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63章

作者:衣冠正伦

中年人起身行向门内旁,还未及开口,那名绯袍官员已经指着他问道:“你就是相州案犯官姜师度?”

“罪民正是姜师度,未知上官有何垂询?”

中年人闻言后不敢怠慢,拱手回答道。

确认了中年人身份后,绯袍官员又认真打量了他几眼,眼神中颇有好奇,并举手说道:“将囚室打开,有上司提审犯官。”

此前那名狱卒抢先一步将囚室门打开,并入前小声对姜师度说道:“推院暗渠确如足下所言,已经处理妥当,多谢足下……”

“不要废话,快点!”

绯袍官员又催促一声,然后便先转身向监舍外行去,实在有些受不了里面那污浊的气味。

中年人姜师度对狱卒点了点头,很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但很快神情又变得有些紧张,在几名狱卒导引下行出监舍。此时狱丞早已经做好了提审案犯的程序,正陪着笑脸站在绯袍官员身后。

“斗胆请问上官,罪民涉案详情已有前者使员问录,罪民亦不敢隐瞒,未知是何上峰复作提审?”

终究是身陷囹圄、前程未卜,姜师度忍不住向绯袍官员发问道。

“不要多问,随我来罢。”

绯袍官员淡淡说道,虽然谈不上有多和气,但也不像对待普通罪犯那样傲慢严厉。当狱丞入前请示是否要给犯人上枷时,他也摇头否定,然后便迈步离开大理寺推院,自有甲员押引着姜师度随行于后。

一行人阔步疾行,很快便离开东城、进入了皇城范围,穿过诸司街巷间的街巷,竟然来到了则天门前。如今的则天门,已经避太皇太后尊号改为了应天门。

姜师度也曾在朝为官,自然明白应天门这巍峨城楼意味着什么,心中不乏忐忑,脸色也变得青白不定。将人引到此处后,绯袍官员便示意姜师度上前跟随早已经立此等候的高大宦者进入宫门。

“某家杨思勖,乃监国元嗣殿下故邸使奴。你就是魏州姜奉议?随我来罢,殿下召你集英馆相见。”

应天门内,杨思勖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姜师度几眼,心中有些好奇殿下为什么对这样一个犯官那么感兴趣。

“监国殿下要见我?”

姜师度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一惊,过后又忙不迭对杨思勖拱手作揖,不敢多作询问,只能按捺住心情的激动,趋行跟随上去。

东华门内的集英馆,在经过一番简单洗漱并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袍之后,姜师度才在杨思勖的带领下来到了正堂外。短候片刻,便又有宦者行出将人引入。

姜师度一路垂首趋行,心情自然是忐忑有加。监国元嗣之名对他而言自然是如雷贯耳,也因此心中越发好奇,忍不住思忖自己还有什么罪案竟然直接惊动到监国元嗣。

正当他心中杂想不断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就是姜师度?”

“臣、罪臣姜师度,叩见殿下!”

姜师度下意识俯身作拜,接着又侧首向上窥望,然而视线还没有看到贵人身影,便听到那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姜某胆大!解褐以来,朝廷几事薄你,竟敢伙同叛贼孙佺同乱相州!”

“罪臣、罪臣确有负朝廷,然臣确是无心助逆!此前守选乡中,闲来欲访邺南枋头魏武堤,因是滞留相州,恰逢孙佺为祸相州,搜罗河夫助其贼势,臣不幸卷入其中……”

姜师度闻言后更是一惊,忙不迭开口解释,语调不无委屈。

堂上的李潼听到姜师度的回答后,忍不住便是咧嘴一笑。出门旅游一趟,结果却卷进了叛乱中去,这理由听起来便乏甚说服力,但若是发生在姜师度身上,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潼之所以知道姜师度的名号,是因为这家伙乃是武周到开元时期为数不多名垂青史的技术型官员,说的更准确一点,这家伙就是一个营建狂魔。

为官几任,姜师度每到一处便要搞点水利营建,如果没做,那这官就感觉白当了。相关事迹,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有记录,有的的确是利国利民,有的则就劳民伤财。

出于后世唯物主义思想的影响,对于偏技术型的人才,李潼本就加一分关注。而这姜师度居然还是一个营建狂魔,那就更值得重视了。既然落在了自己手里,那是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见。

“政事堂有一份文书,是你长寿年间进言,讲的是缘河南兴筑几仓,还有没有印象?”

