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376章

作者:瑞根

  “宝琴,这等事情,官府一时半刻是不可能给你下结论的,丰诚典当行的掌柜怎么说?”宝钗冷静地问道。

  “那掌柜原来手脚就不干净,父亲去世之前就已经解雇了他,后来那厮四处厮混,去年就曾经来要挟过家里,说父亲还欠他三个月工钱,分明就是一个无赖来借机敲诈,我们没有理睬他,谁知道后来又发生了这种事情。”

  宝琴也已经意识到了一些问题,“姐姐,你说这是不是梅家故意找人来构陷我们家?”

  宝钗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个已经有没有多少意义了,一来如果人家是有心这么做,必定早就把手尾收拾干净了;二来就算是我们要去找出凭据,也不是短时间里能做到的,而梅家退亲却是只需要一纸文书便宣告了断,日后我们就算是找到依据理由,但时过境迁,梅家难道还能和你重新订亲?你还愿意嫁入这样一个无耻之尤的家庭?三来我们也很难得到那些官宦士人们的声援支持,他们都只会站在梅家那边,……”

  宝钗有些黯然的语气让宝琴有些发呆,良久宝琴才红着眼圈哑着嗓子道:“姐姐,难道小妹就这样听凭他们羞辱?小妹不是想要嫁入他们梅家,而是吞不下这口恶气,我们薛家好歹也曾经是金陵四大家之一,现在却遭受如此耻辱,……”

  “宝琴,薛家已经不再是那个薛家了,不仅仅是薛家,昔日贾史王薛四大家,哪一家不是如此?”宝钗淡淡地道:“我们探讨的是有多大机会能扳回来,但现在看来这都是人家早就设计好的,我们这种情形下几乎没有机会,四大家昔日的光辉印记不可能伴随我们一辈子,要学会审时度势,……”

  到最后宝钗的话语里已经有了几分凄楚,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不会和妹妹一样呢?

  “那我们该怎么办?”宝琴脸色也黯淡下来,“难道就这样听之任之,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往我们学家身上泼污水?”

  “既然是在苏州打官司,我们自然要奉陪到底,一码事儿了一码事儿,梅家这等卑污,宝琴你也幸亏没有嫁过去,他们迟早没有好下场,他们要退亲,我们就坦然应对就是了,不必摆出一副受欺凌被退婚的受气模样,你薛宝琴也不是嫁不出去!一个五品官的庶出子,连纨绔都不够格,还在那里自命不凡,何必在意?”

  宝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薛家女儿还没有到那等求人嫁娶而不得的境地!”

  就在宝钗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发出自己内心的心声时,冯紫英也正在和其他进士们一道,等待着吏部最后的公文。

  一连串的安排终于下来了。

  冯紫英终于看到了自己去向的公文。

  吏部那边也有不少人对此十分吃惊,更不用说六部其他人了。

  永平府同知,正五品。

  终于还是选择了永平府,虽然齐永泰很有些不理解,但是在冯紫英的坚持下,齐永泰还是同意了。

  这也是齐永泰最后一次兼任吏部尚书的相关任命,而很快他将卸任吏部尚书,只是以大学士身份内阁阁老了,而李廷机也一样,也会卸任礼部尚书,只以大学士身份入阁。

  内阁阁员五人中除了资历最浅的东阁大学士李三才还要继续兼任一段时间的工部尚书外,其他四人都是专任内阁阁老了。

  “紫英,没想到你真的要外放出京,……”许獬不无遗憾地摇头,背负双手和冯紫英并肩而行,“我真的有些不太理解你的想法。”

  人流渐渐散了,关系密切的三五成群,还在探讨着各自的去向,也有一些对自己去向不太满意的,还在找各自的座师业师询问着情况,不过这都无法改变结果了。

  对于自己这些同学的情况,冯紫英都大体了解了,方有度去了都察院,王应熊和郑崇俭都如愿以偿留在了兵部,但冯紫英相信未来几年里,这两人都会累得够呛,弄不好西南一旦事发,王应熊就会被“发配”回去,充当平息叛乱的参谋,就像郑崇俭去西疆一样。

