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50章

作者:衣冠正伦

等到韦巨源离开后,皇帝脸色又转为肃杀,捶案怒声道:“诸窃禄负恩之贼敢悖逆谋乱,朕法刀竟不敢施?着南衙诸军再下坊曲,凡所涉事人家,一概就邸收押,敢有抗命者,杀无赦!”

第0766章 拥王从龙,功成此日

去年突厥突然南寇,朝廷仓促出兵应战,因为事态紧急,卒力征募主要集中在都畿并周边几州之间。再加上朝廷近年在民政上乏甚创建,民众西逃成风。

这就造成了都畿周边劳动力严重匮乏,甚至就连洛南那些权贵豪室们的园业都生产不继,哪怕已经到了初春开犁的农忙时节,除了几条主要的驿路通道还有一些行人出入都畿,神都周边原野中仍是一片荒凉、萧条的景象,少有农人耕作于野。

这样的荒凉景象自然称不上是什么治世画面,同时也给阴谋动乱的滋生提供了空间。

位于神都城南二十多里外的香山东坳,无论风景还是位置都是都畿周边的置业首选。但今年这里也无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许多园业建筑看起来虽然气派有加,但因为乏于修葺养护而透出一丝破败感。道路上堆积着枯枝落叶,园林间一些品种不俗的花木园圃也都杂草丛生、不复美观。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香山东坳又变得热闹起来,各方不断有人向此聚集而来,但又不像是一些置业于此的城中权贵们派遣家奴入此修整打理产业。

这些聚集于此的人众多是青壮,看上去孔武有力,跨刀持械、不似善类。绝大多数时间都藏匿在几处园业中,有的时候会在左近乡路上巡游一番,威吓过往的行人与庄户,不准他们靠近这一片区域。

若是寻常时节,都畿近郊突然聚集起这么一群持械强人,自然少不了要受到官府的盘查驱赶。可如今神都城中也是甲力告急,两衙甲卒言则有万数之众,但扣除留守皇城大内与各边城门之外,剩下的巡弋坊间曲里、维持治安都略有勉强,更没有闲力搜索近郊乡野。

更何况这群强人背景也绝不简单,他们所藏身的几处庄园主人本身就是神都官场权势中人,自然有各种手段将这一群人的存在给掩盖下去。

黎明时分,有一驾布幔垂掩的马车在百数名壮卒簇拥下驶入一座格局广阔的庄园中。微弱的晨光里,庄园内外早已经是人员聚列,马车驶入庄园中堂前才停了下来,一名中年人在随从搀扶下落车。

“臣等恭迎大王!”

一群早已经等候在庄园门外且又一路趋行跟随入内的人见到中年人落车,忙不迭入前见礼,语调并不甚高,有几人已经激动得语音发颤。

中年人便是新从汝州潜入都畿附近的庐陵王李显,北归已有几日,李显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慌拘谨,见众人入前礼拜,只是颔首以应并微笑道:“小王得以归国,多赖诸君策应。如今尚在流亡,大计仍需继力,诸君不必多礼!”

一行人簇拥庐陵王入堂,待庐陵王落座后,弃职跟随至此的韦嗣立便为庐陵王一一介绍在堂员众:“这一位乃彭国公族裔刘思礼,如今官在都水监都水使者;这一位乃河南县主簿吉三……”

随着韦嗣立的介绍,庐陵王向在堂诸众一一点头以示勉励,但眉头却隐隐皱起。

这当中官爵地位最高的刘思礼察觉到庐陵王的异样,入前小声说道:“大王漂泊经年,终于归国,内外名族无不雀跃欣喜。唯今大事行半,仍有凶险暗藏,诸爵门掌家者各自显在,动静不失瞩目,未如臣等出入从容。因恐泄露大王尊迹所在,只能盛情强忍,不敢轻易出迎……”

在场人众虽然不少,但各自官职身份却并不高,难免就给人一种都畿权门矜傲礼慢的感觉,因是庐陵王心有不乐。但刘思礼所言也是一个理由,庐陵王听完后便点点头,接受了这一说法。

众人身份介绍完毕后,庐陵王便问起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如今都内聚力几许?大事几分能成?诸君各自心中判估如何,直需道来!”

