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20章

作者:衣冠正伦

神都革命发生至今尚且不足两年光景,但李旦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感受却数倍于此前三十多年。他甚至有些理解当年他母亲为什么要灭绝人性、挑战人伦的向至尊之位发起冲击。人若不自强,将会永远身在囹圄之中,过往的善意与庇护,无非奇货可居而已!

正因如此,他心中对这些唐家老臣们的感受,从最初的感激逐渐转变为怨望,乃至于如今的敌视。

但无论内心感受如何,李旦自知眼下仍然远远称不上掌控朝政,特别是在有陕西道大行台这样一个毒瘤的存在下,他更不能凭着一时的意气将这一干所谓老臣们完全扫出朝堂。将狄仁杰留在朝中,也是一个榜样。

“陕西道因于边务,军事勤操。但朝中却不乏老臣固执作梗,只以休养为务,频阻修备武事。放眼古今,岂有兵戈不兴之强国?长此以往,外愈强而我愈弱。”

李旦虽然久在深宫,但也明白权势有何而来,行台所以壮大,又岂止雍王巧媚之能。

只可惜他此前所选中的王孝杰实在难堪大用,而且整顿南衙军务也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加的困难。且南衙与外朝关联密切,即便有所成果,也难尽为君王私有。

“今次慎之小子所献资货,既入宫库,也决不可铺张于用度。此前几番修整北衙之议,俱因物用所困不能实施。如今既得这样一笔外财,正合投用于此!”

李旦生在天下,对于南衙北衙的区别自然也有着亲身感受,此前神都革命中,雍王骤大于都畿之内,正在于控制住了北衙。更往前,他母亲所以能行废立、他父亲所以能逐长孙,乃至于他祖父所以能登大位,无不定势于北衙。

此前之所以朝中军务调整还要专重于南衙,对于北衙少有提及,并不是因为李旦不清楚这当中利害,纯粹是被没钱逼的。

南衙十六卫提领天下府兵,虽然眼下府兵已经近乎崩溃,但终究还是制度上的国之公器,所以整顿南衙军务也是朝廷大事,哪怕府库空虚、财政艰难,这件事也必须要做。

但北衙则就有几分天子私军的味道,军事结构要更加独立,本身就是皇帝用来制衡南衙乃至于整个外朝的工具。所以想要通过国库财政度支对北衙进行大规模的扩建整改,朝士们的支持热情自然就不会太高。

李旦所接收这样一个局面,外朝如何暂且不论,内宫则简直就是一个烂摊子。

他母亲的败家能力本来就是历代帝王中都屈指可数的,再加上还有一个家贼硕鼠雍王李慎之,趁着早前把持大内的便利,将宫库打扫的干干净净,耗子进去都得饿死其中,更不要说给李旦留下什么整顿北衙的起步资金。

无钱则寸步难行,哪怕帝王也是如此。李旦一家初归大内时,宫中一应用度都要从诸司公廨食料并诸勋爵门第筹给,又哪里来的钱去组建北衙所谓的天子亲军?

所以这一笔六十七万余缗的巨资,李旦是真的看在眼里,眼下钱财还未入都,已经决定要将之投入北衙,用以组建一支真正忠于自己这个皇帝的禁军力量。

听到皇帝这么说,窦孝谌多多少少是有几分失落。他此前重点提及雍王家财半是侵夺他们窦氏家产,也并非完全的无私,此时听到皇帝对这一笔钱款已有使用的计划而无虞他们一家,难免是有些遗憾。

不过窦孝谌也算是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人,钱财身外物,得之自然喜,失之也不足以为此苦念不休。于是他很快便将心中一点失落压下,接着便开口道:“北衙得此资财注入,必也能生机焕发,复为大用,典军者非亲信之徒不足授给。”

李旦闻言后点点头:“此事诚需慎重计议,只可惜豫王等少不堪事,宗家能领衔机密之选,也实在不多。”

讲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隐有期待的窦孝谌并说道:“北衙军务整改,都还只是宫防谋身的小计,边疆安危与否,才是真正的家国大计。陕西道所以自夸其事,无非边事几功。朝廷此前困于养息之论,于此未有远计。但如今,边计已经频为舆情焦点,不可忽略。

我打算使丈人为幽州都督,督领河北军务,并领东夷都护、抚控东北诸夷州,选将练武,待时以讨漠南叛乱之贼胡!”