  练国事去了吏部,这是冯紫英竭力向齐永泰举荐的,吴甡去了工部,范景文和贺逢圣二人,一个去了礼部,一个去了刑部,二人都不太满意,但是却也算相当不错了。

  “子逊兄,小弟在翰林院也有一年多时间了,但是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做其他事情,兵部的,户部的,还有工部的,甚至还有都察院的,在扬州查处不就是御史的活计么?小弟自认为也算是在六部和都察院里打过滚的人了,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咱们这一科进士中,别看他们许多留在六部和都察院,两三年内他们未必有我之前那一年多时间所遭遇的经历那么丰富呢。”

  冯紫英语气里充满了自信,“既然已经有了在六部的经历,所以小弟更希望在地方上去干些更实在的活计,另外你也应该知道开海之略小弟面临的一些攻讦诋毁,所以小弟避一避风头也好。”

  许獬脸色有些复杂,江南士绅官员们借开海之略有意挑起言论,未必就没有存着故意让北地士人风评来打压冯紫英的意思。

  冯紫英虽然在开海之略中让江南得益不少,但是他毕竟是北地青年士子领袖,这般气势汹汹,若是任由他青云直上,日后麻烦不小,所以适当以策略来迫使其仕途遇到一些挫折也很有必要。

  对于包括叶向高、方从哲等几位阁老为首的江南派官员士绅都抱有这种心态让许獬也有些不太满意,在他看来,无论如何冯紫英提出的开海之略也是为了大周为了朝廷着想,可是这些大人物们却囿于门户之见而采取这等行径,未免就有些贻笑大方了。

  不过给许獬的感觉,冯紫英本身好像到时对此不太在意,甚至还有些兴奋和喜悦,这让许獬很是无语。

  在他看来,冯紫英不应该不了解这京官和地方官员的差距,但依然固执己见,现实很快就会让他明白差距带来的后果。

  心目中感觉冯紫英不该是那种理想主义者才对,但是许獬发现自己似乎还真的有些看不懂这位混杂了理想和现实矛盾统一者的心思了。

  “紫英,就算是你要外放出京,为何不去江南或者湖广,却要选择北直隶?永平府可算不得上什么好地方,不能说贫瘠不堪,但是那里治安不靖,民风骁悍,匪患严重,……”

  许獬看着冯紫英,“你本来是有机会去宁波或者南阳、黄州这样的州府的,为何选择永平府?你可千万别说齐阁老之前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明人面前也用不着说暗话,许獬现在和叶向高、李廷机走得很近,这从此次他留在了户部就能看得出来叶向高、李廷机等人对他的看重,这些大佬们之间交易博弈许獬和冯紫英这些都算得上是圈内人了的自然不会不清楚。

  “子逊兄,拙荆已经有了身孕,她不可能跟着我去外放出去,只能留在京师城中,所以家里也不希望我离开太远,而且本来北地士人都在攻讦我,我现在再去宁波这些府州,不是授人以柄么?”

  冯紫英笑了笑,“再说了,北地虽然贫苦了一些,但是我毕竟是北地人,我也希望能在北地尝试一番,看一看能不能在我治下,有一个改变。”

  许獬哑然失笑,“紫英,你可只是同知,上有知府大人,他才是真正掌舵者,你可别喧宾夺主,搞不清楚自己位置了。”

  “子逊兄,小弟明白自家本事,同知么,样样都可以做,但是却得要符合知府大人的口味,我明白。”冯紫英笑了笑,“小弟相信总归有小弟发挥的余地。”

  “也罢,也罢,看你这么胸有成竹的样子,愚兄倒是多虑了,那愚兄也就拭目以待,看看你能在永平府做出什么样的花样来。”

  许獬见冯紫英如此乐观大度,心里也放下大半,虽然知道冯紫英日后也许不会和自己是一路人,但是许獬还是很欣赏冯紫英的才华本事,他认定冯紫英日后必定能成大器。

第二十九章 推心置腹,治政之略

  冯紫英同样如此。

  许獬虽然和叶向高等人越走越近,但是在冯紫英看来,这并不代表未来对方就不能合作了。

  江南这个利益群体内部一样有着各种不同的声音,士绅,商贾,内里固然有交织,甚至许多还兼具双重身份,但是随着开海大门已经不可阻挡打开,工商业崛起的势头无可逆转,那么以地主群体和海商乃至作坊主为主的这个工商业主群体的矛盾日后也不可避免会激化起来,日后究竟会发展成为什么样子,冯紫英还真的很期待。

