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55章

作者:衣冠正伦

两人恭声领命,然后便出城点兵、入坊捉拿叛贼。

陕州后路人马的到来,极大的补充了李潼的力量。除了搜捕叛贼开始施行之外,其他各种定乱令式随后也都陆续颁行。

人马充足后,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控制钱粮。李湛等后路人马入城之后,即刻便被派驻立德坊新潭,神都漕渠即刻落栅截流,不准舟车出城。与此同时,两市也重新掌控起来,一应物料俱受管制。

接着便是诸朝士悉数归邸待召,三召而不至,即刻褫夺官职。坊曲百姓,一户一丁,南门聚丁,北门给粮,量丁给补,东门受理讼案,西门收抚流亡。昼夜宵禁,若无使令,士民俱不得出街浪行。

神都城的动乱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所造成的伤害却大,特别是钱粮方面的损失。动乱还未爆发前,便因为朝廷出兵河东,整个都畿几乎都被刮地三尺,接下来整座城池又陷入无序状态,戾气横生、抢掠无算。

所以尽管两市并诸官仓陆续纳入管控,但所收得的谷米储备仍然少的可怜。就算是扩搜坊曲,诸权贵高户储蓄仍然不多。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整个都畿就全无储蓄,起码有一些地方仍然储蓄丰富,那就是分布在神都内外的道观、佛寺。徐俊臣虽然不当刑司、但却身领筹措钱粮的重任,其人本就不畏鬼神,身后还有雍王殿下撑腰,行事自然肆无忌惮,全力搜刮诸佛寺、观宇,这些场所的储蓄便被源源不断的输送到立德坊的官仓中。

有了徐俊臣搜刮来的钱粮,覆及全城的赈济体系得以建立起来。眼下城中百业萧条,为了获得糊口的口粮,坊民丁力便也快速的聚集起来,极短的时间内便聚丁数万有余。

有了充足的人力在手,李潼对神都城的控制力也得以激增。他本就不乏治乱的经验,再加上神都城此前虽然混乱有加,但仍具备别的地方所不具有的优势,那就是有着大量的人才储备。

不说原本朝廷中数千官吏,单单去年冬集的选举人因乱而滞留都畿者便有万数人之多。如此丰富的人才储备,哪怕早年的西京长安都远远不及。

眼下都畿秩序亟待重建,李潼也将这一部分人才储备充分利用起来,张榜全城宣以令式,诸州举人凡参治乱者,即给将仕郎出身,在选六品以下者散秩递增一阶。

所以很快的,原本冷清的皇城便再次恢复了热闹。而这些募取治乱者,并不分给朝廷诸司,而是划分于雍王麾下十使职分别任事。这也意味着原本朝廷的构架与职能,已经彻底被雍王所建立的临时政府所取代。

在基本的军政治乱结构完成后,李潼便也不再留手,凡参与綦连耀谋反一案名迹可查者,俱处以极刑。几天时间里,南市刑场杀戮不断,足有百余人身首异处,发为奴婢者更是十数倍之多。

然而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綦连耀谋反只是庐陵王潜逃归国的一个关联事件,庐陵王一案还未入审,另北衙哗变、挟君出逃同样也还未作审判。这两件事一旦入刑,神都时流遭受牵连者只会更多!

就在神都秩序初步稳定的时候,圣人李旦与庐陵王李显的下落也终于有了眉目:两路人马相逢北邙,激战一场,双双毙命!

第0775章 有我祖孙,邪祟难生

上阳宫甘露殿中,两具薄殓素棺横陈殿内,殿堂内外甲士林立,雍王扶剑立于殿中,皇帝李旦的家眷们伏于左棺悲哭不已。

收殓庐陵王的右侧棺椁一侧唯有一人,便是此前收监于皇城的庐陵王庶长子李重福,一身素缟的李重福虽见父亲横尸当面,脸上却并无多少悲戚之色,只是满脸的忧惧,不断打量殿中这些从未见过的宗亲们。

“当夜北衙哗变,臣力弱难阻,无奈奉从圣驾出玄武门……夜行之际,于北邙山南陡遇庐陵大王一行……彼此殊封激励,将士乱斗一场……乱军势不能支,东向败走,但却异变又生,乱部之中韦嗣立反戈杀害庐陵大王,北衙军卒成势追击,乱军杀散,十不余一……李多祚等仍欲挟君外逃,士卒贪功不从,于山道闹杀一场,袁恕己、李多祚身死当场,臣趁乱欲奉圣人归宫,圣人耻于有负家国、手足相残,披发覆面、拔剑自刎……”

