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第245章

作者:更俗

次日凌晨在林中裹着毡毯小憩两个时辰,徐怀醒过来见天色已亮,简单洗漱、吃过干粮,又与王举、陈子箫等人在诸侍卫的簇拥下重新翻身上马,沿着汝水南岸东行。

这时候朝阳从东边的树梢升起来,照耀在汝水两岸苍茫的原野之上,乳白色的薄雾从河水之上升腾而起,往两岸扩散。

汝水与颍水、蔡河、汴水皆是淮河左岸的主流支流。

汝水发源于伏牛山北段,流经伊阳、郏城、梁县、襄城等地,虽说已出伏牛山区域,但两岸还是丘岭起伏,还没有进入真正的河淮平原区。

不过,汝水两岸的村寨屋舍已渐密集,也不时能看到逃难民众衣衫褴褛的露宿丘野,满脸凄惶。

徐怀他们一路东行,沿途不时接到遭遇到小股虏骑的通报,但赤扈人往汝水沿岸派出斥候,主要还是侦察京畿西南地区的兵马集结情况。

北面的许州以及东面的陈州境内,目前还没有大股虏骑集结的迹象。

双方斥候即便遭遇,也都是逮住机会,抢射一通,就迅速拉开距离。

“很显然,太原一役,令赤扈人不敢再轻易忽视侧翼的威胁。在轻易夺得汴梁后,他们就将骑兵主力重新调回到黄河北岸,配合降附军攻夺河东、河北等地未陷的城池——”陈子箫说道,“虽说这会夯实赤扈人在黄河以北的占领、统治,却也为我们在淮水上游巩固防线,争取更多的时间……”

“是啊,但愿我们时间上还能赶得及……”徐怀感慨道。

奔袭太原一役,虽说并不能避免汴梁陷阱的悲剧,但很显然已经极大的影响了战事后续势态的演变。

历史的轨迹从这一刻,应该是彻底偏离既定的方向。

不过,最关键的问题是,即便历史走向已偏离既定的方向,却也完全没有往好的方向扭转,而是拐向另一个坏的、并不值得乐观的方向而已。

当然,此时想这些有的没的没有意思,徐怀目光往汝水眺望过去。

汝水往东南方向斜向流入上蔡北部,两岸平阔起来,从伏牛山东麓山岭发源的沙河这时候汇入汝水,以更大的倾角继续往东南方向的旷野流淌,一直到新蔡以东,汇入发源于青衣岭等山的吴寨河之后,最终于光州固始县北部汇入淮河。

楚山行营的防区往东也是截止于汝口,然而从桐柏山道入唐州泌阳县的西隘口算起,楚山行营从西到东的防御面宽达四百余里。

就算舞阳、上蔡等地不失,楚山行营西部将位于舞阳、上蔡守军的遮闭之下,没有接敌的机会,但就算从确山南面的青衣岭算起,往东偏南到汝口,也足足有三百里纵深的防御面。

这么纵阔的防御面,绝大多数还是平原地区。

而昨日在讨论防区调整时,胡楷则主张将青衣岭以北的确山、以东的淮川、新蔡都划入楚山行营。

这么一来,楚山行营在淮河北岸就有确山、真阳、新蔡、淮川四县,在淮河南岸有楚山、信阳、潢川、光山、罗山、固始、商城七县以及位于桐柏山与淮阳山之间的九里、平靖、武胜三关。

如此纵阔的防御面,这么多城塞关隘,就算将六七千人马掰碎了去填,也必然是漏洞百出。

徐怀到蒲坂参见景王,对其他事都很少发表意见,除了他要谨守此时的身份与地位,不抢周鹤、高纯年等人的风头,更主要的他主要心思都在思考,要如何才能守住淮河上游河段。

将晚时,徐怀在诸多侍卫的簇拥下行至新蔡北部,这时候斥候驰来禀报景王一行人已经一早从襄城出发,已经午后顺利进入唐州方城县境内。

徐怀这时候则下令集结人马,连夜往青衣岭驰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还归

“这便是青衣岭大营?!”

朝阳初升,陈子箫勒马停于吴寨河,眺望营城依青衣岭东北崖层层叠叠而上,大体能分辨山脚到北崖总计有四层防线,每层防线以石阶或栈道相接,皆依崖临壑,间有数层关城拦堵。

陈子箫都难以想象倘若徐怀率楚山精锐驻守,赤扈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有可能从正面将青衣岭强攻下来。

或许这是永远都不能完成的任务吧?