第0702章 群臣外授,相公珍重

陕西道大行台之所以设置起来,一则在于雍王的确是功大难酬,在内匡扶社稷,在外则挫败悍敌,二则在于朝廷新定未久,对天下并没有足够的掌控力,三则在于陕西边事的确危困,也需要一个专命的调控攻防。

这三个原因,其中第一个最不紧要,第二个才是重点。

如果朝廷对于内外局面真的有着足够的掌控力,其他俱不成问题。雍王即便再如何功大,在都荣养即可,如果真的心怀不忿、口出怨言,那就直接干掉。

就算陕西边事危困,朝廷也可以选用别的才力,并不需要使派雍王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宗家子弟专制于陕西。

所以一切的根源就在于朝情复杂且混乱,皇帝威望严重不足,才造成这种内忧外困、行台势大难制的局面。加强朝廷的权威,并提升皇帝个人的威望,也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之法。

此前皇帝李旦迷困于当下这错综复杂的形势中,走了很多的弯路。其中最让他懊悔的,就在于听信老臣陈腐之言,专以休养为先,对于边情军事不够重视,以至于如今朝野之间凡言军事者必推雍王,仿佛唐家社稷之安危、俱系雍王一身。

这一次西京的催缴风波,雍王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鼓噪民情,其底气也正在于此。跟行台治边战果累累相比,朝廷在这方面的确是乏善可陈。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李旦自登基以来,便一直没有西入关中祭拜祖陵,每每想到此节,心里就虚得很。若征伐大事再俱出于行台,那他这个皇帝究竟还能管什么事?

所以眼下,朝廷也需要在边事上长作计谋,并尽快拿出一个亮眼的战绩,这也是当务之急。

想到这里的时候,李旦便忍不住瞥了薛稷一眼,心中隐有不满。这样的国之大计,本该是由宰相提出,哪怕君王一时思虑不及,也该提醒备问。

他对薛稷不可谓不亲厚,入朝伊始便将之拔入政事堂。但过去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薛稷在政事堂中几乎没有什么作为,不要说什么益国益治的大计,哪怕作为皇帝喉舌在政事堂中发声,声量都不够大,以至于许多事情都需要李旦自己操计起来。

事实证明,薛稷此人虽然略有文辞之才,但本身才具是真的不堪大臣之选。

但就算心里有不满,李旦也有些无可奈何。王孝杰一事,已经让他不敢贸然将自己不熟悉的大臣录入政事堂,而他所了解且能足够信任的人当中,又罕有能当此任者。

过去长达十几年的幽禁封锁,让他对世道时流陌生至极,在选士用人方面也就多有茫然。

他所亲近者,无非一些亲戚门户,但这些亲戚们,也未必都跟他是一条心。前有豆卢钦望,后有王美畅,无不带给他莫大的失望。

倒是窦孝谌这位丈人归都后,种种声迹表达都让李旦颇感欣慰。他本来也打算将窦孝谌留用都畿,乃至于寻机安排进入政事堂。但在一番权衡后,还是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

窦孝谌身份毕竟不同寻常,一旦在中枢权柄过盛,那影响将不只限于外朝,很有可能会干扰到他的家庭关系,比如嗣序问题。

原本这件事在李旦看来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如今不过三十多岁,诸子幼少,自身大位方享、政治都还未理顺,现在就考虑嗣传问题本就太早。更何况长子成器本就嫡出,垂拱旧年已经身领春宫之位,即便要考虑,也是当然之选。

但事实证明李旦还是把人心情势想得太简单了,他既然已临大位,天家本无私事,在群情关注之下,许多问题都会变得复杂起来。

李旦对他们亲戚以待,然而他们却都心机深刻,将皇帝一家当作索取功爵权禄的对象。这一点,在王美畅身上表现的最为明显。

王美畅留事西京行台,已经让李旦颇感尴尬。他本来还期待王美畅留事行台,可能是为了在一些问题上偏帮朝廷,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此前王德妃玉陨宫中,李旦强忍悲情再招王美畅归朝,但王美畅却以世无父为子服礼再作拒绝。李旦心知,王美畅是不满于朝廷待他与窦孝谌名爵差距悬殊,但其人这份态度,也让李旦对他彻底的死了心。