满眼血丝、形容憔悴的颍川王李承况跪在殿中,语调沙哑、断断续续的讲述着当夜所发生的事情:“臣自知罪深,唯二尊遗骸不可抛掷荒野,仓促收殓,匿于北邙……当时城内仍然闹乱不定,不敢贸然回城……得悉雍王殿下归国定乱,才敢扶柩行出……”

“除你部之外,北邙乱斗双方,还有几人走脱?”

听完李承况的陈述,李潼又凝声发问道。

“庐陵大王所部杂乱,臣不知有谁,并不知几人走脱……北衙之众,则有沙吒忠义不知所踪……”

听到李承况的回答,李潼眉头隐隐一皱。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殿中两个少年、皇帝李旦的两个儿子李成义并李隆基已经暴起扑向李承况,满怀悲愤的扭打撕咬起来。

李潼并没有心情喝止殿中的打斗,只是缓步行到两处棺椁侧方垂眼望去,心情同样复杂到了极点。

皇帝李旦平躺在薄棺中,死灰的脸庞经过简单的清理,没有太多的血污,散乱的头发也略作收拢,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可以想见哪怕至死心情都沉重纠结。撕裂的喉管处已经没有了血水渗出,身上的衣袍并没有明显的破损。

至于庐陵王,死状则要更加的恐怖狰狞,已经全无神采的眼球微凸于眼眶外,嘴巴半张着似乎仍有遗言未诉,胸腹间一道狰狞的刀伤直贯身躯,虽有素缟裹缠,但仍不断的有脓血渗出。

当李潼行至庐陵王停棺处时,跪在一侧的李重福紧张得将头颅深埋于两臂之间,肩背更是肉眼可见的颤抖着。

看到这个素昧平生的堂弟,李潼心中倒没有多少亲情可言,但也隐有怜惜。他弯腰伸手拍了拍李重福的后备,刚要安慰几句,李重福却如触电一般颤抖着滚到一侧,一脸惊厥的神情嘶吼道:“求殿下不要杀我……叛乱全是阿耶所谋,福奴全不知晓……”

听到李重福的吼叫声,李潼愣了一愣,片刻后嘴角颤了颤,指着这已经惊恐至极的少年轻声道:“殿内都是血亲,无人会害你。宗家遭此大祸,生者更应珍惜!”

说话间,他又抬手示意杨思勖等宦者上前将李成义与李隆基拉开。两个悲愤的少年脸色都有几分扭曲,而遭受他们扭打的李承况已经满头满脸的伤痕血水。

“杀了这狗贼!杀了他……为我阿耶报仇!雍王你敢阻我,就是同谋!我兄弟虽然无力,但阿兄还在外掌军……”

李成义仍然不肯罢休,挣扎着想要摆脱宦者的拉扯,望向堂兄的眼神中更是充满了恼恨。

李隆基却膝行上前,抱着李潼的脚踝悲哭道:“家国遭此横劫,圣人竟为奸贼所害……可怜家门无一力壮,恳请堂兄能因恩义报此血仇,我兄弟几人必铭记大恩!”

“臣罪大该死,不敢贪生……但、但臣死是小,当日乱情如何、不容混淆!偷生至今,正为此事……但得真相大白天下,臣死不足惜……”

李承况于殿中连连叩拜,悲声说道。

李潼当然也明白,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善后、让内外臣民能够接受这样一个结果。略作沉吟后,他便让人将李承况引下去并严密看守起来,同时又吩咐继续搜索参与北邙山一战的逃卒幸存者们。

同时,宫人们也取来了各种明器并文物,将两人重新进行收殓。

李潼自知接下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关键,别人或可放纵情绪,但他却不能。情况稍作了解后,他便又直赴内殿,去探望一下皇太后并商讨善后事宜。

当李潼来到内殿时,他姑姑太平公主正于室内独坐垂泪,见他行入后,太平公主泣声稍作收敛,眼神中隐有惧意,只是颤声道:“事情原委了解清楚了?”

