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101章

作者:衣冠正伦

同时他心里也有些不理解,他虽然也缺钱,但主要还是为了搞颠覆武周的大事业而筹集人力、物用。至于武攸宜,吃相这么难看又是为的什么?搜刮这么多财货,他花得了吗?

听了好半天,他也没听到有哪些值得借鉴的手段。虽然武攸宜敛财手法可谓是五花八门,但主要还是集中在权势在享的巧取豪夺,吃相难看不说,就算李潼想效法,也没有身为西京留守的权柄。

一番闲谈下来,途行已经过半。西京城池在外看去虽然宏大,但一路行来,李潼用心打量下来,却感觉内里有些破败。

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上行人不多,当然这也是因为寻常小民不准私上天街,李潼也不清楚是新近规定还是自来如此,他们一行人行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心里竟有几分孤独感油然而生。

因为乏于维护,大街上沙尘飞扬,道路两侧的槐树都被灰尘压得不见本来树色。道路旁的沟渠也多淤积,许多污水漫上街道,使得整条大街都弥漫着一股土腥、腐臭味道。

还有一点比较刺眼那就是大街两侧多有闲坊,空荡荡的没有居户,有的坊墙都已经坍塌,从街道上就能看见里面杂草丛生,望着让人心底有些发毛。

再雄阔的城池,如果人烟不足,破败难免。虽然城外近郊庄园地价仍然高企不下,但城内却是难掩荒凉。

“城中夜禁森严,街鼓闭坊之后,骑卒策马游街,犯夜者直杀不饶,坊中闲聚若是过于喧哗,也会被街徒冲入喝止……”

无需李潼发问,已经有人在解释当中的缘由:“所以就连城中居户,往往也都受不了峻法约束,迁居郊野。”

李潼听到这话更觉无语,武家子贪婪、低能是一方面,讲到凶恶阴狠同样不落人后。大好一个长安城被治理成这个样子,也不是一般的昏聩能做成的。

众人一路前行,一直经过几道坊街,坊间才有了生气。眼见这一群人招摇行过,不乏人凑在街道两侧向外张望。

待到离开朱雀大街行入东横坊街,市井气则更加浓厚,毕竟长安城底蕴仍在,就算有破坏也主要集中在朱雀大街两侧,更内里的坊曲之间,各种生活秩序还没有遭到严重破坏。

早在离开神都西行之前,李潼一家便在长安城中获赏宅邸,位于靠近西内皇城的崇仁坊,虽然还未正式入住,但也有家人进行打理。所以入城之后,倒也不愁没有居处。

深入市井之内,各种人语声变得嘈杂起来,众人情绪也渐渐有所恢复,或策马狂行,或指点嬉戏。道途中不乏闲游者,见到他们这一群人货奔行追逐,或举手招呼。

这些人见到李潼胯下神骏异常的梨花落,不免惊叹连连,更有人直接上前呼喊道:“郎君所乘美驹可有典出之意?在下常于西市行走,为两京高第收买珍异,若肯赏几分脸面停语几句,必不让郎君失望!”

且不说同行其他人听到这话后的哄笑声,李潼闻言后倒有几分好奇,招手示意仗身们放行,待那人到近前来笑语问道:“既然常作珍异买断,我倒想听听足下肯为我这匹梨花落出价多少?”

那人到近前来,并不理会旁人斥骂取笑,绕着李潼坐骑转了几个圈,然后才抬臂插手笑语道:“小民斗胆,冒犯贵人,实在该死。名马自配英流,岂是俗流能享。此马龙跃姿态,美观已是难得,从驭贵人,更加马仗人势,已经不是作价多寡的问题!”

说话间,他又向周遭众人环施一礼,并俯首道:“还请诸位郎君饶过冯五,贵人气概醒目,仆虽不知来路,但既然能与诸位同游,可知贵不可言。有心攀交,只恐不能近,才作诞语狂态。一点拙计,还请诸位贵人见谅!”

且不说其他人反应如何,李潼听到这话后倒是一乐,转头望向身边众人笑问道:“西京果然多奇异,这是什么样一个人物?”

