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18章

作者:瑞根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不需要了,王绍全并没有欺瞒自己,他在山陕会馆里还是有些话语权的。

  这份善缘看来还真的要结下了。

  “正是。”冯紫英没有客气,会馆来人自然就是山陕商人的代表,大不了日后自家老爹在大同镇那边关照一下便可,现在自己要渡过难关,可没有那么多精力来浪费时间。

  “冯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分派。”来人也颇为知趣,不废话,直奔主题,“若是需要拿得出手的骨董,这家齐云斋便是东昌府翘楚。”

  “唔,我需要一方古砚,劳烦尊驾替我选好。”冯紫英语气温和,但是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意思却是不容置疑,“最好是唐宋名家所制,钱银多少不论。”

  来人也倒吸一口凉气,这制砚名家本朝倒也不少,前明亦有,但这唐宋要称得上制砚名家的却真的少见了,而这家齐云斋虽说名气不小,但是却未必能找得出合适的物件来。

  这一位手持王绍全的名刺来,点名要人来陪同办事,先前自家倒也没太在意,无外乎就是一些官宦子弟有些不方便的事情需要处理,商帮见得多了,只要是值得,都不是事儿。

  但后续得闻一些消息之后,方才知晓非同小可,所以他也才亲自前来。

  “冯公子,唐宋名砚这齐云斋一时半刻未必能有,若是本朝……”话语未出口,来人就被冯紫英打断:“想必足下知道我的来意,若是寻常物事,我也不必求上你们山陕会馆。”

  见冯紫英如此斩钉截铁,来人便闭口不言,径直带着冯紫英入内。

  好在这齐云斋委实算得上东昌府的头号骨董铺,倒也找出一方北宋吕道人亲手制作的澄泥砚。

  三百两银子不二价,饶是冯紫英已经做好了被斩一刀的思想准备,依然咋舌不已。

  这还是看在了山陕会馆来人的面子上,打了一个折扣,几乎是以收购价加了点儿佣金售出,否则便是五百两银子的天价了。

  不过赶到总督衙门时却吃了闭门羹,无论如何厚言卑辞,那门房管事都是淡然拒绝。

  这排队候着想见漕总的人如过江之鲫,岂会因为你一个小小国子监贡生便能入眼?

  红包和名帖都收下,但是却根本不给一个准信,知道没戏,冯紫英果断离开,直奔山陕会馆处。

第四十二章 胸藏万壑

  冯紫英想见之人此时的确无暇见客。

  从一大早便得知临清民变情形时,李三才就一直在琢磨该如何应对。

  民变不属漕务,哪怕是有白莲教匪加入,那也不是他这个总督漕务兼提督军务分内事儿,那是山东地方上的事务。

  山东都司可以上报兵部,若是一个有担待的,与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会商之后,亦可先行调动卫军和营兵,反正轮不到他这个漕运总督来操心。

  但他也不得不考虑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一旦临清内城的三仓被毁该怎么办?

  内城那几百漕兵李三才很清楚底细,都是一帮酒囊饭袋,若是乱匪真要攻城,怕是挡不住。

  即便是主责不在自己,但后面的烂摊子还得要自己来收拾,重建三仓只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银子,只怕当今圣上又要肝火大盛了。

  想到户部和工部那帮人的嘴脸,李三才就忍不住冷笑,这么大的事儿,只怕兵部和刑部没谁脱得了干系。

  事情因税监苛索而起,但圣上却不会管这些,九边尤其是辽饷所需已经逼得圣上乱了阵脚,哪怕是饮鸩止渴,圣上也顾不得了。

  这临清不出事儿,也得有其他地方出事儿,李三才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甚至他还可以肯定,哪怕是这桩事儿被压下去,圣上也一样不会取消税监,除非谁能替他解决户部国库空空如也的问题。

  当然出这么大的事儿,总得要有几个替死鬼得丢出来,科道那帮人只怕又要欢腾起来了。

  现在的问题是自己该怎么办?

