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294章

作者:衣冠正伦

说话间,皇太后看了殿侧扶剑而立的潞王李守礼一眼,神态欣慰。李守礼则微微欠身,望向皇帝的眼神则就有些不近人情,明显还在介怀刚才政事堂之事。

之后各自分席而坐,皇帝入席之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才徐徐开口道:“雍王新功于青海,家门得此壮士,诚是可喜。儿此次入宫来拜,也是为贺阿母教养得人,雍王器量宏大,诚是家国瑰宝。阿母养成如此秀才赠使于我,儿思之亦身怀感激。”

听到皇帝这么说,武则天也笑道:“此种声言,听闻不只一遭。雍王入世以来,事迹多能迎合众望,这一点确是不俗。皇帝但得善用此家国宝器,可以无患所报。”

“在私亲员和睦,在朝君臣分明。有此大器子侄,儿确是欣慰不已。只是雍王此番创功,人事参言诸多,儿一时间难作取舍,所以前来请教阿母。”

略作寒暄后,李旦便将来意道明,讲到这一点,也不作避讳,视线看了一眼仍对他有些薄怨的侄子李守礼,然后继续说道:“政事堂情势躁闹,想必潞王也有回报。儿对此难作曲隐,只能惭愧言之,领事以来无有创建。

为上者,唯患臣员不器、无功可使,文武争进,内外勤勉,才是真正的治世景象。儿身受父母寄托,竟因大臣之功而困扰不已、朝情不定,实在羞愧难当……”

武则天听到这里,望向皇帝的眼神也略有复杂,沉吟半晌后才开口道:“为君为主,诚需广纳才士计策、兼听博采,可免于行差踏错。但在此之前,最根本还是要自己腹怀定计。大至一国,小到一家,都有经营之道。此道此计,不在别者,唯在主君。

顺我命者能更益我计,逆我命者则乱我经营,利害之间的取舍,便是用、黜权衡的尺度。人能或不能、德或不德,且付舆情公论,由人齿慧消磨,不必过分在意。千人则千面,千事则千计,唯笃定于一,才能策用全力。”

听到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李旦起身作拜,不无感动道:“阿母授我驾驭道理,儿真是感动。守此规矩之言,盼能有益人事。”

“那么,对于雍王之功,你是否已存定计?心中有定,兼听愈明。心中无计,则越问越盲。”

武则天接着又发问道。

李旦听到这话,先作张口欲言之状,但视线余光扫到潞王,却又将话语按捺下去。

“潞王且入殿外直守。”

武则天将皇帝这小动作收在眼底,于是便抬手说道。

李守礼虽然有些不情愿,想听一听皇帝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但还是不敢违背祖母的意思,只能叉手告退。

直到潞王退出了殿堂,李旦复归于席中,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抉择,开口沉声道:“群臣声计不论,儿想将雍王召回朝中,入居春宫,储嗣待之。”

皇帝这番话一讲出口,整个殿堂中霎时间一片死寂,那些在侍的宫官宫女们一时间都瞪大了眼,乃至于忘了呼吸。至于武则天,一时间神情也是僵在脸上,明显是因儿子所言而感惊愕。

“眼下唯我母子,这是你真实所想?”

半晌后,武则天才又开口说道,问话的同时,视线也死死盯住了李旦的脸庞。

“儿有此想,并非短时。年初革命之际,已经有此设想。”

李旦讲到这里,先是自嘲一笑,然后便又说道:“眼下母子私话,诸事不必讳言。儿自知才器浅拙,由始至终,都不在阿母胸怀大略之内,唯是时势所逼,不得不暂充时位。垂拱以来,人事妖异,儿与阿母虽然同居禁苑,但情义日远,思之心痛,痛彻心扉……”

眼见到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眼中有泪光闪烁,武则天一时间也不乏惭色,视线游移片刻,有些不敢直对皇帝的眼神,语调也因此显得有些发虚:“你知时势所逼,你母……”

“儿子明白,所以对阿母虽然有怨,但却无恨,哪怕、哪怕……”

李旦言及于此,情绪激动的有些说不下去,抬手覆面、深作呼吸,好一会儿之后才放下手来,语调更显真挚:“即便此前不知,但今番入事,屡遭强臣挟我,更能有感阿母当时诸多的不得已。如今身同此困,儿终究不比阿母风格手段,唯是情怯慎思,不敢阔步勇行。”

“雍王才大桀骜,以阿母之严格,尚且失于控御。儿才不及于中人,实在不能从容使用如此重器。我本无贪权恋势之想,只因人势相逼,身不由己。即见家国有此良选,也实在不愿强阻……”

