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第44章

作者:更俗

山口两侧地形险峻,难以攀爬,一条土路从远处延伸过来,在山前有一座约七八丈宽的谷口,却被一道高近两丈、砖石砌垒的坚厚寨墙堵死。

外人要进仲家庄,这里是必经之路。

磨盘岭后山虽然还有小径,但盘曲缠绕,林密路险,没有内部村民领路,旁人根本就摸不进去。

仲家庄这时候显然没有想到仲长卿已经率部从这条小径摸进后山了。

石溪庄黄脸虎高祥忠所部没有动,主要是观阵瞭望;虎头寨七八百贼众,除了两百人作为后备队伍驻扎在一处坡地上,其他则分为五队,以刀盾为主,扛着云梯轮流进攻仲家庄山口防墙。

贼兵除了蜂拥进攻寨墙颇有章法外,还差不多有近一半人都穿有各式铠甲,这使得贼兵的战斗力激增。

可见郑恢等人除了帮陈子箫操训贼兵,还早就秘密从外面运了一批兵甲进虎头寨。

整个仲家庄,将劣质皮甲算在内,可能都不到四十件,更遑论双方在刀枪弓弩的装备上差距更大。

虎头寨贼众簇拥到寨墙下,除了长弓乱射墙头外,总计还有三四十具神臂弩轮流上阵,看弩手操练也有一段时日了。

这一次进犯仲家庄,更像是虎头寨贼兵的一次演练,以及在应邀联手的石溪庄、太白顶两部贼匪面前展示强大的武力。

几轮攻势下来,仲氏族兵寨勇便有上百人死伤,就算没有仲长卿率部从后路抄袭进来,也很难想象仲家庄能坚守到夜幕降临。

仲长卿从小路翻过后山,出现在仲家庄民众视野里,山口的防守就直接崩溃了,虎头寨贼众夺下寨墙,却没有急于杀入山谷里,而是打开寨门,放石溪庄贼众先入烧杀抢掠;虎头寨有个别贼众想趁乱进去抢掠,却死于督战队的刀下,秩序要比想象中整饬得多。

不要说徐武坤了,徐心庵等人看着眼前的一幕,也异常的沉默。

很显然攻打仲家庄,仅仅是虎头寨贼众小试牛刀,或为练兵,或为拉拢石溪庄、太白顶贼众。

王孝成离开唐州后,桐柏山里的贼匪虽然渐渐恢复元气过来,也不时折腾,但罕有大动作,更不要说联手强攻仲家庄这样的大寨了。

这些年来,山寨贼匪与大姓宗族更多是保持彼此牵制、谁都灭不了谁、谁都得容忍对方存在的僵持局面。

这次仲家庄如此轻易就被攻破,一方面是石溪庄、太白顶两路贼众极可能从此之后便依附虎头寨行事,而贼兵从仲家庄获得数以万贯的钱财、数以万石的粮食,实力会越发强大,另一方面,其他蛰伏深山老林多年、心里早憋得长草的顽匪,得闻此事,也必然将蠢蠢欲动起来。

这些盗匪顽寇,即便不会都被虎头寨拉拢过去,但只要从深山老林里大张旗鼓的走出,到处招兵买马,引诱、拉拢那些破落、无以谋生的青壮铤而走险加入,就会叫桐柏山的局势变得更加混乱、血腥。

以往大姓宗族与山寨势力彼此牵制,山寨势力对附近村寨的侵扰相对克制,主要是勒索钱物,但石溪庄与太白顶两部贼众从南北两路杀入山谷,很显然不再克制了。

远远看过去,就见贼众一路闯入山谷里,寨民稍有抵抗便刀弓相加,很快两侧就有十数栋屋舍被纵火点燃起来,黑烟腾腾而起,贼兵追逐妇女更无人阻拦约束……

徐怀咬住牙关,脸颊有细小的青筋在微微抽搐着跳动。

徐心庵吐了一口恶气,说道:“邓珪之前有派人盯着虎头寨的动静,说不定此刻正组织乡兵武卒往磨盘岭赶来!”