说完这话后,他又自觉语气中略有怯意,便又追加了一句解释、叹息道:“近入都畿,才知朝廷失治已经如此严重。天中沃野,本是社稷元气汇聚之乐土,道途所见却分外萧条!天皇大行之际、家国付我,眼见社稷如此破败,实在有剜心之痛。归国只为兴复祖业,实在不忍再因我一人进止再生板荡之危!”

“大王有此仁心雄志,何愁社稷不能复兴?臣等无惧赴汤蹈火,必能助成大计!”

漂亮话说完后,韦嗣立便开始介绍他们如今所控制的人事相关:“都中凡所与谋大计者,勋贵、衣冠之户合五十余家,在朝志士百数之众!余者虽无涉事,但也只因大计未发之前、谋事仍需机密谨慎,若论心迹,内外时流谁不苦盼追述大帝遗命、元嗣归位!”

庐陵王听到这里,眉眼间也略有振奋之色,并又正色对韦嗣立说道:“凡所与事诸家,韦卿一定要细录功名,今身仍在野,余话不必多说。一旦大事克定,绝不遗漏此诸元从一人,荣华与共,决不相负!”

韦嗣立对此恭然应是,接下来又有其他在场人众陆续入前讲述计划的筹备情况。这一群人势位或许不高,但却涉及朝廷事务方方面面,对朝廷目下的状态了解可谓翔实有加。

眼下两衙仍在都畿的甲员,约有一万出头。这当中除了北衙因有天子亲军的性质、再加上近年来皇帝各种调整把控而较难渗透之外,南衙诸卫府可以说都有他们的人在当中。

换言之,南衙这六七千甲卒如今已经可以说是由皇帝与庐陵王共同掌控的,究竟能够掌控多少南衙兵力,就要看庐陵王一方的具体计划如何、以及起事时的各自发挥了。

除了对于南衙的渗透之外,庐陵王一方在其他方面也掌控了为数不少的力量。像刘思礼所担任的都水使者,就能够调控都畿周边运渠的仓邸与力役。

至于那个河南县主簿吉三,本名为吉哲,因为要避讳庐陵王的名字而只称行第,其人官职也能调度河南县廨衙役、包括分散在诸坊中的武侯街徒、不良人等。有需要的话,甚至还可以将县狱中的囚犯们都组织发动起来。

吉哲所担任的京县官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就是能够在其辖区内给庐陵王一方人员提供一个临时的藏匿地点。

在庐陵王正式抵达洛南之前,韦嗣立在汝州所招募的那些丁壮们除了留驻此处的一部分之外,另有千余众就是循着吉哲的安排分批潜入都内藏匿下来。

除了这一部分力量之外,还有就是那些居住在神都百坊中的国爵勋贵与朝士人家。他们各自也都有豢养的家奴与族人,一旦起事便要舍命搏取富贵前程,这一批力量发动起来,顷刻间就能让整个都畿都陷入混乱中来。

在听到堂中众人各自讲述之后,庐陵王也是眉飞色舞,击掌赞叹道:“在朝在野、义士林立,何愁大事不成?来日社稷得以安定,唐家得以兴复,诸君之功伟矣!”

“此皆大王鸿福所以聚势待功,臣等景从麟尾,必忠义以报,不负此身!”

众人闻言后也都齐齐叩拜,场面一时间融洽有加。

经过一番商讨后,堂中便有人陆续起身告退,大事谋发在即,他们各司其职、各有各的忙碌,如果不是为了赶来迎接庐陵王,也都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聚集在一起,以避免各种意外与危险。

众人离开的时候,庐陵王也做出了一些人事上的安排,安排一些人员入城参与不同的事务。如今他离开房州也有了一段时间,对外界的人事不再是一片茫然,同时聚集在身边的人众也渐渐有了亲疏的分别。

旧年因年少轻狂、操之过急而憾失大位,但并不意味着庐陵王对人对事就全无主见,特别长达十几年的幽居生活、痛定思痛之下,对于这一次来之不易的机会也分外珍惜。

虽然一直到目前为止,庐陵王仍然不免受人操控,但他毕竟才是这一次事件中的主角。此前人事操控的空间极小,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过于外露。现在随着人事见多,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与谋计。

刚才群众聚在一处,庐陵王也只是温言加勉以作鼓舞,随着人众逐渐退出,他便又召来了杨元禧、裴伷先包括几名妻族的韦氏族人,并不掩饰自己忧虑的叹息道:“方今都内人事参谋看似势众,但仍有几桩不足、不可不察。

