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59章

作者:衣冠正伦

李潼本来打算将张柬之作为突破口,将之召回朝中、授以高位,给其他河北诸州刺史们做一个表率。可是他这里命令还没有发出去,河北已经扯起了反旗,且怀州刺史张柬之也不幸遇害。

相州刺史孙佺是高宗朝宰相孙处约之子,且与他四叔此前给李成器选定的姻亲道国公戴氏交情不俗,从时间上来看,几乎是在洛阳惊变的消息传入州境、即刻便举旗造反,这也说明如今的朝廷几乎没有招降其人的可能。

河北一连串的变故消息,早在数日之前便传到了洛阳,但是为了确保都畿局面不受冲击,李潼并没有公之于众,一直等到后路人马增援抵达,这才派遣军队过河。

河阳位于黄河北岸的太行陉关口附近,是连接山西与河北的重要通道,黑齿常之身为当世名将、攻守兼备,由其率军入驻河阳,李潼自是极为放心。

当黑齿常之率军渡河之后,河北方面的变故自然也就无从隐瞒。不过在李潼一番虚张声势的操作之下,朝臣们普遍都觉得朝廷已经具有了出兵平叛的实力,倒也没有因此产生多大的惶恐。

不过相州刺史孙佺造反一事,也让一部分朝臣对于河东方面的态度有所改变。如果后续河北诸州果然普遍以李成器为借口、站在朝廷的对立面,这显然是朝廷所不能接受的。

关乎鼎业安否,自然不存妇人之仁,因此便有一部分朝臣主张对河东方面态度要强硬起来,如果李成器滞留不归,便要夺其嗣相王的资格,同时传告天下其人不忠不孝之罪。

不过李潼心里明白,他虽然不会纵容河东、河北人事力量以李成器为幌子在外作乱,但眼下也实在没有足够的力量指使大军北上。特别随着黑齿常之等人东进,就连潼关、蒲州的防务都变得空虚起来,虽然后续关内也在继续招兵增补,但也会留下旬日的空窗期。

河东问题当然要积极解决,但直接出兵则就是下下之计。其实李潼心里早就有了解决的方案,并且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此前朝臣们上书进言希望能够通过交涉和平解决,这与李潼的思路基本相同,只不过李潼所选择的接触目标并不是他堂弟李成器又或者几名统军大将,而是直接与营伍中的士卒进行对话。

就在朝臣们还在猜测的时候,朝廷政事堂也终于以书令的形式《告天兵道诸将官甲员敕》,表达出对河东问题的解决态度。

敕文中先是肯定、褒扬了天兵道此番抗拒突厥入侵的功勋,虽然这场仗本身打得实在是一言难尽,但十万大军滞留河东,总要给一个正面的评价与说法。

其次便是再次重申朝廷对突厥的态度,那就是绝不议和,凡持此调立言立事者,俱以叛国论罪!突厥默啜永不给赦,单于道诸羁縻州凡有抗拒交战事迹者,散阶递给一到三等,并各加归义将军号。

朝廷以兵部尚书姚元崇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再使新军掌总讨伐突厥贼寇事宜,原天兵道大军见敕即日归国,原诸军总管各领存抚使职,不再掌节征讨,除此前一战功勋之外,将能活卒者为功,卒能自活者为功。

同时,朝廷即日起运钱粮物料,沿汾水一线发给诸营,以供大军开拔行军之物耗。营士凡涉行百里,即积勋一转,积勋十二转即卸甲出军,免三年课役,并于原籍给田,宽乡给田一顷,窄乡给田五十亩。

诸军存抚使能活千员即给散一阶,三阶给荫一子,入补三府宿卫。

李潼从来也不畏惧、不回避杀戮,但也要看对象是谁。天兵道这十万大军虽然数量看起来很惊人,但实际的战斗力则就马马虎虎,一旦到了五月、关内大军完成集结,要解决掉这一威胁并不困难。

但那些军士们绝大多数都是去年才新编入户的民丁,并不是长久征战的老卒,也谈不上有多高的组织性与服从性,如果为了上层人物的权位纠纷便牺牲掉这些人众,李潼是真的舍不得。

