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第24章

作者:更俗

数百年之前,中原门阀盛行之时,为维持门第传承,士族极其重视编修家谱,子弟生卒年、婚丧嫁娶、任官等事都会有详细的记载。

门阀盛行之时,编修家谱又是举荐任官的主要依据,官方自然要参与进来防止弄虚作假,又称官修谱谍。

然而这些却跟庶族没有关系,更不要说平民百姓了。

前朝覆灭之后,历经百年战乱,官修谱牒差不多都毁于战火,门阀制度也遭受彻底的摧毁。

大越立朝以来,门阀不兴,实行的是科举取士,但那些自视清高的士大夫们,依旧以士族自居,还是喜欢编修家谱,仅仅官方不再会参与进来。

徐氏迁入桐柏山之前,就不是什么名门大族,而到桐柏山繁衍栖息,到徐怀、徐心庵、徐恒这一辈,已经是第九代人了,还没有一人跻身士大夫之列,也就没有编修家谱的传统。

宗族之内,论嫡支旁宗,也只是往前推溯五代世祖。

谁的生辰时日,除了父母兄弟姐妹等近亲属或能记住外,关系疏远一些的族人,大概连丁点印象都不会有。

当然,族中也许有人对徐武江他爹的生辰时日有些印象,但能不能经得起对质,还有质证之后,他们能做什么,真将诸武卒的家小都交出去?

徐武富罕有如此严厉的眼神,叫徐恒一怔。

“你们跟在唐天德他们后面,看他们是否老实退到青柳溪北岸去。”

徐武富看徐武碛、徐武坤等人走近来后,将徐怀那张长弓交给徐武碛,吩咐他们跟在唐天德等人身后,看他们是不是老实退出青柳溪去。

待徐武坤、徐武碛带着庄客走后,徐武富才痛心疾首的盯着长子徐恒说道:

“你现在找到人确认徐武江他爹生辰非是今日,又能怎样,真要将徐武江他爹及苏荻揪送去巡检司交给邓珪处置?就算这事能叫族人信服,你难道也不担心金蝉脱壳的徐武江,哪天埋伏在道侧骤起杀心,为他爹及苏荻报仇雪恨?”

要是到这时候徐武富还看不出这一切都是徐武江安排,他就眼瞎了,哪里需要长子徐恒提醒?

关键问题是徐武江他们藏起来了。

“爹爹是说徐武江看透一切了,知道我们与邓珪都有心想害他?”

“要不是看透这些,你以为金蝉脱壳,背上临阵逃军的罪名是好玩的?”徐武富瞪了徐恒一眼问道。

临阵脱逃、逃军投匪都是大罪,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选?

“徐怀那狗东西,爹爹为何放过他,不将他捆到宗祠狠狠的收拾一顿?”徐恒想着徐怀那一脚,心里犹恨。

徐武富捡起来一根树枝,往路上的一坨牛屎里搅了搅,扔到长子徐恒身上,说道:

“蠢东西,你将这棍子绑到宗祠解恨去!你还不明白吗?徐怀那憨货就是徐武江手里搅屎的棍子。说不定徐武江昨天夜里就潜回到南寨附近,就等着我们出昏招,好对我们发难!”

“他要怎么发难?”徐恒憋气的将沾了牛屎的树枝扔掉,不服气的问道。

“刺客之事不能说,我们受陈桐游说之事不能说,你要族人怎么相信徐武江不是被贼匪杀死,而是好端端没事去投了匪?”徐武富问道,“你以为我下令将徐怀那憨货绑去宗祠,徐武坤他们都会不管不顾的听我的话去做?三军之中,还要防备将卒闹事哗变呢,你以为我这个家主,真就能叫别人赴汤蹈火都不眨一眼吗?你不要太高看了自己,这事麻烦着呢!”

“那要怎么办?”徐恒听过这些话,才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要棘手得多。

“徐武江他们玩金蝉脱壳这一出,轻易不敢背上‘临阵脱逃’的罪名,那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之事就不敢露面,”徐武富沉吟说道,“所以这事还得静观其变,宗族这边也只能先咬定他们是为剿匪而死这一说法,看后续有什么变化再说……”

“那邓珪那里,派谁去说?”徐恒问道。

“不需要派人去找邓珪。邓珪没有将手令交给唐天德,就说明他不傻,他只是将啥都不懂的唐天德推出来试探我们的态度而已。”徐武富说道。

“……”徐恒有些傻,哪里想到有这么多的心机?

……

……

唐天德、徐武富等人相继离开南寨,但南寨的混乱并没有就此停息。

徐武江他娘这时候才知道儿子率部去剿匪,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被巡检司污为投匪,当下就哭晕过去了;其他武卒家小也是全无主意,哭哭闹闹围着苏荻说话。

苏荻在南寨当姑娘时,性情就泼辣干练,但那时没有人将她当回事。

这会儿武卒家小都没有主心骨,而苏荻作为徐武江的妻子,刚才又在寨门口强劲阻挡巡检司捉人,大家自然都拿她当主心人。

苏荻让大家都先去徐武江家商议事情,大家也都听话。

当然,也有人记得徐仲榆是南寨的耆户长,招呼他道:“徐老伯,这事你老也得帮我们拿个主意啊!”