  背负着双手在房中来回踱步,他需要好生考虑清楚这里边的利害关系。

  首先要把自己摘出来,早知道就再晚一些启程了,想到这里李三才又有些后悔。

  若是在徐州再多逗留两日,也就能成功避开这烫手山芋了,可现在自己在这聊城,距离临清城不足百里地,若是袖手旁观,只怕那些个疯狗一样的言官又会扑上来撕咬不休,纵然最终脱得了身,但是只怕也要沾一身晦气。

  但想到自己身边那个虎视眈眈的家伙,李三才又是一阵头疼,这厮也是油盐不进,一直把自己盯得颇紧,若是自家要有什么动作,只怕这厮又要跳出来了。

  如何行事,却需要考虑周全,断不能让别人拿住了自己的把柄。

  ……

  冯紫英赶到山陕会馆时,王绍全已经到了。

  得知冯紫英未能见到李三才,王绍全眼中也掠过一抹失望之情。

  冯紫英看在眼里,却不在意。

  商人们的心思都很浅显直白,投资要讲回报。

  昨晚自己的一番话,到最后的一些交待,估摸着让这个山陕粮帮的执事是生出了某些心思的。

  富贵从来就是险中求,山陕粮帮固然势大,但是漕运总督换人了,他们至今未能和李三才建立起以往那种和谐的关系。

  再加上徽帮虎视眈眈,他们危机感更甚。

  危机某些时候也就意味着机遇。

  临清城出这么大乱子,乱成一团,山陕粮帮损失惨重,如何化危机为机遇赚回来,就要看他们舍得不舍得冒险了,这也是冯紫英最后离开时撂下的话。

  看样子这王绍全动心了。

  “王先生,临清城内情况如何?”冯紫英一拱手之后,便泰然坐下,早有仆从送上茶来,左良玉下意识的就跟着站在了冯紫英身后。

  王绍全点点头:“冯公子所料不差,乱贼乃乌合之众,据称一直争吵不休,对于是否攻打内城争执不下,嗯,那白莲教匪主张攻打拿下内城,但是其他人却不愿意,只说要求驱逐那常公公,实际上据我所知,那常公公早已经出城跑到德州去了。”

  “那这些乱匪欲待如何?总不成就一直这样吵吵嚷嚷拖下去吧?”冯紫英也搞不明白这些乱匪的想法,但是这却是这些草草起事的常态。

  意见纷纭,僵持不下,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人马,如果那王朝佐还能按照自己所教授的那样在其中搅和,那就太有意思了。

  “嗯,教匪内部好像也有些分歧。”王绍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顺着面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话题转,整个主动权似乎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上,这让他很不适应。

  本来来之前他就想好了对策,如果对方未能面见李三才,那么就基本上可以放弃了,那冯唐也不过是过气总兵,几百两银子打了水漂,粮帮也算是对得起以前的交情了。

  “我们发现已经有些教匪今早就悄悄离开了,但是大部分教匪仍然在城中掳掠,……”王绍全脸上表情阴晴不定,“若是这李漕总那里难以说通,……”

  “王先生,先前我就说过了,此事我自有定计。”冯紫英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你稍安勿躁,再有一个时辰,便有消息。”

  “哦?那我便静候公子佳音了。”王绍全不以为然轻轻一笑,若是那陈敬轩都能做漕兵的主,那自己又何须这般煞费苦心?

  这漕务上的瓜葛勾连太宽,李三才和乔应甲像一对乌眼鸡一样瞪着对方互不相让,若非如此,粮帮还能等到今日?陈敬轩连敬陪末座都算不上,敢口出大言,莫不是戏耍这小子?

  昨晚这边便已经有人去打探了几方口风,那陈敬轩哼哼哈哈,什么话都没敢说,乔应甲那边更是连人都见不着。

  王绍全并不知道冯紫英从陈敬轩那里出来又去了乔应甲那里,而冯紫英也只交代左良玉告知山陕会馆那边自己去了漕运总兵官那里。

  “该来的始终会来,不过届时还希望王先生遵守承诺,若是粮帮能在此次民乱中协助官府处置,想必李漕总和乔御史乃至陈总兵都会领情的。”冯紫英也表现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架势。