李旦再次起身,神情中既有几分萧条,又不乏期待,他抬头望着母亲,接着说道:“我有意授位雍王,但此计颇违朝野许多人情。雍王风格严峻,不容异己,家国或因此得益,但群臣亦不免因此恐惧。国本递授,乃家国根本大计,如果没有阿母的支持,儿恐此议骤起便要废于朝堂,或将更伤雍王声势,所以求告阿母……”

李旦一番情真意切的讲述,武则天听到这里,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反应过来。她眼眸微闭,但眼帘开合之间精光流溢,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权在握的圣皇状态。

如是良久之后,武则天突然蓦地一叹,身上凝重感散去,抬手摆了摆,对李旦说道:“皇帝且去,此言只作未闻。”

“阿母,儿是真的……”

李旦听到母亲拒绝他的提议,一时间也是一愣,但很快便又疾声道。

“住口罢!你母老而未痴,不失轻重之计。”

武则天抬手拍案,神情已经有了几分冷峻:“雍王一旦在主春宫,情势不是你能控御。你……”

“阿母竟真的如此绝情?”

李旦这会儿脸色也变得悲怆起来,乃至于有几分扭曲:“民间尚有老母爱幺儿,我究竟是怎样的拙劣孽种,竟如此的不容于阿母?兄妹争爱,我自认性拙不能讨喜,虽有伤心,不敢争议。但雍王……我才是阿母孕生的骨肉!慎之小子心肠何种,阿母今日已经至此,难道还存奢望?”

李旦这会儿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情真意切,反倒有几分竭斯底里的焦躁:“当下所临妖异局面,概阿母一手造成!我本无权骨,更无权欲,今日所求,只是一线生机,阿母还不肯予?

雍王若真有享国大器,我请愿推位让之。为家国计,但得唐业永守,一身荣辱可以忘怀。但我儿女无辜,我不能、不能……你们祖孙亲亲相守,偏我是个情外邪人?是要作定计议,将我逼入绝境?”

第0637章 国器递授,噱谈而已

皇帝突然间的爆发,不独让殿中侍者们噤若寒蝉、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也让武则天脸色变幻不定,眼神越来越复杂。

李旦吼叫一通后,并没有归席坐定,只是站在殿中,怒睁微凸的双眼直直望住殿上的母亲,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悲愤乃至于略显暴戾的气势。

武则天眼望着这个罕有如此失态的儿子,眉头深皱起来,唇角翕动着,好一会儿之后才涩声道:“你只道你母薄你,有没有细审过亲长因何相薄?你只道人势相逼,有没有深想过世道何以不饶?万般皆有因,世人谁无三分失意?”

“情急意切,方可掇皮见真,矫饰无存。你所目为仇寇者,有几人生来便是骄悍?你母一个前朝孽类,几不容于当时,若只投心于幽怨,今已不知埋骨何乡。你所怨望的慎之,怙恃俱无,羸弱垂死,世道待他又有几分公允?”

讲到这里,武则天身躯微微前倾,望着殿中仍是一身躁气的儿子:“扪心自问,世道究竟何处薄你?生人以来,富贵享尽,几有贫苦摧毁?所食所用,可废你举手投足之功?大位本是无缘,却骤降于身。虽垂拱深居,满朝俱是党羽。势力强逐不散,于你竟成负累?

若说往年经历泰半身不由己,那此番宫变、入朝监国,又怨何人?慎之舍命以搏,人势竟不依附,无奈远走西京,直面诸方悍敌,他可有片言诉屈、抱怨人间?四郎,你告诉阿母,人间何种大事大功,能够俯身拾得?你所拥诸种,俱人艳羡、穷追不得,世道还要如何厚你,才能遂你心意?”

李旦本是满心的悲愤,可是听到母亲这一番斥责后,一时间僵在了原地,久久不语,只是身上那股暴躁的气势飞快的消散,身躯也逐渐显得佝偻起来。

“儿子失态了,请阿母恕我无礼。儿本不器之人,不能善用所有,所以归咎余者,以此宽恕自我。但、但我所言春宫赐给慎之,并非纯是矫饰。朝局情势骄横不驯,儿尚且束手无计。膝下诸子,俱幼拙难事,无良器端倪。眼下慎之已经是功大势壮,我尚且不及,诸子若与之竞争,岂有生机可言?”

平静下来之后,李旦再次深拜于地,并泣诉道:“恳请阿母怜我这一点舐犊之情,助我将慎之召回朝中。若慎之真心归朝,儿必助其料理朝中躁乱人势,阿母余威为慑,慎之长才使用,些许躁乱,不足为患。短则三五年内,儿必甘心退隐,侍母教儿,安享富贵长情……天家薄情,人已讥之良久,非是短年。阿母忍见更有惨剧见笑人间?”