张雄山、韩路荣等人都是第一次来楚山。

陈子箫当年为了在大越俘弊虚弱的腹心之地搞些事情,牵制大越对契丹的用兵,在桐柏山潜伏数载,走过这里的每一寸山水,知道早年青衣岭东北崖下,仅有一座十数人家的小村庄。

不到两年时间,青衣岭营城建成如此规模,实难想象徐怀在里面投入多少代价跟心血。

“却可惜青衣岭还是太偏于一隅了!”徐怀盯着青衣岭营城,皱着眉头说道。

“时势变化无常,”徐武江将大氅往后掀开,手按着腰间的佩刃,昂首说道,“建青衣岭营城时,谁能想到青衣岭以东三百里都要你来防守?”

“得,你也不要来安慰我了!”徐怀苦笑道,“你再安慰我,我想到几十万贯钱粮砸这里面,还是会心痛!”

徐怀即将就任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光州,胡楷前日也提出要将蔡州东部的确山、淮川、新蔡三县划入楚山行营防区。

在楚山行营所辖十一县三关这么大的防区里,青衣岭营地与北面的确山县城相距离不足三十里,从大的防区建设上,这就有重复建设之嫌了。

何况青衣岭与确山还受到上蔡城的庇护。

而从青衣岭往东到汝口,则是一马平川,真阳、淮川、新蔡等县域中小型城池矗立河淮平原之上,没有山川之险能挡住赤扈人的骑兵,直抵淮水北岸。

而到冬季,淮水上游也会冰封,赤扈人的骑兵则能肆无忌惮穿插到南岸的罗山、潢川等县。

在整条防线的中部、东部,并没有一座像青衣岭营城防御如此繁复、严密的雄镇屹立于淮水河畔,令虏兵有所畏惧。

倘若时间能够回溯,早知道自己会接手桐柏山及以东整个光州的防区,徐怀定然会将有限的资源,用于无险可守的新蔡、淮川或者潢川、固始等地。

“节帅麾下兵马有限,即便集结光州地方兵勇,分守诸关城也非上策,”陈子箫说道,“以我拙见,淮上守御,应该虚外而守内……”

徐怀点点头,说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谓虚外守内,说白了就是在兵力极为有限的情况下,分散驻守诸城是大忌。

确山、淮川、真阳、新蔡以及潢川、固始、光山、罗山等城,不仅不应该派精锐兵马驻守,甚至还要做好必要时果断放弃的准备,将有限的兵力集中到内线两到三个核心节点上。

这就是虚外守内。

在这种战略选择下,青衣岭营城建造如此严密,往北能兼顾确山,往东能兼顾真阳、淮川等城寨,自然便是“守内”的一个核心节点。

另外一个核心节点,便是背倚九里、平靖、武胜三关的信阳城。

所谓“虚外”,不仅仅要限制在确山、真阳、淮川等地部署的兵马规模,更要提前将这些地方的民众提前往荆湖、南阳等地疏散,而不是等虏兵大举南下,看着十数万计乃至二三十万的民众来不及撤离而惨遭屠戮。

然而这同时会产生另外一个矛盾。

那就是民众提前大规模往荆湖等地疏散,光州境内的农耕生产会大规模荒废下来,楚山行营就很难直接从当地征取充足的粮秣,也就无法做到自给自足。

不过眼下这形势,徐怀也不能奢望面面俱到了。

“史先生、鸦爷他们过来了!”

这时候有十数骑从营城驰出,往这边汇合过来,带人在外围警戒的王章策马过来说道。

半炷香后,郭君判、史轸、徐武坤等人策马驰至吴寨河畔,下马迎过来问道:“你们怎么连夜从北面驰归?”

“殿下已前往襄阳,为防虏兵滋扰,我前夜从襄城东进驱逐虏兵斥候,昨日黄昏得知殿下已进唐州,就从北面连夜南下了!”徐怀说道。

“殿下昨天就到唐州,那要是马不停蹄,岂不是现在可能已经到襄阳了?”郭君判欣喜问道,“但愿不要再发生什么意外!”