徐仲榆被徐怀一脚踹得还没有缓过劲来,看到徐怀一脸蛮横的站一旁,眼睛似豹子似的瞪过来,喘气恨道:“这事我管不着,你们莫要拉上我!”

……

……

“家主什么态度,大家都看到了——家主在州衙当吏,怕得罪邓郎君以及州县的官员,会有碍他的前程,恨不得将我们交出去;最后要不是徐怀出手,他看实在闹不过去,才不会假惺惺的站出来说那些话。而徐仲榆诸事都看徐武富的脸色,也不足依靠……”

众人到徐武江他家院子里,照着既定计划,徐武良这时候站出来煽动众人。

对寻常族人而言,此时主要不敢相信徐武江他们会投匪,才显得气愤,但要是巡检司及州县能证实这点,又或者态度更为强硬,直接派大股兵马过来捉拿诸武卒家小,他们也不可能真撕破脸跟官府对抗。

在官府面前,举族闹事,绝不是什么小事?

不过,对诸武卒家小是没有选择的,就算徐武江等人投匪,至少人还在,也比死不见尸更让他们容易接受一些。

这些家小,是徐怀他们第一时间要拧成一股绳的对象。

诸武卒随徐武江藏匿起来,但不意味着家小眷属里就没有青壮了。

像苏荻他爹苏老常也才四十三四岁,身强力健,习过拳脚功夫;其他武卒家小眷属里,十五到五十岁之间的青壮年,还有四十多人可用。

无论是招募武卒,还是乡里秋训演练、编组乡兵寨勇,都还是照“三丁抽一”的规矩进行;诸武卒作为正丁加入巡检司,家小里余丁还是不少的。

当世有“穷文富武”之说,言下之义乃是贫苦人家日常没有荤肉可食,子弟习武,身体支撑不住太大的消耗,很难有什么大的成就。

不过,就实际而言,穷苦人家,对身体暴力有着更直观、更迫切的渴求。

要是不想被捆绑在贫瘠的土地上,像瘦弱的牛马一样耕作一生却一无所得,练武给富户人家当护院打手,成为寨勇乡兵,以及做匪,或为泼皮无赖横行乡里,却是在底层有着更广的出路。

至于当朝以文制武、崇文抑武,科举取士才是正途,这跟底层民众有什么关系?

就鹿台诸寨而言,南寨子弟几乎人人都会几手拳脚功夫。

玉皇岭乡兵真要全面动员起来,南寨总人口虽少,乡兵却要占到四成。

说到底就是穷,这是南寨补充粮食不足的绝少机会。

参加秋训,除了少许补贴里,更主要的是宗族供给吃食,发一身乡兵服,家里则能节省一大笔开销。

所以南寨子弟看着多瘦弱,但习武者最众。

徐怀他们当下要做的,就是将包括苏荻他爹苏老常在内,四十多名青壮都纠集起来,都集中到南寨居住、相互照应——除了防范巡检司及州县再来拿人,他们还要防备徐武富会暗中迫害……

第四十二章 跳出泥潭去

唐天德率队狼狈撤回军寨,邓珪也刚刚从青溪寨看过徐武江等人所留血泊现场后归来。

唐天德可没有脸说他是被徐怀那蠢驴四箭吓回来的。

而哪怕是为唐家的利益,他都要将一切都归到徐武富的头上去:

“徐武富纵奴行凶,天德无能将徐武江等人家小捉来,请邓郎君治罪!”

邓珪黑着脸坐在官案后不吭声。

要说凌晨时还仅是猜测,但在他亲自到青溪寨看过,也就能确认徐武江他们就是以金蝉脱壳之计,在桐柏山里藏匿起来了。

说起来,也是徐武江他们手里兵甲有限,除了宰杀马匹搞出一滩滩血迹外,都舍不得扔几把残兵断矛在现场。

然而要避开山民猎户的视线,又要避免真跟虎头寨的贼匪接触,只能往没有人烟的险僻之地躲藏,马匹就不得不丢弃掉。

这些都能证明徐武江他们在桐柏山里藏了起来。

不过,邓珪却不能拿这些细节,去跟州县证明徐武江他们投匪了。

徐武江真要投匪,凭什么不将那几匹军马带去虎头寨?

要是将这些细节都禀报上去,更像是贼匪杀害徐武江他们后,没有来得及捉住军马而已。

邓珪这时候心里正斟酌用词,确保州县会顺水推舟判定徐武江等人投匪,而不会横生其他枝节。

当然,他也不怕徐武江真敢站出来。

临阵脱逃之罪,绝对不比投匪轻上多少,徐武江站出来能对质什么?

