举并不糊名,但权贵们也少有向科举下手以拓展并延续其政治影响力,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首先权贵子弟进仕的途径极多,东边不通走西边。其次即便是通过作弊庸才及第,也仅仅只是获得一个选人的资格,如果不能通过铨选以及更加严格的制举,科举给仕途带来的帮助非常有限。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科举并不是选官,如果想干涉典选、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干涉铨选要比科举更加的直接有效。

中宗一朝吏治混乱,皇后韦氏以及诸公主弄权无度,从而产生大量的斜封官,但对科举的干涉并不多,并不是心里有数、不敢破坏这国之大典,而是看不上科举新选人们那些青瓜蛋子。有这精力,宰相都扶植出几人了。

武周一朝创设了殿试制度与糊名制度,统统是针对制举和吏部铨选,并没有下沉到科举常科,并不是不想,原因仍是没有必要。科举常科所选拔的新选人,哪怕守选周期最短的进士,都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才能参与铨选,到了铨选过程中,自然会被卡脖子。

当然,在初唐时期也有士子通过干谒权贵而希望获得举荐,但要么是直接奔着做官去的,要么是希望缩短守选周期。好不容易登门造访,获得求告机会,却仅仅只是希望获得一个选人资格,这就有点本末倒置了。

诸如贞观名相马周,在获得玄武门功臣常何的引荐后又得到太宗皇帝的欣赏,直接便入朝担任官职了。

至于开元以后干谒之风大大盛行,原因则就是随着皇权更加的集中,以及整体政治生态的改变,科举之外的选士空间被大大压缩了。

挽郎、斋郎虽然仍有选人资格,但却每每辗转下僚、不得升迁。南衙府兵制的崩溃,募兵彍骑代替了品子宿卫。

这样就使得原本走在其他道路上的选人们纷纷挤到科举中来,权贵们也越来越喜欢通过干涉科举结果以彰显其个人的政治威望。甚至就连权相杨国忠的儿子都投身科举,考得不好又回家求他爸爸帮忙改成绩。

干谒之风的盛行,其实就是对其他遭到压缩的选士途径的一种补偿机制。这就造成了科举丧失了最初的公正性,选人们质量参差不齐、泥沙俱下。而到了中晚唐时期,科举选人们更成了地方节度使的人才储备库,而干涉科举也成了节度使们夸威于朝廷的手段之一。

李潼今年针对科举的改革,主要分为两点。第一是对术科选人们的优待,不只名额大增,而且几乎不设守选。第二就是糊名,让科举的选拔形式更加公平。

这两项改变给当下政治格局所带来的触动,相对而言还是第一项更大。三项术科统共选募了四百多名新选人,虽然这一数量较之大唐内外官员的上万规模仍然不算多,但这三项术科却是常科,换言之每年都会进行考选。十年之后,便是数千选人。

这么多选人逐年递增,而朝廷所能授予的官职则是有限的。无论是对守选周期的延长,还是对其他选士途径的名额侵占,都是一个极大的压力,值得深思。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是不失考虑。他也不想为了提拔寒门举人,便让国家政治机构陷入冗员低效的泥沼中,所以对于今年的这种招录模式又引入了一个新的概念,那就是恩科。

因为开元维新,所以朝廷恩开科举,施以普录。至于在接下来的科举中,则就依照实际情况而有所改变。虽然他本质上就是在压榨官员品子蒙荫空间,但话总不能说得太明白。刀子还是要一刀一刀的割,能来软的,不来硬的。

而且寒门中的人才,说实话也并没有旺盛到逐年都可以如此大规模收割的程度。

否则李潼大可不必再推广印刷与州县小学,每年都有四五百个可用之才实现阶级跨越、进入统治阶级,在原本官僚系统不出现大规模减员的情况下、正常的新旧更替中,多大的疆域领土也够用了,还不如把这一部分投入直接转投到军事建设里,开辟更加广阔的疆土。

至于糊名制的普遍实施,本身引起的争议并不大。第一自然是在整套典选系统中,科举的重要性仍然不够高,有铨选挡在前面。而且眼下的科举,本来就是因为公平才在诸选礼中鹤立鸡群,糊名只是将这公平性更加强化。

李潼本也不是顺当继位的守成之主,旧在西京行台与东都靖国时期也都是杀人如麻的狠货,杀了这么多人,在一个初级的选礼中进行一些并不触及根本的改革,若还掣肘无数、阻滞重重,那更谈何根本的改革大计?那些时局中的幸存者们,也就太头铁了。

