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43章

作者:衣冠正伦

“竟、竟有此事?”

太平公主脸色陡然一变,甚至肉眼可见的额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南衙宿卫之众竟然失踪千员之多,最大的可能恐怕就是已经去往山南!而太平公主对此茫然无知,自然是心惊至极。

李旦又深深的打量了太平公主几眼,然后才向堂下一招手并喝道:“将人带上来!”

不旋踵,有中官登堂,将一名遍体鳞伤的宦者押入殿堂中。太平公主还在消化皇帝刚才透露给她那惊人的消息,随意向下打量一眼,脸色顿时一变,指着那宦者惊疑道:“这宫奴、这……”

“日前我受立德坊恶事困扰,此奴进言都畿所患钱荒而已,竟然进计要我向阿妹勒取!且不说眼下朝情困扰不止钱货,单单此奴作此邪计离间我兄妹,可知他居心叵测!说什么如今都畿钱物所聚唯有一处,便在太平你的仓邸……”

“此奴如此邪计,诚是该杀!”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也是心生凛然,望向那宦者眼神变得凶恶起来。

皇帝又叹息一声:“阿妹营生操计,我略有耳闻,知此中钱货所聚牵连深刻,未可轻易动用。即便不论这一点,朝情忧困也不该索求于亲徒私门。更何况,若真钱粮能了,都畿盛储之地,岂止一处?北邙坟茔堆叠,冥财无数,发丘所得亦可补人事。”

“局势真的已经危急至此?若即日密令陕西出兵……”

听到皇帝居然都已经打起了北邙冥财的主意,太平公主不免更加慌乱。别说北邙山的冥财,若都畿形势真的须臾崩坏,她家中财货怕是转眼便要成为冥财。

“两京之间耳目杂多,西军一动、都畿必乱!”

皇帝语气笃定地说道:“如今西军已是镇国定势之军,因其不动,诸种危患尚且暗沉不发……”

“不是还有天兵道诸军……”

太平公主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

“河东新经扫荡,物料已经告急,天兵道诸军进退不易,更何况还有边患之困扰……”

皇帝又叹息一声,摇头表示天兵道大军召回也很不容易。

听到这话,太平公主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开口道:“阿兄,我可以支借一批钱粮暂缓都畿情势。但你要给我一敕,召雍王归朝定势。我并不是偏向慎之,唯今都畿人物流向西京实在剧烈,于此足见人心所趋。若三兄果真潜伏入朝,我兄妹等必将沦为羔羊,受人称量轻重、挟持窃势……”

“敕书我可以给,但即便是有钱物填此欲壑,群情能抚不过短时,慎之若稍有迟疑,恐时机错失。毕竟过往几年,我与慎之已经为时势所逼、彼此间隙深刻。即便得我所书,他未必肯信。但若由阿母出具书令,则……”

李旦不无颓意地说道:“朝廷诸军滞留河东,能定慑朝情者唯西军而已。慎之归朝,我当避位待之。”

“阿兄你、你不会骗我?”

如此大计,太平公主终究还是难免迟疑,又凝望着兄长沉声问道。

“除了如此计量,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朝情危困至斯,所计唯是性命所存,岂敢再专重势力。”

李旦讲到这里,又伏案疾书,将召雍王归朝定势之计俱录纸上,抬手推给太平公主:“我非惜此片言,唯不经中书、言何制敕?废纸一张,因情为重,凭此能取信慎之?”

太平公主低头看着皇帝这亲笔所书,又沉吟片刻,然后才说道:“若只因情说之,亦无需阿母具言,我自为书。”

皇帝闻言后眸子闪了一闪,点头道:“也好,太平你将我书妥善收起,来日凭此为证。”

“这也不必,出降之女,本不该深涉家务。若侥幸渡过眼前此厄,来日你叔侄真有争执,我留此书反而成了取死之道,阿兄你说是不是?”

皇帝闻言后讪讪一笑,连连摇头道:“事绝不至于此。”

太平公主离宫时,自有大内中官跟随。她并未返回上阳宫居,而是回到了尚善坊的公主府,入府之后便开始处理财货调度事宜,将几处仓邸所存财货移给从大内跟随而来的中官,并亲自提笔撰写给雍王的书信。

等到书信写完,中官已经急不可耐的就案拿取过去。对此举动,太平公主也并不感觉意外。

如果说一开始她还被兄长一番作态惊慑迷惑住,那么当皇帝提出要让皇太后致书雍王后,心知兄长贪图她所聚敛的财货、已经不可阻止。

近日来太平公主忙于飞钱相关事项,都畿形势究竟有没有像皇帝所言那样危急,她还真没有一个准确的判断。但她却知道,一旦皇帝通过豪取的手段将飞钱仓储钱物侵占,无论都畿情势如何,都会爆发动乱。

“飞钱所涉钱项巨大,唯我出具几仓人事关联尚浅。圣人困于钱疾,取此诸仓,料想可以缓解困扰。可若再作强拿,必将板荡横生!”

