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姓窃明 第87章

作者:浙东匹夫

那时他只有五六千可用之兵(另有两千当时被蔺养成牵制),要扛住贺锦、贺一龙陆续抵达的十倍之众,不得不日行数百里、骑马骑得大腿内侧都磨破了,火急火燎找方孔炤求援。

刚好半年整之后,沈树人的嫡系部队,已经扩大到了两万三四千人,其中有一万多是纪律严明的精兵,还有至少数千当了多年兵的流贼老营。

除了嫡系部队外,左良玉遗留的三个卫所,加起来也有一万二名额,虽然现在并不满员,以后招募足额后,沈树人的总军队规模,将达到三万五千人。

这就比半年来来求援时,增长了五倍左右兵力,堪称奇迹速度。

手头有了兵力,沈树人当然不用跟上次那么狼狈了。

他直接选择了沿着长江,坐大船从武昌慢吞吞逆流而上去江陵。

武昌到江陵,直线距离不过四百里。但长江航道曲折,要先往南迂回到岳州府巴陵县(岳阳),从洞庭湖口过,所以水路总里程足足比直线距离多了一倍,有八百多里。

沈树人也当是巡视自己的领地、顺便深入了解各地民情,再考察一下岳州府那边的厘金钞关执行情况,摸一下同行的底——

厘金政策实施后,凡是跨省的贸易,都要缴纳厘金商税,但实际上试点各省设置钞关时,不可能做到真的在省界上设置关卡,因为很多省界都是山僻险阻之地。

就拿湖广和两广的交界来说,那是在南岭群山之间,去那儿设税卡就成本太高了。

所以,朝廷当初立法,也是允许酌情移动钞关到交通便利之处,只要别重复征税就好。

方孔炤这个巡抚,显然也是做得穷怕了。他手头有两个设厘金钞关的名额,一个是与四川的贸易,一个是与两广。

与四川的钞关没办法,只能设置在夷陵,因为张献忠盘踞在神农架和长江三峡,这条路今年下半年收入进一步锐减,出川做生意的商人都少了很多。

于是方孔炤的主要商税来源,只能指望湖广和南边的两广,但两广走灵渠沟通珠江、湘江的商旅数量又不多,也难征,方孔炤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钞关设在了岳州府的巴陵——

凡是从南方来,出洞庭湖口进长江的商船,一律认定为需要缴税。

这一招显然也招惹来了不少非议和反抗,毕竟如今湖南湖北是一个省的,南方来的货,未必是广东货,倒有一半多是湖南本地货。现在湖南的东西出湖进长江就算跨省,显然被搜刮的范围就扩大了好几倍。

沈树人路过岳州时,都差点被方孔炤派出来的税关盘查收税,验过印信确认他是官船、来江陵拜会上官、确无运货,税官才放行了。

过关之后,沈树人也不得不感慨,这末世的气息确实越来越浓重了,地方上的封疆大吏,一个个为了训练装备更多的军队,都已经开始不择手段搞钱。

毕竟,距离崇祯之死,只剩最后两年零几个月。

沈树人原本还怕方孔炤道德君子、无欲则刚,不好沟通。既然他也有捞钱扩军的需要,倒是容易怂恿了一些。

第一百四十章 大言不惭

十月二十四,江陵,湖广巡抚衙门。

初冬已至,天色一天比一天黑得早。

崇祯末年处在小冰期,气候就更加寒冷一些,早晚都已有霜降。这天,更是下了崇祯十四年冬的第一场雪。

未时末刻(下午3点),原本还没到散衙的点。

但今天下了初雪,方孔炤文人雅兴有些发作,加上前阵子忙碌军务政务、每日提心吊胆,看到下雪了,总算能松一口气。

就早早吩咐手下幕僚都散了,回屋跟家人一起烹酒赏雪。

他儿子都在外地做官,身边只有女眷。几个小妾倒也凑趣,一边帮着布菜、陪着小酌:“老爷好兴致,看来今日是要赏雪赋诗了,咱姐妹不通诗词,只好当个酒桶。”

方孔炤只是捻须微笑不语,内心却有几分孤寂:到底是头发长见识短,哪能知道咱心中所想。

见他不说话,妾侍们察言观色,也都知道没猜中老爷心思,各自顾自吃东西掩饰、缓解尴尬。

还是正在一旁扫梅树积雪的小女儿方子翎,读书比较多,还常请教他政务常识,已经猜出了父亲心思。

只见她扫了一会儿,把梅叶上浅表一层的雪,都扫进一个小瓮里,凑够了大约一两升的分量。

就拿到正在煮酒的红泥小火炉上,把酒瓮拿开,摆上雪瓮,又添了两根银霜炭,拿起小扇子烹茶,以备父亲和姨娘们喝多了醒酒。

方子翎扇了几下,得空闲聊,这才显摆地说:“这几年水旱不断,一年比一年冷,赏雪固是雅事,可贫苦百姓不知又该如何熬过寒冬,父亲勤政恤民,又怎会为下雪早而诗兴大发呢?”

几个姨娘闻言,表情便有些讪讪的,连忙认错:“还是小姐聪慧灵窍,我们不读书,倒是有见不到处。”

还有个别年轻识浅的,仗着老爷宠爱,作势刨根问底:“老爷,那你今日是为何烹酒赏雪呢?”

