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253章

作者:衣冠正伦

昭国坊有弘农杨氏永寿县公园业,校尉周利民乃杨氏婿子,率众支援,但永寿公助粮两百斛。当时坊内已经断粮,卑职不敢私开官仓取用……官库遭劫前,大业坊突然告破,卑职率众驰援,再回来时,通济坊已破……”

“小民大业坊坊正,当时坊内有坊吏、街徒两百余,并坊民助守共六百余众,分守四边坊门。坊破时,小民正在东坊门,西坊门告急小民未救,只是因为当时东坊街也有乱……是、是小民胆怯,先率众退守自家……

没有杀人、没有!小民有罪,是、是黎阳公使人传信,只要小民任乱民入坊,就补偿小民家财所失,并赠帛百匹,招一子入府任事……小民有罪,真的没有杀人,那些财货,真是黎阳公家人赠送……”

经过审查多人,案情抽丝剥茧的拼凑清晰。特别在场听证的本就有大业坊坊民,当听到坊正贪求财货而主动开门迎盗,那些受害深重的坊民们一时间更是气愤有加,甚至有数人直接冲破衙役封锁,冲入衙堂便要打杀坊正。

“狗贼、狗贼!知不知你贪那百匹帛,乱民冲入我家,老夫惊死,阿妹清白不存!”

一名壮汉一边殴打着坊正,一边涕泪满面的悲哭怒吼。余者众人也都是群情愤慨,振臂呼喊道:“打死他、打死他!还有那贼户黎阳公家,官府不敢杀,乡义敢杀!”

“再招两百甲卒入衙,一定要控制住群情!”

好不容易命令衙役们将冲上来的民众们驱退,王美畅又召来县尉苏约吩咐道,同时擦了一把额头冷汗,西京民情彪悍,他今天算是领教到了。

“诸位乡亲深恨乡贼,本衙亦有所感。所以要公审贼子,就是为了将这些乡恶罪迹宣扬于众,以彰显朝廷威令不容触犯!乡情义愤,亦是刑令所覆。罪情大白后,自有国法惩之!”

王美畅再次返回衙堂,先将义愤填膺的听证诸众情绪稍作安抚,然后才继续审问案件。

西京这十几家,盗窃官库乃是证据确凿,铁证如山。但之所以还要重新审理一番,一则是将如今京内土、客矛盾尖锐的舆情稍作缓解,二则就是为了将这些人家的罪事与西京这一场动乱稍作牵连。

这一番公审的过程,不独将这些人家从蓄谋到实施的整个过程勾勒完整,同时也的确引申出来一些新的罪实。

比如当日朱雀大街上所发生的哄抢,的确是有人暗中将城西的乱民们向城东去引,如此才造成城东几坊接连告急乃至于被攻破。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些人家面对雍王的索取,连自家家财都舍不得而要动念打劫官库。在城中制造混乱的时候,更不会用自家家财吸引乱民,所以靠近朱雀大街的几坊便成了牺牲品。

“狗贼该杀!活剐了他们!”

随着案情逐渐纰漏,整个长安城也彻底沸腾了。原本那些民众们还以为西京这场闹乱仅仅只是客民凶横不法,却没想到城中居然还潜藏着这么多的硕鼠门户!

等到气氛营造到一定程度,雍王幕府也并没有再继续拖延,直接做出了判决:凡涉事诸家,中男以上统统处斩!余者老幼妇女,没为官奴。朱雀大街参与哄抢并当街被擒之众,成丁者俱斩,余者流放朔方。

判决勾定之后,接下来两天的时间里,长安西市砍头从早到晚,足足砍了两天有余,被杀者几近千人,一时间血漫法场,场面血腥至极。

但就算如此,长安群情仍未彻底平复。被杀那十几家是有确凿罪证而施以极刑,但那些没有参与抢劫官库的人家就无罪吗?

明明长安城还有着不弱的守卫力量,结果那些权贵人家仗着自家权势,将本来应该守卫全城的兵丁瓜分用作私家护院,他们难道就无罪吗?

