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78章

作者:衣冠正伦

郭万钧也被这土王搞的有些哭笑不得,连忙下马说道:“震公如今已经在事陇西、镇戍青海,李都督这番殷情,归国后我一定如实转告。此行正使张将军,同样也是立朝壮才、圣人心腹,我来为都督引见!”

土王听到这话,一张油脸上顿时又露出一副更加恭敬的神情,也不知这肥肉成堆的脸颊是如何弄出如此有层次变化的表情。

虽然土王筋骨乏乏,但张说也并未怠慢,下马与之见礼,然后便直往州城道坞城而去。

附国故地本来就是境域中难得的人烟稠密之地,早年在吐蕃控制中也是东域一个颇为重要的节点,如今伴随着商贸的兴盛也变得更加繁荣起来。

原本的道坞城扩大倍余,同样是仿照着内地城池的坊市结构,许多活跃在这条商道上的唐人商旅们都在城中购置宅邸仓邸,使得城池更加繁荣。

而在城池周边,也多有当地土羌民众们依山壁加楼定居,像早前郭元振他们到来时吐蕃诸军所在的那一座山城周边,如今也都住满了围绕道坞城提供服务的土羌民众。

道坞城中的都督府较之往年的土王王宫更宏大数倍,几乎占据了整座道坞城三分之一,楼台廊阁颇为富丽,又远不是郭元振等人早年烧掉的那处庄园可以比拟的。只是使团中马芳看到这样的格局便连连叹气,只觉得哪哪都看着不顺眼。

土王李宜羚之所以如此热情,还真不是存心扮猪吃老虎、贼心不死。此前虽然险遭杀身之祸,但在搭上了大唐这艘大船后,他才感觉到以往所以为的快乐并不是真正的快乐,如今的他生活简直太惬意。

此前臣服于吐蕃,虽然也能当一个傀儡,但却要面对吐蕃各种权贵的勒索豪夺,为了满足那些吐蕃权贵,甚至需要跟大唐一些走私商人们维持密切的关系,还要担心会不会被吐蕃问责通唐。

可是在归顺大唐之后,除了雅州、益州方面的一些政令需要配合,别的便不需要操心更多,甚至就连这座王城的规划与复建都有来自内陆的官员、工匠负责。

他当此商路要道,只需要坐地抽佣便能赚的盆满钵满,虽然也需要向朝廷捐输贡赋,但跟此前吐蕃权贵们的榨取又要轻松得多。而且大唐圣人俊美无双、儒雅和气,远比吐蕃那个面目凶恶的赞普看起来让人安心的多。

如果不是朝廷对他信任重用,仍要派遣他返回东藏州主持局面,他甚至都想直接定居长安,用余生去享受长安的繁荣富贵。

由此土王得出一个结论,都是当一条狗,也一定要选一个好主人。大唐的繁荣富足,他去年亲眼有见,跟着这样的宗主混,哪怕分到一根牛毛也要比吐蕃给的一头牛要肥硕得多,更不要说吐蕃也根本不会给他。

这一次大唐国使入境,土王也是费尽心力、竭尽所能的招待,甚至让自己妻妾亲自登堂侍奉,并不无炫耀的对郭万钧吹嘘他这两年已经又生了好几个儿子。

一行人在道坞城停留两日后,西康州都督、西康女王的嫡亲兄弟桑东赞便率众抵达道坞城,护卫引领使团一行往西康首府康延川而去。

自道坞城继续向前,便算是正式进入了雪区,虽然由于商贸的发展,使得路况有所改善,但对于许多长久生活在内地的使团成员而言,高海拔的气候仍然给身体带来了许多不适。不过随军自有医师看顾,再加上西康州来人悉心照顾并传授在高原地区活动的一些事项,很快众人便有所适应,没有耽搁行程。

此时时令早已经到了正月末,但藏地气候仍是酷寒。

在将要抵达西康州腹心地带的时候,张说注意到一些乏甚植被遮盖的山岭上正有一些土人牧民正伏地翻捡着什么,在这样严寒的气候下,牧民们虽有皮物包裹,但趴在地上也是冻得不得了,不乏人因四肢冻僵而行动迟缓,乃至于直接从陡峭的山坡上摔落下来。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见到这奇异一幕,张说便忍不住询问道。

同行的桑东赞见状后便笑语道:“这是在搜拣藏药珍物,用去市中换锦。这些野民生来已是卑苦,佛法见传后才知礼佛能消除旧孽、来生投成富贵之种!”