过去这段时间,他在洛阳城中大肆清洗,都畿周边的田园产业也有大批收归官有。河洛并不同于其他境域,没有必要进行大规模的官方屯垦,生民均田、各自立户对于都畿秩序与统治的稳定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特别是随着关中地力负荷越来越大,已经很难再负担朝廷庞大的人事结构。虽然李潼也要在十月返回关中,完成祭祖并登基大典,但也并不会将朝廷完全挪回长安。特别是未来朝廷的用事重心需要在河北,还不知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将河北重新平定下来,所以未来洛阳仍然会是圣驾驻跸的政治中心。

关中的漕运,李潼近年内并不打算深作改革,要将这一部分人力、物力节省下来,疏通与开发河北的漕运环境。

河北、辽东方面,他并不仅满足于消灭掉造反的契丹,绝不容许辽地因为契丹造反而遗留下一个渤海国,三韩故地也不再仅仅维持一个羁縻统治的状态,需要建立真正的编户统治。

这样的目标,当然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完成,眼下的政治中心格局自然也要长期保持。

垂拱、天授年间,朝廷虽然强迁几十万关中民众到河洛,但是由于后续的编户、授田等安置工作没有及时跟上,原本迁出的民众再次大量的流回关中。

此前行台与朝廷处于分裂状态,李潼对此自然乐见其成。可是随着他入主朝廷,壮大河洛之间的元气也是一个绕不过的问题。

即便没有招抚河东大军的问题,大规模的编户均田也是誓在必行。现在两事并作一事,更加没有理由再任由河东那些军士们被裹挟作乱,成为国内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而且眼下的时机也非常合适,一方面朝廷已经确立了一个靖国时期的运作规律,监国元嗣的政令得到最大程度的执行,几个大罪追惩、清洗了众多的官僚地主,朝廷得以重新掌握大批的生产资料。

另一方面,河东问题稍有不慎便会激化成为同室操戈的兵祸,此前朝臣们便普遍希望能够和平解决。监国元嗣做出这样的招抚指令,本身也是蕴含了浓厚的人伦情怀,极力避免与嗣相王李成器发生冲突、战争。

所以当这敕书颁布出来之后,本来颇为严肃沉重的朝情氛围反而变得缓和、融洽起来。

在河东问题上,监国元嗣慎于用兵,以活人为当务之急,显然要比一个威重刻薄的形象要更有温度,更符合臣民们对于一个仁君的期望。尽管这一份仁德,是建立在血腥的杀戮上,但起码也预示着世道风向已经开始发生转变,让人安心。

当然,朝廷敕令宣布是一方面,而河东滞留的大军究竟能不能够有效接受到朝廷的善意释放与仁政施给,也是一个颇为关键的问题。

有关这一点,李潼也有着配套的策略,仍然是尽可能的发挥民力。此前兵部便忙于计点天兵道军籍,将都畿周边的军属们集中起来,沿河安置并发给补助。接下来朝廷还会组织一部分军属家眷随朝廷人马北上,向河东归乡诸军提供物料补给。

有朝廷仁政的关照,有钱粮物料的供给,再加上乡音乡义的感召,李潼相信能够最大程度的化解河东滞留大军的问题。

至于他堂弟李成器的态度与反应,他并不是很在意,只要河东军势瓦解,关中的大军想必也已经集结完毕,届时沿河东进、进入河东地区,再有什么负隅顽抗的叛乱之众,一概扫灭!

其实李潼内心里还隐隐希望他堂弟不要太过柔顺的接受朝廷安排,他肯留下他四叔家几个小子,是几人年纪都还不大,在外朝也乏甚人事影响。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消除隐患便要即时干掉,他也会觉得自己过于残忍了。

但李成器则不然,其人虽然出阁时间不久,但与朝中人事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勾连,且本身还曾掌军于外,哪怕表面再怎么恭顺,必然怀怨深刻,真要归国其实不好安置处理。

第0785章 监国元嗣,仁恩普施

河东之地号为表里山河,山自然是太行山,河则就是以黄河、汾水、沁水等为中心的水系网络。汾水作为河东境内最大的河流,连结诸州、贯穿全境,所流经区域便是整个河东道最为精华的地区。