既然刑令难惩,那就乡情来惩!一时间大量余怒未消的长安民众们冲入诸权贵坊居,或是围堵喝骂,或是绕府打砸,以发泄他们的不满。

与此同时,雍王幕府再次颁布一条定乱政令:凡长安在籍之民,往后一年庸调免除,课钱减半。诸营客民,以庸代赈,以役代租,三年租满,方可划土入籍。

虽然宣抚使窦怀让至今下落不明,但砍了西京足足十几家勋贵族人,也总要给朝廷一个阶段性的回复。所以在监斩完毕后,王美畅便携着雍王奏表与幕府选辟名单返回神都述事。

第0546章 参军气壮,宰相自辱

新年正月,王美畅一行刚刚过了潼关抵达陕州,便遇上了朝廷来迎接他们的使者。

这一行使者人数不少,而且规格极高,单单政事堂宰相便有两人之多,分别是尚书左丞韦巨源与散骑常侍薛稷。除了这两位宰相之外,另有南省郎官、寺监通贵数名。

初见这一阵仗,王美畅是颇有几分受宠若惊,没想到神都这里对于他的归朝反应这么热烈。不过很快他便也意识到,这样一幅迎接阵仗跟他关系实在不大,主要还是他背后的雍王殿下以及西京局势安危牵动人心。

韦巨源等人也并没有掩饰来意,彼此碰面稍作寒暄后,话题便转到了西京方面:“雍王殿下统率大军西进入关已非短时,府君今次归都,想必是有捷讯传达?”

王美畅闻言后也是矜持一笑,然后便说道:“我等幕府员佐、将官,恭承王教,如今西京民乱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今次归都述事,也是希望能够安慰神都士民群情,让皇嗣殿下并省内诸相公不必再以关内事务忧怀。”

“不尽然吧,虽然潼关隔断,但两京之间消息不绝,王师西进事迹种种,神都诸众也有所闻。时流论者不乏风言,雍王此行怯战媚民,对闹乱贼众包庇、纵容,但却刻薄威逼西京诸勋爵人家……”

王美畅话音刚落,迎接人群中便有一人冷哼说道,神情、语气俱有几分不善。

听到这话,王美畅脸色也是顿时一沉,循声望去,认出发言者乃是礼部主客郎中、弘农人杨齐庄,当即便抬手指着对方,皱眉冷声道:“杨郎中身在南省要司,我竟不知主客兼领风闻之事!若民间杂说足采足证,又何必再劳使员东西奔走?事外之人,好以猎奇荒诞博取关注,如此乖张言语,怎么竟出于省中郎官之口?”

杨齐庄被指着鼻子斥责,一时间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瞪眼冷笑道:“事中未必尽职,风闻未必为虚。几家疾苦,嚎哭满途,又怎么是厉态扬声能够完全掩饰!雍王可夸者,权术、辞藻而已,政治、谋攻本非所长,府君为其员佐,难道是恐于连带之责便要遮眼包庇?公论置于何地?舆情置于何地?”

“来来,那么你来告诉我,西京事务该要如何处理?今日既然道途野地相逢,那也就不叙势位,既然杨君你以风言为凭,那我倒想听一听,你胸怀何等妙计,竟敢如此非议我幕府几万之众月余辛苦?”

王美畅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是愤怒不已,此前他还在西京亲自办案、监斩近千之众,胸膛里血性杀气不乏。

眼见众人围上来想要开口劝告,王美畅将手一摆,沉声道:“诸位不必多言,此我与此獠纠纷!西京获罪者,自有取死之事。贼子以为我不知为何作此邪声?你丈人家走脱男丁一员,眼下是不是藏在神都你家邸中?今次我奉教归都,就是为的除恶务尽,若让我在你家中搜到逃犯,一定会明奏朝廷,夺了你一身袍带!”

“王贼尔敢?窦宣抚至今生死不知,西京巨万乱民不曾严惩,你等从事雍王,非但不劝善献计,反而为了尽快归朝,上下同污,兴作血案!真以为潼关一锁,朝廷便无力制衡!”

