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鬼谷孒
“你的狂言我已经听说了,我中意有野心的人,在我这里,你会有往上爬的空间,但是,能不能爬上去取决于你自己。野心需要实力为支撑,现在的你明显还没有那个实力完成你的狂言。”
冼耀文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还没开封的笔记本,翻到扉页,写下一句赠言,写好之后合上笔记本递给全旭,“送给你,好好学习,祝你早日实现狂言。”
全旭视如珍宝般接过笔记本,凝视封面好一会才激动地说道:“谢谢老板。”
“不客气。入职之前,还有几个程序要走。”冼耀文指了指人事科的工位方向,“你过去找钟经理,他会跟你对接,顺便帮我带句话,刚才在天台上说的事情就从你开始。”
“好的。”
全旭离开后,冼耀文跟着背影看了好一会,对全旭的潜质,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他对中学的外语教育有所了解,有些家底比较丰厚的学校会在初中三年开设三门外语课,一年学习一门,时间过短,学校也不会抓的太严,能不能学到东西都看学生自身,全旭能学明白英语,又能把法语学个磕磕绊绊,可以算是表现不俗。
加上在茶楼历练了两年,待人接物也有基础,还有刚才一直比较淡定平稳的表现,大致上已经可以确定是个可造之才,等入职后慢慢观察心性,如果心性不错,可以试着好好培养。
“17岁,有无限可能啊!”
……
王霞敏手里提着吃食穿过石硖尾的小巷,还没到自家门外,就听见自己姆妈与人大声争吵的声音,她蹙了蹙眉,快步走过去,只见一群街坊妇女堵在自家的木门外,而自己姆妈则堵着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戟指,唾沫横飞的与众人相争,颇有诸葛亮阵前骂死王朗的气势。
“珠婶,不管怎么说,我女儿的事情你没办成,钱是一定要还的,我家里还等着钱救命啊。”一个中年妇女尖着嗓子对王霞敏姆妈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王霞敏姆妈不被对方的气势所震,拔高嗓门,把对方的声音压了下去,“胖西施,你个六二,我有问你要钱吗?钱是你自己给我的,还说是你的一点心意,我早跟你讲了,就你女儿长得猪头样,人家看不上的,是你自己脑西搭牢,以为人家会瞎了眼看上你女儿。”
“珠婶,胖西施她是自己愿意,我可不是,是你开口我才给你,现在我儿子生病等钱抓药,你要把钱还我。”看到胖西施被压下,另一个妇女站了出来。
“幺妹,我是看你女儿盘子长得好,以为人家会看上才会找你要钱打算打扮一下你女儿,谁知道事情会这样,你先回去,晚上我去找你。”
打发走一个,又有一个老阿婆挤到最前面,苦着脸对王霞敏姆妈说道:“元珠,我孙女……”
对待老阿婆,王霞敏姆妈的气势不减,正欲大声嚷嚷,王霞敏已经挤到自家门前,气咻咻地说道:“姆妈,你在做什么?”
见到自己女儿,王霞敏姆妈顿时犹如泄了气的皮球,刚才的霸气消散在空气里,期期艾艾又带着点讨好的语气对王霞敏说道:“囡囡,你怎么回来了?”
“是不是我不回来就看不到你在这里耍猴戏了?”王霞敏气愤的说了一句,又转身对街坊四邻说道:“各位奶奶阿姨,我姆妈拿了你们多少钱,我会一分不少的退给你们,请大家先回去,等下我会挨家挨户上门退钱。”
街坊四邻们不太看得上王霞敏姆妈的为人,但对王霞敏却是高看一眼,这不单单因为王霞敏在大户人家做事,宰相门前七品官,还因为王霞敏平时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她可不是一回两回给街坊们分吃食了。
既然王霞敏站出来作保会退钱,大家也就不再围着,陆陆续续退走。
等人一退走,王霞敏的脸就耷拉下来,没招呼自己姆妈,提着东西往屋里走。
屋里,她的妹妹王霞丽一见到她,立马兴冲冲地迎了上来,“阿姐,阿姐,你又带什么好吃的回来啦?”
见到自己妹妹,王霞敏收起臭脸,展露出和煦的笑容,“阿丽,阿姐给你买了好几样你爱吃的东西,你猜猜都有什么?”