去年突厥入寇河东,给河东道诸州民生造成了极大的破坏,虽然朝廷很快便以天兵道行军赶走了突厥贼众,但之后大军停留在境域中,就食州县之间,给地方上带来的压力同样极大。

特别是晋州、沁州、汾州等地,为了供养大军所付出的成本甚至还超过了突厥入寇所造成的损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去年朝廷为了振作军威,阻止西军进入河东,穷发都畿并周边卒力,仓促间虽然将大军聚集起来,但配套的物资给养的筹备却没有跟上,需要沿途诸州筹措提供。

国难临头,如果不能成功赶走突厥,那河东诸州都难免要遭受侵扰洗劫,所以在钱粮筹措方面倒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河东道地利环境比较优越,诸州也颇有钱粮储蓄,倒是给朝廷大军提供了颇为可观的物资。

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情况渐渐变得不妙起来。且不说战争打成了什么样子,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再加上民夫、牲力的征发,很快就成了一个极大的负担,大军离境遥遥无期,让人苦不堪言。

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无论什么人、大概都不乐意规模如此庞大的军队长期的驻扎在乡境之间。特别是朝廷变故横生,天兵道诸路大军处境变得微妙尴尬,地方上如果不提供给养,担心大军为祸乡土,如果提供给养的话,又怕会被如今的朝廷以资敌论罪。

所以如今的河东道诸州人情焦灼有加,无论军民都迫切希望能有好的转机发生。

天兵道十万大军,并不是聚集在一起的,为了能够获得更多的补给,沿着汾水、沁水等几大河流分布着,分成了潞州的上党、晋州的襄陵、汾州的汾阳以及并州太原等几个中心,驻扎的军队也是从数千到几万不等。

朝廷还未大乱之前,本来有意与突厥进行和谈,并且将大军回撤都畿,结果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变故,雍王率军东行抗议,奉命北上的狄仁杰也死在了汾州境内驿馆中,和谈事宜自然不了了之。

作为天兵道大总管的豫王李成器在惊闻南面传来的变故后,本来已经抵达了汾州,但在一番权衡后,还是退回了太原,就近控领大军,并结合局势的变化进行了一系列的军事调整,使得河东道暂时形成了这样一个格局。

这其中,晋州襄陵诸军六千有余,以原属北衙的右羽林将军麻仁节为行军总管。襄陵此处地当汾水要冲,由此向下漕运发达,且境域以南与关中往来密切,麻仁节驻守于此最大的作用就是阻隔原本行台的势力向河东渗透。

汾阳驻军两万,以卫尉少卿、检校汾州司马敬晖为行军总管。潞州同样驻军两万出头,由天兵道行军副总管王孝杰暂作节制。

除了这几处关键地点之外,还有一部分军队巡走州县之间,为大军搜索筹措钱粮补给。豫王李成器则亲率三万大军留驻于太原城中,而在洛阳大变、雍王以元嗣监国的消息传到河东后,太原的驻军数量也一直在增长,一些分使于外的军队逐渐收缩。

且不说大军何去何从,当朝廷对豫王李成器所下达的制书过境之后,作为最靠南的襄陵驻军无疑是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尤其主将麻仁节更是忧惧不已。无论天兵道大军是叛是降,麻仁节所部无疑都是首当其冲,承受了最大的风险。

“太原方面有无奏报传回?”

最近这几天时间里,麻仁节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如此询问下属,见属下摇头,他又询问并叮嘱道:“南面可有什么异动发生?一定要严密把控水陆津要,发现西军活动踪迹、即刻报来,不得延误!”

北衙多以胡将充直宿卫,麻仁节自然也不例外。

其人乃是百济遗种、出身东夷的扶余部,这样的出身,使得他在政治上的选择余地不大,作为大行皇帝、已经被朝廷废为相王的李旦所提拔起来的禁军将领,在后方的豫王表态之前,他是不敢私自向朝廷表达什么态度,只能被动的等待着。