自有同行者上前笑着介绍道:“西市冯五,鄠县人,也是一个草野风流人物,相人相马,多有精巧。虽然只是一个褐麻布衣,但却上下能通,大王如果有什么闲杂事务乏人使用,招来驱使,罕有辜负。”

“鄠县小民冯延嗣,拜见大王,大王风采让人心折,私心仰慕,草野奋身仰拜青云,还请大王勿罪!”

那个冯五退后一步,直拜黄土尘埃之中。

听到旁人的评价,再见这个冯延嗣如此表现,李潼对他也是颇生好奇,摆手道:“是一个有胆色、有眼色的庶才,给他一帖,闲来可入府中充席。”

自有护从上前,抛出一张能够通行王府的名帖,那个冯延嗣如获至宝,两手接过紧紧捧在怀中,又连连躬身道谢。

再上路时,李潼也是闲聊打听有关这个西市冯五的事迹。别的不说,其人敢在道左拦路叫喊,以买马为名吸引注意,胆色已经不俗。

坊野里的好汉,李潼从来不会小觑,别的不说,单单他门下田大生等人便是一个个上好的例子。这样的人物不可常才量之,他们能做的事情,有时候真的是不可估量。

一路闲聊,同行各家子弟听过这个冯五名字的倒是不少,甚至有几人所乘马匹就是经由其手购得。

讲到西市冯五,也是一个西京城里颇有名气的人物,足迹遍布陇上、塞边,且交游广阔,既能上达国爵门户,又能下及闾里之间,很是不凡。

李潼一边听着,一边也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准备稍后闲暇时要召入府中仔细审视一番,看看能不能引为己用。他要经营故衣社,这种草野中的人才对他而言,真是多多益善。

队伍继续前行,当抵达平康坊附近时,随行这些年轻人们便都骚动起来,一个个言谈之间都表态要充当向导,引领大王见识一下西京城里风月盛态。

讲起坊中那些佳色妙伶,更是眉飞色舞,看那架势,如果不是还要拱从少王归邸,只怕眼下就要忍不住策马冲入坊中。

“你们几个穷追不散,怕是就在存念要沾惠大王风流名号吧?自仗地主的便利,欺瞒大王不知誉望所享,真是无耻啊!”

独孤琼见众人如此姿态,已经忍不住嗤笑起来,转又对河东王笑语道:“大王逍遥名号,可并不只著神都,西京风月人众,也都非常喜爱。旧调诸类,胜唱曲里,更有声色绝佳者,只奏大王乐调,余者一概不演。若知大王尊驾走入西京,自荐门前,何须闲人导引!”

李潼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有些哑口无言。声色艺戏,他虽然不排斥,但也并不怎么热衷。别的不说,单单家中一个美色动人的娇娘子,至今都还不曾入幕采撷,可以说是谨慎自律,却不想风流之名居然在西京盛传开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行过平康坊坊墙时,便有人于坊街上要越墙张望,而后便有些奇怪道:“平康坊里戏乐声昼夜不闲,怎么今日显得这么冷清?”

这一份疑惑没有持续太久,当他们行过平康坊步入横街时,抬眼便见崇仁坊坊门外彩台张设,许多美色华裳伶人聚集在那里翘首张望,自有脚卒奔走呼喊:“逍遥王已经入坊,请大王雅赏西京声色风月!”

话音未落,歌乐声便悠然响起,伶人翩翩起舞,整个画面顿时变得鲜活热闹起来。

第0229章 心似双丝网

长安城规模较之神都洛阳大了将近一倍,但坊数却相差不大,因此每一座坊区包括之间的坊街都要较之洛阳城更加宽阔。

崇仁坊与平康坊相隔一道金光门大街,也是长安城中东西向的主干道之一,宽达百数米,乃是西京城中最繁华的地带。

此刻在这一段街道之间,自崇仁坊南坊门外的渠上浮桥向南,数座高台搭起,下铺芦席,围设彩帐,帐幕还不仅仅只是寻常素绢,而是织工精美、色彩光鲜、价值不菲的蜀锦,于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彩台一直架设到将近道路中央的位置,且不说台上风光如何,如此侵占道路,不免阻塞交通。李潼他们策马行入金光门大街时,便见到大街此处行人、车马围聚一团,但却少有抱怨声,各种怪叫、嘶吼倒是不绝于耳,听声音便能感受到情绪之亢奋。

当歌乐声响起时,此边氛围更是高涨,叫好喝彩声震得人耳膜生疼。附近还有行人向此处奔行而来,使得街面上更加人满为患,有的人甚至被挤落街边的水渠中。

眼见场面如此嘈杂、热闹,以至于李潼都隐有怀疑莫非半城居民都聚集在此,所以入城来街道上那么空旷?

