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第13章

作者:更俗

老子就值十个铜子?

徐家这蠢货,到底有没有一点脑子啊!

“徐小哥稍安勿躁,王妈妈、唐管事都是讲理的人,”柳琼儿安慰一脸暴躁的徐怀,又跟王嬷嬷、唐令德解释道,“琼儿赎过身后,还有些私己物要搬出去,特意托王老相公喊徐小哥儿来帮忙——徐小哥做事不分轻重,还请王妈妈、唐管事不要见怪。”

“啥轻啥重,他娘赶紧点才是正经,才他娘十个铜子,还要我伺候你们一宿不成?”徐怀伸脚勾过一把椅子,挑飞起来将木格子窗户撞开,举起刀就要砍杀过去,但被柳琼儿拽住。

徐怀不耐烦的将柳琼儿朝王嬷嬷推撞过去,叫道:“昨天就受你们的鸟气,奶都不让摸一下!给大爷爽快点!”

有两名打手守在窗户外,猝不及防,被摔出来的椅子、撞塌的木窗撞得嗷嗷直叫,但他们将兵刃拿在手里,却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齐齐朝唐令德看过去。

唐令德能代表唐家坐镇悦红楼,也是经历过风浪的,惊魂稍定之后也是大感头痛。

他知道没有办法跟徐家这憨货讲道理,再看徐家这憨货也不像要讲道理的样子,不可能让他派人轻易拖走。

不过,真要拔刀相向的话,说不定要损几条人命才能将这浑帐东西制服,但这事真要闹到出人命的地步吗?

唐令德突然发现,真要闹到出人命的地步,不管是徐家这憨货血溅悦红楼,还是悦红楼这边有三五人死在这憨货刀下,事情都不可能就此罢休。

“徐武江他娘怎么还没有到?”唐令德气急败坏的问院子里的人。

柳琼儿让丫鬟过来说要赎身,唐令德得知徐家这憨货在,就防了一手,已经派人去找徐武江了。

“徐武江不知去了哪里,许是邓郎君派遣出军寨了;找到荻娘说这厮受王老相公所托过来,她管不着!”院子里有人回道,“要不要再派人去找二爷?”

唐令德心想老二是巡检司副都头,但这杀胚确是王禀派过来的,老二就真能带人过来将这杀胚强拖走?

唐令德脸色阴晴不定的盯住柳琼儿好一会儿,问道:“那张纸确是王老相公赠给你的词作?”

“唐管事对词作也有兴趣?”柳琼儿故作糊涂的问道。

她这时候才相信徐怀的计谋管用了,而真正叫唐令德或者说叫唐令德身后唐家忌惮的还是王禀。

平民百姓就算死,也是没冤可申的。

悦红楼里这些卖身为奴的女孩子、小厮,每年总有一两人不守规矩,被活活打死、杀鸡骇猴,但就算告官,也就判一个失手杀奴、罚银而已。

所以说,要没有王禀,她今天闹着赎身,唐令德当场查出银子有问题,极有可能不容她申诉,就勒令她今天卖身接客。

甚至将她活活打死,也不过投官认罚二三百两银子的事情。

有了王禀就不一样。

有王禀在背后,徐怀跟她今日大闹悦红楼,才能真正的折腾出浪花来。

王禀看似被贬唐州,身上已无官职,但王禀真要替苦主申冤,唐家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令县令程伦英、知州陈实铁着头继续偏袒唐家?

又或者说程伦英、陈实会不会借此良机,狠狠的讹唐家一把?

见唐令德忌惮了,柳琼儿心就定了下来,拿起桌上那首词给他递过去……

第二十二章 风月渡河

唐令德读过几年诗书,平时也喜欢附庸风雅。

他即便没有见过王禀的字迹,看过词作之后,也断定淮源不可能有谁能伪造有这份功力的笔迹来。

“拿柳琼儿的身契过来。”唐令德沉声吩咐管账的亲信说道。

“这,真就放柳琼儿赎身,她的红丸可是已经叫到……”王嬷嬷不可思异的问道。

柳琼儿不仅仅正值花信之年,更主要她现在是悦红楼树立起来的牌子。

而哪怕是再过两三年,卖艺不卖身这套路在她身上走不下去,到时候让她大开蓬门接客,红丸价就已经高得惊人,更不要说后续还会引来更多的浪蜂淫蝶一品香泽。

这么一棵摇钱树,真就这样放跑了,悦红楼得损失多少银子?