由于王美畅的缘故,李旦本来打算追德妃以贵妃之礼入葬的想法都不得不放弃,甚至对少子隆业都隐有不喜。

这些外戚们一个个谋计复杂,已经影响到自己一家人的家庭关系。有鉴于此,李旦也不敢将窦孝谌再留朝中,而是授给一桩在他看来同样非常重要的边事。

然而窦孝谌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先是陡然一变,片刻后更直接伏地悲声道:“臣才器猥下,乱周旧年,谋身尚且无能,身陷囹圄、掐指待死。幸在皇恩庇护,得有生归之期。老病之身,寄命人间,苦忍骨肉分割之痛,已感生不如死……”

窦孝谌自然不愿外任,更何况听到皇帝意思竟还要找机会与突厥干上一仗,心情自然更加惶恐。

兵者大凶,谁人能笃言必胜?胜则固然可喜,败则身败名裂,甚至有战没之危。又怎么比得上安在中枢,平流进取。

现在眼看着皇帝颇有军国大计,留在都畿之内无论是内掌禁军还是谋求宰执都大有机会,此时出使凶兵之地,心里自然是万分的不乐意。

窦孝谌心知皇帝心软重情,为了避开这一要命差事,甚至连横死的儿女都用来求情。

李旦见窦孝谌老泪纵横,心下也是不忍。但窦孝谌不提死去的儿女还倒罢了,他这么一说,反而更加坚定了李旦的心意。

“既然深念往年生死不由自主的凄楚,当下这短时的从容更要紧紧抓住!往年或还有自折退避的余地,但如今内有国情之困扰,外有宗家孽子之恫吓,我与诸亲好人家,还有什么退路可言?”

李旦缓步下堂,亲自扶起了窦孝谌并说道:“古来成事岂有轻就,但也总是事在人为。旧年吐蕃悍名慑人,若非慎之小儿与之论战青海,能知贼势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况如今突厥同样新旧更迭,默啜僭立,人心不附,此前陕西一旅偏师尚可败之,势力因此更加丧失,实在不足为惧。”

“丈人此去,所用亦非身当战阵、亲迎锋矢,唯在修备诸州军事,兼抚问东夷诸部,发其能战之卒,举其忠勇之士。来年边中建功积勋者,俱出丈人门下,这也是值得夸耀的事迹!况且如今边务可称大困者,俱陕西道在事应当,朝中士物之力所用、唯此一方,在内不失援助,在外广营策应,唯事而已,更复何惧?”

听到皇帝这么说,窦孝谌自知此行应是难免了,只能抹一把涕泪,恭然听训。而站在一侧的薛稷见状,却是心中暗叹,但也自知皇帝留他在此,并不是为了让他发表什么看法,而是为了要通过他向政事堂提交这样一份任命。

狄仁杰前往大内请见不得,只能在政事堂将事则记录下来。可是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早朝,他也没有得到皇帝的召见,心里自然已经明白,皇帝是不打算再就此时进行讨论,心情自然算不上好。

就算心中深觉此事不妥,但这种事也不适合由宰相发声、放在朝堂上进行讨论,而在早朝中也鲜有臣员讨论此事,这一现象更让狄仁杰心中发堵。

群臣对此事视而不见,并不意味着此事已经确成定局、没有了再作讨论的空间与必要,只说明群臣所关注的重点仍然在于人事调整,不愿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出什么明显违背皇帝心意的声音。

离开中书省后,狄仁杰的任事重点主要在尚书都省的政务上,政事堂那里除了当直之日,只有重大的议题事务使员通知,他才会前往。

今天狄仁杰并不在直,退朝后也没有中使通知他前往政事堂,于是他便返回东城尚书省。归堂坐定未久,正逢太常少卿田归道入省奏事,及见狄仁杰坐堂,田归道便不乏疑惑道:“相公怎么仍然在堂?禁中传告大卿入宫议事……”

狄仁杰听到这话,眉头已是蓦地一皱。而田归道也察觉到此事有异,尴尬着转开话题,办完了自己的事情后便匆匆离开了尚书省。

送走了田归道后,狄仁杰归堂端坐,默然良久,然后吩咐吏员奉上纸笔,提笔伏案书写辞呈。

然而他这辞表还没有写完,外堂又有人语声传来,吏员通传乃右金吾卫大将军权善才求见。狄仁杰思路正杂乱,提笔不知该做何言,闻言后便放下了笔,行至廊下去迎权善才。

“今日政事堂会,相公何以不豫?圣人告在朝三品以上,各举能事方牧者选授诸州,末将为薛侍郎所荐,出为赵州刺史。莘国公窦散骑,则出为幽州都督,领东夷都护……”