“只是李承况一面之辞,仍然深查。”

太平公主神情间的微小异变,李潼自是收在眼底,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祖母她怎么样了?”

太平公主还未及答话,内室中已经传来武则天略显沙哑的声音:“你祖母无事,慎之入内来罢。”

李潼闻言后便举步行入,转过屏风便见到他奶奶侧偎榻中,脸上并没有太浓厚的悲戚,但却显得疲惫苍老。

武则天微陷的眼窝中,两眸如有利光吞吐只是紧紧盯住李潼,口中则低声道:“慎之,你告诉我,两人之死与你有无关联?”

李潼自知这样的猜疑必然免不了,闻言后只是神情坦然的摇了摇头,继而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笑容:“若抛开人情,我倒盼此事真与我有关,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但确是没有,否则我何必仓促传檄移圣人尊号?”

听到这一回答,武则天也长叹一声,望向李潼的眼神中又露出几分暖色:“那你现在可有了什么计略?”

“一团乱麻,只能迎难而上。”

李潼听到这话只是摇了摇头,并不掩饰他眼下也是心绪紊乱,乏甚定计。

这样一个结果实在是太意外了,就连他都有些接受不了,更不要说内外群众。神都秩序刚刚有所恢复,实在很难再承受如此骇人听闻的讯息冲击,一个处理不当,人心崩坏只是顷刻之间。

武则天凝望着眉头深皱的孙子,蓦地叹息一声,神情也罕见的流露出一些羞惭之色:“你祖母对不住你,这些本不该当由你承受。但如今……天意绵密,一因一果,一孽一报,老妇残喘至今,才知天命可畏,远非一身凶悍能逆。”

“祖母毋须如此颓言,人道所以传延不断,只因薪火相传。羽翼既丰,祸福概由自觅,岂能苦怨旧巢!向者唯请活我,而今有我有情。两位叔父失于慎守,我不能救,然唐家社稷绝不会因此而折!”

听到武则天这么说,李潼也不免感慨二子之死给他奶奶的打击之大,甚至就连神都革命后大权被夺、身遭软禁,他都没见他奶奶作此软弱颓态。

“你祖母已经年老无力,除了一点自怨,已经难再作志气伸张。”

武则天示意李潼入前,将他的手握在两手手心之间,继续说道:“知你要强,但事已至此,强伸必有自伤,不如稍作退步之想,回关中罢……”

李潼听到这话,神情微微一僵,心里又是暗叹一声。皇帝与庐陵王双双毙命,必然会令神都与整个天下的形势更加诡谲莫测,面对这样的一个情形,退回关中休养补血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在来见他奶奶之前,李潼心里也曾生出这样的想法,但很快就被他否定了。退回关中虽然能巩固基本盘,保存实力,但也无异于承认他无力控制整个天下大势,届时不说各方有无野心家蜂拥而起,单单东北契丹的叛乱就会爆发的更加猛烈。

须知劫持皇帝外逃的北衙军众,袁恕己乃是河北世族的代表,李多祚乃是靺鞨酋长,沙吒忠义则是百济遗族。一旦朝廷中枢放弃河洛天中,这些人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可能就会与契丹的叛乱搅在一起,使得整个河北地区都再无宁日。

“势未至于求活之穷途,唐家创业以来,内外权比悬殊。一旦退让公器,振兴更加艰难。请祖母助我一臂,扛鼎天中,重设章轨,再宣恩威!”

听到李潼这么说,武则天本来略有黯淡的眼神再次变得明亮起来,拍着他手背沉声道:“我孙有此壮气,是宗家之福!就让天下人看一看,家国虽然遭此重创,但有我祖孙,邪祟难生!你且普召群臣归朝,明日入此迎我回宫,明堂上我祖孙再邀天命!”

李潼闻言后便正色点头,想要渡过眼前这一难关,他也的确需要他奶奶的帮助。

从二圣临朝到坤极天下,包括之后的武周革命,他奶奶这半生积累的政治声望,远不是他短短几年之内就能超越的。

譬如眼下,他虽然快速的在神都城中建起了一套新的秩序,看起来强权威重,但这恰恰也说明了他对旧秩序的掌控不够,不能确保朝士群体对他的忠诚与服从,所以才拒绝谈话,建立一套自己的班底。

然而他这个小班底,应对神都的乱局还可以,若整个天下都因皇帝与庐陵王之死而动荡起来,则就不够成熟有力。只有将他奶奶的政治声望与他的强权实力结合起来,才能去迎接更大的考验!