王嬷嬷心想她都快五旬了,遇到个别有特殊爱好的,都还得亲自上阵呢,现在就放柳琼儿走,还有没有天理啊?

“恁多废话!”唐令德恼恨的瞪了王嬷嬷一眼。

他是不想放人,但事实明摆在那里,这次是王禀要人,唐家硬要将柳琼儿留下来,准备付出多大代价?

王禀是被贬唐州、无官无职,但那也是拨了毛的凤凰!

看唐令德完全没有去验银锭真伪的意思,柳琼儿将身契捏在微微出汗的手心里,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

……

伺候过的丫鬟、小厮帮忙将细软以及琴棋书谱纸砚等物打包好装上雇来的马车时,唐令德早已负气离开,就留王嬷嬷在这里收尾。

柳琼儿出院子坐进马车里,看到那个被徐怀一脚踹到院中的护卫,这时候还挨着墙角而坐,头耷拉着竟还没有缓过劲来。

“你刚才那一脚有多狠,真要将人踹死了,要怎么收场?”柳琼儿待徐怀揭开车窗子坐进来,压低声音怨道。

“我就没有收力,那人也没有防备会挨我这一脚,内脏应该是破了,能不能挨过去,就要看他的命了!”徐怀淡漠的说道。

“啊?”车厢里黑暗,柳琼儿仅能看得见徐怀模糊的轮廓,心惊的问道,“你疯了,唐家会吃这个亏?”

“唐令德都放你走了,还有什么亏不能吃的?你以为你们的性命,在他们眼里真有多重要?”徐怀说道,“悦红楼养的这些打手,如狼似虎,哪个是好相与的,我不下狠手治住一个,怎么震得住他们?当然了,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憨货,我出手伤了人,那也是你跟王老相公雇凶伤人。他们今日不敢血溅悦红楼,还能跑到州县衙门告你们一个雇凶伤人不成?怨有头债有主,你们才是债主啊,我就是你们手里的一把刀。”

悦红楼多是为虎作伥之人,徐怀甚至并不认为柳琼儿是良善之辈,他下手之前需要权衡的是悦红楼及唐家所能承受的极限,而不是要不要手下留情。

“你……”

柳琼儿直觉后脊凉气直窜,下意识要往车厢的角落里缩去,仿佛身前伏着一条噬人的毒蛇,自己稍有不慎,就会被他连肉带骨都吞个干净,但她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要不是徐怀今日摆出杀人的架势来,仅凭王禀在背后撑腰,也不会这么快叫唐令德服软。

“到渡口了,渡船摇晃得厉害,还要柳姑娘您下马车来,走着上船更稳妥些呢。”雇来的车夫在外面说道。

今夜只能先暂住到驿馆里去,所以要渡河去军寨。

柳琼儿与徐怀先下马车,待装有细软之物的马车先上渡船,他们再跟上去。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待进了军寨,柳琼儿忍不住问道。

“我就是一跑腿的憨憨,”徐怀打了个哈哈说道,“你一定要问我的意见,我觉得吧,你怎么也得先去感谢王老相公今日相助之恩啊。”

淮源镇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他们走进军寨时,守寨门的丁卒都挤眉弄眼的看过来,徐怀就知道今儿这事已经在军寨传开来。

徐怀怎么也得先将这事坐实到王禀的头上再说其他。

也唯有在淮源镇诸多人眼底,先坐实柳琼儿是王老相公王禀的人,接下来才方便行事。

“这一切真就都是王老相公所安排?”