权善才大步行来,见到狄仁杰后,神情有些不满。在他看来,如此人事调动的大动作,狄仁杰没有理由不知,但却没有提前知会他一声,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听到权善才的话,狄仁杰嘴角微微一颤,片刻后才语调低沉道:“此事我实不知……”

权善才正举步往衙堂行来,闻言后脚步顿住,张张嘴欲言又止,但片刻后还是转身便走,只是行出几步后又停了下来,回身对狄仁杰抱拳道:“相公请珍重!”

狄仁杰站在廊下,目送权善才离开,而后归堂坐定,望着那书写了一半的辞表怔怔出神,良久后默默抬手将辞表撕成粉碎,然后才作无事状,抬手吩咐吏员再取户部籍卷送入堂中,伏案批阅。

第0703章 我自三郎,无谓大小

莘国公窦孝谌于政事堂公推得授幽州都督,远行在即,皇帝李旦特意在宫中举行了一场家宴为之送行。凡所出席者,俱为宗家贵戚、都畿显贵,场面很是不小。

太平公主身为皇帝元妹,这样的宴会自然少不了她的身影,其所列席于宴会中也是最醒目的位置,与夫定国公武攸暨并在皇帝正席的左侧。而皇帝的右手席,便是将要外事的莘国公窦孝谌。

除此之外,李唐宗戚诸如宰相李思训等也有多人出席。但在宴席中,却不见同为宗中近戚的潞王、雍王等家眷,甚至就连已为太平公主新妇的县主李幼娘都有缺席。当中缘由各自心知,当然也不会有人提及此事、故意去找什么不愉快。

宴席中,皇帝诸子也都有出席。这其中皇三子李隆基依傍外公窦孝谌而坐,虽然年纪只有十岁,但言行举止已经颇为端庄得体,不逊大人,神情之间对于将要远行的外公窦孝谌更深有不舍之情。

“生人在世,总是难免别离伤情。儿辈心怀浅显,凡所思感,溢于形表,却不觉此态更是催人不舍。且入堂中为你恩亲长歌一曲,深情寓于歌中。”

这一场宴会虽然是为窦孝谌送别,但李旦心里却没有多少离别的伤感。他心中正为此前这场政事堂会议而感自得,达成了自己想要的一种效果,几杯酒水入腹,意态已有几分酣畅,抬手一指席中的三子笑语说道。

李隆基闻言后便起身行入场中,先对父亲并外公致礼,然后才从一边的乐器架子里取出一个乐器檀板,奏以板眼,开口清歌。

李旦听此节奏乃王勃的《送杜少府》,先是停杯摇头,口称“失礼、失礼”,但片刻后他又环顾左右,指着堂中作歌的李隆基笑道:“此儿有气象!”

殿中众人闻言后,无不笑语回应。随着李隆基歌毕,窦孝谌也出席免冠,先谢皇帝,然后又望着李隆基不无感慨道:“得汾王殿下歌以赠行,臣此行更无疑惧!唯盼来年事了归朝时,所睹不只故人,乡音乡情,俱迎我入怀,余生再无逆旅,游人不复客居!”

皇帝听到这话,一声叫好,托杯下堂,亲赠丈人。

在场众人既非痴愚,自然也都听出窦孝谌这番话的言外之意,无非盼望裁撤陕西道大行台,朝廷中枢复归长安。

且不说旁人反应如何,一直闷头饮酒、已有几分醉态的定国公武攸暨听到这话,嘴角微露哂笑,鼻中低哼一声,旋即便见自家娘子太平公主视线冷冽的望来,神情顿时一滞,片刻后单手举杯向上扬起,嘴里大吼一声“好”,继而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但因动作过于猛烈,已有过半酒液洒落前襟。

“量浅性直,唯是贪杯,诸位见谅!”

太平公主见武攸暨略有失态,先是瞪了其人一眼,再转过头来时,脸上已是换上了一副颇有几分无奈并歉然的笑容,然后才又指着李隆基笑语道:“这小三郎风格初有,确是喜人,足见阿兄教养功底不俗,来年成人,宗家必将再添一美器!”

