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61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于更艰险之中开出一条路来,说不定别有一番风味?

很多时候,过程远比结果有趣。

小王同学是“活在南朝”,这个“活”字很重要。

我想借由小王的经历来为小伙们展现一次沉浸式的穿越之旅,不是急急忙忙地向前赶,而是实实在在地体验南朝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那个时代的饮食、文学、宗教、政治、风俗等等。

尽量做到一物之微,皆有所本;一餐之细,必有所据。不说拿出写论文“升天入地求之遍”的状态,但绝对正襟危坐,“闭门人海恣冥搜”,不存在敷衍文字的现象。

我在写的过程中也在澄清一些网络上流传的历史谣言,不过这些谣言实在是太多了。我一是澄清不过来,二是我对这种谣言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上次说过一个辨别谣言的方法。这次再说一个。

如果碰到看起很怀疑的论断,那就可以问一句“典出何处”。

所谓“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一分证据只能说一分,说两分就过了。没有文献支撑(包括实物与文字),何谈论断?

历史谣言一般分四种情况。

一是根本找不出文献支撑,纯是臆测。

二是结论扩大到文献所能支撑的范围以外。

三是只能对文献证据做肤浅式的理解,或是不知反证,或是孤证不立,或是不联系上下文,或是不考察证据出现的历史背景。

四是没有进行对文献证据进行文献学上的检视。

前三者,大抵都不出“想当然”三个字。

因为此三字最容易产生谣言,但只要我们多想几步便不容易被谣言所惑。

比如说“魏晋南北朝时盐是专卖的”这个论断。

真是这样吗?是魏晋专卖,还是南北朝专卖?南朝和北朝都专卖吗?南朝宋齐梁陈每一朝都专卖吗?每一朝中的每个年份里,都在专卖吗?

“专卖”又做何解?是只算朝廷直营,还是包含官商合营?南北朝里的专卖形式一直没有变过吗?用“专卖”两字足够囊括这么长时段的盐政政策吗?

再比如“魏晋南北朝吃|人”这个叙述,到底是五胡十六国时集中发生过吃|人的事,还是南北朝时集中发生过吃|人的事?

如果五胡十六国集中,那集中的程度如何?是十六国每一国都这样吗?是普遍行为还是特殊行为?这种行为又持续了多久呢?

东晋和南朝宋、齐、梁、陈相比,发生吃|人事件的频率一样吗?是特定时间段内的特定个案,还是大范围内的众多案例?

南朝每一朝吃|人的事件数目,和汉唐宋元明清这些朝代相比,数量到底是多还是少?除了总数之外,相等时间段内的频率占比,与其他朝代相比,频率是高还是低?

北朝从北魏,到东西魏,再到北齐、北周,他们的情况又如何呢?

大家看,只要多问几句,谣言的魅惑力就大大下降了。

至于第四点比较复杂。即便古代文献中的证据也不能就此做准。比如要用宋代的文献,去证唐代如何,就不如以唐代文献证唐代。而唐代文献本身之间,也有性质差别,要根据写作时间的远近,文本体裁的不同,创作倾向和目的等等要素来做综合判断。

再进一步,甚至有时候正史未必比小说要“真”,小说故事情节虽然是假的,但它却能反映出某种“真实性”,比如曾经流行的某样情绪,某种观念,甚至某个谣言,都折射出当时的某种“真实”。而正史则时有修饰避讳之辞,这就需要用其他文献来与“正史”进行“互动”,从文本的“修辞”与“缝隙”处发现隐秘。这个话题谈起来一个学期都挡不住,就不说了。

最后我写一下这本书的写作缘起,作为本章感言的收尾,不过小伙伴们容我偷个懒,这次就不加注解,也不俗易字句了:

刘宋之季,桂阳王休范起兵寻阳,挟上流雷霆之势,欲逞窥窬之望也。

当此之时,都下寒心,莫有固志。讹言兵顿新亭,士庶诣垒投名者千数。

齐高帝凭城抚众:“身是萧平南,诸君善见观。”

当时风采,至今使人倾想。

每读史至此快意处,夜窗默坐,影事上心,若见庆之军孤,侯景内寇,未尝不扼腕振臂,拊心叹息。

惜哉,曩时之不可复追。

英雄无觅,陈迹犹存。每览王在晋所撰《历代山陵考》,称羡不已,至历古都,早有寻幽之志。

后游丹阳,览六朝石刻,访微径于草木,快年少于浪游,颇饶萧然自远之趣。

旧传桓温拜高平陵,简文向遂灵见,温但称“臣不敢”而已。既谒齐梁帝墓,若遇此事,必临风摹写,以酬襟情。

然水天闲话,久落人间;京华旧梦,岂可复温?