眼看中官小心翼翼的将她那封亲笔书信收起,太平公主又开口叮嘱道。

中官闻言后不免微微错愕,片刻后伏地叩拜道:“大家亦有为难之处,还望公主殿下能够体谅。稍后就邸设防,俱为北衙亲信精卒,绝不敢加害公主殿下!”

说完后,中官不敢再作停留,匆匆告退出府,旋即便有北衙精卒入坊,将太平公主府邸团团包围起来。

中官返回复命时,皇帝又回到了大内贞观殿,听到中官转奏太平公主所言,皇帝眸中闪过一丝愧疚之色,但很快又为愤懑所取代:“她既然窥破此计,仍敢依计而行,是有恃无恐啊。她心底里,已经瞧低了我这个兄长……”

抛开诸种杂计不谈,如今拿到太平公主勾结雍王的亲笔信,这对皇帝而言是比飞钱所涉钱款还要更加重要的证据。

此前他与太平公主所言诸种困境,主要目的虽然是引这个妹子入彀,但也并非尽为虚言。诸勋贵哄抢官库、漠视法纪,已经不是简单的钱款补给能够化解。而南衙军众缺员,也是一个事实。都畿内如今暗潮涌动,局势的确已经危险至极。

此前皇帝担心行台大军东出,可现在行台军旅不过潼关反而有了一种隔岸观火的味道。皇帝当然不愿意雍王东来,但又需要借势行台以震慑将要失控的朝局。

现在有了太平公主勾结雍王的证据在手,应该能震慑住相当一批与行台结怨深刻的关西门户:不要以为行台卒力不过潼关,你们就安全了,雍王势力盘根错节,对神都人事渗透深刻,唯有小心翼翼的维持住神都局面,大家才能抱团取暖。

当然,这么做无疑也是将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矛盾再作激化,雍王或许真的会挟忿出兵,但皇帝也并非没有后计。

“速着政事堂降制,以狄仁杰为河东道安抚大使,不需辞拜,即日起行前往太原。并起运一批太平所具赃钱输往晋州,以供豫王犒劳军士,典军归都。仁杰入州之后,突厥请降事宜一应委之。”

或许真有山穷水尽、否极泰来的天意垂眷,就在李旦内外交困之际,突然收到来自河东的密告,刚刚寇掠河东并返回漠南的突厥默啜竟然献表请降!

虽然胡虏狡诈、不可轻信,但这一消息对于已经焦头烂额的李旦而言不异于救命稻草。无论是真是假,都可交涉一番。停滞于河东诸州的十万天兵道大军因此获得战略上的从容,所以李旦敢冒着激化与行台之间的矛盾而构陷夺取太平公主的积货,以此作为大军回撤的军资。

眼下这一消息尚是绝密,凭着太平公主与雍王的勾结先将朝情震慑一番,并用一部分财货稳定住疾困的人心,等到豫王大军返回都畿,皇帝便能重新掌握主动权。

届时蛇虫鼠蚁一网打尽,纵使雍王兴兵东来,不失论战资本。更何况雍王趁国难当头而躁乱国中、以下犯上,大义尽失,天下岂能容此逆流横行!

第0755章 权出于我,当重其位

新年之后,天气便开始快速回暖。到了二月初,长安周边已经没有了什么积雪存在,消融的积雪虽然滋润了关中土地,但也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以至于除了一些路基扎实的主干道之外,人马通行都变得非常困难。

灞上大营中,雍王一行方自外间巡视返回,无论胯下的坐骑还是人身上都泥星点点,仿佛刚从泥沼里打捞上来一般,全无英武气概,看起来倒有几分滑稽。

队伍刚刚行过辕门,李潼便见到以李元素为首的一干行台政务官员们正匆匆迎上来,下意识便要转马避开,只可惜随行员众太无眼色,大概只想着回营之后赶紧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居然没有及时避开,直将雍王挤在了当中。

没能及时脱身,李潼也只得翻身下马,望着已经行至近前的李元素等人干笑几声并说道:“行台但有急务需奏,使员走禀,我自归台察事,何劳李尚书等亲自入营。”