说话间,他抬手指了指山道附近一座经幢法轮,张说正待使人取来,桑东赞却连忙抬手阻止道:“这可不能轻动,左近乡人恃此传播其名,若能传至西康城坐堂大法师耳中,为其设坛消罪,可得永世福果!夺了他牛羊毡帐,受苦只是一时,但若害了他修行之业,可就是永世结仇了!”

对于这些蕃俗,张说不甚明了,但听到这话后便也不再让人轻动那经幢,凑近去看,只见那经幢无论做工还是材料都异常的精美,外面精心包裹着蜀锦缎料,里面则是白玉为骨、镶缀着许多细小的珠玉宝石,最下方有半领牦牛皮细刻蕃文,写的便是这经幢的主人名称并身世。

“这一座经幢,造价怕是不低吧?”

张说仔细欣赏了一番那经幢,若有所思的询问道。

桑东赞对于这些事务并不了解,抬手召来一名蕃人随员询问翻译,然后才回答道:“这样的法器,若一账单丁、男女俱壮,勤工十年才能造成。眼下能设的,都是豪民倾家之资。建造得越华美,才能更容易的吸引法师查望知名,能参大礼……”

张说听完后便点点头,不再继续深问,折身上马继续向西康城而去。

西康城坐落在康延川的中心地带,是原本孙波王城增扩建成,暂且不论城池规模如何,入眼所见最醒目的还是一座大佛塔。武周旧年佛法昌盛,神都洛阳城池内外常有宏大寺庙建成,但跟眼下城中这座佛塔相比,仍然相形见绌。

康延川地势本就平坦开阔,这一座大佛塔耸立天地之间,远远便能看见,让人忍不住便心生敬仰膜拜之感。而整座城池也以这座佛塔为中心层层叠叠的铺开,城中各类建筑在这座佛塔的映衬下都显得有些灰暗无光。

使团一行入城之际,到处可见虔诚信徒当街面向佛塔焚香叩拜,张说也忍不住感慨道:“本以为远邦民昧不化,却不想竟是如此笃诚事佛,大有地上佛国之淳良风采啊!”

听到张说如此称赞,桑东赞也是一脸的自豪,遥望长安方向感慨道:“终究还是圣人仁慈啊!往者民风暴戾、上难治下,若非佛法降服,哪有如今良善姿态!我姊虽远在长安,但尊身奉在佛堂,群众皆感女王仁功……”

第0820章 传法远邦,教化外民

朝廷针对西康国的经营,是有着一整套完整的规划。

此境并不同于内陆诸州,山川阻隔、道途险远,无论地域还是民情都要更加偏向于吐蕃,大唐朝廷想要在这里获得较之吐蕃还要更强的影响力与掌控力,势必不能遵循内陆诸州那样的行政手段。

早在松赞干布时期,佛教就已经进入了藏土,但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影响力都非常的薄弱,只是在小范围内进行传播,远不及发源于后藏地区的本土宗教苯教。

当吐蕃赞普注意到这一宗教对于统治的强化作用并有意识的进行推广时,已经到了吐蕃的中期,而其推广的过程也伴随着一系列血腥的政治斗争。

相对于吐蕃这种刚刚完成形式统一的政权,中原王朝对佛教的洗脑作用有着更加清晰的认识。特别是在此前的五胡乱华与南北朝时期,无论华夷君主都大力推广佛法的传播,将之作为统合人心、约束民力的不二法门。

但中原王朝自有国情深在,且本身就拥有着源远流长的统治哲学,佛教或可作为一种增补,很难成为唯一的主流。包括以女子临朝的武则天,虽然上位过程中对佛教的影响力大作引用,但其统治的根本仍是儒皮法骨,三教兼行。

朝廷在西康所宣扬推广的佛法自是私货泛滥、被更改的面目全非,虽然也存在着一定的政治意图,但并不像原本历史上那么强调将赞普个人进行神话、从而推动集权统治。

这被阉割的佛教之所以在极短时间内便风靡西康,除了教义理念上积极迎合底层穷苦牧民们的心理诉求之外,也在于西康本土权贵们的支持。

西康之地属于孙波故土,发源于后藏地区的苯教在这里影响力本就偏弱。而随着孙波地区被吐蕃所兼并,吐蕃各种集权的政治改革也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原本孙波权贵们对于领民的控制力,让他们迫切需要一种新的统治技术以维持自身的利益。