  其实现在他也一样没底,关键就要看陈敬轩和乔应甲了,若是能见到李三才还能多两分把握,但是现在,也就是对半开了。

  陈敬轩步入后堂时,乔应甲已经到了,这让陈敬轩心里一凛之余,也又多了几分把握。

  莫非这冯紫英还真的有些手段,能说动乔应甲?若是如此,倒真是一个机会。

  先前他就提醒过冯紫英,但冯紫英不置可否,没有明说,只是表示希望自己在商议之后可以适当进言,不过他暗示若是真有机会,那么粮帮以及他提及的那王朝佐,都可以作为内应。

  陈敬轩对冯紫英的话也是半信半疑,虽然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已然和一个十八九岁的成年男子无异,加之个头也不矮,但那稚嫩的面孔和故作低沉的口音还是在提醒陈敬轩,这就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他并不知道冯紫英还不满十二岁,否则还要更觉得不可思议。

第四十三章 四方云动,皮里阳秋

  李三才出来的时候,乔应甲和陈敬轩相对无言。

  对乔应甲来说,陈敬轩没有多大意义,他没多大兴趣。

  这等敬陪末座的武将,纵然将其掀翻也捞不到多少政治资本,相反还会激起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那边的激烈反对,一句话,意义价值都不大,当然若是对方露出什么破绽可以顺手拿下,那另当别论。

  两人也没什么交情,而陈敬轩也对乔应甲是敬而远之。

  跟随李三才进来的还有一名锦衣卫千户,他的飞鱼服加松纹剑太明显了。

  乔应甲就像是嗅到血腥味道的鬣狗,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那名锦衣卫千户身上,目光骤然阴冷了不少。

  似乎是感受到了乔应甲闪烁的目光,那名锦衣卫千户赶紧一拱手:“巡按大人,总兵大人。”

  乔应甲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有理睬对方,倒是陈敬轩微笑着点头应道。

  “汝俊,我得到消息,临清外城已然沦陷,被白莲教匪伙同当地乱民所占,但所幸临清内城尚好,现下临清城中教匪乱民约有二三千人,裹挟的民众也有五六千之多,内城卫军加上漕军不过千余人,……”

  “这便是龙禁尉后知后觉得来的消息?”乔应甲冷笑着道:“出如此大的篓子,我听闻龙禁尉无孔不入,兵部职方司和刑部山东司都瞠乎其后,为何却未侦悉此事?”

  大周虽然沿袭明制,但是亦有变化,随着大周外有虏寇袭扰,内有各类教匪滋生,所以龙禁尉和兵部职方司与刑部诸司在侦悉外寇内匪这些事务上都有配合,只不过各自侧重略有不同。

  那位龙禁尉千户似乎对乔应甲的风格早有领教,不以为忤:“巡按大人,您可就冤枉我们了,据我们所知,教匪活动我们是早就通报给了刑部,至于说刑部为什么迟迟未动,下官就不好妄测了。”

  乔应甲冷哼了一声,不用想都能知道这又是一桩扯皮事儿。

  刑部自然也拿得出来一大堆他们行文给兵部的东西,毕竟若是寻常教党传教滋扰地方归刑部侦察,但涉及到反叛那就是兵部和龙禁尉的事宜了,要说还是龙禁尉责任更大。

  他也懒得多问,“漕总大人,当下该如何?”

  李三才迟疑了一下。

  他原本是真有些不太愿意过问,但是锦衣卫插手了,虽说主动权仍然在自己手上,但是这毕竟有些影响了,不过反过来,有锦衣卫的人插手,乔应甲也要掂量一下。

  唱反调过头,就意味着圣上也要知道这些龃龉。

  这是他和乔应甲都不愿意见到的。

  可锦衣卫这帮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盯着这儿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不表明态度。

  自己也提及这该是山东都司那边出动营兵,但这厮却说济南那边已经上报兵部,时间上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可问题是自家接手这破事儿,成了功劳也得被锦衣卫这帮家伙分走大半,而且关键在于风险极大,一旦失手,自己就要摊上大事儿了。