一则与事者多为下僚,不参机要,或有感不遇能奋身于事,但却不足定于大势,我一身安危不可轻为彼曹搏取富贵。二则诸世族权门或预谋于事,但仍不免惜身之想,未必能竭诚于事。三则人事分散于坊野之内,难为聚合,南衙与谋者虽多,短时内未必能击破宫防……”

庐陵王历数几桩,都是谋划中的漏洞所在。而在这其中最核心的一点,就是他们这一方在朝堂中并没有掌握足够的势力。

都畿内人事联络,可以说全在韦承庆一身,这样的联系实在太薄弱,一旦韦承庆这里出现了什么纰漏,那看似缜密周全的人事安排就丧失了统合的渠道。甚至就算韦承庆那里不出意外,其人本身不具宰执,能不能够做到统合各方的力量,也是可疑。

历数诸事的时候,庐陵王也并没有回避韦嗣立,毕竟眼下都身在一条船上,一旦发生什么意外就是舟覆人亡的下场,自然是要集思广议、务求周全。

“这一点,家兄不是没有考虑到。但突厥骤然南来,朝情惊变,仓促间已经不及、也不敢贸然联络在朝势位之选……”

听到庐陵王提出的几点,韦嗣立也叹息一声道。如果他兄长仍然还执掌南省,这几点自然不成问题。可是随着韦承庆被罢相,皇帝又抓住机会接连拿下几名与之有着深刻联系的朝臣,使得他们在朝中力量严重削弱。

现在参与这番谋计的,主要是近年从西京被雍王驱赶到神都的关西勋贵、与众多本来就被边缘化的中下层官员。至于朝中势位正在的大臣欢不欢迎庐陵王归国,这还真不好说。如果轻率接触,反而有可能被抓住罪实、遭到镇压。

“我并不是怜惜自己一身,但今上失道、内忧外患,又有宗家孽流逆行于途,稍有差池便是宗庙堕落之危,不得不力求万全!”

讲到这里,庐陵王怅然一叹,指着韦嗣立等人说道:“当时决意归国,便将性命托给诸君,此意至今不改,凡所计议,自然也要极尽真诚,全无保留。旧者天下负我,至今仍有余悸。今日会见诸众,诸君谁能确保俱为坦荡无私之流?

我并非邪情度之,但趋利避害、人之本性,诸员助我、尚需奋力一搏、功成富贵尚在两可,但若出门背我、朝堂告发,则荣华垂手可得。当中轻重取舍,让人不能安心啊!”

韦嗣立听到这里,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上前沉声道:“臣兄弟奔走构计,满门安危入此一谋之内,凡所招引亦竭诚效忠大王之类……”

“府君稍安勿躁,大王所言亦大事根本,并非指责贤昆仲谋事不谨。国器更迭,枢密决之,天子宾友,唯是二三。今大王驾临所在,俱已泄于坊里,更有何机密可言?”

杨元禧见韦嗣立仍要争辩,便开口说道,同时右手已经暗扣腰际佩刀。而几名王妃韦氏的族亲表现的则就更加露骨,直接各因站位将韦嗣立包围起来。

眼见到这一幕,韦嗣立脸色顿时一变,片刻后连忙深拜在地并颤声道:“臣合族性命皆决此计之中,唯大王教令是从!”

见韦嗣立被慑服,庐陵王才满意的点点头。这一次归都谋发政变,韦承庆兄弟诚是居功至大,但也因此而喧宾夺主,内外势力的联合都是以他们兄弟为中心,这自然让庐陵王不能放心,所以也要想办法将主导权夺取过来。

“香山此处据点,往来出入者众多,已经不可保密。稍后韦卿与我并择忠勇,即刻转移,另择善处。故计照常进行,我会留一子呼应都畿诸方起事。”

说到这里,庐陵王又指了指裴伷先吩咐道:“我与诸员离此之后,此间甲伍由裴卿暂作领率,小儿福奴与你并在,以应都畿情势之变。若担心都内诸家怯懦惜身、临事反悔,可以先行潜入都邑、遣员就邸勒令,我儿所在便是我身所在。若事有不济,尤以保命为上,必要时、弃子活卿也不谓可惜。”

“臣、臣谨遵教令,必誓死保卫郎君于万全!”