西康佛法宣扬人种有贵贱的分别,这天然就迎合了上层豪酋权贵们的口味,今世修行、来生福报的理念又使底层民众们不至于完全绝望。

所以当这佛法传播入境后,西康当地的权豪、诸如娘氏、韦氏等都率先皈依,摇身一变从原本的部落酋首转变为护教的法王。

西康大佛塔这种宗教场所的修筑,这些当地权豪们也都出了不小的力气。基本上是大唐提供技术与形式上的指导,当地豪强负责组织人力物力进行建造。

大佛塔建成后,大大小小的佛事典礼频繁举行,这更在极短时间内便营造起一个佛法昌盛的假象。这些佛事典礼除了大肆宣扬佛法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职能那就是聚敛财货。

西康国原本乃是吐蕃的孙波茹,同样也进行了桂户、庸户的改革,这一部分造籍设户的民众们便不再属于权贵们的私人奴役财产,而是获得了王民的身份。虽然掌管地方的豪强们仍然不失盘剥之力,可一旦盘剥过甚,不只国中要加以问责,这些民众们往往也会逃亡到王统区。

可是随着这些民户皈依佛教,通过各种佛事典礼便可以让他们主动纳捐礼佛,这远比以往还要派遣奴仆部曲前往牧区农庄勒索要有效率得多。

当然民众们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将自家财货拱手送给佛爷,所以也就需要特殊的氛围营造。有关这一点,张说等人在西康城停留休整的时候,倒也有幸亲眼见识到一次。

典礼开始时,四方群众向城池中央的大佛塔云集而来,行走在最前方的,便是各路护教的尊者。

这些尊者们无一不是西康当地豪强大族的族人们,服装配饰夸张绚丽,仿佛真从壁画中行走出来的神佛人物,前后拥从者也都各作奇异夸张的装扮,威风凛凛的招摇过市。

对于见惯了朝廷庄重典礼的使团众人而言,见到这些不伦不类的仪式场面自然觉得有些可笑。但西康当地民众们却就吃这一套,随着那些尊者仪驾们行过,纷纷匍匐在地高声呼喊欢迎,有的甚至激动到泪流满面。

诸尊者抵达佛塔后,坐堂大法师也在各种经幢法器的簇拥下缓缓升帐端坐,使团众人远远望去,赫然发现那大法师面貌依稀有些类似,并有人忍不住惊呼道:“那不是东都魏国寺住持法明?怎么来到了西康蕃土?”

听到这话,众人再仔细观察,继而便发现除了在武周朝跟随薛怀义编撰《大云经义疏》的法明和尚之外,佛塔周围还有许多和尚也都是熟面孔,诸如长安草堂寺、东都魏国寺、白马寺等名刹高僧,许多都出现在这里。

“佛事穷弄,与民生政治无益。这些法师们能传法远邦、教化外民,也算是不负所学了。”

张说站在使团当中,望着那些高台上主持典礼的法师们笑语说道。

大佛塔所举行的佛礼跟众人印象中有些不同,并没有高僧宣讲经义,高台上的法师们主要是梵呗唱经,声调含糊不清,韵律倒是颇为洗脑。毕竟到场的多是西康本地民众,唐人声言他们也听不太懂。

法师们唱经足有小半个时辰,单单这声调气息之绵长便足以令人咂舌。等到唱经完毕,四方民众也已经悉数进入广场中,大佛塔周遭人头攒动,起码有数千人之多。

等到法师们停下来之后,自有尊者蹈舞入前,用金钵奉着茗茶送上前方。同时佛塔前竖立的几座大鼎下也燃烧起了烟火,不多久,浓郁的茶香便弥漫全场,鼎中所烹煮的茶水那是只有近前方各佛事人员才能享受的,但周遭民众们也都伸长了脖子,贪婪的嗅吸着向外界所散溢的茶香蒸汽。

前方佛事人员各自取勺分饮,然后便呼喝蹈舞起来,声音雄浑有力,下意识便让人觉得应是饮了那茗茶所以才身体健壮、声若洪钟。健康的身体是人生存之根本,有了这样的渲染,许多人便将那茗茶奉为神汤妙药,并有人投货于前,希望能够分得一盏神汤。