彩台上一名高挑女子款款行出,一袭花色繁密的衫裙,隔得太远,李潼倒是看不清楚其人面容,但能听到随着女子亮相,彩台周围更加人声鼎沸,更将台上的器乐声完全淹没下来。

“者边走、那边走……”

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李潼不免会心一笑,身边一众勋贵子弟们则有人已经忍不住惊呼出声:“竟然是莫大家!久不闻其声迹,不想今日竟在街台幸逢,真是好运气!”

李潼倒没有第一时间询问那莫大家又是何人,眉梢也是不免暗跳起来。他旧年于神都城中精习律吕,邸中常备内教坊音声人,其中不乏歌舞器乐精妙之类,俱是当世第一流的水准,欣赏水平自然也是与日俱增,歌声乍响,便能够听出女子歌艺不凡。

此际横街上人声鼎沸,环境嘈杂,对面言谈甚至都要放大音量,可是女子歌喉舒展之后,音色透亮清晰,仿佛一道清澈泉流激涌而出,冲开积陈的泥沙与杂芜的枯叶,似有一股力量,瞬间便将人拽离嘈杂的环境,浸入声辞意境之中。

而这歌声妙就妙在还不仅仅只是单纯的高亮,清透之余更极富柔美,并不是那种几欲刺痛耳膜的尖利,这就是歌者本身的音色天赋,并不是苦练歌技就能得到的。

当然,神都内教坊中各种音声妙质最是不乏,台上歌唱那名女子虽然天赋、才艺俱佳,倒也没有巧妙到能让李潼为之惊叹不已的程度。

别的不说,单单此前他邸中便有几名歌伎不逊于台上女子,甚至还隐有超出,色艺俱佳,以至于李潼都舍不得归还内教坊,但在离都之前,还是被他姑姑太平公主软磨硬泡的求去在戏坊镇台。

真正让李潼感觉惊讶的,还是女子将这首《逍遥王》唱出了一种有别于内教坊音声歌辞的意境。内教坊虽然日渐流俗,但唱法中总还有几分拘泥放不开,过于庄雅而欠于风流,让人感觉不能完全发挥出曲辞意境。

不过台上这女子唱来则是拿捏精准,虽无故意的婉转曲媚,但寸寸声丝都附着一股淡淡的挑逗,让人心痒不定,不知不觉便沉湎其中,仿佛自己已经化身为一名风流宾客,手揽金杯,左右寻芳,周遭莺歌燕舞,只待采撷承欢。

女子连歌三遍,而后敛裙施礼,款款退去。周遭观者正入迷之际,耳际美歌陡然隐去,不免让人怅然失落,高声呼邀,希望女子能够返回来再歌一曲。

“莫大家歌艺真是越发精妙,美声洗耳,让人听完之后不忍再听俗音!”

一名勋贵子弟感慨说道,周遭人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附和,他们多是爱戏闹的年纪,原本对眼前这热闹场景颇感兴趣,可是听完台上女子一曲,便觉得周遭吵闹声实在太刺耳。

“平康坊优伶摆出这幅阵仗,是为了迎接大王入京啊!”

这时候,又有一人后知后觉的惊呼道,望向少王眼神更是充满景仰与羡慕。

“佳人美意深刻,嘉宾怎能远望不近!诸位还不赶紧奋起,驱开这些嘈杂人众,奉送大王入前。”

随着一声高呼,一名勋贵子弟已经打马上前,却被一驾横在街面上的马车拦住去路,索性翻身下马,直接攀上车顶,大声吼笑道:“平康坊色艺倾心逍遥王,你等闲流浪客承惠欣赏已是荣幸,怎敢横阻于途,害相知不能相见!”