第107章 大生意,小生意
“有没有鸡蛋糕、麻酥糖?”
王霞丽从王霞敏手里拿走袋子,低头翻找起来,没找到她嘴里说的吃食,却找到啄啄糖、鸡蛋仔,还闻到了绍兴臭豆腐的味道,香甜的放在一边,她把装着臭豆腐的油纸先拿出来,捻上一块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嚷嚷好臭。
王霞敏一脸慈祥地看着王霞丽连吃好几块臭豆腐,然后把脸板起来,严厉地说道:“你为什么会在家?”
看到王霞敏脸上的严厉表情,王霞丽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阿姐,我流血了,好多好多,裤子都弄脏了。”
需要拼命干才能填饱肚子的家庭,父母是没有多少时间带孩子的,往往当大哥大姐的需要分担很大部分父母教导、看管子女的责任,这大概也就是长兄如父、长姐如母的由来。
王霞丽差王霞敏差不多八岁,从呱呱坠地就被王霞敏带着,对母亲的“怕”大部分落在王霞敏的身上。
听到王霞丽的回答,王霞敏的脸色又瞬间变成蔼然带笑,“来初潮了,阿丽也是大姑娘了,这几天不要碰凉水,也不要买汽水吃……”
王霞敏好一通吩咐,直到王霞丽把臭豆腐吃完才停下来。
当王霞丽准备吃鸡蛋仔时,站在一旁的王霞敏姆妈看不下去了,走上前一把夺过王霞丽手里的袋子,“吃吃吃,你还吃,饿死鬼投胎啊,有点吃的就要一次吃完啊?”
看着被抢走的袋子,王霞丽噘了噘嘴,嘟囔道:“现在不吃,等阿哥回来哪还有我的份。”
“姆妈,你跟我说,伱都做了些什么,你为什么要收钱?”见到跳出来的姆妈,王霞敏的火气冒了上来,“你知不知道事情是先生吩咐的?逢年过节先生哪次没给家里表示?只要把事情办好,先生会忘了姆妈的好处?
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要是被先生知道,他会怎么看我?
姆妈,我每个月交给家里120元,不够家里开销啊?
你知不知道钱都是先生给的?
你知不知道我要是被赶出来,以后就没有了?”
“又不是我要的,是她们自己给的,真是臭不要脸,给了还往回要。”王霞敏姆妈底气不足地说道。
王霞敏太清楚自己姆妈的脾气,她不想再无意义的争吵,只是黑着脸说道:“一共拿了多少钱?都有谁?”
一说到钱,王霞敏姆妈就跳了起来,“囡囡,你真要送回去?”
“姆妈?大小账你算不明白啊?”
“270块,要送你自己掏钱,我没有。”王霞敏姆妈一梗脖子,铁公鸡和貔貅同时上身。
“拿钱,你要不拿,下个月我就不往家里交钱。”
王霞敏自然有自己的私房钱,数字也要比270大,但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她绝对不会往外拿,先生说过,女孩子顾家之外,也要替自己打算,留点傍身钱,遇事才有底气应对。
“没钱。”王霞敏姆妈的脖子梗的更加厉害。
“阿丽,我们走,以后你跟阿姐过。”王霞敏拉住王霞丽的手,作势就要往外走。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王霞敏姆妈不吃王霞敏这套,她往地上一坐,嘴里嚎了起来,“阿妈呀,老天爷,你睁开眼好好看看呐,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女儿养这么大,现在她翅膀硬了,不管家里了啊,阿妈呀……”
一边嚎,一边观察王霞敏的反应,见王霞敏不吃她的药,她使了使劲,挤出几滴眼泪,嚎的更是伤心。