所以说无论什么事物,一旦沾染上宗教元素,那就不是道理是非能说得清的。旁人饮茶能收奇效、你却无效,那是因为你没有饮用来自大佛堂的茶水,所得佛眷自然就不多。但就算饱饮了法师开光的茶水仍然无效,那就是你礼佛之心不够诚恳了。

当然,这些还都只是开胃小菜,接下来则就是好戏连场。虽然限于言语不通不能直接传教佛法,但艺术的魅力却是不受地域和语言的限制。

很快那些护教的尊者们便开始上演各种佛经故事,群魔乱舞般将一些佛理情节呈现出来。诸如一位番邦王子深受妖魔残害,举家奋身投入佛门,获得佛陀们BUFF加成后战力飙升,杀得妖魔落花流水。

扮演这位王子的乃是一个蕃国力士,登台被法师们浇了半钵香油后,入场竟然直接拖得两头牦牛连连倒行。如此惊人画面,自然看得人惊叹不已,一时间喝彩声雷鸣一般爆响。

而更精彩的还是接下来的戏码,在场有权豪信徒开始呈献财物,一箱一箱的珠宝绢帛被抬到了高台上,然后便获得了法师的赐福。男子更加精壮、女子更加娇艳,老人能够健步如飞,童子诵经竟也倒背如流。

有了这样的表率,在场许多信徒便纷纷入前捐献。不过大部分的信徒还是囊中羞涩,并不像那些豪强出手阔绰,或是各种皮料、或是一些粮食、甚至有人将儿女都推到台上。

捐输得少,所得赐福自然就少,虽然没有即刻感受到各种神异变化,但也都觉得神清气爽,身心愉悦。

除了财物捐输之外,在场还有许多权豪酋长们受佛义感召,当场放免了许多的农奴,让这些同样笃诚事佛的奴隶们也能恢复自由。这样的善举,更大大激发了民众们的热情,整个大佛塔周围都沐浴在欢乐的海洋中。

一场佛礼持续了一整天的时间,到了傍晚将近天黑时分,民众们才陆续散去。这时候那些主持佛礼的法师们也得了空闲,将张说等观礼的国使们请入佛塔内部盛情招待。

一行人闲谈论事之际,此前那些捐输厚重的豪强们便各遣奴仆将所捐输的财宝珍货运回各家。而那些普通信众们所捐输的物料也堆成了一座小山,自有佛寺人员进行整理核计,由寺庙与造势的豪强们平分。

几个法师们虽然在外主持典礼时一个个道貌岸然、生人勿进的模样,但在面对乡音亲切又身领皇命的国使们,则就谦逊得多,一个个不无热切的询问起国中人事变化,也都是满满的思乡之情。

当听到张说讲起此行使命的任务与目的时,自老僧法明以降众人也都积极的出谋划策,更表示愿意为使团积极引见当地的豪强们。

第0821章 贼乱事小,无虐下民

给大唐做狗要远比跟着吐蕃混惬意,这并不是附国土王李宜羚一个人的感受,起码眼下还有西康当地的豪酋们也有着类似的感受。

西康的前身孙波女国,在其政权末期由于大王小王之间争权夺利,整个政权统治都陷入一团混乱之中,民众们因此内斗死伤无算,就连那些上层的权豪们也因此而苦不堪言。

适逢此时,山南雅砻的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为了摆脱雅砻旧部的钳制,将政权中心从山南迁移到更加靠近孙波的吉曲河谷。

松赞干布虽然借助母族的力量干掉了弑杀其父的叛贼,但整体实力仍然偏弱,急需从外部寻找助力。而孙波豪强们也厌倦了国中持续不断的内斗,迫切需要一位强人带领他们走向更加稳定的未来。