  和许獬说了一会子话,冯紫英便和练国事走到了一起。

  “吏部才是君豫兄最适合的地方,君豫兄持身公正,做事大气,待人赤诚,小弟相信君豫兄定能在吏部大展宏图,……”

  看着冯紫英滔滔不绝,练国事苦笑,“行了,紫英你就别在我这里聒噪了,你知道我本意并不是留在吏部,虽然在很多人眼里这里是最让人羡慕的地方,但为兄其实更愿意下地方或者到户部和工部去做点儿实事,我向齐阁老禀报过此事,但是齐阁老不允,……”

  当然不允,冯紫英心中暗道,自己被“放逐”出京,这就只剩下练国事这个头羊了。

  永隆五年这一科的进士们风头太盛,已经隐隐压过了永隆二年和元熙四十二年的前两科进士名头,加之前两科北地士人的表现远不及江南和湖广士人,所以永隆五年这一科的进士中的北人已经成为北方士绅心目中的中流砥柱。

  而作为这一科北地青年士人两大领袖,冯紫英“走了偏路”,也才会引起北地士绅们的很大不满和不安,也才会有这么强烈的抨击声音。

  现在若是练国事也下地方了,那朝中怎么办?无论是作为北地官员中的领袖齐永泰,还是北地士绅们,都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君豫兄,我说的是实话,而且齐阁老在询问小弟的时候,小弟也一直认为君豫兄应当留在吏部。”冯紫英没有回避这个话题,坦然道。

  “哦?”练国事微微一惊,看着冯紫英,“紫英为何如此认为?”

  “君豫兄,小弟说一句托大一点儿的话,永隆五年之前两科,咱们北地士人表现不佳,无论是一甲还是二甲,君豫兄应该知道,许多人名不副实,很勉强,大家心照不宣,好不容易永隆五年这一科咱们北地士人出风头了,小弟不敢说天下英雄唯君豫与紫英耳,但不容否认咱们这一科已经相当于之前十年北地士人精华所在了,不管大章、梦章他们或者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你我二人一样也还稍显稚嫩,但是我们都成为了北地士人中新生代的希望,……”

  练国事悚然动容,这个家伙还真敢说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话都能说得出口,被外人听去,没准儿就会被诬栽为大逆不道了,但后边儿冯紫英所说的话同样让他震动。

  “大章和梦章比你我二人各方面都略逊,我若是离京,这京师城中咱们这一科总归要有人来扛大梁,也就只有君豫兄你来了。”冯紫英自顾自地道:“吏部地位重要无需多说,更为关键的是齐阁老在吏部好不容易确立起来的地位威望需要人帮忙维系,下一步齐阁老卸任吏部尚书,按照惯例,吏部尚书必定会是江南或者湖广籍官员来担任了,齐阁老固然还有一些影响力,但是这会是一个日渐消退的过程,而这期间还需要君豫兄勉力维系啊。”

  这一番话说得练国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从未想过齐永泰把自己留在吏部居然还有如此意图,而冯紫英居然一眼看出了这里边的奥妙,这绝对不可能是齐永泰告诉冯紫英的,而只能是冯紫英自身品悟出来的,这个家伙悟性这么厉害?

  朝中六部和都察院乃至内阁官员的籍贯安排一直是朝廷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安排,六部尚书侍郎加上都察院六个都御史、副都御使、佥都御史,再加上几位阁老,基本上要以北地、江南和湖广三大士人群体形成某种默契,其他诸如西南、两广都只能作为偶尔的点缀和补充。

  当然这也不是一成不变,某些时候会随着皇帝的观感亲善程度和某一群体士人的优秀程度而有所变化,但是按照元熙三十年以后的地域色谱分布,江南、北地、湖广、其他,基本上会是按照四成、三成半、二成、半成的比例来分配。

  就像是内阁五位阁老,加上六部尚书侍郎,通政司和大理寺主官,都察院都御史、副都御使、佥都御史,共计三十七人,算下来江南籍官员就该有十五人左右,而北地官员大概就在十三人左右,而湖广籍官员则在七人左右,其他籍则有二三人。

  “紫英,……”练国事脸色复杂,看着冯紫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对方。

  “君豫兄是不是觉得很震动,怎么小弟居然会说出这番话来?”冯紫英泰然自若,“似乎有些背离了我们士人为官的宗旨,似乎有些过分执着于地域的利益和影响?”