第0776章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连续封锁数日的天津桥终于再次恢复了畅通,桥上行人络绎不绝,纷纷向皇城端门汇聚而去。

端门前甲士林立,并有雍王所任命的使臣手持籍簿穿梭于人群中,将诸汇集于此的朝士们录名计点。朝士们各着官袍,神情复杂的左右张望,偶尔看到相熟的同僚故友出现在人群中,或是浅笑颔首,或是凑在一起讲述询问动乱以来各自经历。

神都城这一场动乱,对朝廷的打击实在是大。因为动乱开始便是南衙军队直接针对朝士群体,各种暴力的摧残让人苦不堪言。许多门前列戟的朝廷重臣直接遭到了禁军将士们的寇掠侵扰,一场大劫下来,还能够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也的确是一件颇为幸运的事情。

但除了这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之外,聚集在端门前的朝士们心情多数都不算好。

雍王归国之后,虽然快速的平定了城中各种骚乱、且建立起一个初步的秩序,但朝士们整体参与度却不够高。他们仿佛被排斥在外,似乎接下来整个帝国的走向都与他们无关。

坊曲间寻常百姓能够安生于世已经心满意足,但这些朝士们终究不是普通的百姓,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计,他们也都想加入到秩序的重建中来。然而如今的神都城已经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样子,他们过往所拥有的官爵与权力已经没有了立足的环境。

虽然过去这几天时间里,雍王也征辟了一部分朝士授以职权,可绝大多数的朝士在这个草创的新秩序中都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整日无所事事、困居坊邸,这自然难免让人忧惧、彷徨。

今次雍王传令诸坊、大集朝士,朝士们的响应度也是颇高,希望能够借由此次集会,打破此前无从对话的僵局,希望新旧秩序能够沟通交融,让世道向好的方向发展。

“禀殿下,在朝凡五品以上职官簿计三百七十员、散官七百八十六员,扣除散、职叠有两百一十三员,计九百四十三员,端门签计五百三十二员。五品以下仍待审计……”

日中时分,被李潼任命为宣命使的宰相李思训登上端门城楼,手捧计簿禀告朝士汇集情况。

听到这个数字,李潼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又稍有舒展。官阶五品以上,便算是踏上了中高层官员的序列,也是朝廷的中坚力量。

总数九百多人,结果招聚起来的仅仅只有五百多人,连三分之二都没有达到,无论是这一场动乱给朝廷带来的伤害,还是官员们并不认可自己的教令而不肯入朝,如此惊人的员额缺口都足以让人心惊。

但这样一个数字对比,还是要比李潼心中的预期要好一些。

行台与朝廷之间的对立本就已经持续数年,在这样的氛围影响之下,必定会有相当一部分朝士对雍王的权势不能正确看待,缺乏足够的敬服。回到神都之后,他也并没有对原本的朝士群体优加抚恤。

在这样的情况下陡作召集,五品以上官员仍有过半到场,这也意味着人心仍有收拾的基础。无论到场官员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但起码他们对各自的官职仍然拥有着认同感,仍然认可并珍惜自己身为唐家臣员的身份。

当然,唐家臣员未必是雍王臣属。李潼站在城楼上向下俯瞰,能够清楚见到到场的官员们自发的围聚成一个一个的小团体,团体之间的成员也在互相走动、沟通。

这样的现象,倒是不必直接指称为朋党,但也足以显示出官员们彼此之间的人事关系。而这一份人事关系,显然是与雍王关系不大,因为早在数年前,雍王于朝中的影响力便被清洗一空、所剩无几。

李潼此前之所以要绕开朝廷旧有人事结构而新组班底,就是担心官员们这一份人事关系会掣肘、阻挠他教令的贯彻,希望能通过具体的事务运作、逐步将原本的朝士体系吸纳过来。

可是皇帝与庐陵王双双毙命,让他没有了从容操作的时间,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确立一个唯一的权威,以应对接下来的种种变故。

眼见朝士们聚集的已经差不多了,虽然陆续还有零星加入,但也不会再有大规模的增长,于是李潼便下了城楼,在甲卒们的簇拥之下自端门行出。

“臣等拜见镇国雍王殿下!”