唐令德不疑其他,但柳琼儿将徐怀这两天所有的表现都看在眼底,戳瞎她的眼,都不会相信徐怀是完全受王禀或其他什么人差遣。

“我不是早说了嘛,各取所需而已。”徐怀说道。

整件事徐怀虽说是为脑海莫名闪现出来的那段记忆牵扯进来,但此时是客观事实令他无法置身事外,他本人的立场,却与一心想保全王禀祖孙的卢雄并不完全一样。

……

……

徐武江带着人去虎头岭摸情况,不会跟苏荻细说,苏荻却是始终悬着一颗心,在院子外撞到徐怀陪着柳琼儿来见王禀,她也没有心思追问今夜悦红楼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苏家娘子。”柳琼儿行礼道。

“柳姑娘来见王老相公啊。”苏荻回了一礼,朝这边的院子瞥了一眼,便回去了。

王萱原本站院子里,看到徐怀陪柳琼儿进来,好奇的打量了柳琼儿两眼,但小下巴微微抬起来,生怕柳琼儿不知道她心里的轻蔑与不屑。

她在柳琼儿将要施礼时,又轻哼一声先转身进了屋子。

“这是王老相公的孙女萱儿。”徐怀说道。

柳琼儿点点头,表示王禀被贬唐州留居淮源,这段时间王禀的祖宗八代在悦红楼里都传开了,她当然知道王禀的孙女王萱是难得一见的小美人儿。

春夜微寒,卢雄打开东厢房的房门,没有出声,示意徐怀、柳琼儿进去说话。

王禀站在书案前,借着微弱的灯盏照明执笔写字。

柳琼儿敛身行礼。

王禀转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乳娘沏茶过来,待一幅字写完,才说道:“这是程驿丞讨的联子,今日才起了兴致写给他——老朽被毒蛇盯着,束手束脚,不得不安分守己,而这毒蛇并不仅虎头岭那一窝,汴京城里还有好些眼睛盯着老朽在唐州的一举一动,都等着光明正大的参老朽一本呢。”

柳琼儿还没有将所有的情况都搞清楚呢,王禀这话她听得没头没尾,有些愕然的朝徐怀看去。

徐怀当然知道王禀在说什么。

除了蔡铤派出刺客想取王禀性命外,事实上王禀在唐州要落下什么把柄,甚至哪怕是显得不那么“安分守己”,真正能决定王禀命运,以及能决定大越绝大多数臣民命运的那个人,会不会对王禀进行更严厉的处置,也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

王禀不介意借他的名义行事,但要注意好分寸,不能弄巧成拙了。

“柳姑娘刚从悦红楼出来,身边都没有一个使唤人,她雇我过去凡事有着跑腿的,却是与王老相公你无关的。”徐怀说道。

徐怀原本想着对外宣称是王禀雇他去照顾柳琼儿,除了更能吸引刺客的注意外,他也能借王禀的名义便宜行事。

不过,王禀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不能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叫王禀的政敌抓住。

当然,他现在换一个说法,或许效果是要弱一些,但在唐家及刺客眼里,他还是会被认为是王禀派去的人,也就足够了。

王禀点点头,徐怀便与柳琼儿告辞离开,看到苏荻站在院门口,朝军寨东门方向张望。

徐怀走过去跟她说道:“十七叔他们今夜不会回来——对了,柳姑娘刚从悦红楼赎身,身边没有人差遣,要雇佣我过去帮闲一段时日!”

大越禁止平民蓄奴,废除奴口,大户人家雇佣仆役就没有死契一说。

虽说奴婢可以随活契转卖,但攒足了钱,理论上也是可以赎身的;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便是这种情况。

此外,也有更为一般的雇佣关系。

不管怎么说,苏荻与徐武江,打死都不可能将徐怀卖身给柳琼儿为奴的。

真要哪样,徐氏家主徐武富都有可能出面干涉。

徐怀毕竟跟徐氏本家还没有出五服,以小宗之法论,他还是嫡支。

他要是卖身为奴,徐氏在桐柏山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即便是血缘关系出五服的旁支,真要过活不下去,也完全可以附庸本家,哪里可以任随去卖身到他姓族中?

当然,即便是一般的雇佣关系,考虑到柳琼儿的出身,苏荻也不禁担心名声传出去,以后还要怎么帮徐怀说媳妇?