他们是没有足够的人手时刻盯着虎头寨,但徐心庵专司斥候之事,还是隔三岔五跑到跑虎溪沿岸看一眼,也早就注意到邓珪有派人盯着虎头寨。

看到山谷里乱糟糟一片,徐心庵还是希望军寨那边能出兵,将贼兵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令仲家庄的普通村民少受些祸害。

徐心庵并没有完成从兵到匪的蜕变。

“走!”徐怀咬牙说道。

邓珪派人盯住虎头寨,只是知悉内情的他在郭曹龄死后,担心起郑恢等人暗中控制虎头寨搞大动作,但一切的根本都只是自保。

说实话,邓珪能将乡兵更大规模的组织起来,加强军寨的防御,将势难避免将越燃越烈的匪患限制在白涧河以西,就算是有天大能耐了。

这时候指望邓珪从淮源巡检司军寨仓促出兵,只是让这些贼兵在仲家庄少造些孽,既不现实,也不明智。

虎头寨猝然之间,将声势搞得如此之大,且暗中准备如此充分,这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不得不考虑,要是淮源巡检司军寨不能将匪患拦在白涧河以西,徐氏在玉皇岭、歇马山及金砂沟的部署,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虎头寨、石溪庄、太白顶三股贼兵合到一起,就已经有一千三四百,打下仲家庄夺得大量的钱粮,又将声势搞大起来,能预料到贼兵在短时间内还将进一步膨胀。

三四千乃至五六千贼兵,越过白涧河,往玉皇岭蜂拥而来,徐氏要如何应对?

这次匪患一旦席卷开来,有郑恢等人藏身幕后谋划,又暗中输送大量的兵甲,实要比二十年前王孝成出知唐州之时更为凶烈——他之前还是看低了郑恢这人,看低他们不择手段的狠戾跟残忍无情!

就在徐怀转身,想与徐心庵、徐武坤、韩奇等人从树林另一侧悄然撤走之时,虎头寨停留在山谷外侧充当预备队的那两百多贼众里,有数骑策马驰出,也许是此时夕阳正好,照在为首那人的面孔之上,叫徐怀隐约看清楚他脸的轮廓。

这一刻,似有一道微弱的电流在他的脑子里流窜,蓦然间闪现出一段文字来:

“建和元年,帝避虏欲往南阳,其时淮上大寇陈子箫兴兵聚众,堵塞桐柏山道,大将韩时良灭之……”

第七十八章 夺马

“那人便是陈子箫!其人骑射功夫绝佳,入伙虎头寨也颇为低调,却不想他这次会受郑恢这些人的怂恿,杀死破风刀唐彪夺权。”

陈子箫乃是外来户,据说是在登州还是哪个地方犯了事,逃到桐柏山还曾在淮源街市逗留过一段时日,徐武坤与他打过照面,见徐怀盯着那人发愣,跟他说道。

然而徐武坤却不知徐怀此时所深深震惊的,却非为眼前的陈子箫,而是脑海里闪现的这一小段文字记忆。

实在是太惊人了。

“建和元年,帝避虏欲往南阳,其时淮上大寇陈子箫兴兵聚众,堵塞桐柏山道,大将韩时良灭之……”

建和元年,是哪年?

徐怀隔比较远,看陈子箫的相貌难以仔细,但听旁人说及他此时像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

徐怀心里想,山寨势力最讲究弱肉强食,贼酋要么死于非命,要么让位于人、自己找个角落躲起来终老,他还没有听说有哪个大寇能老死在山寨的病榻之上。

要是照着原有的历史轨迹,不管陈子箫是怎么崛起的,到建和元年时他还声名正盛时,就说明建和元年距离此时应该不会太远。

当然,真正叫他触目惊动的,是“帝避虏欲往南阳”数字。

建和元年到底发生怎样的惊天剧变,却要叫皇帝都从汴京逃出来,前往南阳避难?

徐怀为了理清时不时闪现一小段的记忆,近来找来几本史书读,类似的文字里,“虏”者多指蛮敌。

只是他搞不懂,能令帝闻风丧胆而避的“虏”,到底是党项人,还是契丹人?

他与王禀、卢雄相处,也不时听他们议论朝政之事,虽说泛泛,但徐怀也没有感觉到王禀、卢雄认为党项人、契丹人还是朝廷的大患。

以西军而言,王禀不满蔡铤执掌西军近二十年军务,屡起边衅,却未有寸土之功,但不要说王禀、卢雄了,邓珪、徐武江他们平时谈论边事,也都普遍赞许西军能战。

再一个,从汴京往南阳,最近、最便捷的道路,应该是从汴京出发,经许昌渡颍水,走伏牛山西麓道,经方城直入南阳盆地,也就是今时的邓州、唐州、襄州等地。

然而这一小段文字记忆,却说大寇堵塞桐柏山道。

这从侧面说明皇帝从汴京逃出来后,没有直接沿着伏牛山脉西麓驿道逃去南阳,而是先到淮南西路。

桐柏山道是淮南西路前往唐邓等南阳重镇的必经之路,一如王禀、卢雄之前从信阳前往泌阳……

徐怀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一通,却发现他从这一小段短短四五十字、类似史书记载的文字里,实在分析不出什么东西。

他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在不久远的末来,整个中原会因为蛮敌入侵,发生惊天动地的剧变。

其祸之烈,可能是眼前的百倍、千倍!