“你还是不明白啊,慎之是我家难得麟种,就连你母一时失察、都为之反制,你竟纵之西去、分陕授之。他如今更连破强敌,还能以情势约束?

他是否归朝,已经不是朝中二三自负之人能够决定。如今你母尚有几分情义可恃,但也做不到召之即来。唐家前程,他自有定计,我母子纵使殚精竭虑,能将他归入你我构想之中?”

武则天又叹息一声,接着再说道:“既然你有此诚挚之想,我也不愿见你长困于力不能荷的窘迫之中。既要召慎之归朝,目下朝势需要先作调控。李昭德出用朔方,狄仁杰遣使关西。此二者俱人臣翘楚,若能善用于一,都能大收利益。但秉性器具却截然相反,若将他们并置一处,则只会斗势消磨。朔方务在威镇,关西切于抚恤,二者分付地方,可以各使其能、各得其所。若能做出这样的调控,甚至不需你母寄书,慎之必归朝佐政。”

李旦听到这话又是一阵沉默,嘴角苦笑更加深刻,垂首叹息道:“阿母仍是在为难我,若我能做到这些,又何必再作退让之想,自有底气与慎之一较长短!”

“正是你这样的想法,才是祸国的根源。此二臣虽有强势之态,但也是你能安在大位的羽翼。李昭德行事强悍,此所以虽朝局动荡但仍能政令不废,外州不敢轻慢都畿。狄仁杰腹藏荆棘,但不失国计,能合众望、协调纷争,使朝中情势不至于分崩离析。

有此二相,朝事可以不废,但君威势必难张。但若二者俱无,你更没有控驭大势的良计。元从桀骜,世族矜狂,虽强势君主如你父母,尚且待之如敌、不敢松懈,你能制几分?”

听到李旦这一回答,武则天又不无失望地说道:“你只道腹计暗藏,无有表现,所以人不能知。但今日崔玄暐厉态强言,原因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听到这个问题,李旦稍作沉吟后才回答道:“崔玄暐秉性介然,不失方正,博陵高足,恪守礼法,厌紫夺朱……”

武则天听到这回答,嘴角讥诮之色越发明显起来,指着李旦叹息道:“若有闲员能使,可遣之暗伏崔玄暐邸侧,瞧一瞧有无关陇元从子弟出入其家。”

“阿母的意思是……”

李旦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半是不解,半是不信。

“你这一番退计,多少应该是受了昭德启发。但昭德何以作此退计,你所见仍浅。人间诸类,谁又不是借势待沽。你要为豫王求昏河北人家,用计不可谓不巧,但太急躁了,主客之利已失。”

武则天此刻评价儿子的计略使用,倒是颇有几分老御手看不上新骑士的不屑。控御手法无非几种而已,但各人用来收效不同,所差的便是火候。

她这个儿子不是没有想法,但实施起来却透出一股新手的稚嫩,意图被人观望的太真切,反倒成了别人加以利用的手段。

身为一个君王,最头疼的的不应该是臣下山头林立、纷争不已,若他们真的其乐融融、一团和气,那才是真正应该担心的事情。

李旦明显有些跟不上母亲的思路,明明说的是雍王归朝与否的问题,怎么又扯到了他长子婚配的问题上来?

他也的确有结亲于河北人家的打算,并几次在不同场合有所表达,但此事迟迟没有定论,一则是还没有选定具体的人家,二则也是想看看究竟哪些人家值得他为儿子引为强援。

今天崔玄暐在政事堂的表现,单就李旦的感受,自然不止于他口上说的那么简单。在他看来,起码还有一层缘故是崔玄暐应该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才有此表现。

可现在听他母亲的意思,崔玄暐这么做,更大可能是示好于被雍王严刑摧残的关内勋贵元从们,李旦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不忿的。

关内勋贵元从声势弱小,这是从他父亲就开始的一种趋势,与关内人家关系密切的李旦对此感触尤深。特别是政变过程中豆卢钦望被干掉,使得关陇勋贵更加虚弱,以至于李旦监国以来,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进入朝局中去平衡强臣权势。

此前雍王西进长安,首先便拿那些勋贵元从们下刀立威,也足显示出这些勋贵元从们在大势上的无力。如果说在崔玄暐心目中,搏求这些没落人家的好感还要达于与皇帝结亲的诱惑,李旦是不怎么相信的。