所以双方也算是一拍即合,在出身孙波的娘氏豪酋配合下,松赞干布一举出兵灭掉了孙波女国,壮大了自身的势力,也获得一众孙波权贵们的支持。

这一段时期,算是吐蕃赞普王室与孙波贵族们的蜜月期,为其出谋划策、兼并孙波的娘氏更是居功至伟。可是很快,这种亲密的关系便被打破了。

松赞干布身为高原上一代雄主,自然不满足于仅仅只是吞并孙波,很快又将视线转移到了后藏地区的象雄。相对于孙波,象雄要更加强大,而且也没有国之将亡的各种闹乱迹象。

为了成功兼并象雄,松赞干布也是手段频出,一方面对象雄维持军事上的封锁打压,一方面将自己的妹妹嫁入象雄、影响其上层决策,还有就是积极笼络象雄的豪酋贵族们。

由于松赞干布见异思迁、有了新的目标,此前助其兼并孙波的功臣娘氏便受到了冷落,娘氏的代表人物更死在了松赞干布的新欢、助其平定象雄的后藏豪酋琼保邦色手中。

虽然很快松赞干布又借下位贵族噶尔东赞之手除掉了琼保氏,但从那以后,孙波系贵族们与赞普之间的关系便不像最初那么甜蜜了。

尽管近年来由于噶尔氏已经渐成大患,赞普与孙波系贵族们关系有所修复,但彼此之间也是多有保留。

像早年叶阿黎东逃入唐,并将东域之地献给大唐,孙波当地权贵们多数都持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并没有哪一家跳出来要为赞普扑杀叛臣、夺回东域。

可是随着大唐将东域之地划作西康国、并开始着手进行经营的时候,西康当地贵族们便明显感觉到了不同。大量唐人货品的涌入,不独直接改善了他们各自生活,各种富余的商品能更转向内陆分销,让他们获得丰厚的回报。

而随着佛法入国,则就更是直接改变了他们利益的获取方式,较之往年有增无减。而且佛法教人顺服苦忍,也将境域中的戾气消弭许多,使得他们的统治更加稳定。

正因为感受到入附唐国所带来的种种好处,所以对于大唐在陇南驻兵的行为,西康权贵们非但不抵触,反而还持欢迎的态度。

相对于吐蕃赞普卸磨杀驴、刻薄寡恩的习性,大唐在对外羁縻的政策方面本就宽厚有加。而且西康距离吐蕃本土更近,赞普最终是要将之化作自己能够完全控制的私人领地,从这一点而言,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权贵豪酋们都是赞普的敌人。

可大唐则不同,虽然也表现出对西康此境极强的控制欲,但所选择的方式则柔和得多。而且西康距离大唐本土要遥远得多,想要维系长久的统治,对地方势力势必要有所仰仗。

毫无疑问,跟着大唐混要远比近在咫尺的吐蕃赞普要有更加宽裕从容的生存空间。更不要说跟着大唐混的这几年,他们所获得的利益远不是此前听命于赞普时能够比拟的。

所以尽管吐蕃使者丧命于大唐长安的消息已经传回了西康,使得大唐与吐蕃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可当唐使通过大法师们发出邀请时,西康本地大凡有名有姓的氏族也都一个不拉的悉数到场。

西康当地大大小小的酋长贵族们有近百户之多,这当中既有早年曾遭灭顶之灾的娘氏家族,也有如今仍然鸿运当头的韦氏家族,还有在吐蕃中后期大放异彩的外戚尚族蔡邦氏,松赞干布的母族便出身蔡邦氏!

不过还未等到唐使做出什么表态,当西康各豪族聚集在大佛塔的时候,眼见到与会众人,心中各自都不免一凛。

西康作为吐蕃原本的属地,地域中自然也是豪族林立,但并不意味着这些豪族就统统听从赞普的号令。西康豪族以娘氏、韦氏、农氏、蔡邦氏四族为首,这四族也是旧年孙波引吐蕃入寇最积极的带路党。

不过除了这四族之外,其他大大小小的氏族对于吐蕃的统治就不怎么感冒,甚至连吐蕃最基本的议盟与料集都不怎么热心。道理也很简单,奉你为主是给你面子,但想要让我听话,则就必须给好处,反正你又不能真的弄死我。

这一次大佛塔的集会,西康本地豪族到场众多,甚至超过了吐蕃本土的议盟,这也意味着起码在上层豪强群体中,大唐的号召力已经颇为不弱。

张说等人听到众人各作身份介绍,心中也是颇感惊喜。他们在西行之前,对于吐蕃内部情势也有相当的了解,圣人与西康女王所交代需要密切注意的几户豪门都有出席。

当然,张说等人是不具备圣人那样的前瞻性,否则看到这些出席人员只怕要更加惊喜。

吐蕃国运两百多年,当中的政治格局也是历经变迁,自松赞干布确立三尚一论的最高统治制度后,大权便在论族与尚族之间打转。

噶尔家族掌权的前五十多年不必多说,而在噶尔家族覆灭之后,吐蕃政局又迎来一个新的权门家族,那就是出身孙波的韦氏家族。韦氏家族担当大论三十年后,吐蕃的大权才从论族转移到尚族,即就是以没庐氏、蔡邦氏为首的外戚家族。