裴伷先听到这话,身躯微微一颤,连忙伏地感动泣声道。

庐陵王离席行下,托着裴伷先两臂正色道:“所言绝非虚伪,怀抱厌物,仍可复得。但裴卿与我是相濡以沫的患难之交,若真形势危难,一定要谋身为先,切勿争强赴难,使我痛失肱骨心肝!”

庐陵王虽然言辞诚恳,但裴伷先却是一片心寒。

他自知庐陵王已经决定将他、将韦氏兄弟于都畿所网络的人事,甚至包括其亲生骨肉李重福,都当作了这一次归都发动政变的牺牲品,将他们一众人事都作为吸引朝廷力量的诱饵、闹乱都畿的筹码,只为了给自己争取一个一击致命、夺取大位的机会。

同样心寒的还有韦嗣立,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兄弟奔走联络、苦心筹谋,庐陵王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机遇?可现在大事未成,他们兄弟一番苦心、乃至于合家性命便被庐陵王狠心抛弃。

可就算心寒,韦嗣立也不得不接受庐陵王的安排,庐陵王败不起,他们兄弟同样败不起。

若此番侥幸能成,即便牺牲了神都城中的兄长与族人们,整个家族起码还有他能够分享胜果、延续荣光。若终究只是一番徒劳,他也要将一条命留到最后,咬死庐陵王这个薄情寡恩之徒!

在韦嗣立的配合下,再加上杨元禧等人已经先一步被庐陵王所拉拢,一行人精选部伍、快速转移,很快便消失在神都城外萧条原野中。

“裴、裴……奉物郎,阿耶他们走了,咱们是去是留?”

庐陵王庶长子李重福在家中虽然素来不受重视,但旧时于房州之际,裴伷先热情结好庐陵王一家,也并没有忽略这一位王子,彼此也算略有交情。

李重福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但因庶出而备受冷落,基本的教养都欠奉,被父亲抛弃于此后便彻底的没了主见,只是拉着裴伷先的手臂悲声问道。

裴伷先看了惊惶无措的李重福一眼,低头稍作沉吟,并看了看韦嗣立临行前所留下都畿同谋诸家的名单,然后才抬头望向李重福并沉声问道:“郎君欲死、欲活?”

“我不知、我……我要活!我要活,请裴公救我!”

李重福听到这话,更是惊慌至极,抱着裴伷先的臂膀便悲呼道。

裴伷先未及答话,突然外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骑士人还没有抵达庄园,声音已经传了出来:“神都城中南衙甲兵尽出!韦相公告急……”

此时周边园业之间仍有近千徒卒,只是真正的精卒包括精良器杖都被庐陵王一行选走,剩下的只是一些韦嗣立在汝州所招募的草野亡命之徒。听到骑士的呼喊声,这些人也纷纷从藏匿的地点冲了出来,乱糟糟的不成阵势。

听到这传信声,裴伷先脸色先是陡然一变,片刻后则连忙将身边仅剩的十几名精卒招聚起来,器杖分发之后牵马而出,望着庄园内外这些不无惊慌的乌合之众们大笑道:“此为都内贵人早作定计,拥王从龙,功成此日!诸员随我奔赴神都,入城之后,钱帛任取、官爵盛授!庐陵大王已经先行一步,先登为功、落后莫怨!”

喊完这一通口号后,裴伷先等十数骑已经挟着庐陵王庶子李重福冲出园业,并向北面的神都城方向驰行而去。

其余员众见状后,也都彷徨尽消,将剩下的器杖、马匹等哄抢一通,然后便叫嚣着冲出了门。这些人能被韦嗣立招聚起来,本身就是不安于室的无赖泼皮,做着拥王从龙的美梦,甚至都搞不清楚此行真正意义所在,就这么闹哄哄的冲向了二十多里外的神都城。

第0767章 龙麟潜邸,入此能活

傍晚时分,代表着宵禁开始的街鼓声并未按时响起,而这也意味着神都城内的秩序已经彻底崩溃。

长夏门东归德坊,地当神都城水陆出入门户,坊中因此邸店林立,也难免受到席卷全城的骚乱波及。而且因为常有客旅聚居于此,坊中品流更加复杂,骚乱爆发起来的时候也就更加猛烈。

坊中西曲伊水穿坊而过,是客货云集所在,早在城中别处骚乱发生的时候,便有心忧商货安全的商贾们组织脚力围设栅栏,隔绝内外,反应还算及时。而在亲眼见到一路增援长夏门的南衙禁军彼此于坊外长街上一番斗殴厮杀后,坊里的气氛便也发生了变化。