  练国事缓缓点头。

  “君豫兄,我不这样认为。”冯紫英语气稍微放得平缓一些,“我这样看这样想的,无论我们承认不承认,朝中以地域和阶层为界限的影响力是真实存在的,最起码我们现在无力去改变这一切,或许我们以后可以努力去实现,但现在还不行,君豫兄,你承认吗?”

  练国事面带苦涩,但是却只能点头。

  “那君豫兄,我们为官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想君豫兄也应该就这个问题深思过无数次了,小弟也与君豫兄探讨过,那么今日你我即将一别,君豫兄会留在朝廷中枢,小弟即将外放到永平,这一别不说几年不能一见,但可能几个月不能一见倒是真的,不如推心置腹一谈,如何?”

  冯紫英的提议让练国事奋然点头,“好,愚兄也早就希望和紫英开怀畅谈一次,先前你我之间的交流很多更流于就是论事,但今日或许我们可以把我们对大周的展望敞开来谈一谈。”

  实际上冯紫英从在青檀书院读书开始,就开始有意无意潜移默化的对周遭的同学们施加影响,但毕竟他当时年龄太小,就算是崭露头角,仍然会受到许多同学的质疑和反对,像陈奇瑜、傅宗龙、薛文周等人,要论关系其实和冯紫英并不差,但是却因为冯紫英年龄、经历、出身等原因,他们并不太容易接受冯紫英的许多看法和观点,甚至包括许獬、范景文、贺逢圣、吴甡等人也一样,真正关系好却又愿意接受冯紫英的一些看法的只有练国事、方有度、许其勋、郑崇俭、王应熊、孙传庭等几人,而且程度和不同领域也不尽一致。

  像方有度、许其勋是认同冯紫英的开海之略的,因为他们都是江南人,开海对江南的发展影响巨大,而江南繁荣了,对朝廷有益无害。

  像郑崇俭、王应熊和孙传庭几人则是军事方面的,郑崇俭和孙传庭认可冯紫英对辽东防务的重视,认可对蒙古诸部未来的定位,认为大周现在心腹大患就是建州女真,而王应熊则赞同西南流土之争可能会引发不可测的大祸。

  这些认可和赞同在不同方面和程度上会逐步形成心理上的一种趋同,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小群体小团体日渐形成的雏形。

  这里边练国事应该是和冯紫英最契合的,相互认同度是最高的,而练国事也是冯紫英心目中各方面思想最成熟的,既不像范景文、吴甡那样略显偏激,也不像许其勋和方有度那样对自己一味崇拜,而且练国事在这一批同学中的威信也很高,可以说并不输于自己。

  自己的威信是建立在自己不断发展和突出的立论观点和做事结果之上,而练国事则更多的是建立在与诸位同学日常相处对话沟通交流之上,或者改换一种说法,自己的威望是通过不断的成功来实现权威,而练国事则是通过情谊的交融来赢得大家信任。

  这可以相得益彰。

  “那君豫兄,觉得我们这一代人为官的梦想是什么呢?”冯紫英笑了笑,“君豫兄先说,还是小弟先来?”