杨齐庄听到这话,也变得羞恼至极,他转望左右冷声道:“你们诸位也看见王美畅是如何骄志张狂,还会不会妄想能说动其人,入朝陈说公道?他们这些西京使臣为了早日归都,不惜扭曲事实、粉饰逆乱,言行凶狠,让人心惊啊!韦相公,你难道不……”

“住口!”

韦巨源本来一直旁观,听到杨齐庄呼唤自己,也实在不好再保持沉默,指着身边人众吩咐道:“将杨某人拉下去!王府君奉雍王殿下教令归都禀陈,我等所以先行一步,是彼此交往深厚,怎么能恃此私情,便在乡野路途中闹论大事!”

听到韦巨源这么说,人群中再次冲出几人,准备上前将情绪激动的杨齐庄拉走。

然而这时候,王美畅却冷笑一声,举手制止道:“且慢,雍王殿下斧钺典军,奉命定乱,岂贼子邪言能作污蔑!我在西京受命推案,所见案情触目惊心,人心藏恶令人发指。

杨齐庄恃此官身,妖言惑众,其家尚与西京犯事人家有确凿亲谊,我怀疑他亦涉此中。既然已经漏出痕迹,岂能再作放纵!来人,拿下杨齐庄,入都送入大理寺,严查罪隐!”

王美畅身后一众从者本就不乏贲士,听到杨齐庄对此番定乱的蔑言,心中已经各怀气愤,听到王美畅的话,顿时便不由分说的冲上前去便将杨齐庄扭押出来。

神都出迎诸众眼见这一幕,不免纷纷色变。在他们印象中,王美畅可不是这么强硬的性格,怎么走了一趟西京,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

“王府君请息怒,杨主客跟随远行百数里出迎府君,也是故情深念,绝非有意冒犯。主客久事神都,乡事所知不多,只是惊闻亲故犯法,一时失于把持。若说与西京贼情有涉,则实在是……”

韦巨源虽然也惊诧于王美畅所表现出来的强势,但作为此行头面人物,总不能旁观杨齐庄真的被王美畅抓捕送入大理寺,因此便开口劝说道。

“无知就能妄言?”

王美畅将眼一瞪,然后转身对韦巨源抱拳说道:“韦相公誉满朝野,若能入府得于赐教,我自当谨守下席、奉酒谢食。可杨某所言,已经远出私情之外,实在不能循情纵之。还有同行诸位,王某多谢你们出迎情浓,但此身并非闲在,言行不敢失守。待入神都参朝述事之后,一定逐次登门道歉致意。”

听到王美畅这么说,在场众人脸色无不变得难看起来,特别是发声求情的韦巨源见王美畅连自己的面子都不给,脸色顿时阴沉入水,并凝声道:“看来,我等冒昧出迎,反倒是骚扰了王府君公事。也罢,来年相见绝非短时,今日诸种不论,且待后时。”

说完后,韦巨源便直接登上了道左车驾,摆手示意家人转行,无顾众人径直离去。

其他众人眼见这一幕,有的还在犹豫,有的则也索性或登车、或上马,跟随韦巨源而去,离开的时候,望向王美畅的眼神都有几分冷意。

王美畅眼见自己似乎犯了众怒,一时间也有几分迟疑后悔,下意识追着韦巨源车驾行出几步,但很快脑海里又泛起长安西市人头滚滚的行刑场面,胆气复壮,停下脚步回望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薛稷,微笑道:“韦相公已经先行一步,薛散骑难道不行?”

薛稷听到这语气颇有几分不善,忍不住叹息一声,上前低声道:“我此番出迎,乃是奉皇嗣殿下所命,与韦相公本就道途偶遇。唉,王府君你、你这又是何必?同殿为臣,又怎么能完全杜绝私意……”

王美畅闻言后脸色先是稍有缓和,片刻后则又冷哼道:“同殿为臣?哈,我现在仍是雍王殿下幕府参军,并无立朝的虚荣。但求专注于事,不负皇恩,余者不必广纳怀内!能与同行者,我自以礼相待。道义不同者,不如早早分道扬镳!”