有一队受雇于商贾的脚力趁机向货主讨取钱物补助,理由也很正当,他们此前收取的脚力钱只包括货品的运输与搬运,可现在还要兼职护卫。适逢都畿动乱,风险陡增,这些只凭一把力气养家糊口的脚力们想要更多一份财物傍身以为保障,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这一要求提出来的时候,却遭到了货主断然拒绝,不愿接受这种坐地起价、趁火打劫的行为。此时城中闹乱已经越来越激烈,本就人心惶惶,彼此口角争执起来,又没有一个强力的第三方协调仲裁,最终便发展为武斗。

脚力们仰仗人势,将货主并其奴仆殴打一通,继而便将物货哄抢一通,推开栅栏便向曲里四处逃窜。这一番行为瞬间便将坊里本就人心惶惶的气氛打破,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其中,很快整个坊区便陷入了斗殴哄抢中,那些因傍地利而日进斗金的邸店便成了重点关注的对象。

在这当中,有一处邸店内有二十多名壮卒驻守,各持棍杖驱逐殴打街面上敢于靠近的强盗凶徒。虽然暂时还没有被冲入进来,但随着其余邸店相继告破,此处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凶徒,势如狂风巨浪中一块危立的礁石,被拍碎只是时间问题。

“田阿兄,乱势越来越凶猛!若再不更换器杖、狠杀一批,咱们怕要守不住了!”

邸店前庭刚刚打退了一波强人后,一名眼角乌青的壮卒退回邸店中,望着话事人不无忧虑地说道。

听到墙外传来的杂乱打斗声、以及墙头上频频探头的强盗,田少安也是一脸的忧色,对于眼前这一局面倍感头疼。入城之前,他也没想到神都城竟会乱得这么快、这么彻底,现在身负的使命都还没有一个眉目,便要面对一个群众围攻、去留两难的困境。

他这里还没有做出决定,墙外便又响起了一串更加猛烈凶恶的打杀叫骂声,显然这一处硕果仅存的邸店引起了更多坊里凶徒的关注。

“分发甲械吧,保命为先。若实在抵挡不住,便先弃此处。”

情况危急已经不容拖延,田少安将心一横便做出了决定。

随着田少安一声令下,邸店后方便搬出了十几具的战甲并刀剑器械,前方分出十几人入后武装,防卫稍有松懈,霎时间便有几十名凶徒趁势冲入了进来。

然而很快,这些人便发现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满仓的钱帛货物,而是许多甲械精良的悍卒。邸店内诸故衣社徒本就精壮强悍,更换了甲械之后一个个更是战力惊人。

那些冲入进来的凶徒们只是一腔欲念驱使,手中连像样的器械都无,遭遇了这样的对手,无异于浪花拍在了铁壁上,直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很快,邸店中武装起来的悍卒们便将冲入者尽数杀退。哪怕他们并不以杀戮为乐,邸店前方也渐渐的被血水染红。

这血腥的一幕让人胆寒,坊外那些强徒虽然叫嚣凶恶,但本质上也不过是环境感染、一时贪念,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强盗悍匪。在眼见到对手强悍,再冲便会有生命危险后,一颗躁动的心也快速的冷却下来,渐渐向周遭街曲溃退。

乱民们想要避开这一处杀场,但田少安却不想让他们退走。他们这一身武装器械毫无疑问都是禁物,一旦被官府察知就会有极大的麻烦。

虽然说坊里喧闹多时都无官府衙役与禁军将士冲入镇压,神都城中看似已经失控,但田少安困守邸店中,终究不了解城中大势变化。如果接下来官府能够成功控制住局面,他们一行人必将无所遁形。而且眼下这种混乱若能融入下去,稍后的行动与计划都会有更多的选择。

眼见人潮有退走之势,田少安便即刻下令壮卒们从后堂搬来一筐筐的铜钱布帛,直接当户向界面抛撒,同时口中大声喊道:“乡义无心为恶,坊曲失序让人心慌!钱帛不足可惜,人命最足珍贵,散尽家财,只求活命!盼众乡义于此共守,以待官府重修秩序!此时浪行街曲,街面多有凶恶,聚众能活,不受豺狼撕咬……”

街面上钱帛散落一地,已经足够让人动心,再加上田少安一通喊话也颇具说服力。一时间或许不足传达全坊,但近遭游荡之众也不乏人被说服,很快便有人返回此处,叉手高声道:“店主高义,愿共守同活!”