王霞敏姆妈是什么人,杭县鼎鼎大名的哭丧人方元珠,方圆十里谁家要有丧事,都会请她过去哭上三天,曾荣获1941年、1942年两届“感动阎王”称号,哭嚎对她来说犹如呼吸般与生俱来,浑然天成。
“阿丽,阿姐晚上带你去酒家吃饭,给你点两个东坡肘子,再给你点一大盘红烧肉,再点一条鱼……”
王霞丽小脑瓜子猛点,嘴里冒出被口水包裹着的话,“阿姐,够了够了,再多吃不完。”
“没关系,阿姐挣得多,以后不用往家里交钱,你敞开肚子吃也吃不穷阿姐。”
“好哦。”
王霞丽欢快地点点头,虽然心里知道阿姐说的不会成为现实,但还是忍不住代入幻想,小姑娘家家哪有不嘴馋的。
自从王霞敏在冼耀文家里做事,王家其实已经一跃成为石硖尾的首富家族有力竞争者,王霞敏每个月交的一笔,加上外婆、父母都没闲着,有多没少一个月总能挣到几十块钱,月入毛两百还是有的。
尽管如此,王家的伙食也谈不上有多好,只能保证吃饱,荤腥几乎很少见,难得见到鱼和肉,也多是王霞敏买的,方元珠把钱捏得很紧,自己不会瞎花,也不给家里人多花,就说王霞丽,她身上穿的多是王霞敏的旧衣服,有一两件像样的,也是王霞敏给她扯布做的。
要说例外,也有,方元珠每个星期会偷偷给王松艮十元的零花钱,这个手笔简直大得吓人,要知道石硖尾还有不少人家的月收入不足三十元,却能让一家人好好地活着,每隔两三个月还能割点孬肉打打牙祭。
方元珠见王霞敏和自己唱起了对台戏,且摆出毫不让步的架势,她明知自己大女儿是虚张声势,却还是忍不住心慌,没办法啊,她是弱势一方,她输不起。
没人给梯子,她自己也能爬下来,只见她从地上站起,掸了掸屁股和大腿后面的尘土,一扭腰往屋子的深处走,没一会拿着一个脏不拉几的破布头走了回来。
打开破布头,露出里面的油纸,剥开油纸,又露出里面的手绢,再打开,就是一卷拢在一起的钞票,一边点钱,嘴里一边嘟囔,“死丫头,我白养活你了,胳膊肘往外拐,两百七啊,够给你弟弟说房媳妇。”
“姆妈,只要你快点找到合适的人,别说两百七,就是七百二先生也会给你。”
“真的?”正点钱的方元珠抬起头说道。
王霞敏对自己姆妈小事精明大事糊涂表示无奈,“真的,只会多不会少。”
闻言,方元珠的手变得利索,没一会儿就点出两百七,又把剩下的收好,冲王霞敏说道:“退钱不用你去,我自己去,你把晚饭做了再走,我要去其他村看看。”
方元珠变成一阵风,藏好钱就兴冲冲地出门,走之前还不忘拿一个鸡蛋仔给王霞丽,剩下的吃食全藏起来。
方元珠走后,姐妹俩就到门边坐着,王霞丽咬着鸡蛋仔,可怜巴巴地说道:“阿姐,我想吃肉。”
王霞敏抚了抚王霞丽的头发,亲昵地说道:“你明天早上上学的时候去阿姐那里,阿姐给你买担篮,你带学校去吃。”
[担篮就是打冷,现在是去吃潮州菜的意思,50年代的香港还没有这种说法,在大多数人眼里,担篮就意味着卤味,买担篮就是买卤味。]
王霞丽点点头,嘴里甜甜地说道:“阿姐,你真好。”
傍晚,冼耀文回到家,看见人民便利店门口有人在张幕布,尺寸不是太大,不像是电影幕布,倒像是放幻灯片的。
停好车,站在车库门口看上几眼新鲜就上了四楼。
客厅里,留声机放着姚莉的《金丝鸟》,苏丽珍踩着节点,抱着空气翩翩起舞,冼耀文进入客厅,心下有点怪异,不明白苏丽珍怎么会放这支歌,《金丝鸟》的第一句歌词是“金丝笼中金丝鸟”,歌曲在表达什么不言自明。
稍稍愣神,冼耀文走向苏丽珍,取代空气陪她跳完剩下不到一分钟的音乐。
舞罢,苏丽珍伺候冼耀文洗漱。
擦完脸,冼耀文把毛巾递给苏丽珍,“楼下来了放幻灯片的,知道放什么吗?”