略过姜师度的罪情问题,李潼接着又发问道。

“有……是,臣确于长寿旧年递献奏书!”

姜师度闻言后先是一愣,本以为监国召见是为了严惩他参与谋反一事,却没想到是几年前的一桩旧事。但且不说心中的诧异,当听到监国言及此事时,姜师度却是眼中放光,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来:“永徽以来,漕功愈废,河道用力尤甚军国远征。臣乡籍魏州,于此本已深有感触,适逢当年殿下直省革计,臣也大受启发,因作以仓代工之计……”

李潼一边听着姜师度的讲述,一边低头翻看着一份旧籍,脸上笑容越来越明显。时隔数年,姜师度对这一份旧计讲述竟然几无偏差,可见其人的确是记忆力超凡,也的确是在这方面有着颇深的研究。

同时他心里也不免有些遗憾,听姜师度所言,早在长寿年间,这家伙思路便与自己颇有契合。只可惜当时他仍深陷于朝廷政斗当中,在南省待了不长的时间就转任南衙,对姜师度这一份奏章就无缘得见。

若是当年就见到姜师度的上奏,就算困于处境不能即刻上马大计,说什么也得把这家伙划拉到行台中去,重点的培养磨练。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姜师度的这一份天赋技能简直就是在挠他痒痒肉。至于其人究竟是不是被裹挟入乱,李潼并不关心。就算这家伙跟郑国一样是敌国派来消耗大唐国力的奸细,但只要确实有水利营建方面的才干,李潼也有胆量用一用。

“都畿仓事改革,用功颇糜,非短时能就。但之后朝廷将要于魏州兴造几处新仓,你有无计策可进?”

等到姜师度讲述完毕,李潼又不无期待的开口问道。

姜师度听到这话更是眸光一亮,接着便开口道:“臣乡籍魏州,州县水土津要俱有步量,乞请殿下赐臣纸笔,斗胆将心中故计浅作勾勒。”

“给他纸笔!”

李潼闻言大乐,抬手示意道,眼见姜师度伏地便作图画,自己也起身踱步行至近侧,于旁观看。

待见姜师度随手勾画出一幅魏州舆图,他心中更有好奇,着人取来相关图籍自捧对照,发现朝廷精心绘制的州县舆图竟与姜师度随手绘制肉眼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于是他心中不免更有懊恼,若早年便将其人招揽麾下,发动宫变的时候无疑更加方便。同时心里也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无论这家伙才能与事功多么卓著,以后都不能长留畿内任职。甚至于就连刚才想要把姜师度任命为集英馆直学士的想法,都因此打消了。

毕竟集英馆地处大内要地,有这样一个记忆力与方位感惊人的家伙日常出入此间,想想都让人觉得不放心。

姜师度自然无从得知监国元嗣心中想法的转变,在将州境舆图水路快速勾勒一番后,接着便开始就图指点几处,对每一处通漕建仓的优劣都详细讲述一番。

听到姜师度口中层出不穷的地名,李潼不免有些茫然,他自然不可能闲到对一州地理了解入微,当然也就无从判断姜师度所言准确性,但却莫名有种这家伙很专业的感觉。

别人游山玩水陶冶情操,这家伙大概眼里只有寻龙段金……挖沟开渠,或许整个魏州在其脑海中可能已经被挖的几无完土。州内水土竟然养出来这种人物,这魏州也真是倒霉。

“且将今日所言整理成册呈现上来,若朝议公推称许,待相州案结后,白身入州就事。”

魏州乃是河北重州,也是接下来经营河北事务的人事中心,会有各种各样大规模的营建与改革。无意间捞到姜师度这样一个正好合用的人才,李潼自然不打算将之闲置,要尽快将其价值挖掘发挥出来。