有人先行作为表率,陆续便有人返回邸店门前,这些人有的捡拾一些散落在地的钱帛收藏在身,有的则就根本不作理会,甚至还有人解下钱囊将自身的钱币也抛洒出来。

人心向来变幻莫测,善恶都在一念之间,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环境的导引至关重要。或不排除有人天生凶恶,但绝大多数人在环境有所选择的情况下,仍然愿意选择善良守序。

此前坊中混乱失序,身外俱是恶敌,道义荡然无存,人性中的凶戾、贪婪便被无穷放大,一个个化身凶恶,只求伤人活己。可是现在有了一个新的选择摆在眼前,又有多少人会执迷于人性的沉沦?

更何况,邸店里眼看着十几名武装精良的悍卒,这在寻常坊间已经是一股足以横行无忌的力量,就算还有人贼心不死、想要继续逞凶作恶,也要考虑一下自己这身子骨经得起几下劈砍。

田少安先通过绝对的武力震慑住街上的骚乱,然后再抛洒出钱财,给乱民们指出一条相对光明的道路。所以很快的,邸店门前便聚起了数量颇为可观的徒众。

武力并不能带来真正的秩序,但武力可以镇压各种不必要的争端,从而给秩序的建立提供一个基础。

随着邸店前人众越聚越多,原本人人垂涎、争欲哄抢的邸店反而成了坊中为数不多的安定之处,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壮大起来。

眼见周遭员众规模逐渐壮大,田少安也不再据守不出,而是率领一干甲卒们行入街中,将邸店腾空出来让伤员老弱并妇孺们入内。

此举更大大激发出了街中人众们的向义之心,就连一些坊中闭门自守的居民们也将家眷送来此处进行安顿,青壮有力者则在外据守。

当此间人势聚多的时候,便有人提议该要搭救其他坊曲之间的无辜人众。一群人不乏有想法者,七嘴八舌的计议一番,很快便讨论出一个粗略的方案。

有人从各处拉来几架板车,套上牛马之后,收捡一些街面上残肢断骸的尸骨摆在车上,另于车板上放置了一个箱笼,把地上散落的钱帛收捡起来抛入箱笼,然后各择几十员壮卒分别守卫车驾,然后便向周边曲巷出发。

“钱帛任取,勿害人命!乡义求活,不虐下民!”

周边街曲仍是混乱,分别出发的这几路车队很快便遇到各种斗殴抢掠,便将钱帛向恶斗发生处抛撒而去,口中呼喊着这一类的口号。

此时街曲间戾气横行,眼见到这样一队怪人出现,无不惊诧有加。车板上财货动人,尸骸惊心,几十名壮卒前后拥从,也都让人不敢轻惹,有的人便惊慌退走,有的人却感于此番言行,加入队伍之中。

当这几支队伍从西曲出发,穿街绕坊而过时,原本各自几十人的队伍,各自都有不同程度的壮大,直穿中街而来的那一支队伍更是壮大到足有千数人跟随。箱笼中的钱帛虽然不断被抛撒出去,但也不断的有人解囊投入,几架板车上无不堆放着众多的钱囊、布帛。

经由这一通游行,不独坊中的混乱斗殴大大削减,几路人马中也各自涌现出几个头目。东坊门内聚首之后,仍然无见官府出面主持秩序。但在经过这一番自救的游行后,民众们心中的惶恐也减弱了许多。

此时夜幕已经逐渐降临,坊外长街上的混乱有增无减,多有强徒策马奔腾,分不清究竟是官军还是哗噪的乱民。当街近处的长夏门处,虽有火光闪烁,但却已经没有甲兵驻守,唯是民众们闹哄哄的出入。

在这一团乱象之中,原本同样情况极为严重的归德坊反而成为一个相对安宁的坊曲。坊中聚集起来的民众们更加不愿意破坏这一份得来不易的安宁,于是便开始自发的组织防控,分守四边坊门,以免再被坊外的骚乱波及裹挟。

然而归德坊地当洛南要冲,乃是城南人尽皆知的富坊,虽然坊内的骚乱平息下来,但随着全城的骚乱仍在继续加剧,渐渐的便也面临此前田少安等所据守邸店的局面,开始遭到外坊乱民的冲击,不断的有乱民试图冲进来,且势力渐有聚大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