而且就算是朝廷进行了这种糊名改革,其实外州举人们的成绩仍然不够理想。特别是在明经与进士两科中,最终的选录结果竟然与往年大同小异、相差不大。

这其实也很正常,倒也并不是说外州贡举人们才能整体偏于平庸,而是所处的教育环境不如两京这么优厚。大唐并没有形成后世那种经学儒典相对固化的统一,因此学风如何对士人影响就更大。

不要说眼下这种中古时期,哪怕后世教育资源已经那么丰富,区域之间的差异仍然不小。这跟智商高低关系不大,只是环境给人带来的影响具体体现。毕竟像张九龄那种从岭南到长安、压得两京俊彦黯然失色的狠人实在不多,哪怕诗情出类拔萃的李白,尽管勤于干谒,仍然不敢轻入考场。

糊名与否,最后的结果竟然如此,这也说明起码在此前,两京权贵们即便对科举有所干涉,也极为有限。他们更加感兴趣的,还是铨选。

李潼通过对科举诸科的结果总结经验,心中也是颇生感慨,除了意识到要加强外州教化力度之外,对于两京学术中心地位更加巩固也是颇生高兴,这能让更多的外州才力涌入京畿。

不过很快他的好心情便被打破了,隆庆坊别业中突然传递消息:若再不归,家恐不家!

第0838章 爱此名利,孜孜不倦

“事情便是这个样子,夫郎若要施惩责罚,妾也认领。只是这些财货既入我门,便绝不会再由之流出!”

隆庆坊家宅中堂里,上官婉儿跪坐席中,左右两侧各置箱笼,箱笼里则堆放着满满的绢帛财物,这会儿上官婉儿神态既有怯弱,又不乏理直气壮道:“妾一介女流维持家计已经辛苦,既恐短了眼前的花销,又怕将来成人后若无家业傍身,恐会被人看轻,婚配不易……况且、况且这事情对夫郎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题,只要拿出平常三分、一分捷思,就会让人满意,轻而易举。”

刚刚从大内返回坊居的李潼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听到告信后,他着急忙慌的赶回家里,本以为发生了多严重的事情,原来只是坊里豪客登门,要向他约买几篇新辞。

“事情的确不难,可娘子为什么不直告?内外防禁固在,家事本难及时得知,因为这样的小事陡作警讯,让人惊慌不定。频频如此,来日若果真有大事发生,怕要失了最初的警醒!”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李潼又忍不住的正色说道,责备这娘子没事跟他玩狼来了的把戏。

上官婉儿闻言后俏脸一肃,爬入近前弓腰钻进李潼怀中,小声频念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三郎教训得对,妾以后绝不再敢做这样的事情。只是、只是这一次……”

见这娘子一副深知有错且任由惩弄的乖巧样子,李潼心情略有好转,心里对坊间筹备佳节的情况也略有好奇,于是便说道:“既然已经归家,那就瞧瞧这些坊民们做的什么戏闹,竟连我家都被预在其内,不能免俗。”

见夫郎不再追究自己夸大报讯的事情,上官婉儿也松了一口气,又连忙讲起她自己所了解坊民们戏乐相关。

听到大家都这么会玩,李潼不免一乐。虽然眼下大唐仍处于国力休养恢复阶段,但也并不意味着人人都要坚韧不拔、埋头苦干,任何的娱乐活动都不能拥有。他是非常欣赏并喜欢这种劳逸结合、当乐须乐的豁达民风。

特别当听到平康坊伶人为了那花魁戏而访邀时流才士,自己这个小马甲也因此颇受关注,更有人主动的输送巨货入宅以求诗篇,李潼心情不免更加自得,果然人的才器之美真是藏不住,他这小马甲活动范围不出大内与坊邸,居然也能深受时流的关注。

不过在自得之余,他还是冷哼道:“李学士固是才情深有,但国爵恩享,并不是遗才于野的落魄文士,即便才情富余,也需要奉国奉君,怎么能捐入风月戏场之内?闾里闲人,戏乐则可,但若想凭厚利与国争才,也实在是有失分寸!他们敢有这样的念头,奉物多少?”

自家夫郎那一点傲娇的小念头,上官婉儿自是一眼就看透,闻言后便笑眯眯说道:“当今圣人英主当治,政术宏大仁慈,与民同乐、与民同疾,又怎么会在意这种俗情小事。至于时流给我家夫郎开具的才格,自然也是优渥的很,夫郎但看这满堂箱笼,全因夫郎豪才沽来,就连妾都难忍割舍、方寸失据,忍不住要将夫郎诈回,便足见丰盛厚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