神都革命之初,因为王美畅的私心干涉,心计用于皇帝诸子所封。但随着王美畅被宰相们斥出朝堂,那一方案自然也被弃用。最终皇长子李成器得封豫王,李隆基则受封为汾王。

听到太平公主如此夸赞,在席众人自然也都是随声附和,然而李隆基闻言后却是眉头一皱,正色道:“我于家中行第恰是此数,不谓大小,只是居中。”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上笑容僵了一僵,视线快速扫了兄长一眼,继而干笑一声,举杯轻啜:“儿辈要强,所乘一口意气,不屈不忍,确是不俗。你姑母闲言,不略简数,自饶一杯,喜我儿郎少壮。”

“小儿夸卖所识,不恭即斥,不值得理会。”

皇帝李旦这才转过头来,摇头叹笑,拍拍儿子肩膀,那落力轻重却瞧不出有什么训斥之意。

听到父亲这么说,李隆基却仍是正色说道:“人唯明识于所处本分,才可以我为本,格物致知,由我及事,由我及人。此所以生来父母便赐以名称,以此为教育之始。我知我是我,却不知人之所目、以我拟谁,所以作此争辩,非为冒犯,只为固我所知。”

这番话说来不无拗口,但李隆基那端庄严肃的神情口吻却隐隐让人觉得、这似乎真是一件需要重视的事情。不待殿中别人发声,窦孝谌已经蹈舞作贺喜之状,不无激动道:“汾王殿下黄口新褪,已有如此识辩之能,臣家幸得天家所赏,无秽尊血名种,诚是可喜!”

李旦听到这话,也是笑了起来,与窦孝谌并作起舞,并亲自解下腰际佩玉为窦孝谌挂于蹀躞。君臣共舞,自是其乐融融,其余在场皇亲见状,便也都纷纷离席入堂为舞。至于太平公主眉眼之间那一丝尴尬,则就乏人理会了。

此夜宴会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皇帝深厌太后当国时宴乐无度、通宵达旦的旧况,在这方面颇有自律。稍作尽兴,便吩咐北衙禁卫将各方宾客们各自送归坊邸。

但太平公主在打发走了定国公武攸暨后,却选择留宿宫中。她虽然是皇家出嫁之女,但因旧年太后关照,于宫中常有闲苑备居。当今皇帝与公主手足情深,入主大内后则更显亲爱,专将大内山斋院划出以供公主出入起居。

皇帝自知公主此夜留宿大内,必然也是有事商谈,于是便又吩咐宫人在别殿稍作张设,等到公主转回,便于此中招待。

“定国公此人,形神俱丧,气量不具。眼见阿妹配此拙人,实在让我心酸。往年或为情势所迫,而今我有余力能关照家人,若着实不能同厦为亲,索性和离!”

及至公主坐定,李旦便开口表示了他对武攸暨的不满,望着公主不乏爱怜道:“虽然民间俗言劝和而不劝离,但终究只是身不关己的闲话。见我家妹子如此委屈,为人兄长,终是不忍。天家子女,哪需久屈?况我妹人物、闺才俱有可夸,配得哪家都是哪家的荣幸!”

太平公主闻言后叹息一声,垂首作拭泪状,只是在这垂首之际,眸底却闪过一丝暗含恼怒的精光,语调则充满了无奈与辛酸:“人间女子,谁以损谤自家夫婿为妇德惠才?我知阿兄爱我,但此事为阿母指授,孽缘已成,我怎么能因自己私情的屈伸而使阿兄背负不孝之名?拙配巧配,总是一生,茫然不觉,我都已经是新妇阿姑,又何必再去不顾体面的拣选情好?”

她见皇帝似乎还有话要说,便蓦地长叹一声,继而说道:“慎之这一次的确是做的有些过分了,若非两京相隔遥远,我都忍不住要斥他几声!”

听太平公主言及于此,皇帝顿时便没了心情再去关心这个妹子的感情生活,脸色忍不住的就拉了下来:“这孽、这小子岂止过分啊!他于西京桩桩言行姿态,几有家国之计?一通邪情宣扬,使西京生民唯王教恭事,不知天下竟仍有皇命!”