第0793章 契丹暴乱,兵掠诸州

河北南部地势一马平川,最适合骑兵这样的离合之师驰骋纵横。朝廷定乱大军开赴河北后,充足的马力保证了超高的机动性,首先便针对诸州州城进行了定点的震慑与肃清,初步恢复了诸州之间的驿传系统,确保朝廷的政令以及诸州军报传递的畅通。

驿路恢复畅通后,河北所谓的动乱便初步得到了控制,接下来便是对流窜在州县之间的叛军与流寇进行围剿狙杀。

说到底,这一次河北的动乱仅仅只是统治阶级内部之间的矛盾,而并非席卷整个河北的起义叛乱。绝大多数普通的河北民众们,本身对于这场动乱就没有参与的热情与意图。

即便是州县官员不愿意服从当今朝廷的政令宣施,但本身也都没有一个充分的大义去发动治中民众,即便仓促间裹挟一些人势,如相州那么大的声势也只是一个特例,多数都没有发展到那么大的规模,甚至有一部分州县官员本身还是犹豫不决,朝廷的定乱大军便已经兵临城下。

当一些人烟稠密的大城邑以及水陆通道被控制住之后,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阴云迷雾渐渐消散,河北南部原本还有些模糊的局面就变得清晰起来。

河北这一场动乱,官方主要还是对于都畿闹乱的猝不及防、以及雍王入主朝廷的无所适从。而在民间,则就是北衙沙吒忠义的北逃所引起的一系列骚乱。

沙吒忠义北逃的第一站就是怀州,趁怀州刺史张柬之不备将之袭杀,并将怀州所积储的物资抢掠一通,用以招募裹挟从众。

不过沙吒忠义仓促外逃,想也可知人马必然不够多,能够带走的物资也很有限。为了扩大河北的骚乱形势,以阻碍朝廷之后的追击,沙吒忠义在逃亡途中也是不断的散播流言。

当黑齿常之率部进入河阳驻守时,怀州府库已是空无一物,州治城池也遭到了相当程度的破坏,由此可推测被鼓动起来的从乱人众不在少数。这一部分从乱者们,有的跟随沙吒忠义继续北逃,有的则无心远行,成为乡野间来去无踪的流寇。

所以在沿河几州局面得到控制后,冀北道大军便兵分两路,一部分继续巡察诸州、剿灭盗匪,营造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另一路万余人马,则就跟随大总管黑齿常之直赴冀州的州治信都。

这一路冀北道行军,理论上的终点就是冀州。冀州还有漳水横流的漕运便利,若再继续向北,漕运环境则就变得有些复杂。

虽然有永济渠水道直通幽州,但大运河也并非一条孤立的水道,沿途分渠堰埭蓄水、放水等事务都需要地方官府的配合。特别此路行军以骑兵为主,对后勤物资的需求要更高,毕竟不能像流寇叛军一样任性掳掠沿途州县、侵扰民生。

当然,大规模的军事推进虽然告一段落,但小规模的军事行动仍然不会以此为限而裹足不前。当大军抵达信都的时候,另一路行军总管李湛便率三千骑兵继续北进,直扑定州安平县。

安平地势所在,倒也没有太大的军事价值,但有一点不容忽略,那就是此境所在乃博陵崔氏郡望所在。博陵崔氏安平房乃其氏族定著房之一,贞观朝宰相崔仁师则为安平房近代代表人物。

故事不足追缅,朝廷定乱大军之所以专遣李湛率领三千骑兵直扑定州,最重要还在于河东叛乱中监察御史崔挹,本身就是崔仁师的少子。

大唐创业以来,虽然一直是以两京为绝对的政治中心,世道名族多聚居两京。但博陵崔氏号为天下名族第一等,乡势与朝情兼顾,朝中族人与谋悖逆,乡中同支当然也不能让人放心。而且博陵崔氏在河北州县担任官职者不在少数,控制住其桑梓族人,对宦游在外者也是一种震慑。