天禄麒麟虽在,六代豪华,已非畴昔。

无端痴想,恰似孤鸿照影,空自怡悦。

余读史多喜变故,诸如朋党相讦,南北对峙,异代之际,新旧蜕嬗。

盖以此时最见人格。此亦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所谓分乱变异之时,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

以现代学术标准言之,治史忌伤情、又忌好恶。

然若读史,此二忌或难免于私心。

今本生于新世纪之时代,然于千载以上诸事,犹未能漠然。

至如汉文“父老何自为郎”之问,叔子登岘山悲咽之语;或乃权臣篡统,北伐难竟,又生投袂勤王,犁庭扫穴之志。

齐高固然神勇,然赤马入殿,槐下计事一节,尤不喜读。

梁武奇才,中原士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晚年昏聩,仁义未失,台城困日,四方征镇作壁上观,以至辱杀。低徊旧事,憾难遏矣。

人常论魏晋风俗一变,以为东京士风之美,南朝不复闻。

然典午过江,犹有百年之祚;王敦犯阙,不敢革|命。

下至齐梁,君臣屡易。颜见远死节,梁武闻曰:“我自应天从人,何豫天下士大夫事?”天子如是,人情可以想见也。

史事纷纶,纵有梦鸟吞花之笔,更不能预一事,况余拙识伧语,本不待有所创获,漫笔信言,做此小说,以志娱思之雪泥鸿迹,西人谓“entertain an idea”,是也。

愿诸君同我,共得娱思之乐趣,下卷见。

第106章 旧案

第二日晚,焦家庭院里香气四溢。

一条鹿腿被穿在烤架上,两人接力,急转不停,不断有混着料酒的油汁滴下,把下面的柞木篝火打得噼啪作响。

烤架旁设有铁制方烤炉,上下两层,下放木炭,箅子上烤的是用葱白、盐、豉汁腌好的鹿里脊肉片。

烤炉再往左摆着大圆盘食案,上面码着切成两指宽、连皮带肉的鹿头肉。肉旁放的蘸料是特制猪肉酱,这是先在羌族中流行,后来才传到中原的吃法。当时叫做“羌煮”。

厨房里还有一口大蒸笼,正蒸着鹿尾。

焦正为了这餐鹿肉着实费了些脑筋,先是从城外猎户手中购得一头刚捕获的小鹿,然后又特意雇了两个大厨来家中掌勺。由于不知道王扬到底什么口味,干脆就做成“一鹿四吃”,务求让王扬吃得满意。

可等了快一个时辰,王扬就是不来!

鹿肉本来就易腥,这一凉一热,失了口感,把焦正精心准备的“鹿宴”全给破坏了!

也怪他缺少待客经验,都不知多买一头鹿备用。这若是放在高门贵户中做个小小的采买管事,也是不够格的。

眼下天色已黑,城门早关,又无处购买,只好吩咐庖厨用剩余的鹿肉重新预备。

焦正一边在心中抱怨,一边盘算起这两日遇到的怪事。

首先他察觉自己出门被人跟踪了!

刚开始以为是想多了,可就连他的妻女都说上街受到尾随,这就不能不让他重视起来。

然后他发现宅外有人盯梢,他派护院去追,没有追到。

第二日他又收到司马府的命令,让他写一封履历自述,说是用在年终考课上。

他当时便觉得不对!

现在才四月末,考得哪门子课?

再说他这种低级武官,向来没有自述履历这回事。

就算要写,也应该写他在外兵参军任上的事!如今让他写上之前的经历职守,还要写明功过,这是要做什么?