韦巨源等人离开后,在场仍然还留下一些人,王美畅对他们说道:“韦某等此番出迎,状似殷勤,但察其内心,不过是要诱我行邪、抛却公正。但西京情势如何,表奏详陈,又怎么能巧言翻转?他们有此念想,也真是小觑了我!”

留在这里的众人听到王美畅这么说,一时间也实在不好说什么,只能将队伍稍作合并,然后一起结伴向神都城方向而去。

王美畅返回自己的车驾中,想起韦巨源等人愤懑而走的画面,很快脸上便露出爽快的笑容。

这些人结伴出迎,心里在想什么,他当然清楚。无非是想凭着他们的权位、人势,希望能够在他入都之前进行一番震慑游说,让他入朝后说一些对雍王不利的言语。

可笑这些人还以为自己仍是旧时那个不知人间凶险的懵懂之人,早前他在朝中遭厄,若非雍王出手搭救,现在早不知被流放何地、兴许已经倒毙远乡路途中。

说到底,这些朝士们仍是小觑自己,认为自己还能被权势折服。但王美畅此番西行,也是经历过一番血的考验,别说西京那些人家遭戮本就是他亲自施行,就算没有这层关系,在见识过雍王在西京如何使用权威后,王美畅心中也大有感触启发。

想要真正获得人的敬重,位置高低还在其次,关键还是要看事迹。雍王年方弱冠,党徒不多,但仍能让内外惊恐,就在于事迹慑人。

至于说因此得罪了韦巨源等一批关陇朝士,若是早前,王美畅或还要为此忧怀,可是现在,他的目的已经更为明确,甚至想通了该要如何一步步接近目标、实现自己的抱负,自然不会再像此前那样,因为一些关系不大的人事便忧怅不已。

说到底,杀不死我的,只会使我更强大!

早前的他,因为宰相一言便身陷囹圄、朝不保夕。可现在,他的官职更低,甚至朝中都没有容身之地,可就算当众触犯宰相,宰相对他也无计可施,只能留下几句威胁的话语。

可是,我已非我,不再是早年迫于圣皇淫威便不得不献女求活的软弱之人,谁再以旧态待我,只会是自取其辱!

“神都,我又回来了!”

望着远处地平线上凸显出的神都城轮廓,王美畅喃喃自语,视线深邃。

第0547章 受命于母,人间未有

神都皇城西朝堂中,王美畅独立于班列之外,慷慨陈词,所述自然是此番长安定乱事迹种种。其中最主要的,便是西京十几家勋贵洗劫官库的罪事。

此日并非大朝,朝堂上参议诸众,除了政事堂一干宰相们,便是南省各部以及寺监官员,当然还少不了诸宪台御史们。

听到王美畅的讲述,殿中众人神情各不相同。

其实相关的情况,神都这里也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毕竟正如杨齐庄所言,两京之间道路通畅,往来频繁,就算雍王控制住了潼关,顶多大队人马的调度略存阻滞,但消息的传递所受到的影响并不大。

而且在西京动乱前后,也有众多关陇人家的族人们向神都而来,因此关中发生什么事情,神都这里基本上都能随时跟进了解,即便是有滞后性,也不过几天的时间。

正因如此,韦巨源等人才早早便出城迎接王美畅,希望能够诱惑兼逼迫王美畅在正式禀陈的时候,立场能够稍作偏转。可是王美畅的强硬出乎他们预料,双方不欢而散。

但就算了解得再多,终究不是正轨途径得来的消息,讯息的准确性与翔实性都不足,让人一知半解、既惊且疑。

所以当王美畅正式入朝陈奏始末时,众朝臣们心情也颇不平静。各自感受且不多说,许多人在听着王美畅的讲述时,视线忍不住在宰相韦巨源以及观国公杨嘉本身上来回转移。

两人虽然都是出身关陇巨族,但还是有一些不同的。相对于勋贵色彩,韦巨源所出身的京兆韦氏更多的还是一种世家风范,与关陇勋贵群体并没有那种休戚相关的深刻利益往来。

勋贵主要还是武功传家,而京兆韦氏本身则是经术名门,讲到政治上的声誉与社会名望,并不逊于山东名门。而且因为祖籍关陇,不乏皇亲国戚,根基要远比单纯的山东名门与关陇勋贵都要深厚得多。