站在端门最前方的是原本朝廷几员宰相,分别是礼部尚书王及善、黄门侍郎张锡、兵部尚书孙元亨以及殿中监姜晞。

几人口称拜见,但也只是拱手揖礼。这也很正常,宰相乃是百官之首,本身就地位超然,再加上雍王归国以来对朝臣们多有冷落,以至于朝臣群体颇有积怨,宰相身为百官之首,如果在这样众目睽睽的场面中表现的过于阿谀热切,无疑会有伤风骨人望。

但在作揖之后,几个宰相的反应就变得颇有意思了。首先是王及善这个老人瑞,似乎长久的站立导致体力不支,身躯一晃便腰骨弯曲,直接拜在了雍王面前。另一侧的张锡见状,忙不迭入前搀扶,同样顺势的膝盖点地。

至于兵部尚书孙元亨则就干脆的多,作揖算是代表朝士群体表达了对雍王冷落态度的不满,然后便直接拜倒请罪道:“今次神都闹乱,两衙甲兵多有悖法,臣当司在事,失职罪大,恭请殿下降罪!”

极短时间里,四名宰相拜倒三人,唯姜晞直不楞登杵在原地,显得很不合群。略作错愕后,也不敢再风骨自标,同样拜在了地上,额间已经隐有冷汗沁显,视线余光满是幽怨的瞥着仍在伏地呻吟的王及善。

望着哼哧哼哧粗喘大气的王及善,李潼心里暗骂一声不愧是能从武周一朝挺到现在的老臣,细节上的圆滑真不是吹的。

一边腹诽着,群众瞩望之下,他也不得不稍具敬老姿态,上前一步将王及善搀扶起来,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两臂已经被王及善反握住。

“得见殿下麟趾龙行,臣更有惭老朽无能。当年春宫奉裕,竟夜不疲,孝敬皇帝夸臣忠谨,大帝更解横刀授臣,显贵左右。今班列久立竟不能支……”

白发苍苍的王及善一脸羞惭之色,嘴角颤抖着叹声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更觉无语,但也只能顺着王及善话语说下去:“王相公立朝耆老,向年先君用之以力,今小王在事,尤须敬重这一份经久资深,老谋国士,不需再恃筋骨,自有珍惜之处。”

说完这话后,他便将手臂从王及善手中抽出来,不再听这老先生倚老卖老。这张嘴就是你爷爷你大爹当年如何待我,实在是让人不爽。当然抛开这一点小情绪,王及善这么说也是在表态我是你家祖传的老马仔,咱们有话聊。

绕开王及善,李潼垂眼望着直言请罪的孙元亨说道:“今日盛集朝士,大计在议,孙相公所陈述且付后议,不必急表事前。”

应付过几名宰相,他才又将视线转向在场已经班列整齐的朝士们,大声说道:“日前都畿板荡横生,诸君各有经历,无复赘言。家国痛失主上,小王仓促就事,然社稷之所兴继,亦不敢私计独断。今日禄士盛集,为家国长谋大计。破贼虽易,凝聚则难。

幸家国仍有恩亲在堂,人望不失归属,大帝遗书、托事太后,今迎皇太后陛下归朝,追述大帝遗制、宣恩褒功,诸公献才于朝堂,小王奋力以定乱,奸邪险恶,不足为虑!”

说话间,他便翻身上马,扶剑俯瞰全场。而这时候,端门前群臣在听到雍王这一番话后,各种议论声已是大作,许多人脸上都流露出惊诧之色,甚至有人出班高呼反对。

这样的场面,李潼也有预见。此前朝廷诸多人事变动,不独他一系人员被大量清洗,同样的他奶奶所提拔的臣员也遭到了大规模的贬谪。如今仍然在朝者,相当一部分对武周都是乏甚认同感,对于皇太后再次归朝自然也都深有抵触。

但李潼今天本就不是为了要与他们商量,端门内外具甲数千,将这一片区域牢牢封锁起来,对于官员们的质疑反对声充耳不闻,两眼只是盯着前班重臣们,一时间端门前的气氛嘈杂又充满了肃杀。