当然只凭博陵崔氏一户,也不值得朝廷专遣三千人马就乡防备。定州所在,地势已经变得颇为复杂,突厥每寇河北多由此出。

虽然眼下的突厥更感兴趣的似乎还是西方的河曲六州,但将定州这形胜之地暂作军管也是有备无患,可以与冀州之军犄角并进,对河北北部形成战略上的压制。即便契丹卷土重来,也能将贼军阻隔在北部,给朝廷继续筹措调度人事力量争取时间。

就在李湛率军前往定州之际,暂驻于信都的黑齿常之则收到一封来信,信是北逃的沙吒忠义使人送来。如今朝廷大军已经基本锁定了沙吒忠义的逃遁路线,其部正游荡于沧州之间,大军以游骑之师逐步压缩其活动空间,已经收网在即。

穷途末路之际,沙吒忠义主动投书联络黑齿常之,虽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两人同属百济人,且黑齿常之与沙吒忠义之父沙吒相如交情莫逆,早年在故乡便一同响应百济复国的战争,战争失败后又一同接受了大唐统帅刘仁轨的劝降,并在刘仁轨的举荐下入唐任事。

这一次沙吒忠义传书,所言不无绝望之辞:背国入唐,唯以忠义求存。劫王外走,岂区区北门卑将能为?今公为大军元帅、元嗣宾友,仆则荒野孽徒,生死存亡、系公一念。故国亡余本已罪孽满身,公于唐国已洗旧孽、蒙恩新生,功勋卓著、威名远播,何必再啖食故人血肉、污己为功?

仆性拙智昏,丑器已不容于华夏,大错铸成、追悔无益,若侥幸得于放生,放板浮海、归于海东故乡,终此余生不复归中国土地,亦必竭力盛宣公之仁义,永世为大唐远藩卑属,梗阻新罗傲大之势……

在将沙吒忠义的书信看过一遍后,黑齿常之也是默然良久。他为人尚义感恩,沙吒忠义这一番乞饶之言还是给了他极大的触动。

在经过一番沉吟后,黑齿常之才提笔回信:“故情或是逾于手足,然王道之内、义不容情。旧与汝父并荣赫于朝,三韩卑种竟为中国之主激赏任用,此恩足以趋人捐命。尔爵尔官,亦出此中,临危之际,不能守节,臣轨先失,复浪行河北、袭杀大臣、虐害百姓,岂有知罪知畏之态?

今投书于我,欲构我不义,已污故情。奉卫宸居尚且失守,穷途远奔夸言忠属,妖言何足取信?向者追讨不臣,只因王命驱使。今者必杀逆贼,更是守贞自白之计!立笔绝义,来日再见,唯示刀兵。”

作出回信后,黑齿常之更亲赴沧州,亲自主持对沙吒忠义叛部的追围,并最终在沧州的鲁城县附近追上了正于县域周边搜掳船工、意图出海外逃的沙吒忠义一行。

此时沙吒忠义所部只剩几百人马,且连日来辗转州县、漫长的逃亡过程中,已经让人马疲敝不堪。当朝廷人马终于追赶上来的时候,还未及交战,已有万念俱灰的叛卒直接挥刀斩杀了沙吒忠义、献头求降。

随着沙吒忠义的身死,朝廷对都畿叛乱人众的清剿算是告一段落。凡罪迹确凿者,几乎无有幸免。消息传回洛阳朝廷的时候,众朝士们也都由衷的松了一口气。

不过随着御史台等监察机构重新恢复运作后,相关针砭时事的声音也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冀北道行军大总管黑齿常之,遭受了不少的弹劾。有人因他曾与沙吒忠义书信联络而指责他心迹不纯,又有人指责他虐害故属而心性凉薄。

对于此类声音,李潼自然不会特意的回应,但也没有利用权力将相关的议论按压下来。人只要做事,就难免会受到评论指摘,特别是黑齿常之这样的掌兵大将。御史们做的就是这种得罪人的事情,现在既然恢复了他们的职权,当然也要给他们发声的权利。

不过朝廷有关于此的讨论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随着河北秩序逐渐恢复,从年初便发生的契丹叛乱也因此明朗起来。

