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第173章

作者:更俗

虽说徐怀曾希望朱沆能出知蔡州或知京西南路某州,朱沆也曾希望能与徐怀配合,以便在西南方向组织更强有力的勤王兵马,参与汴梁防御战,但此事已为官家否决,朱沆也无意谋求出京,当即应允道:“朱沆当责无旁贷!”

“我除了想向官家请奏,将王高行、钱择瑞等人及解忠、朱润、雷腾三部兵马调入京中,还想着将刘衍、王渊两部调来参与京畿防御,你们觉得如何?”王禀又问道。

短期内,压根就无望收复岚州,随着诸多兵马逐渐南撤,岚州兵马都监司也无保留的必要,王高行、钱择瑞等人南下,也是必然之举。

徐怀原本更希望王高行等人与解忠、刘衍等部都去郑州。

郑州作为衔接汴梁与西京洛阳最为重要的中枢,同时还能兼顾黄河北岸、隶属于河东的卫孟等地。

在这次京畿防御战中,郑州的战略地位与联络河北驻军的魏州相当,甚至还要更为重要的一些。

毕竟此时大越所能指望的,还有一战之力的勤王兵马,主要都只能从西军抽调。

西军将是勤王军的主力,其行军路线,主要就是从潼关出来,一路经洛阳进抵郑州;而倘若朝廷能在郑州集结十万西军,赤扈人怎么都要忌惮三分。

不过,徐怀知道他此时说什么,王禀未必全听,而王禀将这诸多建议上禀宫中,也不可能会被接纳多少,他索性闭口不言。

这时候又有人等着进来禀报事情,徐怀便起身告辞离开。

王禀也无暇相送,只是叫朱沆、卢雄代劳。

朱沆送徐怀出侍卫步军司大门,仍为朱芝在胡楷身边任吏之事念挂,说道:

“朱芝虽说要比你年长些许,心思却还是糊涂,他去蔡州任事多半错漏百出,你要替他担待一二。”

“这个自不用嘱咐,而朱芝经历两次伐燕之战,心思要比以往沉静多了,但有这一点在,便不会有多大的错漏,”徐怀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朱沆郎君,是否叫朱桐随我去淮源任吏?”

朱沆犹豫起来。

徐怀又劝道:“这世道已无平安之富贵,而朱桐随我去淮源,我亦可教他战守之道,能真正报效国家。朱家奴仆甚多,留在汴梁城里徒耗粮食,这次应着朱桐将他们一并带去淮源,同时也将老夫人带上,省得朱沆郎君你在王禀相公身边任事,无心去尽孝,也当由朱芝、朱桐代你照顾老夫人!”

“也好!我这时怕是没法脱身,让文虎回府一趟。”朱沆说道。

“吕爷可有家小也要出京,这次便随我们一并离开?淮源穷僻,虽然无法照顾太周全,但我至少不会弃他人独逃。”徐怀看向吕文虎问道。

“多谢军侯,我等会儿回府会一并吩咐妥当。”吕文虎这几年都跟在朱沆身边,这次还是他带人护送朱沆前往府州,当然清楚汴梁已成是非之地,能托徐怀一并带去淮源暂避战祸,总比留在汴梁叫他牵挂不已要好。

“朱沆郎君对胡公熟悉吗?”徐怀问朱沆。

“仅是认得,却无什么接触,”朱沆说道,“胡公乃是荆湖北路鄂州人士,二十岁便进士出身,在翰林院任事八载,历仕地方,曾任荆湖南路转运使,后调京中知判枢密院——蔡铤归京,朝中密议联兵伐燕事,枢密院、三衙将吏大多附从,胡公未议,曾为蔡铤不喜,转任兵部侍郎,这几年在朝中甚为沉默,与京中权贵接触了甚少,听人说他喜独居读书,不喜交际会宴!”

枢密院,除枢密使之外,还设副使、院判,皆为副贰,虽说都是从三品,却绝对比兵部侍郎权高位重。

也就是说,胡楷当初虽然没有像王禀那般激烈的反对联兵事,实质上也是反对者,还因此受到排挤打压。

很可惜徐怀早年的梦境早就支离破碎,而偶尔从脑海中浮现的记忆片段也太有限,只能助他大体明晰大越将遭受何等惨烈的祸事,却无法一一去辨识洪流之下诸多人物的命运。

“胡公要我在离京之前见他一面,朱沆郎君可知胡公家住何处?”徐怀问道。

朱沆有些卡壳。

平时替朱沆打理诸多杂务的吕文虎却知道胡宅住址,说道:

“汴河藏金桥过去铁簸箕巷第一家便是胡公住宅——胡公在鄂州有无家人不晓得,但他夫人三年前病逝,郎君曾着我吊唁,听说胡公并无续弦,两子,长子胡侁也考中进士,出京任官,在哪里任职却不清楚,次子胡渝尚在胡公身边,此番应该会随胡公南下蔡州赴任。”

胡楷这等人物出镇地方,都有资格自辟僚属,而得力能干的子弟,倘若还没有走上仕途,当然便是僚属里最重要的成员。

就像王番暂时辞职,此时留在王禀身边占据最重要的幕席。

想到这里,徐怀又朝侍卫步军司的大院望了一眼,他拜见王禀时,王番一直坐在一旁,印象里都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话。

这多少叫徐怀有些失落。

“行,我这就前往藏金桥去等胡公面圣。”徐怀说道。

“我派一人领你们过去。”

此时夜色渐深,形势紧张起来,城内也开始净街,吕文虎怕徐怀他们摸不清道路,直接吩咐一名朱府奴仆领徐怀他们去胡楷宅上。

……

……

虽说连接四座主城门的大道乃是汴梁城里的主街,但汴河穿城而去,两岸却是汴梁城最为繁华的场所,藏金桥、铁簸箕巷都好辨认。

徐怀他们策马而行,一炷香便赶到铁簸箕巷。

不像有些官员,得任权位,宗族之中老老小小都攀附过来,府邸也非常的奢阔、热闹。

胡楷年轻时入翰林院,职卑位轻,之后长年历仕地方,再回京中虽得任高位,但与蔡铤、王戚庸等主战派不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踢出汴梁,因此既没有将父母叔伯及血缘关系亲近的子侄接来汴梁,也没有叫宗族中人攀附过来。

夜色下,徐怀看不出胡宅有多大规模,但通报姓名,由门人领着穿过垂花厅往中庭走去,胡宅十分冷清是能看得见的。

“二位便是徐怀徐军侯、王举将军?”一名二十三四岁、相貌俊朗的青年站在中庭恭候徐怀、王举等人的到来,说道,“父亲刚刚派人传信过来,说徐军侯有可能会直接过来见上一面,叫胡渝在宅子里等候徐军侯。”

“徐怀见过二公子!”

胡楷作为节帅出镇蔡州,地位要比寻常意义上的知州高多了,徐怀在他麾下听用,同时又是胡楷极力促成的关系,才得归桐柏山,他此时在胡楷次子胡渝面前,自然也是持行甚恭。

院子里胡家奴仆正收拾行装,几辆马车就停在前院,胡渝请徐怀、王举、徐心庵等人到客堂坐下等候,正说话间一名有孕在身的美貌少妇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站在檐下神色为难的探头看过来。

胡渝告罪一声走出去,徐怀隐约听到他们二人在廊前说话:

“你随父亲大人去蔡州赴任,我可以住到我爹爹家去,你不要牵挂,也省得你分心照顾我——”

“父亲派忠叔回来,说及要你与我们一起去蔡州,方便照料。”

“哪有什么方便?我这身子在城里连马车都坐不得多久,此去蔡州三四百里路程,雪地颠簸,我吃些苦无所谓,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吃得消?”

“要不等父亲回来再说?”

当世马车没有避震结构,这么冷的天气,徐怀都宁愿乘马而行,也不想坐那马车——对有孕在身的妇人,乘坐马车不仅是非常辛苦,也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

胡楷坚持要次子胡渝将有孕在身的妻子一并带去蔡州,很显然他对形势的严峻是有清晰认识的——这么看来,胡楷坚持要在淮源置县,并纳入蔡州,是希望桐柏山能成为蔡州往南延伸的战略纵深。

这样的见解与认知,在当世已属难得了。

第十四章 调令

徐怀走将出去,对廊前正愁眉莫展的胡渝说道:“少夫人有孕在身,确实不宜长程乘坐马车,可吩咐仆众备一顶步辇前往蔡州……”

“步辇?”胡渝有些迟疑的问道。

步辇也就轿子。

坐轿子前往蔡州,坐的人是舒服了,但抬的人呢?

四五百里地,驿道又积满冰雪,可能要两天内赶到蔡州,一顶软桥加上身怀六甲的孕妇,差不多两百斤,有几个健壮汉子,能吃得住这样的辛苦?