至于唐天德赶去鹿台寨无获而归,邓珪也不觉得意外。

徐武富心里再巴望斩草除根,但他身为徐氏家主,怎么也得假惺惺先维护宗族,接下来还是要看州县如何施压了。

至于苏荻逃回鹿台寨,以及徐武江会不会暗中跟家小联系,邓珪都不愿意去深想太多。

他这时候就巴望着州县得报后,追究他的“责任”,将他撤换到其他地方去,尽早远离这狗屎一般的漩涡,王禀也好、靖胜军旧卒也好,从此都跟他再没有半点关系。

“唐都头你所说之事,我都写入这封给县里的文函之中,唐都头,你与晋都头过来看看,这么写是不是恰当……”邓珪将告函写好,十分客气邀请唐天德、晋龙泉过来帮他参详一番,之后再画押用印,安排武卒连夜送往泌阳去。

凌晨确知徐武江续弦逃出军寨,唐天德明明看到邓珪气急败坏直跳脚,却不想他这时候却心平气和起来了,心里奇怪:这一切要问责下来,难道不是邓珪这厮罪责最重?

“好了,先就这样啊,一切待程知县知悉后决断,我们听令行事便是了。”邓珪拍拍屁股从官案后站起来。

这两天太心力憔悴了,邓珪原本想回后宅歇息一下,但从官案后走出,却迈步走出衙署,往王禀住处走去。

……

……

“相公今天心不在焉啊,这枚棋又落错地方了!”

卢雄没有王禀考虑得那么深,确认唐天德在鹿台寨吃瘪回来,悬到嗓子眼的心就落在下来,却是王禀还是忡忡忧心难解,落子总出错。

“王老相公……”邓珪站在院墙后行礼道。

“邓郎君今日辛苦了!”王禀颔首示意。

“都是为朝廷效力,谈不上辛苦不辛苦的,却一无所得最令人沮丧。”

邓珪走进院子,站在到石桌旁看棋盘凌乱,看得出王禀、卢雄坐棋盘前,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说道,

“下吏今日赶到青溪寨,看过徐节级死不见尸的那地方,说实话,不太像是两方人马拼死捕杀,很多人也由此认定徐武江投匪去了——王老相公您觉得呢?”

“老朽削职为民,哪敢胡乱议论地方军政?邓郎君这话可真是难为老朽我了。”王禀举起一枚棋子,落于棋盘上,说道。

“副都头唐天德,今天前往鹿台寨,想将徐武江家小请来巡检司协查此案,然而他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狼狈撤了回来,王老相公觉得他当不当罚?”邓珪问道。

“唐天德照朝廷律令行事,却无功而返,则是无能,当不当罚,邓郎君心里有数,哪里需要老朽置喙?”王禀看向邓珪笑着说道。

“好一个朝廷律令,下吏受教了。”邓珪又行一礼,转身走出院子。

“这个邓郎君,今天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却还一脸的轻松,看来还真是迫不及待想跳出这泥潭啊!”

邓珪一脸的轻松淡定,卢雄难得的好心情则一扫而空,沮丧说道。

他们刚到淮源时,就认识到邓珪的油滑,这时候又怎么可能猜不透他的心思?

而在邓珪被“问责”调往他地之后,蔡铤就会派他的嫡系来接掌这个放在大越版图里极不起眼的淮源巡检司了。

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将是束手就擒的命运。

这怎么叫卢雄能有好心情?

王禀迟疑许久,说道:“邓珪去职之日,你就带萱儿去鹿台寨吧——”

“相公……”卢雄喊道。

“你留下来也是无谓,而萱儿的如花年华也不应该止于此。”王禀叹息道。

……

……

金砂沟与玉皇岭相隔两三道山岭,直线距离可能仅七八里地。

不过,淮水上游的诸多支流,在桐柏山内部主要呈南北向汇入淮水,也在群山之间切割出宽窄险坦不一的南北孔道,使得群山之间大多数的村寨,都有道路跟沿淮水修造的走马道这条主干道相通。

而分布于不同溪河流域的村寨,却多为险峻的山岭、丘壑阻隔。

好在桐柏山虽险,但那种飞鸟难渡的百丈悬崖绝壁却也不多,更多是一截接一截、连绵不断的陡坡、溪沟、谷壑。

虽说辛苦,徐怀还是连夜赶到金砂沟,来跟徐武江、徐心庵他们见面。

不过,徐怀之前跟徐武江他们走过一次金砂沟,但是从下游方向过来,这次是直接从东面跨山越岭过来,不可能恰好就找到徐武江、徐心庵他们约定的藏身地。

徐怀翻过一道山嵴,从陡坡下去,是一道长涧夹于两山之间,清澈的涧水不深,能看到溪底的软沙,有些微的粼粼金光……

徐怀蹲陡坡上,正寻思着是沿溪涧往南,还是往北寻找徐武江他们约定的藏身地,脑海里闪现出一段文字来:

“淮上冶金,沿溪取沙,以木盘淘,得之甚微且费力;楚山有金坑户用大木锯剖之,留刃痕,投沙其上,泛以水,沙去金留,是为溜槽法……”

徐怀猛然一惊,迟疑的盯向溪底那闪着些微光泽的软沙。

两三个月来,他脑海里突然闪现的文字及画面片段很少,大多数都没有意义,或分辨不出意义,但这段文字记忆绝对跟眼前这金砂沟有关。

金砂沟在桐柏山还是比较有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