所以严格来说,韦巨源还不是关陇勋贵们在朝中的最大代言人,起码是不如死掉的豆卢钦望与关陇勋贵们的关系密切。

至于关陇勋贵的真正利益代表,还是观国公杨嘉本,乃旧隋观王杨雄之后,这才是根正苗红的关陇勋贵。

此时殿中群臣频频打量二者,心中也是不乏疑窦。

雍王在长安所作所为、木已成舟,现在的重点是,朝廷该要如何评价、如何回应雍王这番行为。

究竟是峻法刑众、刻薄名族,还是善用恩威、大功于国,这无疑是一个相当深刻的问题,不仅仅只是眼下的重点,而且还能决定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朝情走向。

毫无疑问,观国公杨嘉本与犯法伏诛的关陇那些勋贵人家要更加密切,甚至其中被斩杀的还有杨嘉本的族亲。可为什么此前出面的是韦巨源而非杨嘉本?

韦巨源虽然出身关陇,但颇有世族矜傲,不怎么看得起那些武勋传家的勋贵们,平日里也少有往来。担任宰相以来,也乏甚亮眼的表现,可是这一次居然不惜羽毛、主动出面为长安的关陇勋贵发声,这实在让人忍不住深思。

至于观国公杨嘉本不出面,倒也很简单,无非虚名不小、其实难当。虽然担任南衙首席大将,可这段时间所体现出来的能力,完全不匹配其官职。

像是此前召入神都的两万代北道军士,本来是极为难得一个壮大权力的机会,结果直接被政事堂收走,由政事堂分配补入两衙。杨嘉本在这当中,完全没有体现出竞争力,以至于被人戏称闺中大将,深居不出。

韦巨源这一次出面,虽然在王美畅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但也总算体现出不再安于现状的趋势。再联想杨嘉本的不作为,很有可能韦巨源是打算接替杨嘉本,为关陇勋贵代言。

一念及此,众人视线又转向了宰相李昭德。李昭德乃是如今朝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宰相,现在韦巨源流露出不安现状、想要伸伸手脚的意思,这会不会影响到李昭德针对西京事务的态度?

随着王美畅陈奏完毕,不待群臣发声,李昭德便先越众而出,开口说道:“神都革命,百事待兴。西京陡生闹乱,祖庭不稳,海内震荡,人不能安。

雍王殿下临危受命,应对机敏,不失抚恤之仁,彰显刑令之威。若西京事情果如王参军所奏,此诚应诉宗庙之事功,臣请三司复核参定,案事无疑后制告天下,并盛犒王师此功!”

眼见李昭德站起身来,王美畅心里是有些发慌的。须知此前不久,正当他沉浸在人生高光时刻时,就是被李昭德一腿蹬出了朝堂,至今思来犹有余悸,心里对李昭德也是忌惮有加。

其实他们在长安审理此案的时候,也是有司法漏洞的。雍王节钺之权虽大,有生杀任免之权,但这一次所处斩不乏品爵在身,按照规令,应该是先明奏朝廷、夺其爵号,然后才能施以刑罚。

可是现在听李昭德所言,则是避重就轻,直接绕开了这个敏感话题,只是专注于案事的审问过程。

王美畅闻言后心中也是一喜,更加由衷感受到跟随于强势之人身后做事是多么爽快。像他早前组织的那个小圈子,一个个软了吧唧,说话比谁都狂,于事只能从心。

可是现在,他跟随在雍王身后,在长安城杀得过瘾,回到神都后能倨见宰相,现在就连出名强势的李昭德都对雍王关照有加,真的让他有种在权势之中自由蹈舞的爽快感。

等到李昭德发言完毕,王美畅也连忙再次出班说道:“臣此次归都,雍王殿下也有教令细嘱,着臣将一应人物卷宗入送南省,必要时也可身在刑堂接受审察。此案认证物证俱在,不惧翻查!”