太平公主见皇帝言及此节便恼怒的不能自已,已有失言失态,于是便又说道:“事态倒也没有那么严重,宗法章轨、大体仍然系于朝廷、慎之心机的确是稍涉幽隐,但一些自以巧计的小道,仍然不足撼动根本,阿兄实在不必因此警惕深重。”

李旦听到这话,张嘴便欲反驳,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摇头一叹:“这小子西行以来,凡所行为,早已经泯没初心,让人气愤,让人惋惜。”

“我这么说,并不是要为慎之游说补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太平公主见皇帝言有顾虑,便又说道:“天下之大,恩威莫不出于君王,此有识者的共识。西京虽然群情喧嚣,但喧嚣最切者是何等类人?平康坊的娼妓、两市之间的贱贾,此类人众本就教化之内的孽种,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深明大义?即便一时间喧嚣于事,又能决定什么是非?

至于余者躁闹,无非将其失意归于失治的狂狷之徒而已。本就教化所不容,恩威所不恤,又何必因此耿耿于怀,自乱所计?”

听到太平公主这一番话,皇帝不禁眉眼舒展,就连眼神都明亮了几分,抚膝叹笑道:“满朝人士,俱是夸夸虚谈,但讲到言切根本,竟无一个能比得上我家才姝。若早听阿妹这一番妙论开解,我不至于长久几日溃闷于怀!”

太平公主闻言后则摆手叹息,半是抱怨道:“进言为晚,并不是我失于恭勤。权势灼人,亲近不易,如今的我的确不可再如往年那般目无禁止、逾越本分。否则将为小儿辈见笑当面,情何以堪?”

李旦听到这话,神情中顿时露出几分尴尬,含糊解释道:“儿郎要强是天性,稍有寸识便恐为人所轻。争强惹厌,也的确是需要教训一番。”

太平公主闻言后却又摇头叹道:“我再如何小气狭隘,也不至于跟少流计较细碎。只是所见豫王雅正平和,甚有阿兄少时气度。当年我兄妹情谊无暇,阿兄流泪障车,我还怨你勾我哭花了满脸盛妆……”

第0704章 惟德动天,无远弗届

听到太平公主言及旧事几桩,李旦脸上顿时也流露出浓浓的追忆之色。

“当年家中几人,大兄最有仁长姿态,深合内外所允。二兄精明干练,最趁阿耶心意。三兄则巧妙擅营,阿母爱之最深。唯我序在末流,才情也是猥下,父母俱不见重……”

李旦讲到这里,突然自嘲一笑,语调复杂地说道:“长兄不寿,让人深感惋惜,可憾当年我人事未精,不知情义珍贵,未能深感丧亲之痛,只怨父母待我太薄。当年几言于阿耶,两兄府中各自名臣为侍,唯我府内员佐空空,甚不为外人见重,太平你知当时阿耶如何语我?”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摇摇头,她于诸兄妹中年龄最小,幼来便享尽父母呵护关爱,当年家事、国事俱有板荡,但却始终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虽因二兄际遇伤感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又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对于家门兄弟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则就没有太深的体会。

李旦脸上自嘲之色更浓,叹息道:“当年阿耶语我,我于家门中已是末流,本性又不擅于竞斗,远不及两兄各自才性彰显,能够各有担当,名臣侍我,只是荒废了人才。才器甚不可观,这是我的短缺,也是我的福分。一生富贵已经可望长年,实在不必再盼更多……”

讲到这里,李旦神态间已经颇有萧索之意,抚掌长叹道:“咱们阿耶,观人观事,真是搭眼入骨。当年我听这一番话,心里多少还是忿情难免,如今想来则是多有感触。只可惜、只可惜……造化终究不能尽遂人意,人事几番逆转,唐家这份基业、终究还是落在了我这个阿耶眼中的不器之人身上。

所历艰深,催人情伤,如果有的选,我真想抛弃这至尊之位,换来咱们长兄重回人间。家门几人,气性各不相同,唯大兄嗣领这一份家业,才可保家门内和气长存,亲情不失。我虽有这一份心意,但却没有这一份才情啊……”

太平公主于诸兄妹中最是年幼,对于长兄李弘的相关记忆更是变得非常陌生,加之心里还在思忖四兄这番感慨究竟深意何在,因此只是落泪以对,并不急于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