“臣等事在辅佐,职责之内,岂敢称劳。”

李元素也不说近日几番遣使来告、俱如石沉大海的事情,只是顺着雍王话语回应一句,并给身边诸众打一个眼色,众人错位站开,竟然隐成包围之势。

“我这一身泥水,实在失礼,诸君且入帐暂候,容我入营稍作换洗再来相见。”

李潼自能感受到众人那几分薄怨,指了指身上的泥浆才又说道。

众人闻言后也都不好阻止,只能在营士的指引下先往大帐行去。李潼则直往后营,脱离了行台诸众的视线后才对身后跟随的郭达说道:“询问诸营可有急切军务需要亲问,即刻入帐奏告。”

郭达闻言后先是点点头,又有些不解道:“殿下若不愿与李尚书等论事,遣员使走即可,又何必因此为难……”

李潼听到这话后叹息一声,有些无奈道:“诸众俱因才捐力相事,虽然职分文武,但既然推事授之,该当有一份敬重。其权自出于我,若连我都不重其位,受事者又怎么能忠诚其职?唯今军政的确有相冲之处、难作协调,所以怯见,但也不该恃威强屈这一份忠直。”

说话间,有中军留直兵长趋行入前,叉手说道:“禀殿下,营中新得奏告,燕国公所率陇边入直之军已过岐州,不日便可抵京。回纥药罗葛氏质子亦由庆州南来,预计月中可以入京。”

听到这话,李潼脸色一喜,拍打了一下衣袍上已经风干大半的泥浆,也不再去沐浴更衣,转身便向中军大营行去,并笑道:“且去听听几员恶客作何诉苦。”

大帐中,李元素等众人刚刚坐定,便见雍王卷帘行入,心中虽有几分好奇,但也没有闲情深究小节,等到雍王于帐内坐定,李元素便先起身奏告道:“殿下,开春回暖,农时催疾,诸州频奏,丁壮多系京畿,无有归期,若再有逾迟,今春各方官屯恐将无以设耕。另有……”

李元素也是被诸州递书催得焦头烂额,偏偏雍王殿下又多日不归行台,今天好不容易在灞上军营中堵住,有了一个当面陈奏的机会,开口便是滔滔不绝。

李潼坐在席中,微笑着倾听李元素的奏告,其实相关事则他早已经烂熟于心,但接连多日避而不见,总要给下属们一个倾诉的机会。

“农时如火,最不可误。计点诸州所奏劳力缺额,即日起传告诸营,相关诸州团练收甲给俸、归州就耕。余者民事相关,行台量裁轻重缓急,循时循宜处理。”

等到李元素讲完,李潼便拍案做出了决定。

自去年深秋开始,行台便收聚诸州甲兵,京畿周边甲众一度多达九万之数。如果再算上诸州所配征的劳役卒力,数量则就更加庞大。

如此大规模的兵力调集,也是行台创设以来的首次。而行台目下的财政状况,如此数额庞大的兵众,自然不可能全都是完全脱产的职业兵。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诸州团练,除了兵役之外,还要承担诸州所设置的官屯。

如今寒冬已过,农时相催,眼前所见也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战事需要维持这么大的征发规模,甲士放归州县进行屯耕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当然李潼自己是明白,所谓的没有战事只是一个假象。且不说如今神都朝廷局势已经危若累卵,单单东北方面契丹叛乱已经露出一个苗头,虽然由于天时的限制没有继续向河北蔓延,李尽忠所部契丹卒众再次退回了其族地,但这只是短时的。

历史上契丹叛乱已经糜烂成祸,这一次他四叔个大聪明还在幽州盛集人物钱粮,直接送给了契丹搞事情的第一桶金,接下来事态如果再作恶化爆发,就极有可能会比历史上更加严重得多。

但就算李潼明白,关键是他不能据此周告行台众人。将近十万大军的聚集,士气的维持本来就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

他难道要遍告诸军将士,你们不要急着回家种田搂老婆,老子很快就带着你们辗转几千里、前往东北杀贼报国、建功立业?