在雍王的逼视下,前班陆续有臣员行入雍王身后。并不是官位越高、风骨越软弱,而是所处的位置让他们所虑更多也更全面。风骨并不能解决切实所面对的问题,而且在场这些反对者也未必就是完全的风骨公义,大有私计掺杂、制造分裂者鱼目混珠。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李旦虽然当国未久,于朝中也留下了自己的烙印,特别韦承庆执掌中书后,朝中人事改变可谓深刻。想要将皇太后重新迎回朝中,当然不能获得这些人的同意。

此前雍王虽然传檄移除皇帝尊号,但毕竟不属于朝廷正式的声令。今日群臣相聚于此,也未必就是人人屈从雍王淫威,心里大概已经在打着主意聚众声讨雍王的檄文,现在雍王又作此反复之计,自然更加踩到了这群人的痛处,反对者渐渐聚集起来,神态激动的扬声反对。

“国中动荡频生,诚是家国之大不幸!然圣人持符当国,亦海内之众望。殿下殊号镇国,亦圣人之所亲册,享恩之隆厚,天下无有过之!社稷遭祸,百姓同悲,殿下不以匡扶为计,反而强宣乱命!大帝遗制,皇太后屡有违背,当年殿下亦以匡申正义为功,今自反前事、重造妖氛,能不为天下耻笑!”

郕国公姜晞眼见群情激愤,一时间也是勇气上涌,神态激动的振臂呼喊道:“唐家恩禄所养,岂独趋炎附势之反复下才!殿下恃众志骄,以诡变为能,亵弄公器,自有忠直宁死不屈!”

姜晞一番话喊出口来,的确是正气满满、掷地有声,以至于在场有些已经站到雍王一侧的朝臣也流露出犹豫之色,而其他本就反对迎回皇太后的朝臣们则更加的振奋鼓舞,纷纷指责雍王骄横跋扈。

听到姜晞一番指责,李潼脸上并无多少怒色流露,但嘴角的讥诮之色却更加浓厚起来。他抬手示意甲士擂鼓,使得端门前气氛更加的肃杀,那些反对的朝士们一时间脸色也是青白不定,有的人胆怯喑声,但也有人更加怒上心头,在鼓声的压制下跺脚怒骂。

“国之用士,不拘一格。唐家创业以来,尤重事功,政教、讽谏,兼而行之!宗家小子,恭劳于事,凡所积进,皆有所循,内外之所创建,岂邪声意气能毁!旧年匡正自诩,血袍未洗即戎马西行,家国使我,不敢辞劳,卧雪饮冰,盼我家国永固,不负恩用。”

李潼再将手一举,鼓声悉停,趁着场面一时间的寂静,他指着姜晞厉声道:“姜某妖声诬我,诚是气壮。然位列宰执,本不以口舌见用。我归都之前,政事堂狐鼠乱行,殿中君父何在?家国彷徨失守,公器覆于尘埃,当中几多危难,何事不可捐身成节?窃禄之贼,手足全无定乱之力,节气俱在口舌之间,如此卑鄙物料,偏偏高位在享。若非章轨阻我,如此狗贼,岂能容你再见青天!”

呵斥完姜晞之后,他又策马行向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反对者们,指着众人怒声道:“昔者家国大事,自有君父裁决,小子唯恭在职事。然逆乱横生于国中,奸贼充斥于庙堂,大帝血嗣竟为豺狼食料,宗家长辈洒血人间,家国大恨,有力难施!尔等诬我反复,然家门之祸惨绝人寰。

强忍泣血之悲,叩迎恩亲、重建章轨、以辨是非,刑出有名,不以虐滥杀。尔等久享国禄,不以家国危难为计,仍要诬我至恶之名,逼我绝于伦情。生人谁无所守?若不能相忍为国,尔等宁死不屈,我亦宁折不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纵天下与我背道,一身血肉、宗家给我,利刃在手,血债血偿!”

第0777章 宗家冢嫡,监国元嗣

上阳宫中,皇太后已经从甘露殿重新回到了观风殿。这样的安排当然不仅仅只是改变一个住所那么简单,甘露殿仅仅只是上阳宫一处燕居内苑,而观风殿早在二圣临朝时期便是圣驾驻跸洛阳时主要的议政场所。

此时的大殿中,虽然内外广有宫人、甲士侍立,但因为雍王与群臣还未至此,大殿中仍然显得颇为空旷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