“怎么了?”见徐怀似被什么魔魇住,愣怔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徐心庵忍不住拉扯了他一下衣衫,问道。

“没什么。我想可能这时候需要去军寨见一下王老相公!”徐怀回过神来,强抑内心的滔天波澜,跟徐心庵、徐武坤他们说道,“你们先回歇马山去!”

“这时候去见王禀?”徐武坤一愣,说道,“邓珪这人惜命,也有些能耐,他早就有在防范虎头寨,这边发生的一切,他很快就会知道,不需要我们去通风报信。”

徐武坤还以为徐怀担心巡检司那里疏无防备,想去通报一声,但他以为邓珪那边不需要他们多此一举。

除此之外,他想象不出徐怀有什么理由,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见王禀。

“我心里有很多的困惑,大概只有王老相公能解答,我快去快回,不碍事的。”徐怀说道。

他以往在桐柏山里,虽说看到底层民众生计艰苦,但总觉得天下还算承平,落草为寇也不可能有什么出头之日。

对朝堂之上的争斗以及大越与党项人、契丹人僵持一百多年、谁都吃不下谁的天下格局,他并不是十分关心。

王禀、卢雄以往有谈及到这些事,他听在心底,很多细枝末节的事都没有追问下去,更不要说进行剖析了。

这也使得他面对突然间闪现的这数十字,无法解读出太多的东西来。

然而蛮敌大寇,形势严峻到皇帝都要南逃避祸的程度,这样的大祸绝对不可能是毫无征兆、突然就爆发的。

在此之前,大越有数十万禁军驻守的边境防线,说明已经被打得稀烂;在此之前,有十万精锐禁军驻守的防卫体系,说明已经不足以抵御蛮敌大侵的威胁。

这种程度的剧变,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预兆,就突然发生呢?

徐怀认为他现在看不明白,是因为他对天下大局的了解太少、太肤浅;他神智恢复过来,更关注桐柏山这一隅之地的纷争变乱。

而要说桐柏山里此时对天下大局了解最深,谁能及得上王禀?

徐怀不知道郑恢、陈子箫此时有没有强攻巡检司军寨的计划,但到时机成熟时,他们应该会这么干的。

他不能等巡检司军寨被贼兵围困住,或在王禀已经死于贼兵之手后,再想着去找人去咨问天下大势。

只是这些事没有办法跟徐武坤、徐心庵他们解释清楚,只能让他们先回歇马山,他找机会潜入去见王禀。

“我陪你去。”徐武坤说道。

徐怀说不碍事,但他上次不告而别,却孤身跑去刺杀郭曹龄,徐武坤得有多大的心,真觉得徐怀去巡检司军寨,突然想到要见王禀一面。

他早就深知徐怀是极有主见又意志坚定之人,他没有阻拦的意思,就想陪着去,凡事有个照应。

“我也去;我是不能露面,你们去见王禀,我就藏在军寨外面,有什么事情可以照应。”徐心庵有些兴奋的说道。

他就想着,徐怀这次真要刺杀什么人,他可不能再缺席了,而且血书留字一定要留下他的名号——对了,他得先想出一个响亮、叫人听后便能记住、最好能叫小儿止啼的名号来。

徐怀哭笑不得,但见摆不脱徐武坤、徐心庵他们,心想匪患一时半会还不会波及到白涧河以东的山地,便决定与徐武坤、徐心庵还有韩奇,先直接去巡检司军寨。

……

……

徐怀、徐心庵他们走出磨盘岭西麓密林,远远看到有太白顶黑巾军三名哨骑在那里警戒,左右却没有贼人出没。

此去淮源镇有五六十里山路,没有骡马,只能连夜走过去,但现在有黑巾贼军送马上门,徐怀他们当然不会客气。

徐武坤带着刚重新去练伏蟒拳的韩奇在后面撩阵,徐怀与徐心庵借着林木的掩护摸到近处。

徐心庵有心与徐怀比较,先蹑足藏到一棵大树后,在看到徐怀表示可以出手的手势之后,便猛然跃出,身形暴起之际,右手握持囊刀往那贼腋下捅去。

他们这次潜伏到虎头岭附近侦察郑恢、陈子箫等人的动静,随身不可能携带暴露身份的弓弩;除了囊刀外,主要兵械也只是藏于木杖与挑物扁担之中的特制杖刀。

那贼穿着皮甲,徐心庵知道囊刀刃短,扎其腋下未必就能一击致命。

他在暴起出刀之际,身形也跃上马背,左手一把搂住这贼的脖颈,往另一侧摔过去,两人还在半空中,徐心庵便将囊刀拔出,再朝贼人胸口扎去。

桐柏山里本就缺马,能骑马在外围负责警戒的,多为贼匪里的好手,又常年争强斗狠,在刀口舔血,即便腋下不防被刺了一刀,但被徐心庵拉下马之时,也反应过来,拳掌快速击来,不敢再叫徐心庵有出刀的机会。