  练国事犹豫了一下,“那愚兄先来,愚兄的想法就是做一个清正廉明为君分忧的好官,当然这可能有些虚,紫英你也不喜欢听这等话语,那说一些具体的,那就是力求做到让朝廷对外能外御敌侮,内则百姓安生,……”

  “君豫兄,你这还是还是很虚很大很宽啊,具体该如何做到呢?总不能就像现在这样亦步亦趋按部就班的做官吧?”冯紫英大笑。

  他知道练国事恐怕也是想过的,但是要让一个刚刚在翰林院里打磨了两三年的修撰提出更具体更明确的治政方略,委实太难为对方了,而这却是自己的强项。

第三十章 填鸭式灌输

  练国事也笑了起来,欣然道:“愚兄说得有点儿虚,就是想要听一听紫英你的观点,每听一次你的想法观点,愚兄都会觉得豁然开朗,受益匪浅,回味悠长啊。”

  “呵呵,君豫兄言过其实了,不过小弟觉得我们大周的官员在做事的时候呢,更多地着眼于做官,而忽略了做官首先应该做事,做事的目的和结果要统一,只有按照本身意图去做事,达到目的,实现结果,符合我们的意图,这才是做官做事的本分,可这一点上,我们很多人虽然是进士举人出身,却难以做到。”

  冯紫英的话有些绕,但是练国事还是听明白了,脸色也严肃起来,点点头:“紫英,愚兄今日就希望能听一听你的高见。”

  “好。”冯紫英也不客套,“在小弟阐述自己为官的理想时,小弟先要就咱们大周朝的现状提一些问题来供你我兄弟二人探讨,在确定了我们的看法观点基本一致以后,这样有助于下一步小弟说明未来的想法。”

  练国事点头,“这是应有之意。”

  “那第一个问题,君豫兄觉得现在大周朝和大周开国之时孰好孰坏,永隆八年比起二十年前,也就是元熙二十年时,情况又如何?”

  一来就是大问题,把练国事问得有些懵,饶是他是状元出身,在翰林院历练几年,还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好回答。

  沉思许久,练国事方才启口:“这要看怎么说,或者说从哪些方面来说,大周基本上是在前明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太祖北伐,从南直、江西到山东和北直隶,都经历了战乱,但是实事求是的说,比起前明北伐驱逐北元之后的情形,大周开国局面要好得多,开国之世,吏治清明,人心思定,内部局面肯定是不错的,但是当时前明余党尚存,北方蒙古诸部势力犹存,……”

  “嗯,那和当下比呢?”冯紫英含笑问道。

  练国事许久才叹了一口气,“应该是当时要好一些,或许各地的民生繁荣程度不及当下,但是官民矛盾、民绅冲突远不及现在这么激烈,外敌之患,当初北方蒙古势力虽然也很强,但是以愚兄个人观感,尚不及当下建州女真的威胁。”

  “好,那当下和元熙二十年相比呢?”冯紫英再问。

  练国事再度叹气,“紫英是想说元熙二十年是一个分界点吧?元熙二十年时应该是咱们大周最鼎盛的时候了,无论是外敌还是内患都处于最好的时候,朝廷财力丰足,地方治安大好,……”

  看见练国事尴尬地叹气摇头,冯紫英也不为己甚。

  “现在呢?从元熙二十年之后,咱们大周似乎就开始流年不利了,北地的连年大旱,湖广的洪水,江南遭遇倭寇的袭扰,元熙三十二年开始的壬辰倭乱一直持续到元熙三十八年,终于耗尽了朝廷的财力,嗯,还不能把这个全部归结于壬辰倭乱,从元熙十五年到元熙三十二年,十八年间太上皇六下江南,平均三年一回,花费多少?”

  冯紫英毫不客气的质问,让练国事更是无言以对。

  一直以来朝里边大家都当下如此拮据艰难的困境原因都有着心照不宣的认同,六下江南和壬辰倭乱便是就是最大的原因,再没有其他理由能解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六下江南导致大量国库空虚,江南奢靡之风盛行,官员卖官鬻爵,贪墨之风盛行,进而影响到对九边防御的保障。

  朝廷在辽东的控制力下降,使得日本权臣关白丰臣秀吉觉得在朝鲜有机可乘,所以才会导致了壬辰倭乱的发生。

  反过来连续六年的壬辰倭乱战事直接拖垮了大周财政,使得在壬辰倭乱结束之后朝廷再无力对蓟辽两镇像保持原来的保障支持,也变相的促成了建州女真趁机崛起,这就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这两者的连带关系使得太上皇在北方士人心目中的印象大坏。

  “现在的情形肯定要比元熙四十二年时要好一些,但是紫英,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太上皇遗留下来的问题和窟窿到现在也没有能彻底解决,这肯定需要一个过程。”练国事思考了一下才继续道:“朝廷诸公也在殚精竭虑地寻找对策,只是……”

  “君豫,我以为我们要做事首先要确定目标,然后细化目标,再来根据这些细化目标来一一寻找和指定相应的策略。”冯紫英没有再和练国事撕扯嘴皮子,挑开自己的想法,“当下朝廷局面只是比起皇上继位时略好,实际上永隆元年已经是非常危险的时候了,太上皇禅位未必没有精疲力竭的缘故吧?”