紧接着又有人向左邻右舍打听他家中来往人口和房宅价格,邻居觉得奇怪才来告诉他,据说来人都操着京都口音,面孔陌生。

他一听说京都口音时心下就咯噔一声,

自己一个芝麻小官,无根无基,与京都唯一的联系就是他做禁军的那几年,如果京中来人查他......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这些反常让他坐立不安,如芒在背,但越是这样的关口越应该交好琅琊王氏。

所以他压下心中忐忑,强打精神筹办鹿宴,谁知王扬根本没来!

正当他准备派人去郡学打听王扬消息的时候,王扬姗姗来迟,身后还跟个了美人护卫。

“对不住对不住!京都来人办案,我二叔让我招待一下,不好脱身,你久等了吧。”

焦正听说“京都来人办案”,心间猛然一震,赶忙道:

“不久不久!这鹿腿本来烤得就慢,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还是公子福泽深,现在鹿腿刚刚烤好!小人这就吩咐上菜!公子先尝尝这道里脊鹿炙。”

王扬尝了一筷子:“唔!味道不错!老焦,你费心了!”

焦正笑容满面:“公子哪里的话!小人也是托公子的福,才能吃上这么好的鹿肉!”

“嗯?这是你家的菜,怎么说托我的福?”

“小人家吃鹿肉都是随便一炖,哪里讲究什么吃法?但公子来就不一样了,不好好研究一下烹制之道,哪敢污公子的眼?现在这么一看呀,以前的鹿肉小人都吃瞎了!”

“哈哈哈哈你呀是真会说话......”

“肺腑之言,绝对肺腑之言!公子要是多来几次,小人家厨子都得上几个档次......”

两人言笑热络,气氛融洽。

陈青珊面无表情地站在王扬身后,不向焦正看上一眼。

焦正一边捧着王扬,一边寻找打探消息的机会,可话茬一过即失,焦正虽然焦急,却也不好隔着这么多句话问王扬说的第一句“京都办案”的事。

王扬也在等焦正问。

可焦正不问,王扬也不好再提,心中打定主意,大不了今晚什么都不说,以后再找机会就是了,宁可从缓,也不能让焦正起疑。

两人说说谈谈,表面上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暗地里却各自努力寻找契机。

终于,

焦正劝王扬吃些主食时,王扬抓住机会,再次抛出诱饵,说之前陪客,都吃过了,焦正心中一喜,顺势问道:

“能让公子作陪的,身份肯定非比寻常!”

王扬懒懒地说:“那倒也不是。只是我二叔主管这个案子,下面这些办事的人也算我二叔的手下,再加上毕竟是京官,我看二叔的面子上,也得去周旋一下。”

焦正知道王扬二叔是散骑侍郎,散骑官乃天子近侍,由他负责此案,看来承的皇命。

他拿起酒杯,装作随口一问的样子:“什么案子还得劳动京官来查呀?”

“嗨,就是那个,那个陈......陈天福,一个几年前的旧案......”

焦正脸刷一下就白了!

手一抖,杯中酒水竟洒了一小半到身上。

陈青珊目光一凝,王扬只做不知。

焦正稳住颤抖的手,强笑道:“陈天福那件事不是早都结案了吗?”

“是啊!一个陈年旧案,有什么查头?但据说......”王扬故作神秘地压了压声音:“据说这背后牵连很深......”

“是吗?”焦正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其实呀,这案子不重要,你以为朝廷上那些人关心真相?”

王扬摇头一笑:

“他们是要借这个案子做文章。”

“做什么文章?”焦正努力保持神情正常。

王扬讳莫如深:“什么文章连我二叔都不敢说。反正是天大的文章。不过有人做文章,就有人破文章,不管做还是破,都是不能惹的大人物,办案的夹在中间,难呐!所以就只能找替罪羊了。这样双方的面子上都过得去,天子那儿也好交代。”

“替......替罪羊?”焦正脸色难看。

“是啊,你没听过这词儿?杀来顶罪的,就是替罪羊。听说三个备选,有一个姓刘,就是陈天福的那个禁军副将,叫什么.....什么来着......”王扬揉着头,努力回想。

焦正额角渗出了细汗:“刘明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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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齐民要术·羹臛法》:“羌煮法:好鹿头,纯煮令熟,著水中,洗治,作脔如两指大。猪肉琢作臛,下葱白,长二寸一虎口。细琢姜及橘皮各半合,椒少许。下苦酒。盐、豉适口。”

第107章 诈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