苏荻不满的朝隔壁院子里看去。

她当然认定这是王禀的主意,有意想去说道说道,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事得等你十七叔回来拿主意;再个,你虽然还没有隶入巡检司,但你十七叔已经替你攒下两年的兵饷,还准备你娶媳妇时用,邓郎君那边也要交待一声的。”

苏荻说起来还是不愿徐怀跟柳琼儿有什么牵扯,王禀再是前御史中丞,她也不想王禀拿徐怀当枪使,要不然怎么对得起徐怀死去的爹娘?

徐怀知道荻娘是真心关切他,但是现在刺客都认定十七叔以及从靖胜军归乡的徐氏族人都牵涉其中,他行事怎么还能徐徐图之?

这些事都无法细说,徐怀也不想跟苏荻争辩,敷衍道:“那我先帮衬柳姑娘两天,其他事等十七叔回来再说。”

第二十三章 掌灯倾诉

回到驿馆借宿的房间,柳琼儿摸出火折子,将灯盏点燃举起来。

豆大的灯焰甚是微弱,房间里除了一张所铺被褥都潮乎乎的木床、一张衣箱、一把藤椅以及放洗漱陶盆的木架子外,就没有其他物什了。

泥地也坑坑洼洼很不平整。

跟她在悦红楼的闺房比起来,驿馆的房间可以说是简陋之极,但好歹是青砌墙黛瓦铺在梁檩上,比山野棚屋茅舍要宽敞许多。

柳琼儿将油灯放衣箱上,见徐怀拖过屋里唯一的那张藤椅坐下来,问道:“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此时,掌灯细看徐怀这张白净、还没有完全去除稚气的脸,柳琼儿还是很难跟他这两天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总觉得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徐怀是有些想法,但很多事还需要柳琼儿心甘情愿的配合才行,反过来问道:

“柳姑娘以前可有想过从悦红楼赎身之后的情形?”

“我啊?”

屋里只有一张藤椅,柳琼儿也不想在徐怀面前太随意了,便站在窗前说道,

“做我这么一行的,卖艺不卖身说到底就是个幌子,不仅要衬出我们跟其他姐妹不同,更是要衬出悦红楼跟其他妓馆的不同;而悦红楼里,绝大多数姐妹却只能做皮肉生意,没有选择的。待我端不起这架势之后,最终也逃不了卖身接客一途;悦红楼在我之前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都是这样子。我以前能想到的最好结果,就是哪天不得不委身哪个人,这人要能念情义,赎我出悦红楼,我便跟他一辈子为奴为妾都可以。而说到自己赎身,没有今日这事,我也只想过等到柳败花残之时出来找一家古庵渡此残生。今日情状与我所想不一样,但要问我这时候能桐柏山里做什么,我吃不了男耕女织那样的清苦,兴许在街市买栋院子经营乐坊,买几个丫鬟、婆子,继续迎来送往的卖笑,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生计了……”

油灯暗弱,徐怀看不清柳琼儿的脸,但她这话也是叫他暗暗动容,同时也犹豫起来了。

“或许除了用我为饵,引诱刺客咬钩外,这个也是你们一定要拉我入火坑的一个缘故吧?”柳琼儿眼眸在暗处灼然盯着徐怀,继续问道。

淮源镇虽没有置县,却非乡野草市能及,繁荣不比信阳、泌阳差上多少。

位居通衢之中,河东街市除了悦红楼几家较上规模的妓馆外,也有一些年老色蓑后赎身的女倌人所办的私坊私寓,除了靠以往的老客接济生意外,还多买下脸蛋条段不差的小女孩子调教。

除了用柳琼儿作饵,在淮源镇经营一家类似私坊书寓的场所,继续将卖艺不卖身的牌子竖在那里,确实是能将柳琼儿的价值更大的压榨出来。

不过,心思被柳琼儿如此直截了当的戳破,徐怀也是有些尴尬,矢口否认道:“柳姑娘你想岔了……”

“或许真是我想岔了,那接下来要怎么办,还请徐公子示下。”柳琼儿语气有些冷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