近在咫尺的河东兵祸,朝廷甚至都不允许行台军队参战,这已经极大的伤害了行台军心士气。

凡所用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没有与朝廷彻底翻脸之前,李潼身为行台首长,首先需要考虑的还是陕西道的军政协调,绝不可能因为一个模棱两可、或许会有的朝廷调令,长久的维持着一个如此庞大的集军规模。

他当然也不能告诉诸军将士,你们再等等,神都朝廷马上就玩崩,只要神都朝廷秩序一垮,老子马上就带领你们东出勤王问鼎、搞我四叔,给你们一个从龙之功。

乡野途行,二三人之间尚且心思杂乱、需要互相提防,而想要让数万人同心同力、为一件共同的事业努力奋斗,更加需要一个足够正大光明的理由。

去年行台最开始收聚甲力,是行台本来一直在筹划的演武计划,年中小试牛刀、年尾做大做强,这是合情合理的。等到突厥南寇河东,更不用说,只需一纸调令,数万大军便可直赴河东站场,痛快杀贼。

可现在,朝廷既不用咱们西军迎击突厥,开春回暖、农事又急,战又不战、伐又不伐,满营将士就要问上一句,咱们蹲在这里磨时间、到底为的什么?

在找不到一个足够号召力的理由情况下,解散诸军、放归州县是一个最理智的做法。李潼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也明白诸军聚集、劳而无战,就这么散去之后,再想聚集起这么强盛的军势那就难了。

所以他这段时间对行台方面的诉求一直拖延着、不作正面回应,只是在等待诸边传回一些利好消息。

去年陇右方面还算安分,吐蕃没有绕过青海进行寇扰,所以他便调回了黑齿常之并三千陇右精军,确保接下来无论有什么变故发生,行台都能掌握足够的应变力量。

回纥药罗葛氏入质,意味着回纥这个铁勒诸部中最强大的一个部落向行台低头、愿意服从安排,河朔方面的情况并没有因为默啜入寇河东而恶化,行台也就不需要投用更大的力量进行震慑,维持原本的计划即可。

老实说,仅凭这两点,也并不足以振奋行台诸军已经渐有消沉的士气。但眼下李潼也实在等不到更大的转机,农时又耽误不得,也只能如此放甲归耕了。

见雍王殿下终于不再回避相关民政问题,而是开始正式处理,李元素等人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他们这些人穷追不舍,甚至跑来灞上大营围堵雍王殿下,也并不是不清楚当下朝廷与行台之间的情势并天下大势。唯是相关的全面考量并不在他们的职责之内,所以只能专注于自己分内之事。

雍王殿下此前对他们的诉求推诿不谈,见面之后甚至还想趋走回避,这也不会让他们觉得雍王懦弱。雍王入事以来所作所为,如果谁觉得雍王懦弱,那真是一个笑话。

这种态度除了一份尊重之外,更是在暗示他们,专注于行台本身的政务,不要设想算计太多大势的取舍。毕竟如果雍王真想免于两难,凭其威望,只要当面相见、稍作暗示,哪怕就连行台资历最老的李元素,又怎么敢以方面之事纠缠不休?

有了雍王的授意,行台原本有些阻滞的政事运行再次顺畅起来,布置在京畿周边各个大营中的诸州团练也开始陆续返乡。士气当然是难免有些低落,因为没能参战河东,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军功授给。除此之外,更隐隐感受到朝廷对他们陕西诸军的轻视。

但虽然没有额外的军功酬给,但基本的俸料行台还是给足,这也算是稍微补偿了一下低落的士气,离乡数月起码不是空手而归。

就在诸州团练归乡的时候,原本留守陕州的潞王李守礼仓促西奔,并带回了太平公主被囚、神都飞钱遭到查封的消息。

第0756章 东行请命,为王先驱

神都这一次的变故事发突然,因此李守礼的出逃也是狼狈有加。

陕州距离神都本就不远,况且前往抓捕李守礼的又是北衙的万骑新军,没有任何征兆便直入州城,也幸在李守礼不失警觉,常备几种出逃方案,于警兆陡生之际乔装出逃,没有被围堵在官廨中,并得到潼关守军的接应,才得以返回长安。

“三郎,朝廷突然作此行动,是不是意味着圣人已经决定要铲除我兄弟?”

回想陕州仓促出逃的经历,李守礼仍不免心有余悸,言及当今圣人心迹如何时,语气中也已经隐有恨意。

李潼这会儿也是眉头紧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闻讯赶来的薛崇训已经满眼泪水,神情激动道:“圣人贪欲迷眼,构陷亲徒,已经完全无顾骨肉情义,可怜我阿母……表兄,发兵罢,咱们杀回神都!”

“薛郎稍安勿躁,姑母乃圣人元妹,与世道诸众利害纠缠深刻,即便片纸入罪,短时不至于有性命之危。我兄弟壮立陕西,于宗家、于朝情都深有震慑。一旦兵戈擅用,牵连便极为广泛,两京之间不免生灵涂炭……你表兄号为镇国,决不可轻染乱国之罪!”