年初时,松漠州都督李尽忠曾一度占领了幽州城,但是因为天寒暴雪,乱势没有继续扩大开来,契丹叛军在将幽州的物资搜刮一番后便暂时退回了辽西族地休养并继续扩充其势力,裹挟更多的东胡部族加入到叛乱中来。

随着天气逐渐回暖,契丹叛军再次卷土重来。几个月的休整、加上此前在幽州所劫掠到的物资,让契丹势力大壮,不再是几千老弱之师,其他东胡部族诸如奚人、靺鞨等等,也都纷纷加入其中,号为十万大军,并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攻克了营州。

营州的失陷,使得东北局势变得更加恶劣。原安东都护府设置在营州,为了便于控制东夷诸胡,诸部酋首们也都被强置在营州居住。营州陷落后,这些胡酋们便拥李尽忠为主,而李尽忠也据州称制,自立为无上可汗,将所投靠的胡酋们大肆封赏一通后,便继续引众南来。

在契丹叛军南来的时候,洛阳朝廷也正陷入混乱之中,对于河北诸州几乎没有任何安排。但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一次契丹的叛乱首发于幽州、又受限于天时,没能在第一时间形成糜烂之势,这也给了河北诸州以反应并作出防备的时间。

当时朝廷在河北仍有原单于道副总管杨玄基所率一部人马,在契丹退走后重新夺回了幽州的控制权,并据地为守,对卷土重来的契丹造成了一定的阻挠。甚至在契丹南来最初,杨玄基率三千人马主动出击,于幽州东部重创契丹前锋孙万荣。

但眼下的契丹反势已成,杨玄基孤军在外,无论人势还是补给都处于绝对的下风。

虽然初战告捷,但对大势的扭转却微乎其微,很快就被后续源源不断到来的契丹人马围堵在了幽州的蓟城,据城而守月余时间,最终不敌,趁着契丹叛军诸部不能完全协调突围而走。

杨玄基所部在退出幽州后便一路且战且退,最终抵达仍有武备的易州时,仅仅只剩下了不足五百员众。不过这一番惨烈的牺牲也不是没有价值,易州刺史权善才已经在州境征募壮力并坚壁清野,州城据守数千人众,并几次击退了契丹的来犯。

虽然南下路程颇受阻滞,但契丹胜在人势壮大,在易州受挫之后便放弃了继续进攻坚城,转以骑兵寇掠乡野,很快便将战火烧到了河北中部的瀛洲,并攻克了瀛洲的州治河间城。

黑齿常之所率的冀北道骑兵在沧州追诛沙吒忠义叛军之后,在回撤中于瀛洲东南部的乐寿遭遇了契丹前路人马。这一次遭遇战虽然以官军胜利结束,但整个河北北部业已糜烂,之后李尽忠亲率数万叛军出击黑齿常之所部,官军矢尽粮绝,无奈退保冀州,暂时将契丹叛军阻隔在了冀州北部。

当这一消息传回洛阳朝廷时,自然举朝皆惊,许多时流都没想到契丹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东胡部落所发动的反叛居然能壮大到如此声势。

毕竟垂拱以来,朝廷在对外征战方面虽然战绩并不乐观,但所面对的敌人也都是突厥、吐蕃这样的强敌。

在时流观念中,契丹等东胡诸部不过是在安东都护府管制下的羁縻部落,本身实力有限,即便有叛,顶多也只是区域性的骚乱,成不了大祸。甚至就连安东都护府的设置,最大的军事意图也并非防备契丹,而是为了管制分散在辽东与辽西之间的高句丽等三韩遗民。

这一次契丹的叛乱,不独让东北的羁縻局面为之崩溃,在地域上也隔绝了朝廷对原高句丽、百济等旧地的统治,甚至战火直接席卷到河北大片州县之中。

这样的胡祸,简直是大唐立国以来所没有的。虽然说贞观初年也有突厥兵临渭水之危,甚至就在不久前还发生了默啜寇掠河东道诸州,但突厥乃是大漠上长久以来的霸主,其为祸深重也并不让人意外。