这种前途未卜的等待,无疑是最让人感到煎熬的。从时间上来算,太原方面应该早就收到了相关的急报,但却迟迟没有什么命令向诸军传达。

麻仁节当然也明白面对这样一个局面,无论是谁身处豫王的位置上,只怕都很难将利弊盘算清楚并作出正确的判断、决定。

但难作决断是一方面,眼下最重要的也是要尽快作出决定,无论这决定是对是错,都应该第一时间给群情彷徨的大军指明一个前进的方向,拖的越久,军心便会越发的涣散。

特别是统军入境以来,麻仁节便能清楚的感受到陕西道大行台给河东道所施加的影响、要远远的超过了朝廷,甚至就连汾水两岸那些民夫们在提到雍王殿下的时候都赞不绝口。

而且随着大军滞留于境、物料消耗逐渐加剧,河东道官民对天兵道大军的厌恶表现的也越来越直白。

襄陵所在虽然农耕不算发达,但因为地理条件优越,加上盐铁盛出,州境也是颇为富足。麻仁节驻守于此,也承担着一个为大军筹措钱粮并向北方输送的一个任务。

但随着事态的发展,这一桩任务也逐渐变得艰难起来。首先是州县官府不再通力配合,虽然慑于大军军威不敢将催讨钱粮的使者拒之门外,但也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进行推诿。

至于民间,那就更不用多说了。虽然天兵道大军有就地取补钱粮的权力,但乡邑之间的反抗也越来越激烈。最开始还是民夫们罢事逃散,而当元嗣监国的消息传入境中后,乡邑之间风气已经激化到了武装对抗的程度,外出搜索物用的队伍也频频受到阻挠乃至于袭击。

这一天,在外出巡营的过程中,麻仁节便发现诸营多有空虚,特别位于大营外围几处营垒缺员更多,有的营垒甚至什伍俱散。

这当然算不上是什么好现象,为了震慑营中士伍,避免军众们的大规模逃散,麻仁节便下令军中本部精卒巡查周遭乡野,搜捕逃散卒众,抓回来的逃卒们全都被抽打得血淋淋的刑枷示众。

如此严刑威吓之下,倒是一定程度上的将群情稍作震慑,但情况也并没有因此好转多少。士卒们全都被控制在营地中,使得军营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没有了军士外出催讨物资,附近州县官员们也就彻底的断绝了对大军的物料输送,营中存粮飞快的消耗着。

“将军,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营士怨望上官,郁气不能化解,恐将要危害自身啊!”

营卒们虽然不敢再逃散,但怨气也在快速的累积,麻仁节的副将、同时也是他的族亲后进麻嗣宗便忧心忡忡的劝谏道。

听到族子所言,麻仁节忍不住长叹一声,满脸无奈道:“这一点我又怎么会不知?但先、相王拔我于寒卑,授我以军机,今骤弃世,我若便舍其嗣息而托命求全于朝廷,悖忠悖义,即便能全于短时,恐也不能长久立身于中国朝堂。我一身荣辱或不足计,但我族内迁数万之众若因我一人衰败而失于朝廷恩庇,天下虽大,更向何处寄命啊!”

麻嗣宗原本还待力劝,但见麻仁节满脸愁容、不欲深谈,便也只能叹息一声,闭口不再说下去。

在处理了众多逃卒之后,没过几天的时间,汾水河面并两岸开始出现许多的车船。麻仁节得知此状,心中不免更惊,一边使人设栅于河面、阻止运船继续同行,一边又派信使向太原方向传递消息。

那些南面而来的运船载兵不多,船首上高高悬挂着朝廷旗帜,船舱则堆满了物货。在靠近临河驻扎的军营后,船上员卒们便开始引弓向岸上射去,所射出的箭矢尽是无锋,凭此传书而已。

“监国元嗣、仁恩普施,罢天兵道行军,沿河投食、犒养诸军,强留有罪,归国有功!”

除了向岸上射书之外,船上卒员们也在大声吼叫着口号,将朝廷的旨意向河岸两侧传达。不独如此,大船上又放下小船,船上装载着食料,任由这些小船向河岸自流。

“诸营各守营盘,谨防有诈,不得擅出!违命者杀!”

麻仁节在河岸上耳闻目睹,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只是下意识的勒令约束部伍。

然而诸营营卒在听到河中各种喊话后,心情已是激动难耐,不顾阻拦便向河岸靠拢过去,更有人主动下水去牵引那些装着食料的小船。

“元嗣仁恩厚重,将士生计可见,将军请勿再阻!”