而且那些关内元从即便是对雍王心怀不满与抵触,靠拢在自己身边,无疑也要比与崔玄暐这个在政事堂都乏甚话语权的弱势宰相交好要更加的靠谱。

老实说,李旦之所以觉得将雍王召回朝中是他破局的一个机会,一个相当重要的凭借就是雍王与关陇勋贵关系恶劣。

关陇勋贵虽然声势弱小,但在禁军体系中仍然根基深厚。神都政变中,雍王虽然占了先发制人的便利,但却只敢裹足于北衙,并最终任由宰相们将自己迎接出大内,这也显示出雍王对南衙的无能为力。

此前政事堂会议的时候,李旦本以为一些跟关陇勋贵关系密切的朝臣应该会对雍王功绩有所薄议,不愿见到雍王更加势大。

但是直到会议结束,他都没有听到类似的声音。心中也正存狐疑,现在却从他母亲这里得知,崔玄暐那番言辞激烈的表达,正是代表关陇勋贵发声。这让他一时间实在不能理解,这当中的曲折代表着什么。

武则天见自己已经讲到这一步,儿子仍然不能领会局势的凶险,不免暗叹一声。

老实说就连她女儿太平公主对此都领会深刻,此前率领一干外命妇入上阳宫来贺喜,可当潞王负气而归、浅述政事堂议声的时候,太平公主很快便告辞出宫,想是去联络一些关陇人家探问消息。

雍王于陇右建功,想也可知关陇人家所受影响最大,反应必然也会更加激烈,可现在政事堂中态度表达最激烈的反而是崔玄暐这个利害干系并不太大的河北人。若再联系李昭德的请辞举动,可以想见关陇人家必然没有闲坐。

武则天心里已经可以勾勒出一个逻辑大概,李昭德虽然出身关陇,但因为与雍王互动密切而被关陇人家目作异己。他这样的强臣,如果没有足够的支持,必然会跌得很惨。

雍王建功于边,长安幕府声势更壮,与朝廷的关系必然也更加恶劣。李昭德作为宰相,是必须要与雍王幕府稍作割离,否则身位便不够端正。

一旦与雍王疏远,又被关陇人家所抛弃,李昭德处境必然危困。他的请辞其实也是在向皇帝暗示,他其实已经成为只能仰仗君王信任的孤臣。

崔玄暐如此激烈表达,背后肯定是有一部分关陇人家的推波助澜。这么做虽然得罪雍王,但既能投皇帝所好,又能获得关陇人家的友谊,极大可能会取代李昭德、成为朝廷与雍王对抗的强臣。

一部分关陇人家可以借用崔玄暐逐走李昭德,然后崔玄暐正面雍王,想也势不能久,如此又能清除掉一部分因神都革命而得势的河北人。

皇帝对此茫然无知,在一部分关陇人看来,当今这个皇帝已经不是他们的利益代表,他们所属意者另有其人。

这些关陇时流本身在时局中势力已经不大,可如果皇帝想利用他们去制衡雍王,则局面又有不同,那无疑是在饮鸩止渴。

武则天可以想象,如果真的将雍王召回朝中,最恶劣的情况可能就是她的儿孙在后续一轮血腥政斗中被一网打尽,包括她所寄予厚望的孙子雍王!

所以她所提出的设想是,由李昭德出镇朔方执掌北方军伍,狄仁杰入关中把控关内秩序,雍王本有陇右军心基础,北衙也大有勇力可恃,如果皇帝李旦真心配合的话,大唐权柄才有可能相对平和的过渡到雍王身上,否则只能会是一场新的乱斗。

人心之诡谲,就在于哪怕看得到危害,但未必能有效避免。更何况,皇帝甚至都没有看到真正的危害所在,国器递授,噱谈而已。

第0638章 关山阻远,凭书寄意

由于皇太后并不支持自己的提议,皇帝只能悻悻而归,继续与朝臣纠缠暗斗,商讨陇西战功犒奖问题。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皇帝的焦灼以及朝堂上的纷争,并没有影响到雍王家人的好心情。

在服侍皇太后入寝之后,上官婉儿匆匆返回自己的居室,刚待取出白天里宦官杨绪送来的信件,心中微微一动,决定还是先沐浴更衣。

上阳宫里香汤常备,洗浴完毕后,上官婉儿换上了一袭素色的衫裙,凹凸有致的身躯笼罩在薄纱之下,临窗独坐,腰线玲珑、臀线丰满,散开的秀发结拢于脑后,新浴的脸庞水汽未散,显得越发嫩白娇艳。

当其葱白指尖触在了信封上时,俏脸上霞晕自生,就连呼吸都隐隐显得急促起来。

麻纸折成的信封平平无奇,唯信封上所书“上官应制亲启”,熟悉的端庄楷体,短短几个字仿佛一枚枚卵石丢入了心湖中,再得那愁结不散的情丝化作疾风推波助澜,使得心情再也不复平静,就连酥胸都因此而起伏不已。