正适合出风头的时刻,诸权贵子弟自然不落人后,或是纵马腾跃、炫耀马术,或是下马蹈舞、放声高歌,更有人拉住河东王坐骑缰绳便往人群中硬冲过去。一时间狂态百出,倒比彩台上的表演更加引人注意。

西京时流还未必尽知逍遥王是何人,但见一众都门纨绔簇拥一名丰神俊朗的少年骑士冲入人群中,不免好奇张望,人是英姿俊朗、逸群脱俗,马是神骏高大、龙形虎步,人间至美毕集在此,让人惊叹有加,一时间都忘记了起兴凑趣,不由自主的向左右退避开来,让出一条宽阔的空隙道路。

李潼倒是习惯了不同场合成为焦点,倒也没有什么不适之感,只是那几个牵马的勋贵子弟有些癫狂忘形,牵引得他胯下名马烦躁不已,短嘶一声直往前冲,直接甩开了几个讨厌的家伙,很快便冲至彩台正前方。

此时彩台上正有两名伶人软舞,唱得则是旧调《天仙子》,并不为台下喧哗所扰。

可是其中一名舞伎视线触及少王神姿面容,婉转于喉间唇齿的歌调陡然没了生息,红唇半张半合,舞步也无意识的停顿下来,之后整个人更是直接摔在了台上。

另一名舞伎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并顺着同伴视线向下望去,恰逢少王微笑往来,一时间不免芳心悸动,俏脸嫣红,眼神如水波涟漪,慌乱且痴迷。

一直等到彩台下嘻声大作,台上两名舞伎这才缓过神来,垂首抚裙掩饰失态。台下更有浪荡子唯恐不乱,张嘴叫嚷:“大王神采锋锐如刃,戳穿了娘子心怀!”

听到这叫喊声,台下诸众更是哄笑大作:“伎儿哪须再戏舞,直投郎君怀,把臂揉心,舌津传情才是正事!”

嬉闹声渐入不堪,两个舞伎或是不乏欢场作戏,但如眼前这般众目睽睽受人言语调笑终究是少,一时间不免手足无措,慌乱羞涩。

李潼抬起手来,身边叫嚷最肆无忌惮的勋贵子弟们连忙敛声,而后他又指着两名舞伎笑语道:“佳人意宠,情实欢乐。但作歌舞,我自台下雅赏西京风月妙致。”

听到这话,两名舞伎稍作淡定,先向台下屈膝深拜,然后才又抖起水袖继续舞蹈起来,初时动作还略显僵硬,舞行过半才渐渐恢复了柔软身姿。

一舞终了,两舞伎再向台下少王礼拜,然后寸步不停的退回彩台帐幕之后。

一俟闪入幕中,便掩面啜泣起来,自有其他伶人上前安慰,道是这样的场合下,出错也在所难免,台下少王都不见怪,其余杂声更不必理会。

然而其中一名舞伎却哽咽啜泣道:“身堕娼门中,哪敢有一丝的自怜……迎送欢客,苦乐只是寻常细受,但知命薄,不作钟情之想。言是本分不自伤,只因不见世间真良人……告诸娘子,不要细窥台下,情念守不住,只是增伤心!”

听到舞伎自陈悲伤原因,在场其他平康坊伶人们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且不说被勾起的自怜伤心,已经有人忍不住皱眉说道:“柳娘子这么说,不嫌自贱过甚?咱们娼门伶儿确是卑微,那位大王出身天家,才情高雅、让人仰慕,不是娼女能够系念,但若说一眼望去就心怀难守,让人不能相信。”

说话间,这名自以丝竹器乐著称、颇见素雅的娘子便长身而起,抬手阻住一个将要登台的伶人,说道:“诸姊妹先安坐,待我先演一调,早归曲里,实在不愿再留此处嘈闹凑兴!”

说话间,她便起身登台,旁边有伶人眼见这一幕,不免叹息道:“杨娘子虽然命薄行贱,但还有一丝骨傲持守,也真是难得。”

彩台上响起悠扬丝竹声,后方伶人们听不片刻,有人已经皱起了眉头,只因听到琴音稍显杂乱,大不如那杨娘子平日水平。

不久之后,琴音消失,那名杨娘子退回帐幕之后,见一些人目露询问之色,只是垂首不应,吩咐佣工将琴架在一处,自己则背对众人坐弹起来,口中更作吟唱:“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弹唱片刻,清泪已经自眼眶中滚落下来,片刻后则咬牙凄怨道:“怎么偏在此处、怎么偏是此身?哪怕歌馆深坐,总能保下丝毫的体面……”