麻嗣宗见麻仁节还在忙于宣令阻止,已经忍耐不住,上前再作劝说,麻仁节只是怒吼大骂道:“竖子欲陷我不义……”

“一贼愚忠,将害万众性命!道义所聚,人皆有见,今为诸渴归将士斩此恶贼,诸营唯奉朝廷敕命,南向归国!”

眼见麻仁节仍是固执愚忠,麻嗣宗索性抽刀在手,咬牙劈下,口中壮声呼喊,刀落之后才伏地哇哇大哭起来。

第0786章 欲图中兴,仁术难仰

太原本为唐家龙兴之地,武周时期又被拔为北都,地位超然,也是河东道规模最为雄大的城池。

去年突厥寇掠境中,四野乡人为避灾祸、蜂拥入城,之后突厥围城多日也没能攻克城池,随着天兵道大军北上,突厥贼众们不得不遗憾退兵。

眼下时令已经到了四月里,兵祸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然而太原城并周边境域却仍然没能走出战乱的阴影。

这其中最为明显的一个现象就是太原城周边郊野乡邑,本来应该是苗圃连绵、勤耕采桑的画面,但如今却是野草荒长、乡村破败的景象。众多此前逃难入城的民众们仍然滞留于城中,没有得到妥善的遣返安置。

当天兵道大军入驻太原后,顺手便接掌了太原的军政事宜。最开始是担心乡野之间或仍有余寇蜂盗为祸,所以不准乡民私自离城。再加上天兵道大军本身没有足够的力役配给,于是便就地征发逃难入城的乡民充当役用,修筑各种工事以防突厥卷土重来,并运输、生产各类物资。

战争时期的民政措施自不同于平常时节,军中虽然也有官吏随行,但所职任范围又与州县地方官们大不相同,管理起民事来要更加的粗暴强硬。毕竟他们是前来打仗的,不是兴治劝耕。

若仅止于此,太原城如今的政治状态也不至于如此荒废,毕竟还有一个并州大都督府拾遗补漏,可以出面治理行军幕府用心不到的地方。

但是很可惜,随着天兵道大总管、豫王李成器入城,原并州大都督府自长史苏味道以下一众官员们,便被豫王下令直接监押起来。

从豫王角度而言,苏味道等人无疑是有罪的,守土无能、致使突厥入寇河东诸州,以至于朝廷不得不急遣大军入州却敌。虽然勉强保住了太原城没有失守,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天兵道大军的到来,使得突厥畏惧退走。

就算不以此问罪,苏味道等人同样也不干净。其人虽然身领朝廷的官职与俸禄,但屁股却一直坐在行台与雍王一边,对于朝廷的指令常是阳奉阴违。

豫王年少气盛、新掌大权,眼里不揉沙子,自然容不得苏味道这样的两面派还能安然于治中并继续挖朝廷的墙角。特别是大军入境之后,太原府库积储远不及想象中那样丰富,使得大军没有及时获得补充、从而继续向漠南追击突厥贼寇。

历数下来,几桩大罪并惩的话,苏味道简直就是死有余辜。原本豫王也的确打算直接收斩了苏味道,但在随军诸员力劝之下,才暂时保住了苏味道的性命,但对并州大都督府诸员所涉罪事则就不能容忍,一直在深挖穷究。

因为豫王觉得,只凭关中一地远不足以让陕西道大行台供养那么庞大的军队并连作征伐大计,背地里肯定是会有一些地方官员狼狈为奸、与行台暗通款曲,才使得朝廷逐渐难以制约行台。他这一次虽然劳师无功,但行台过往战功也绝不光彩!