虽说徐怀对郭君判、史轸、徐武坤等人信任,但也不可能提前派人赶回楚山,将景王赵湍及周鹤等人的行程相告。

而蒲坂所议之策,此时还是绝密。

不过,有史轸这个老狐狸在,郭君判、徐武坤都不难想象景王赵湍此时前往襄阳所为何事。

形势虽说恶劣,但他们的拥立之谋到这一步,算是有了一个完满的结果。

也唯有景王到襄阳登基称帝,他们在楚山才能从荆湖等地获得真正的支持,而不是还继续咬着牙自掏腰包,苦苦坚持桐柏山沿线的防线建设。

众人当然也是一扫多日以来的阴郁心情,皆神采飞扬起来。

“这下子我们总得能捞到一官半职了吧?”徐武坤笑着说道。

“先进营城再说!”徐怀说道,“连着赶夜路,途中都没有歇脚,正饥肠辘辘呢!”

“你是急得见柳姑娘吧?”郭君判笑道,“不过没有料到你们会从北面回来,柳姑娘她人还在淮源,立时派人传信,怎么也要将晚时分才能赶过来见你……”

……

……

“殿下还是很够意思的啊!”

众人回到营城公廨大堂,听徐怀介绍蒲坂、襄城两次议事的内容,特别是得知景王将桐柏山及光州的防御及军政大权,都交到徐怀手里,郭君判都忍不住咂嘴叫道。

自前朝始,州一级的地方主官名称经历四次变化,曰节度使、曰防御使、曰刺史、曰知州。

节度使权柄最重,特别是前朝中后期,节度使之职父子相承,最终形成藩镇割据地方的局面。

大越立朝之初,为了革除前朝藩镇割据的弊端,节度使一职彻底演变成虚衔,不再实授,地方上以知州执掌军政职事,同时对知州有制衡、监驳之权的通判、录事参军等职事,也都受朝廷委派士臣担任。

这基本上杜绝了知州专擅地方的可能。

徐怀此时以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光州的职衔,统掌桐柏山到汝水河口的防区,虽说还是知州之名,但防区之内人事、财赋、军政诸事,悉由徐怀决之,这实际上被授予的是类同于节度使的权柄。

也只有这样,才有资格被称为“节帅”。

徐怀却没有郭君判他们的高兴劲,甚至还有些苦涩。

以往他统兵作战屡获大捷,很关键的一点在于避实捣虚。

没有什么必守之地,兵马来去如风。

朔州可以放弃;突袭岚州城,岚州城随即放弃;奔袭太原之后,将十万军民接出,太原随之放弃,始终注意避免与赤扈精锐战力交锋,才得此虚名。

他现在虽然成为坐镇一方的“节帅”,却再也没有办法来去如风,而太原之一役,也很难再令赤扈人忽视他的存在。

赤扈人一旦兵锋南转,楚山必是其进攻的一个重心。

目前胡楷虽然主张杨麟率右骁胜军守上蔡,还能稍稍屏护楚山的侧翼,但真等到赤扈大军南下,兵锋难遏之时,为确保南阳及襄阳无忧,到时候胡楷还是会将右骁胜军往西南收缩。

徐怀也不知道到时候要填入多少血肉、尸骸,才能在淮河上游铺筑一道令赤扈人跨越不过去的巍峨长城。

徐怀此时也不急于讨论楚山行营及州县职位的分授,而是要先将楚山守御的核心战略先确定下来。

“陈爷所言甚是,我们即便收编光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兵马,也远远不足以分守诸城,只能以淮源、信阳、青衣岭三处为核心虚外而守内,”

史珍也赞同陈子箫的主张,蹙着眉头说道,

“也要提前做好必要时放弃除信阳、淮源、青衣岭及九里、武胜、平靖三关之外所有城寨的准备——所以节帅接管光州的第一步,就要立时将光州州治,从璜川迁往信阳,楚山行营大帐也要从青衣岭迁往信阳。不过,光州隶属于淮南西路,殿下前往襄阳开衙设府,京西南路包括襄阳府在内,应该会很快就咸服于殿下帐前。不过,从襄阳派遣使者前往寿春(淮南西路治所,又称寿州)交涉,这当中不知道会拖延多久才能完成交割……”