第0230章 过平康款辔

金光门大街上,氛围越来越浓烈,随着平康坊伶人们艺演的继续,周遭所聚围观民众们也越来越多,乃至于将近有数千之众,当中还夹杂着车马之类,将这一段宽达百余米的横街完全拥堵起来,并向左右排开很远,而在更远的街面上,还有人或纵马或飞奔的凑向这里。

李潼等人身在人群围聚的中心,左右仗身神情紧张的持杖将人众隔绝在丈余开外。另有同行勋贵子弟不知何处寻来一架马车,直接将车幔诸类拆掉,恭请两位大王登车坐观。

“大王入京,人物革新,若是往年,哪能见如此盛态!”

除了尽情欣赏彩台上歌舞戏技,众人也不忘对少王交口称赞,言谈、神情之间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崇拜。

如果说他们此前还是因为少王的尊贵出身和嗣雍王热情随和,才出迎随行的话,那么现在则完全是因为河东王的个人魅力而崇拜得无以复加,深以能够追随在这样的人物身后而自豪满满。

“当街戏舞,风情卖弄,这是北曲拙伎都不肯抛却脸面轻作的贱戏。今日登台,却多是中、南两曲美妙色艺,如柳娃、杨九、吴坛儿之类,各坐艺馆,夸奇竞艳,寻常豪客捐舍百金都或不能登入私帷,能品一二芳泽已经大大值得夸耀,不想今日身段曲折,各自出馆、当街戏迎大王!”

一名勋贵子弟想来应是欢场常客,对于登台群伎如数家珍,语调都激动得隐隐有些颤抖。

神都旧年龙门典礼,太平公主扎台集众戏闹,最近这几年偶也有人效法,两京之间交流频繁,对于这种形式的乐戏倒不陌生,可今日参与游戏的阵容则就实在有些夸张。

如果在别的地方,娼门伶人不论再怎么色艺妙绝,也不过只是比较罕见的玩物而已。

可是西京长安城里,最不缺的便是权豪、富贵之人,平康坊又是由来已久风月胜地,大凡能在其中艳名广播的,虽然贱籍难免,但也多多少少都有那么几个权贵恩客,还真不是寻常人敢随便放肆的地方。

所以自然也就有许多自命风流之辈,游走坊曲艺馆之间,但能邀得一二色艺俱佳的名伶青睐,便将之当作值得夸耀的自豪之事。当然也就不乏倡优女子抓住男人这一点猎艳心理而作自矜之态,吊高来卖,这也已经是欢场积久成俗的现象。

可是无论再怎么自诩欢场高手之人,眼见众多平康伎竟摆出如此浩大阵仗迎接少王入京,那也只能自叹不如,根本连争胜的心思都无。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权、财又或才趣高低能够做到的事情。

“柳、杨之类,还只是后代色艺薄夸,莫大家才是真正堂室中的高艺!旧年封禅泰岳,更以民伶随驾出行,大不是余者能比,若非生恋平康故居不肯离此,否则早被东都权门厚礼邀请,调教传艺家伎音声!这样的风月前辈,息声年久,今日竟领衔诸伎,若非从行大王,咱们哪得如此荣幸!”

听到平康坊里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声乐大能,一时间对那个首唱他旧调《逍遥王》的莫大家也是满心好奇。

他往年所观内教坊音声,虽然色艺俱佳者不乏,但是较之这些真正市井色娱之类还是欠缺了几分热情与风味,端庄有余而活泼不足。内教坊声乐诸技渐染俗味,想来也是审美趣味所导致的风格演变。

彩台上表演的歌舞戏乐,除了最先登场的那名莫大家之外,后续众人或是因为在这样喧闹的场合下有些拘束,单论技艺的话乏甚可夸,各有或轻或重的忙乱,但那种撩人遐念的韵致却也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印象深刻。

彩台上各类表演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除了饱览这些平康伎们的声色才艺之外,李潼也不免吃惊于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搞出了这么多的后世诗词名篇,难怪才誉高到西京这里都有如此轰动,真是让人惭愧啊!