说话间,他又递给李昭德一个自觉能够表达出他善意的眼神。

李昭德只是眼角瞥了一瞥,微微点头,然后又望向殿上的皇嗣,等待皇嗣做出回应。

李旦如今到不需要特地避开御床而专设一席,直接居上而坐,听完王美畅的陈述与李昭德的态度表达后,他先是低头沉吟片刻,然后长叹一声:“我承命荒唐,失德寡恩,竟让几家元从勋贵都相悖失恭,犯此重恶,实在愧与诸卿议论此事。政事堂就此专议,尽快拿出一个章程出来,给宗庙先祖、给天下士众一个交代!”

“政令缺失,教化亏败,此臣等之罪,皇嗣殿下实在无需自责!”

皇嗣话音刚落,宰相狄仁杰也出班作拜,并开口说道。

此言一出,诸宰相也都不能安坐在席,纷纷起身叩拜请罪,并宽慰皇嗣。

但皇嗣还是一脸伤悲,不能释怀。这次朝议本就是一次临时的集会,主要便是听取王美畅奏事。现在皇嗣已经无心议事,索性便直接罢朝,交由政事堂就此商讨。

本来王美畅也该前往政事堂继续奏告细节,以供宰相们深入讨论。不过退朝之后,他便被皇嗣召入了大内。

“丈人此行辛苦了,西京局势能作初定,也了却了我与朝堂诸公一桩心忧。”

大内闲苑中,李旦以家礼接待了王美畅,彼此入席之后,便又对王美畅说道,语气虽然和缓,但眉宇之间还是有几分忧色:“我知西京闹乱事关重大,需要从速治定。但此番追问罪事,还是有些杀戮过甚。或许我过于仁弱,但掌国伊始,便屠杀元从,终究还是难免愧情啊!”

虽然皇嗣言语中并无责怪,但王美畅也能听出皇嗣是有些不满他们在西京杀戮名族,他心里不免有些慌,默然片刻后才说道:“此番严刑,实在是迫不得已。西京名族勾结乱民,兴闹旧宅,若不严惩,朝廷威令暗弱,恐怕更难控制那些骄悍之辈!”

“唉,我并非责怪西京滥施刑威。但丈人你,终究是体面名臣,雍王付你如此小用,还是有些欠妥。”

李旦叹息一声后又说道,他并不希望自家丈人担上一个嗜杀刑卒之名,因此又说道:“娘子体弱多病,家人更该修持阴德,况丈人河东名流,天家荣戚,实在是不该深沐血腥!”

“臣多谢殿下体恤厚爱,但臣此番推案,并非雍王强使,而是主动请求!”

王美畅闻言后便正色道:“殿下仁义渊博,但治国治民,不可独仰此道!西京闹乱,臣亲眼所见,勋贵诸家罪恶累累,若非他们恃旧骄狂,西京未必至于此祸。臣一想到这些贼户们盗窃俸禄不止,还要兴乱寇掠,不治之名却要由皇嗣殿下领受,便恨不能杀尽这些贼户,彰显朝廷威令!”

“唉,该要怎么说呢?其实如今神都朝情,远不像表面这样平静。元月改号唐隆,但迟迟未进一步,人情杂乱,纷争无穷啊!”

李旦一脸愁容,看着仍未领会他意思的王美畅继续说道:“我并不渴求大位,但使社稷安稳、家人安康,便再无所求。但朝廷之内围绕于此竟日争论,我每每在朝闻此,都有如坐针毡之感,汗流浃背,不能自安。”

“殿下此想谬矣!神器所归,天下共识,当居不居,反受其害!旧年诸多辛苦,身受心感,如今终于迎来革命,诸事归好,岂容再有懒志之想!”

王美畅听到这里,已经长身而起,正色说道:“臣虽不器,但夙夜都以皇业前程为毕生大计,只愿能为殿下分忧少许,便虽死无恨!”

“可惜世上,能如丈人此般忠诚者终究是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