桐柏山以东,包括信阳等城在内的淮河上游地区,立朝之初就归属淮南路所辖;后期淮南路分置淮南东路、淮南西路,则归属淮南西路所辖。

然而信阳、璜川两城以南的平靖、九里、武胜三关,位于淮阳山与桐柏山之间,乃是从河淮进入荆湖北路、京西南路的要冲。

因此,从江淮防线建设的整体权衡,才一定要将光州从淮南西路划出,并入楚山行营。

说白了,景王赵湍倘若要在襄阳登基,必须要看到这一防线是受襄阳所能直接掌握。

现在显然是徐怀及楚山行营,才算景王赵湍的嫡系兵马,淮南西路不是。

胡楷甚至还建议将除光州之外的淮南西路、淮南东路都划给鲁王一系分治,以换取他们对景王赵湍在襄阳登基的认同……

第一百七十三章 襄阳

被妻兄史轸从淮源逼走的魏成隆,带着一家老小迁入襄阳已有大半年时间。

魏成隆最初在城东盘下一栋带三间铺面的宅院,他想着魏家在襄阳无依无靠,不可能有门路进监司衙门谋个差遣,就想着重操旧业,经营一家布庄子养家糊口。

他却不想城中小吏难缠,隔三岔五上门盘剥,生意到现在还没有做起色,随身携带的钱财却耗得七七八八。

唯一感到庆幸的,就是他几次曾想着举家迁回汴梁,最终都没能成行。

汴梁陷落已经有两个月,如今每天都有不少人逃难到襄阳。

虽说虏兵在夺得汴梁后,并没有急于往京畿以南用兵,许陈宋蔡义汝颍商等州此时都还没有失陷,但这时候明眼人都能看出河淮已经彻底糜烂无救了。

绝大部分的中下层贫民轻易舍弃不下穷家旧宅,但稍有些远见的,则纷纷拖儿携女南下避祸。

襄阳作为从京西南下的第一座重镇,有着天下少有的富裕,又背倚秦岭、伏牛山、桐柏山及汉水之险,自然是京西南下逃难人众的避祸首选。

短时间内,襄阳城就“噌噌噌”涌入成千上万的避难人众,一个个拖儿带女,想在襄阳找一处落脚之地,一时间也是人满为患。

魏成隆虽说初到襄阳过得很不顺心,但年后看到大群逃难人群涌入襄阳城,却连一处落脚之地都没有,心里顿时就舒坦多了。

魏成隆见机也快,年后就将难以维系的布庄子关停歇业,将地方腾出来做客栈,如今住进十数户从陈州等地逃难过来的人家,除了住宿,还包人家吃喝,一天赚的比之前经营布庄一个月赚的都要多。

魏成隆也是能吃苦耐劳的人,为了节约成本,每次都是亲自出城采购米粮果菜。

这一天,他也是拽着独子魏疆,早早出城来到码头前,等待从乡下贩卖米粮果菜的乌篷船过来。

只是今日不比往时,只见一团团雾气在湍流不息的汉水之上翻滚,不要说一艘艘贩运米粮果菜的乌篷船了,连平时早早就往来两岸运人运货的渡船也不见一艘;码头上早有数百甲卒驻守,驱赶出城往码头这边跑来的人群:

“去去去!”

魏成隆踮着脚往远处张望过去,却见有十几艘兵船在六七里外横在江面上,拦截两边民船进入襄阳与樊城之间的水道,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襄阳城北乃是汉水最大的水陆码头,即便数百甲卒占据码头最核心的位置,但也不至于没有其他人的立脚之地。

看这架势,魏成隆担心是不是虏兵都已经杀进唐州、邓州了,拽着独子魏疆没有匆忙赶回去,而是跟很多人站在码头边,焦虑的朝北岸樊城方向张望。

北岸樊城临江码头也是站满兵卒,还停靠着几艘巨舶,旌旗迎着江风招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有一大队骑兵从襄阳北城门驰出,簇拥着好些身穿锦裳官袍或鲜丽铠甲的将吏,往码头这边而来。

“经略安抚使、转运使……监司大头目都出动往码头这边赶来,这是发生什么事情啦?”魏成隆看到这一幕满心震惊,暗中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心想要是虏兵都杀进唐州、邓州,那襄阳也不是久留之地,还得举家往南逃。

魏成隆当然没有机会认识顾蕃等封疆大吏,但他在汴梁也算是见多识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