  这话没法回答,大家都明白,但是却不能说出来,只有这二人的时候才能说。

  练国事微微颔首。

  “当下局面如果找不到正确的解决策略和路径,只怕还会很快陷入困境之中去,开海之略略微缓解了一下朝廷财政危机,但是这是治标不治本,……”冯紫英语气很笃定,开海之略是他提出来的,他自然有这个底气来评判。

  “当下面临的最大难题,一是外患的女真和蒙古,需要加大在边务上的投入,但更大的问题是内忧,内忧有几方面,一是朝廷财赋严重不足,直接制约了在边务、水利、驿道等诸多方面的开支投入;二是朝中地方的吏治风气,官员中贪墨横行,却不思如何改变朝廷地方的困局,许多官员伸长脖子跑官要官,行贿受贿已成心照不宣;三是人口滋生带来的田土和就食压力,熟田熟地只有那么多,但人口增长太快,新垦土地有限,要不就是肥力不足或灌溉困难,一旦遭遇水旱灾害,流民便会迅速蜂拥而起,进而被那些诸如白莲教、闻香教这些所利用,给地方带来巨大威胁,……”

  冯紫英一口气说了五六条,说得练国事连连点头,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只不过他没有把这些归纳综合起来罢了。

  “问题如此之多,如何来解决?千头万绪,又该从哪里开始着手?”冯紫英看着练国事,含笑问道:“愿君豫兄以教我。”

  练国事苦笑,“紫英,你就别打趣愚兄了,愚兄若是有这本事,就不会在翰林院荒废几年了,愚兄现在就很想听听你的想法。”

  “君豫兄,小弟想法很多,但是却无力实现,所以小弟才愿意主动去永平府这等小地方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机会来实现内心的一些想法。”冯紫英摊了摊手,“说来说去,其实无外乎也就是人和银子的问题,所有这一切的问题,都最终要落到银子和人这两点上,君豫兄觉得呢?”

  练国事想了一想还觉得冯紫英说得虽然俗,但是却是一言道明真谛,只要银子和人不是问题,哪还有什么是问题?

  “那如何来解决银子和人的问题?”练国事急切地问道,他以为冯紫英应该有一个相当宏大但却未必慎密的想法了,也许自己可以加入进去,帮助他完善,乃至推行,现在不行,那么起码可以有一个目标了。

  “银子的问题是最现实也是最迫切的,开海之略算是一个指标之策,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解决问题,但还远远不够。”

  冯紫英知道自己需要为其灌输工业化进程的理论知识,这很难,但是却不得不做,不让足够的人理解和支持自己的观点,要想在这样一个体系制度下实现梦想,那真的就只能是梦想变幻想了。

  “……,传统的田赋已经远远不能满足朝廷需要,那么开源之策哪里来,海贸是一方面,但是我们应该看到海贸大增带来的对丝绸、茶叶、瓷器、棉布、药材、铁器、盐巴等物的巨大需求,南洋和西夷需要我们的丝、茶、瓷、布、药、铁,日本和朝鲜需要我们的丝、茶、铁、瓷、纸,蒙古人和乌斯藏那边需要我们的茶、盐、铁、布、瓷,这都是我们大周最擅长的,……”

  “除了海贸所需,其实更大的需求还在于我们内部,举个简单的例子,百姓对铁器的需求就是一个永远都无法满足的,而铁器铁料价格就是制约需求的最大问题,一旦解决了铁料铁器的成本和质量问题,单单是火铳和火炮的需求,就是海量的,……”

  “……,商税制度的变革已经迫在眉睫,但我们现在却还做不到,只能一步一步来,中书科的重开和商部的酝酿其实就是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