胡渝为难的看向院中奴仆。

胡楷身为士臣,但不像蔡铤阴养私兵,在京畿也没有大片田庄,不像朱沆没事喜欢在宅里养上百家兵充场面,需要有吕文虎这样的强豪压场面。

胡宅府上也用一些仆从奴婢,但主要就是照顾起居、打理杂务,就没有一个是孔武勇健之人。

徐怀将这事承揽下来,说道:“二公子尽去准备,我们这些军汉,没有其他本事,轮换着抬一顶步辇赶往蔡州,不会耽搁胡公的行程。”

“那就多谢军侯相助!”胡渝未必意识到形势有多严峻,但他也很少忤逆他父亲胡楷的话,见徐怀出手帮他解决难题,当然高兴。

不过,替胡楷、胡渝父子妥贴考虑的,并不是仅有徐怀一人;没一会儿功夫,便见一名二十岁刚出头的青年武将,带着一队骑军健锐赶过来。

杨麟其部乃是两千五百名马军,冰天雪地的,即便人人乘马,大规模行军的速度也不可能太快——在这冰雪天地日行百里就算是快的。因此,杨麟会在接到调令之后,直接率部拔营出京赶往蔡州。

杨麟担心胡府人手有限,着其子杨祈业率部一队人马过来听候调用,同时保护胡楷、胡渝父子前往蔡州的途中安全。

徐怀也不得不承认杨麟的考虑是周全的——虽说他预料到赤扈骑兵大规模往河淮地区穿插,会在十天之后,但不意味着赤扈人小规模的斥候兵马不会提前渗透过来。

胡楷不与杨麟所部同行,要尽可能的压缩时间,以便能在汴梁多逗留些时间,同时也能更早赶往蔡州;胡楷在小队扈卫的簇拥下,单独出行是速度最快的,但他的人身安危却需要慎重对待。

当然了,胡楷调杨麟所部一同去蔡州,就是作为亲兵使用。

再看杨麟对胡府情况很熟悉,其子杨祈业与胡渝也是相熟,徐怀便知道胡楷、杨麟在京中就有往来。因此这些琐碎之事,他也不会去跟杨麟争抢功劳。

片晌后,一名健仆气喘吁吁赶到胡宅,进来先跟胡渝禀报胡楷此时的行踪,又问道:“二公子,天雄军第十将徐怀可在此间?”

徐怀适才就在侍卫步军司帅堂里面跟胡楷匆匆见了一面,还没有机会跟胡楷身边的扈随打照面,这时候站起来问道:

“我就是徐怀,不知道胡公有何事见召?”

老仆说道:“老爷便猜你们应该到这里了,特派我回来,着你赶往枢密院领取调令!”

太原被围,河东都部署司名存实亡,天雄军残部的调动,就归枢密院直辖,理论上就需要枢密院的调令,才能一路过关穿城,前往蔡州。

而京畿驻军,这两天陆续会有一些兵马随诸镇防御使离京,也需要枢密院签发调令。

徐怀同样也需要一张调令,才能名正言顺的率领桐柏山卒进驻淮源。

既然胡楷有召,胡府这边又有杨麟之子杨祁业帮衬,徐怀当即也不再耽搁,便与王举、徐心庵带人,策马随老仆往枢密院赶去。

枢密院作为两府之一,位于皇宫正南、御街东侧。

汴梁城的御街足有两百步宽,两侧建有长廊,又用红黑杈子(拒马)分作四道,平时两侧许民众及普通官员通行,正中央的御道则严禁官民随意闯入的。

今夜特殊,值守御街的巡铺兵,听胡家老仆说徐怀他们是赶往枢密院接受调令,便允许他们直接御马进入御道驰行,片晌之后便赶到枢密院。

枢密院此时灯火通明,徐怀与王举、徐心庵走进枢密院衙厅大院,看到这里也是车水马龙,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徐怀他们没有看胡楷的人影,却见杨麟、朱芝站在角落里等候。

“杨军侯,你也过来了?”徐怀走过去,跟杨麟拱手致意。

“徐军侯、王将军,你们也过来了!”杨麟拱手还礼。

“这边是什么一个状况?”徐怀看向朱芝问道。

“官家已经颁下勤王诏,枢密院要连夜将所有的调令签发完毕,还要派人携带调令,随同宫中的传诏使者一同赶往各地传诏调兵勤王,”朱芝解释眼前枢密院内部的混乱与忙碌,说道,“而这次勤王兵马又不直接进驻汴梁,直接四镇集结,接受胡公等四镇防御使辖管,所以诸多调令不仅需要胡公等四镇防御使副签,还要胡公他们选派精明能干的军吏,跟随传诏使者赶往各地催促出兵——这边有一阵忙碌呢!”

接着朱芝又将徐怀拉到一旁,低声说道:“葛钰那小子跟随鲁国公在衙堂里面,刚刚与我遇到,眼神像要吃人……”

“哦!我们且不去管他,他还能真将你给吃了?”