可契丹这样一个东胡杂种,许多普通的民众甚至都不知东北有此部落,竟骤然势大、席卷小半个河北,这对时流所造成的冲击之大远远超过了突厥的祸害。

洛阳本来就是大乱新定,秩序虽然重建起来、但仍然很脆弱。当听到河北近半州县已经陷落时,城中氛围也逐渐开始出现一些骚乱。

特别是一些刚刚从河东返回都畿的原天兵道卒众,由于担心朝廷或会出尔反尔、将他们重新征募入伍、投入河北作战,甚至都出现了一些逃散的情况。

尽管李潼心知契丹叛乱不容小觑、也为此做了许多针对性的计划,但当此事真正给时局带来冲击的时候,也是不免忙得焦头烂额。

为了稳定都畿人心局面,他甚至亲赴都畿诸城门前,召集坊曲乡民,当众宣布朝廷对平灭契丹叛乱已有整体规划,河北的战事也绝对不会影响到都畿周边已经实施的政令。

当然,面对这种群众性的恐慌,语言的安抚总是苍白无力,唯有行动才最有力量。

陕西道的卒力征发一直在进行着,此前还一直以卫戍都畿为名义,至于眼下则就不必再作掩饰了,直接号为辽东道行军,同时以原冀北道行军大总管黑齿常之为辽东道前军大总管,原冀北道行军旗号转为辽东道前军。

与此同时,宰相姚璹为辽东道中军大总管,即日率领新抵洛阳的五万西军渡河北进,并将陇右的娄师德召回朝中,为辽东道后军大总管。

国之大征,宰相掌军,这也是一直以来的惯例。至于具体的战事进行,当然还是以诸军总管为主,借用宰相的权威来节制并调度诸军。

辽东道前军人事结构可以无作调整,中军则仍以李潼的西军老班底为主,五万人马共分为十三路行军,唐先择、杨显宗等西军旧将们各领总管。

当然,朝廷原本的武将群体,李潼也没有完全排斥在外,但所任用的主要还是原高句丽与百济王族。

启用这些人并不是为了真正让他们率军上阵厮杀,主要还是为了感化并招抚分布在东北地区的三韩遗民,让这些人不要过多的参与到契丹叛军中,甚至组织一批城傍以威胁契丹后路。

虽然这一部分安排也不必寄望太高,真正决胜此役的还是正面战场上的战斗,但毕竟也是惠而不费。若能收效自然最好,就算没有什么效果,朝廷所损失也不过几张制敕告身。

六月中,诸路大军便悉数开拔。如此大规模的人马调度能够如此有效率的完成,也在于李潼前期的准备尚算充足,除了原行台人事的调度之外,物资的筹措同样比较及时。

在朝廷直遣甲员的引护下,江南的漕米已经有一部分运转北上,十万斛漕米俱用作军粮,直接沿大运河进入魏州,并顺着漳水河道继续北进,输送到冀州等前线地区。

在中路大军开拔的前夕,朝中又发生一桩小插曲,那就是王孝杰请战。

此前王孝杰斩孙佺而入朝,但因为应答失意而一直赋闲邸中,没有给予新的任命。

这一次河北大乱,王孝杰自然也是摩拳擦掌等待掌军平叛,可是眼见到诸路总管俱已任命完毕,甚至就连陇右的娄师德都被召回任命,偏偏王孝杰不在其中。

王孝杰对此当然忍耐不住,他本就有几分闻战则喜的武人性格,此次用兵河北又是新朝第一大的军事行动,若不能列身此中,对他而言也是一大遗憾。不仅仅只是被投闲置散的失落,甚至隐隐有几分羞耻。

所以王孝杰也是频频请战,因为没有在朝常职而不能出入皇城,索性每天直立于端门,就这么瞪眼望着出出入入的朝臣们,那眼神凄怨的让人心酸。

王孝杰这么不遗余力的刷存在感,李潼想忽略他也难。特别讲到旧勋,王孝杰确是如今在朝武将的第一人,就算他不主动请战,朝臣们也多有进言,希望王孝杰也能前往河北参战。

如果李潼只是一味的不作回应,那针对性就太明显了,不利于眼下朝中营造一个众志成城、定乱杀贼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