但尚族执政也没有维持太久,当中还发生蔡邦妃弑君的恶劣政变。结束尚论专权的则就是僧相制度,原本还未随着国运起飞便陨落的娘氏家族再次登上政治舞台,出身娘氏家族的娘定埃增成为吐蕃历史上第一名僧相,由此拉开吐蕃佛教与苯教的血腥斗争,并最终伴随吐蕃政权走向灭亡。

远在长安的李潼虽然确定了对西康国的长期经营策略,但也没想到开局会如此的顺利。后世吐蕃百数年间政治场上的风云家族,几乎都已经被笼络在了大唐的利益网中。

代表着论族的韦氏家族,代表着尚族的蔡邦氏家族,还有代表僧相势力的娘氏家族,居然都在大唐国使入境伊始便赶来会见。

当然,眼下诸家最显赫的还是韦氏家族。吐蕃大论之位一直由噶尔家族父子担任,但在大论之下还有担任次相的小论,便是出身韦氏家族。

至于松赞干布的舅舅们蔡邦氏诸人,则就因为这个短命鬼外甥不争气,再加上另一家外戚没庐氏正在势位当中,被挤兑得非常难受。

娘氏家族则就更加凄惨了,被后藏琼保家搞了一波狠的,直接污蔑以谋反之罪,使得当时担任大论的娘尚囊被诛杀,家族封地与封户等尽被剥夺。落架凤凰不如鸡,也是佛法进入西康后最先皈依的一个土著门户。

各家处境不同、思虑不同,但既然汇聚于此,那就有着一个共同的诉求,那就是想要探问一下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关系走向,唐使入境究竟是宣战还是谈和,最重要的自然还是会不会影响到大唐与西康之间的商贸?

面对众人询问,张说也并不刻意卖关子,直接说道:“此前蕃国入参我国盛礼,朝廷都有礼数周全的接待,但却不想两路使节当街殴斗,全然无顾唐家法制仪轨!圣人至此亦感震怒,宾使既来,自当国礼接待,但若自以为化外不驯,此则国法难容!今我等诸员奉命入蕃,除送归蕃使之外,也是有问蕃主,能记两国舅甥之义否?”

听到张说语调不善,在场众人也都惊疑不定,他们自然不敢代表蕃主致辞回应,但却都纷纷将矛头指向大论钦陵,大斥其人全无臣节,桀骜于外国、曝丑于天下,以致生出这一系列的人情迷乱。

听到西康这些豪族们近乎一致的口径,张说等人也不免感慨噶尔家在国内情况真的不妙,如果他们不走上这一遭,可能蕃国赞普真的会借此事直接向青海发动攻势。

“国体不可羞辱,唐家勇士万死不辞!蕃使乱我法纪,确是情理难忍,我等临行之前,国中亦有指令,暂停西方贸易诸类,人物备集以待戈事!”

稍作沉吟后,张说又继续说道,这话当然也是试探瓦解,就算大唐此际并不欲战,但国与国之间从来只有纯粹的利害关系,软语求告从来也不能求来和平。首先大唐是要不怯战,才能立此基础上谋求更多的变数可能。

当张说说出此言后,在场众人的反应便不再趋同了,像一些与吐蕃国中仍然联系密切的豪族便不轻易表态,但一些寄生在大唐商贸网络上、已经被滋养得脑满肠肥的人则就急了,纷纷劝告事情远未到兵戎相见的程度,终究还是要和气生财、通则两利。

像虽然身份尊贵、但却被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的蔡邦氏族人,更是忍耐不住急切表态道:“西康创国之后,我等俱是大唐边民,即便强徒乱法,朝廷也不能因贼乱而苛薄待哺的子民啊!”

虽然这话也说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但由蔡邦氏族人喊出这话,总还是让人感觉怪怪的。你倒是说清楚哪边是贼乱啊,说不定大唐眼中的贼乱,就是你家地里生长出来的孽种!

第0822章 名为主上,实是傀儡

当大唐使团抵达西康的时候,吐蕃国中也因此产生不小的人事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