徐心庵面门、胸口连挨好几下,才第二刀刺中那人的左肩——他也不知道这里的厮杀声传出去,多久会引来其他贼兵来援,不敢有一丝松懈,浑身筋肉绷实,瞬息里左拳右刀与已受重伤却奋力相搏的贼兵交换十数招,最后才将一刀扎入其喉下要害,结束了其性命,衣衫被溅得像是在血水浸过似的。

徐心庵喘着气收手,却见徐怀已经拿一块破衫抹去刀上的血迹,两名贼寇还没有死透,一左一右倒在他的脚下抽搐着。

徐心庵泄过劲,这一刻也是汗出如浆,从包袱里拿出干净衣服将血衫换下,这才注意到徐怀连杀两人,身上竟然都没有沾染血迹,疑惑的问道:“你挑到的两个都是软杮子,没有反抗就叫你杀了?”

“下次让你先挑人。”徐怀笑道。

徐武坤与韩奇将惊马牵回来;徐怀、徐武坤、徐心庵一人一匹。

徐心庵刚才为求速毙敌寇,瞬息间爆发性摧发全身劲力,消耗极大,他骑马背上,由韩奇替他牵马。

韩奇习武还没有登堂入室,但筋长骨健,自幼在深山老林里钻,狩兽捕鱼无所不为,脚力甚强,也善爬高就低——这会儿他帮着徐心庵牵着马在山道里快走,却能不喘粗气,徐心庵啧啧叫奇:

“你小子脚力厉害啊,难道徐怀这趟就带你出来长见识,其他事不指望,但翻山越岭报个信,你都能比他人快一大截。你以后要在歇马山当上头目,可号‘神行太保’。对了,我刚才所杀那贼,身手不弱,你再苦练一些日子,就去找这样的好手练一练,绝对能叫你武艺精进,千万不要学徐怀,专挑软杮子捏,打起来没劲的。”

“徐爷挑的那两个贼人,比你杀的那个都要厉害;我看小庵爷你挑的才是软杮子。”韩奇瓮声说道。

“你这小子,没眼力也就罢了,说话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幸亏将你送去金砂沟,要不然整天都叫你给气死了,”徐心庵问徐怀,“这小子在你那里,有气着不?”

徐怀心里想着建和元年才会发生的大祸,听徐心庵问过来,勉强一笑,说道:“从来都是我气别人……”

第七十九章 恶世生贼心

徐怀他们赶到巡检司军寨附近已是深夜,军寨大门早已经紧闭,但寨墙之上难得的都插满点燃的火把——即便已是深夜,但还有三四十名披甲武卒站在寨墙上守值。

没有办法偷偷翻墙潜入军寨,徐怀找到他们安排在附近的一名眼线。

这名眼线藏身军寨南面的一户民舍里,专门盯住军寨动静。

徐心庵草草写了一封信,将今日仲家庄发生的事情,特别虎头寨贼兵排兵布阵情况写清楚,叫眼线带上信及三匹刚赶到手的快马,连夜返回歇马山交到徐武江的手里。

他们连夜泅渡白渡河,也没有去琴斋,而是在铁石巷里,找了一家没有住房户的空院子,翻进去在柴房里歇了一夜。

仲家庄仅有少数建筑所处的地势相对开阔,像仲氏本家的大宅、储备大宗粮食的仓房,这些建筑贼兵都安排人手专门盯着、以防火势蔓延,大多数族人所住的茅草屋密密麻麻的挤挨在一起,纵火便烧成一片。

有成百上千的仲氏族人连夜逃难,清晨就有很多人逃到军寨附近,各种消息也在街市上传开来。

贼兵烧杀抢掠肆无忌惮,特别是仲长卿对仲氏宗族更是杀红了眼。

即便仲氏族人在看到前后受敌之后都放弃抵抗,太白顶匪军进入山谷后,仍是不分妇孺、见人就杀,叫磨盘岭下的山谷里血流漂杵。

石溪庄的匪军除了抢掠,还有就是肆无忌惮的糟蹋妇女,被逼得跳河跳井者不计其数。

连夜逃难过来的仲氏族人也不敢留在白涧河西岸,就怕匪军随时会从后面掩杀过来;善水者赶过来直接泅水过河,其他的等到天明之后就迫不及待的乘渡船过河。

徐怀与徐心庵、徐武坤、韩奇清晨看军寨那边还是高度戒备,难以混进去,但稍作乔装打扮,跑到街市的茶楼吃早食。

街市这边也乱作一团,仲氏数以百计的逃难族人,暂时只能流落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