再怎么欢乐喧闹的场合,也总有结束的时刻。将近尾声的时候,那一名最先登场的莫大家再次登台,又引起彩台周围一片叫好欢迎声。

李潼这会儿近在台前,便也抬眼认真望去,见这妇人高髻铅华,姿容并不出众,兼韶年不再,容貌或无可夸,但独立于彩台中央,哪怕身在这样的环境中,都有一股恬静安然,气质静美、似在岁月的洗练之下沉浸到了骨子里。

那个被称作莫大家的平康伎也正垂眼望向台下少王,脸上闪过一丝惊异,然后便快速收回了视线,敛裙遥拜,然后起身开口清唱起来,唱的则是少王名作《洛阳女儿行》。

李潼听到这篇诗作,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这首诗倒可视作他与唐家娘子定情之作。结果他将自家娇娘抛在郊外,自己却骑着丈人厚赠名马入城来享乐游戏,仔细想想,这种行径真的是有点渣。

那莫大家真的是不负盛誉,尽管没有器乐的配合,但当歌声响起,仍能引人入胜,虽然有姿色、年纪的短板,但所获得的赞赏却还远远超过此前诸伎。就连李潼在其歌近尾声时,都忍不住举手拍掌表示欣赏。

色艺夸称,但若只是有色无艺,只会卖弄妖冶风骚,或能得称一时,但终究情眷难留,只能流于下伎。

色与艺本就相得益彰,这个道理放之何时,放之何人都是如此,能例外者少之又少。比如李潼自己,如果只是凭着出身与刷脸,怕也不能被西京风月追捧至此。另晚唐诗人罗隐便吃了颜值的亏,惨遭迷妹嫌弃背叛。

至于台上这名莫大家,则就声艺高明到让人忽略了其他,可见是真的不凡。

一歌终了,那位莫大家并没有即刻落台,而是款款行至台前,面向少王俯身下拜:“妾等平康诸伎,虽然列籍娼户,秽质卑贱,凭恃色艺谋生,未敢审度文辞才情之妙。欢客就场,多访名王贵调,探悉人情雅好,知大王才趣风流,风月宗法。”

李潼闻言后便笑道:“倡优声色,技艺娱人,尘世杂芜之外,能作一方风月天地,消人劳顿,解人疲乏,既不是侵诈非分,也谈不上秽质不堪。西京新抵,人物陌生,能得方家雅赏,领衔群伎赠我声色之娱,驱人逆旅彷徨,方家不必劳礼长拜,倒是小王要多谢你等群伎盛情。”

那莫大家却并不起身,而是俯首再拜然后继续说道:“妾等平康坊曲贱流,此前未有一面之幸,能睹大王尊荣。但大王美歌传世惊众,却厚赠我等衣食重恩,娼家或是仪风难夸,但也绝不会知恩不念。小陈声色技艺,盼大王能会意欢愉。除此之外,另作斗胆妄请,西京本大王故庭,虽兴游于外,乡人长念不断,浮华陈设,也是期盼大王能有才思涌起,新辞笔花落赏平康风月!”

听到妇人此言,且不说李潼感想如何,其身边一众纨绔子弟们一个个都变得兴奋难当,各自拍掌叫嚷道:“西京风月,岂不如神都妙致可赏?平康美姝殷情求宠,当街作弄盛戏,深情倾注、惊艳坊间,大王能无一丝怜念?”

李潼闻言后也不拘泥,自车板上站起身来两手平压,使群情稍作收敛,然后便笑语问道:“可有笔墨?”

眼见少王答应下来,那莫大家笑逐颜开,连忙回身呼喊,自有先前登场表演的平康伎手捧纸笔之类快步行来,入前跪拜在地,垂首不敢细睹少王。

莫大家上前调墨,一脸期待道:“不知大王是要翻新旧曲,还是要扩编新辞?”

“新旧各制一律,并由群姝拣选所喜。”

李潼笑应一声,临台而立,提笔缓书。丧居两年多的时间,他对自身的学识、才技也做了一个比较系统的梳理,已经不太在意这种突然袭击。更何况眼下闾里闲戏,倒也无需过分的庄重谨慎。

既入风月之地,自然不作他想,李潼提笔便先写出一首教坊杂曲《长相思》,内容则就是风月圣手柳永的《京妓》:画鼓喧街,兰灯满市。

少王提笔缓书,诸伎不敢近前细看,彩台周围不乏嘈闹之声,自有一众勋贵子弟们横眉怒指的压制,生恐打扰到少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