徐怀撇嘴一笑,对这样的事并不觉得奇怪。

葛家原本就与鲁国公赵观亲近,即便葛伯奕削职为民,葛钰等人暂时也不可能从军为将或步入仕途,但不妨碍他们作为私属,在鲁国公赵观身边走动。

而大越立朝以来,皇位相传较为有序,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对皇子的限制很严——国公府、亲王府所用几名有限的官属,主要是照料皇子起居,还是宦臣为主。

赵观此时有机会出镇地方,实际能用的人手非常有限。

不说葛钰了,葛伯奕倘若能抹下脸来,也极可能会作为僚属,追随鲁国公赵观前往魏州坐镇。

虽说天雄军溃灭之后,岳海楼欲趁葛伯奕前往雁门负荆请罪途中行刺然后嫁祸给徐怀,葛伯奕、葛钰因此对岳海楼怀恨最深,但显然不会因为徐怀出手揭穿岳海楼、救下他们而心怀感激。

这些心胸狭窄的小人,心里只会记恨朔州被夺兵权之事。

不过,徐怀此时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他此时更不会觉得葛伯奕、葛钰父子会是他的对手;将来要有什么大麻烦,也是鲁国公身上。

难道说葛家父子不进馋言,鲁国公对他们有好感了?

很快胡楷就亲自走出来,将徐怀、杨麟、朱芝领入偏厅,从传诏使者以及枢密院主事手里正式接过诏书、调令。

“有祁业暂时留在我身边就好,你们即刻动身——特别是徐怀,淮源置县划归蔡州,还需要跟唐州、泌阳县进行交涉,此外征募乡兵操练,时间也极为紧迫,耽搁不得……”程序上的事走完,胡楷就催促徐怀、杨麟尽快动身。

“好。”

徐怀爽脆答应下来,尽管他不觉得自己需要争这两三天的时间。

这两年来,徐怀虽然不在桐柏山,但铸锋堂在淮源的势力一直都在稳步发展。

更关键是桐柏山匪乱,在相当程度上已经打破掉最为顽固的宗族藩篱,同时又有徐武江、徐武良等人坐镇淮源,苏老常、徐武坤他们也早一步带领胡族妇孺、乌敕部众人及工辎营撤回到淮源。

他们在桐柏山征募两千五百名乡兵的事完全没有碍障,将工辎营老卒正式入编,兵额就足够了。

徐怀掌握两千五百名乡兵,掌握两千五百名正卒,同时又是奉朝廷诏令行事,他倒是想看看唐州及泌阳县有谁会站出来,为淮源置县划归蔡州设置障碍。

说到底,就是铸锋堂崛起于桐柏山匪事,又经历两次北征伐燕,已经储备了一批干练且精力充沛、用起来如臂使指的人手,将淮源县衙、都巡检司的架构组织起来,不像胡楷到蔡州,必须要接纳、借助地方原有的势力,才能将工作开展起来……

第十五章 大营

出汴梁城往南,皆是一马平川,众人也没有刻意循着驿道而行,直接从京畿属县尉氏踩踏冰雪往南,经鄢陵,渡过颍水,从许州(许昌)、陈州(周口)之间南下,便进入蔡州境内。

蔡州治上蔡,胡楷都还没有动身抵达蔡州,徐怀他们当然不会进上蔡城,而是从上蔡城西穿过疏林继续往南渡过汝水。

这时候地形已有一些起伏,蔡州南部、西部属于伏牛山东麓、桐柏山北麓的丘陵地带。

再往南进入确山县境内,从南往西举目眺望过去,积雪的苍莽山岭连绵起伏,大复山、金顶山、灯台架山三座较大山脉依旧横亘在蔡州的西南方向,与南阳盆地隔开。

桐柏山南北岭以及支脉大复山属于唐州泌阳县,而同为桐柏山北岭余脉的金顶山,以及作为伏牛山东麓余脉的灯台架山则分别属于蔡州下辖的确山县、舞阳县。

除了桐柏山南北岭之间的走马道,可以从光州方向进入南阳盆地,以及伏牛山东麓与灯台架山之间的方城缺口历来都是南北争衡的兵家必争之地外,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也有谷道,可以从蔡州确山县境内直接进入南阳盆地。

而金顶山与灯台山虽然分属不同的两大山脉,两山之间北部地区的地形较缓,形成相当开阔的谷地,也有很多人栖息繁衍其间,但两山的西南又有山脉横亘,将谷地以及北部的丘陵区与南阳盆地隔断开。

天宣八年元月一日,徐怀、王举、徐心庵与周景、牛二、燕小乙、朱世聪等人及百余扈骑的簇拥下,抵达确山县城西南的大复山东北麓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