李光顺开口安抚了一下情绪激动的薛崇训,转又望向李潼说道:“三郎,如今圣人浮躁挑衅,已经没有了持符握命的谨慎。鼎业之安危,已经俱系你一念,一旦有动,必须要有大事即定的把握,决不可因于意气轻率而行。如今京畿诸军方自解散,有识者自知朝廷凡所指摘必为诬蔑……”

“行台诸事经营,自有章法,神都纵有躁闹,不至于让我自乱阵脚。”

话虽然这么说,但被他四叔突然搞上这么一手,李潼心里自有一种被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憋屈感。不说他四叔这么做、手段高明与否,这发动的时机实在赶得有点巧,恰好是京畿大军新进解散这个节点上。

诸州团练陆续归乡,如果即时叫停,且不说朝令夕改带来的负面影响,这么做还会坐实神都朝廷对于他的指摘,让他在道义上落在下风。

他看了一眼心忧母亲安危的薛崇训,又说道:“圣人这么做,意在于我、在于都畿飞钱财货,姑母虽然遭受牵连而蒙冤,但人身不至于有危。都畿陡生此乱,人心民情必定紧张有加,行台贸然出兵,且不说相关军机诸计能否协调,军旅也做不到朝出夕达,只会将事态更作激化,滋生更多的莫测变数。

亲员安危相关,势力取舍暂不计议,首先是要确保都内亲人的安全。圣人既然以此罪恶玷污构陷,我会即刻使员前往神都请朝廷遣使入京察我罪实。罪恶与否未有定论,谁敢刑法擅施、害我血亲,我必杀之!”

“只要能保证阿母安全,我都听表兄安排!”

薛崇训这会儿也没了主意,闻言后只是点头说道。

对于皇帝的诬蔑指摘,李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这件事早晚都会成为事实,区别只是时机和方式的选择而已。

如今朝情已经危急至极,诸边还有胡虏寇掠,就算皇帝想要坐实雍王谋反之罪,也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在行台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之前,一些子虚乌有的指摘也并不能给李潼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会让情势更加撕裂。

借着这一次的风波,李潼反而能够更加看清楚如今朝廷内部谁是对他恶意满满、必须要加以铲除,谁又值得接纳拉拢、成为未来新秩序的一份子。

比较值得关注的,还是神都飞钱相关的钱款。从去年至今,神都飞钱业务扩张迅猛,所聚集的财货也已经十分惊人。虽然这业务的主动权仍然掌握在长安方面,西京可以随时切断与神都飞钱之间的联系。

但李潼在思忖一番后,还是没有选择这么做,虽然早一天宣布与神都飞钱划清界限、便能早一步控制钱财方面的损失,也能让他四叔感受一把捅了马蜂窝是个什么滋味。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些许意气之争已经意义不大,李潼着眼更多还是接下来新秩序的建立。飞钱体系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财富流通方式,并不值得因为他四叔的骚操作便就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用基础给破坏掉。

所以接下来李潼便又召见了长安飞钱的经营人员,叮嘱他们继续维持与神都飞钱的汇兑关系,并不因为神都政局的变故而有所调整,只是要将每日汇兑的数据及时奏报。

随着李守礼返回长安,之后几天里,有关神都这场变故的讯息也陆续传来。而长安飞钱的铺柜也迎来了一轮挤兑狂潮,每日兑钱高达几十万缗之巨,最多的一天甚至达到了三百多万缗。

但这一股挤兑风潮来得快,去的也快,参与挤兑的客户所持多数都是由神都飞钱发出的票据,无非担心神都朝廷对飞钱本钱的侵占影响到别处的支兑,在确定信用无疑、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之后,心情自然放松下来。

飞钱信用有所保证,而两京之间未来关系走向却充满了不确定性,虽然有大笔实际的财货傍身让人安心,但钱财与人身的安全却仍无从保障。

所以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许多人又转头将钱财寄存入柜,于长安开具一张发往蜀中的飞钱,希望能够凭此确保财产的安全转移。

对于这一现象,李潼也是乐见其成,甚至授意下调一部分长安到蜀中的飞钱抽利。这一次神都的变故对飞钱而言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如果把握得好,使得飞钱盘口更作扩大,神都方面即便损失一些,也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飞钱的支兑有所保障,所带来的影响还不仅止于飞钱业务本身的发展扩大,在舆情方面所带来的影响也颇为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