她小心翼翼的用银刀挑开漆封,信封里抖落出一片折叠整齐的帛书。帛布乃五彩的细羽织成,缤纷可爱,让人爱不释手。

“情之所系,心之所往,关山阻远,凭书寄意。”

看到开头一行小字,上官婉儿美眸间已是水汽氤氲,嘴角却是一抿,颇有幽怨的低斥道:“偏是薄情人,爱作有情语。”

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她视线却须臾不离帛书。

“陇边风物,殊异天中,西行以来,所观诸类本平生所未睹,然所览所感,竟与遐思依稀成趣。陇山山势跌宕,溪谷存幽,征行不易,使人疲惫,踏高揽胜,则美不胜收。譬如旧年苦情追逐,倏忽前后,左右不定,一旦芳心执获,榻私相待,玉体横陈,亦有峰谷趣致。

此喻虽未臻极、形骸强比,然以此为乐,江山作我私物,秀山黛彩、峰岭沟壑,俱长情待我。榻私所爱,岂容余者染指!所以控弦陈戈,杀之诫之……”

上官婉儿看到这里,俏脸上霞色更是层层晕开,遥想陇边金戈铁马的壮阔,仿佛竟成了榻私帷幄之内的奇致调情,衫裙下的娇躯竟也变得滚烫起来。

帛书的末尾,是一篇新辞,上官婉儿低诵之后,更是爱不释手。她两手相握,将这帛书紧紧贴在了胸口处,秀眸紧闭起来,睫毛上则挂起了晶莹的泪光。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何如当初莫相识……心之所付,未以为苦,若无这种心肝摧断的折磨,漫长余年,何处消遣?”

她再次展开那于心口处捂得发烫的帛书,逐字细品,灯花微炸,情思悠远。

此时此夜,相思入骨者非只一人,王妃郑文茵的寝居中,同样灯火摇曳,佳人未眠。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既知情事纠缠之苦,更感以身许国之艰。天下奉此一家,忍以私情裹足,长作栅内豚犬?生死不能相代,唯祸福与共、甘苦并尝。唐家藩篱,我自当之,庭私诸事,则仰王妃。吾妻馨若兰芷,芳怀若谷,性谨能事,家事井井有条,使我从容于外……”

王妃同样手捧帛书,逐字细读,口中则喃喃低语:“妇流所患,唯是所托非人、夫郎不器。殿下有此胸怀风骨,人间群芳羡我,无论如何,不让殿下有家事之扰,后顾之忧!”

“出入孤影,耳鬓无亲,眉笔难着,凭诗寄意,琴鼓歌咏,略作遣怀。长相思,在长安……”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但能夜夜相见,又怕什么魂飞关山之苦?殿下言情,摹之入骨,三生有幸,得夫如此!”

郑文茵手捧帛书,细吟良久,惊觉夜深,恐此夜无梦、难访佳偶,这才忙不迭登榻作眠,但临睡前还是吩咐道:“明日请幼娘至此,我要借公主殿下戏坊礼请都畿诸家命妇,号召她们捐衣施物,供故衣社馈养苦人。特别近日龙门凿窟几家宗亲,一定要让她们到场!她们能大难不死,富贵再享,可不是佛陀保佑,是殿下给她们奋争来的转机!”

王妃爱极了雍王殿下随书所附的这首新作《长相思》,第二天一早便打算吩咐云韶府因诗协律,按习排演,乃至于用在与诸家命妇聚会的宴席上。

毕竟她年岁也不算大,虽然不失稳重,但也难免少女怀春的炫耀之心。

可第二天一早,在了解到唐孺人未得此类馈赠时,王妃还是忍耐下来,没有将之示众,担心唐孺人因此伤心。

同时王妃也不无好奇,讲到殿下的宠爱,无疑唐孺人所得最厚,怎么这一次殿下反而有所忽略。

很快,在入拜皇太后请安之后,王妃便明白了原因。

“雍王戍外劳远,起居却少近人料理。青海大破蕃奴,处境短得从容,也该稍解亲员离远的别情。这是你家私情内事,王妃自己安排。”

望着雍王家眷们,武则天微笑说道。

王妃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了然,内心虽有不舍,但还是说道:“唐孺人久侍殿下,最知殿下心好,可以直赴长安,代妾侍劳,慰解殿下在事的辛苦。”

“我、妾能去长安?”

唐灵舒听到这话,先是稍有错愕,片刻后已经是惊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