“不清楚。”苏丽珍接过毛巾,放到脸盆里漂,“幻灯片一格一格的,没有电影好看。”
“适合放广告。”冼耀文无意识地说了一句,又对苏丽珍说道:“帮我拿包烟,吃完饭我们下去凑个热闹。”
苏丽珍去壁柜里拿了包烟,冼耀文兜好,等苏丽珍收拾好,两人就下楼吃晚饭。
吃饭时,王霞敏主动交代了方元珠收钱的事。
冼耀文听后,并没有生气,只是笑着说道:“阿敏,你妈眼皮子有点浅,事情办得也不够高明,这种钱只能盯着最有把握的一家收,收几家肯定会出事。跟你妈说一声,等遇到合适的,会给她留出操作的空间,我想看看你妈能收到多少钱。”
王霞敏错愕道:“先生,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自古以来,媒婆都是吃两头,只要能把事情办好,拿点好处不算什么。”冼耀文把报纸翻了个面,扫一眼标题,接着说道:“当媒婆挺好的,比做手工活强,你妈可以考虑一下做专职媒婆。”
“不要了,我姆妈做不了这个。”
王霞敏对自己姆妈一点都不放心,只做一次就弄得鸡飞狗跳,真要专职做媒婆,她怕自家的房子都要被人给点了。
冼耀文只是随口这么一说,王霞敏不乐意,他自然不会多提。
“你弟弟妹妹功课怎么样?”
“阿丽的成绩很好,松艮不太用功,成绩有点差。”
“小丫头不错,还是那么爱吃肉?”
“嗯。”
王霞敏想起尾牙那天阿丽的吃相,略有一丝害羞。
“以后多喊她过来吃晚饭,跟她一起吃饭,胃口都会好一点。”
“先生,这样合适吗?”王霞敏很是心动。
“没什么不合适的,你是我贴己人,不用小心翼翼。”
“嗯。”
食讫,冼耀文带着苏丽珍下楼来到人民便利店门口,幻灯片已经开始播放,一个女人站在幻灯机前操控,另有一个男的四下巡视,找人收票钱,只收大人,小孩子不收,看着递来递去的硬币泛着金色,想来应该是斗零。
斗零就是五仙面值的港币硬币,此说法来自羊城市面上银码交易的“之辰代码”,分别以之、辰、斗、马、苏、零、候、装、弯来代表数字1至9。
早先五仙硬币用白银铸造,重1.37克,相当于3分6厘(0.036两),因而被称作“三六”,以之辰代码代替,恰好是斗零。
一个斗零,能在街边买碗白粥或一根油条,用来看一场幻灯片说不上贵,虽然观看场地一览无余并没有被围着,脸皮一厚,不给钱也能看,但大部分人还是要点脸的,男人收钱收得还算顺利。
牵着苏丽珍的手来到人群的后方,冼耀文抬眼看向幕布,只见上面显示着一张照片——一个小丑打扮的小胡子手里拿着两个扳手,搞笑却不显猥琐地盯着一个女人的屁股。
站在幻灯机前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声公,说着与照片真实反映的内容几乎无关的旁白,不过却说得引人入胜,人群听得如痴如醉,被她的声音带着进入一个淡黄色的世界。
随着咔嚓一声,幻灯片换了一张,女人带着上一张的故事过渡过来。
人群里显然有人知道第二张照片的出处,“大独裁者”、“卓别林”等字眼从人群中飘出来,苏丽珍也凑到冼耀文耳边说道:“这部电影我看过,很好看,第二次再去看就看不着了。”
“为什么?”
“被禁了。”
“喔。”
“过了两个月又解禁了,但那时候已经没钱去看。”苏丽珍遗憾地说道:“真想再看一遍。”
“会有机会的。”
冼耀文含糊地说道,绝口不提一种比较浪漫的解决苏丽珍遗憾的方法。
放西片的戏院多半有《大独裁者》的拷贝,只要包场,戏院会非常乐意专门为他们放一场,只是这种浪漫的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他暂时不予考虑,或许等将来有姨太太进门,作为安抚,会给苏丽珍制造一个惊喜。
“买票了,一个斗零。”
寻思间,刚才收票钱的男人已经来到冼耀文身前。
冼耀文朝男人打量一眼,指了指苏丽珍,说道:“我是这里的房东,身上没带零钱,我们两人的票钱从电费里扣。”
男人错愕道:“冼先生,我的电是从杂货铺拉的。”
“你都知道我姓冼了,难道就没打听到店也是我的?”冼耀文笑着掏出烟,派给男人一根,“老板怎么称呼?”
男人接过烟,自嘲地说道:“我就是一个放幻灯片的,不敢称老板,冼先生你家大业大,你才是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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