  可这又是一个态度问题,愿不愿意替君上分忧,愿不愿意勇于任事,没准儿这就是京察的时候都察院那帮人咬住不放的软肋,更重要会在皇上那里留下一个不佳印象。

  新皇登基时间不长,正处于一个观察期,做不做事,做什么事,任谁都要仔细琢磨掂量一番。

  不做,态度有问题,可作了未必对的,甚至做得多,也许就错得多,两难啊,李三才踌躇不决。

  或许可以以进为退?他瞥了一眼一脸冷笑似乎和张千户对上了的乔应甲。

  这厮是见谁都要喷几口心里才舒坦,否则就显不出他御史身份的不同凡俗似的,正好。

  至于说陈敬轩,以他对陈敬轩这个万事不理的总兵官的了解,只要一说出兵,这厮只怕也是要找出各种充分的理由来推托的,尤其是这本身就不是漕务的事儿,真要惹上祸事儿,陈敬轩也跑不掉。

  那么问题就简单了,思前想后,李三才觉得心里有了把握,这才启口。

  “汝俊,张千户也对临清情况有所了解,现我等麾下尚有一营亲兵,是否可以由登之亲率进兵临清?临清面临这等劫难,我等也需要替圣上分忧,那山东都司的援兵怕是近日里赶不上的,不能指望,你觉得如何?”

  李三才面色一肃,又把目光转向陈敬轩:“登之,临清三仓关乎我们漕运大计,今年漕运发送在即,出不得半点差错,所以登之,怕是要有劳你辛苦一趟了,那贼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张千户那边已有人潜入其间,届时可以和你联络一二,为你策应。”

  面对李三才笑吟吟的表情,乔应甲自然清楚对方的意图,他没想到冯紫英居然还真的打通了李三才的门路,但据自己亲随所言,冯紫英并未见到李三才,莫不是这冯紫英和锦衣卫这边还有瓜葛?

  自己倒是小觑了冯紫英这小子了,林如海还真的有些眼力,物色了一个这等女婿,只可惜是个荫监监生。

  思念百转,乔应甲表面上却是漫不经心的道:“登之,你意如何?”

  乔应甲话一出口,李三才内心就是咯噔一响,糟糕,这厮今日为何如此?

  难道是畏惧锦衣卫威势?

  怎么可能?

  以李三才对乔应甲的了解,别说来个锦衣卫千户,就是来个指挥使,乔应甲一样不鸟你。

  大周龙禁尉(锦衣卫)虽是沿袭前明锦衣卫,但是无论是太上皇还是当今圣上都对其控制很严,而御史言官更是只要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便会把龙禁尉(锦衣卫)拿出来作为靶子一阵狂喷。

  尤其是那些个新晋御史言官,更是把锦衣卫和武将当做练手的最佳陪练,想方设法都要“寻衅滋事”一番。

  这等情形下,纵然伤不了其筋骨,但也让这帮在其他官员面前耀武扬威的角色要收敛几分。

  先前张瑾找到自己时,他便已经在考虑此事,但张瑾再三表示自己只是通报情况,要把漕运衙门这边情形上报,逼于无奈李三才才出此策,没想到这第一步就踏空了。

  李三才暗叫不妙的同时也把希望寄托在了陈敬轩身上,这厮平素如弥勒佛一般啥事儿都不闻不问,这等事情只怕也应该推三阻四才对吧?

  陈敬轩也在乔应甲一开口的时候就知道事情真如冯紫英所言那般了,他真的搞定了一切!

  李三才那里冯紫英没见着面,陈敬轩一样清楚,都有人盯着总督衙门。

  李三才这态度也不过是表面文章,信不得,但锦衣卫掺和进来,已经让陈敬轩觉得震惊了,没想到冯紫英还摆平了乔应甲,这就真的太难了。

  看张瑾的表情,似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乔应甲今日态度如此爽利?

  回想起冯紫英那稚嫩的脸上那股子沉稳自信,陈敬轩对冯紫英的话已经信了大半,比起那些个内应之类的许诺,陈敬轩更看重对方能让锦衣卫出面和摆平乔应甲的本事。

  一帮乌合之众,没有内应,陈敬轩一样有把握横扫,自己老虎不发威,还真以为自己是病猫了。

  “若是张千户那边有些消息,那倒也不妨事,一帮乌合之众,漕总大人吩咐下来,下官敢不从命?”陈敬轩长身而起。

  陈敬轩一起身遵令,此事便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