虽然这一次没能成功在国中狙击到突厥,但若能借此将整个河东道吏治肃清一番,解决掉与行台勾结的人事,让朝廷的政令于河东道恢复畅通,这无疑也是一桩大功。

于是在豫王的这种心理驱使下,并州大都督府原本的行政构架几乎被扫除一空,前一刻还在积极组织守城、抵抗并赈济的并州文武官员们,很快就沦为了阶下囚。而一应民政事宜,自然也就因此而陷入了停摆状态。

特别是在与突厥和谈的事情泄露出去,并接连发生狄仁杰横死与雍王东行之后,豫王便更觉得雍王对并州乃至于整个河东道的渗透简直就是无孔不入,以至于他凡所计谋几乎都全无秘密可言。

此前神都朝廷几番催促让豫王回师国中,豫王原本也打算暂时放弃在河东所搞的事情。但是与突厥和谈的消息泄露出去之后,天兵道大军在河东的风评瞬间跌落谷底,几乎遭到了士民群声抗议。

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调度,如果没有地方州县的配合与输给,简直就是灾难性的。有鉴于河东群情愤慨,在随军诸员的劝谏下,豫王只能暂留此境,希望朝廷再给声令配合与物资接应。

这一停,整个回军事宜就此停滞下来,且南面传来的消息一日三变,各种流言滋生,人心惶惶,士气难振。

位于太原城的州城所在,是豫王大帐所在,此时甲员林立驻守的节堂中,正发生着一场激烈的争吵。

大堂上,李成器站在书案后,一身素缟、形容憔悴,脸上神情悲痛至极,两眼更是红肿狠恶,挥拳锤击着书案怒吼道:“国中奸邪作乱,我父横死河南,为臣为子不能尽忠捐命,我已经要受天下人耻笑!今只号令诸军举哀服缟,你等仍要阻我!”

大堂中十几名文武官员深拜于地,对于李成器的咆哮只是默然为应。好一会儿,才又一名官员叩地涩声道:“臣等惊闻噩耗,亦肺腑悲痛。然而如今掌军在外,确有诸多不便,不能诸事循礼……请殿下节哀……”

“节哀、节哀……死的不是你等父祖亲员,能感我心痛几分……只是、只是你们这些庸员此前阻我,使我不能尽快归都,否则我父怎会……寻常人家户丁壮夭都要嚎哭不幸,今是天子驾崩,你等难道不是王臣?敢以时服事衰!”

李成器此刻已是悲痛欲绝,听不进任何解释,扯衣掷地、捶胸号啕。

“臣等岂敢……然天兵道行军已是仓促,冬衣少给,春衣无备,滞留州境,已有诸多将士卧野饮露……今虽衰情悲痛,然以本就不足之物料虚耗礼中,支用必将更加艰难啊……”

臣属们眼见李成器悲痛毁形,一时间也都感怀涕泪。但大军在外,有许多更加现实、更加迫切的事情需要考虑,实在不能纵情于虚礼。

“我不理、我不管……我要归都、我要……管他什么大军,这是何等妖异世道,竟要逼人失孝!”

李成器满脸涕泪横流,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悲痛的身躯都蜷缩成一团。

终于,臣员中一名灰发老者按捺不住,入前提起了李成器将之按在席位上,继而叩地悲声道:“君父弃国,谁人不哀?然十万生人所向何处,俱仰殿下一念,岂可纵情推事!臣等失辅,罪大至极,然内外隐患绝不会因几人伤毁便陡绝不发!殿下邦家元息,纵大厦将覆、也需梁柱勇支!

当年道之困阻,雍王齿龄与今殿下相差无几,已经敢于推崇鼎业,所以海内重之。今嗣业存亡有危,殿下纵剜心断肠,无补朝中祸事……”

李成器听到这话,脸上悲容一滞,片刻后陡然瞪起泪眼,怒视这名老者。旁侧有人暗道不妙,忙不迭入前叩拜道:“裴长史不忍殿下沉湎悲哀,情急失言,绝非……”

“住口!让他说……老贼饰态忠良,北行以来屡屡阻我于事,心中早有轻重成见,得闻恶讯,怕是早已奸怀窃喜!”

李成器愤然起身,抬手打落那人幞头,脸上神情悲怒变幻,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其他人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再随便开口。

“臣有罪,臣……唯圣人、大行皇帝托事于臣,进言忘身,必佐殿下于……”

老者受此无礼,神情略有黯淡,只是伏地再拜,并不无悲痛道:“臣既失于信,不敢再复厌言。然如今情势已是大凶,殿下诚无治乱于定之威,若再滞留于外,恐有失身之险……”

“住口!狗贼……来人,给我将这狗贼叉出,枭首营前!”

堂外武士闻言后便冲入堂中,直将老者扑倒在地,继而便用棍杖叉起向外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