方孔炤见好歹还有女儿了解他,心情也是大慰,就想考一考女儿,便顺着小妾的意追问。

方子翎捋了一下鬓发,以免被炭火熏到,这才款款说道:“这有何难,既然下雪早对百姓不利,父亲还能为之喜悦,定然是有别的方面利于国政。

父亲此前一直担心张献忠再派散兵游勇、出川烧杀劫掠。现在下雪了,夷陵到秭归之间定然山路难行,这个冬天多半是熬过去了。”

自从八月份时、偷袭襄阳付出了两千骑的代价后,张献忠的机动兵力也是颇受损伤。

最近这两个多月,方孔炤已经不怕张献忠再冒头来攻城略地,只是怕他派出小股高机动性的部队、杀人抢掠一波后就跑。

南方官军骑兵也少,方孔炤手下骑兵尤其少,之前的八千嫡系部队,骑兵只有一千人,其他地方卫所名存实亡的杂牌军,更是几乎没有骑兵,只有百户以上军官有战马骑。

让他追击张献忠的小股抢劫部队,是根本做不到的。

方孔炤见女儿这么聪明,也是老怀大慰,咪了一口黄酒,得意道:“咱方家人就该这般博学多才,你要是个男人,不比你大哥见识差,可惜了。”

方孔炤喝了酒自吹自擂,倒也不算很过分。他们家是当时少有的文科理科都比较强的书香门第。

方以智后来能写出《物理》,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而是家学渊源。他爹方孔炤对数学、天文、地理就颇有研究,著有《周易时论》。

别看书名带着“周易”,貌似是对儒家五经的解读,实际上有很多的天文和数学内容。小女儿方子翎跟着父兄,也都有不拘一格博览群书,这才见识不凡。

父女谈论了一会儿形势,话题不免就扯到了对围堵流贼的前途预判上。

方孔炤便顺势考了考女儿,让她谈谈对各家流贼能耐的预测、明年是否能有所斩获。

方子翎烹好了茶,给父亲斟了一盏,微微皱眉说道:“父亲您也常说,这流贼能否剿灭,看的不是我大明和流贼,还要看关外的鞑子。

去年原本形势已经一片大好,今年反复了一遭,还不是因为洪承畴把九边精锐都调去辽东打黄台吉了?杨阁老的精锐,也得递补上去接洪承畴留下的缺。

好在杨阁老留下的这点将士,也足够用命,今年总算灭了其中两三家流贼,逼退张献忠,让湖广转危为安。但李自成、罗汝才、马守应已经合流,明年南方还有可期,北方怕是要更加糜烂。

而且,还得指望明年洪阁部在关外,不要再出新的纰漏。否则,说不定南方都指望不上太平了。”

方子翎说完,方孔炤捻须微笑,旁边的小妾察言观色,连忙帮着花花轿子人抬人:“二小姐真是聪慧过人,女儿家能说出这般头头是道的大道理,咱读书少的,可只有羡慕了。”

方孔炤要防止子女骄傲,连忙宠溺地假装敲打:“哪里,她这番话,也不过老生常谈、略有改良罢了。大部分观点,不是我常说的,就是沈兵备上次来府上切磋军务,就提过,她拾人牙慧而已。”

方子翎脸色一红,她不想被说偷学父亲同僚的时政学术观点,连忙澄清:“哪有,女儿的见识,跟上次来的沈道台完全不一样!

他那大言不惭的《流贼论》,说什么‘断子绝孙的贼酋才能招揽更多人为他所用’……这都什么歪理邪说!

他写那书时,闯贼和罗汝才、马守应还未合流吧?他就敢铁口直断将来三贼共谋大事、出现火并,必然是闯贼更能笼络罗、马部曲。

现在闯贼破了洛阳,又攻开封,罗汝才、马守应唯其马首是瞻,也有三四个月了,怎么不见他们自相图害兼并?

当初还以为他真是什么天纵奇才、远见卓识之辈,没想到就是个妄人嘛。自古哪怕再深通易理、擅推测的智者,无论周公孔子诸葛,哪有这样狂妄铁口直断的?”

方子翎越说越不服,但听得出来,她也不是完全不服,只是对沈树人那些细节预言恨铁不成钢。

自古再强的智者,也不会说得这么细,否则就成赌预言的神棍了,不是持重君子所为。

方孔炤听了,却是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捻须审视女儿。

看得方子翎心中发毛,这才暗道不好:自己又中了父亲的计了!

果然,方孔炤见她慌张,才戳穿道:

“还说你的见识不是来自沈兵备?听你刚才所言,不仅读了《流贼论》,怕是连去年出的《日知史鉴》也都通读了,否则怎么挑得出其中的错来?学术各有己见,也没什么大不了,君子和而不同、群而不党嘛。”

他提到的《流贼论》,就是最近很火热的那部预演李自成将吞并罗汝才、马守应的著作。

而《日知史鉴》则是去年年初、沈树人被任命到黄州之前,趁着刚殿试完担任翰林修撰的最后那段时间、同样让顾炎武捉刀写的政治哲学著作,主要论述“以文明伐野蛮,北伐也能必胜”、“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些道理。

说白了,就是在历史上多年后顾炎武自己会写出的《日知录》基础上,加塞了很多沈树人觉得对将来凝聚抗清人心稳定士气有帮助的私货。

方子翎被父亲戳穿,难免有些局促。

她正要想办法翻盘,幸好府上的管家忽然来到后院,让侍女进来通报,似乎有政务上的事情要找老爷,机缘巧合就给小姐解了围。

侍女踩着急切的碎步上前,低声说道:“老爷,曾叔说外头有官场上的要客来访,让您定夺要不要见。”

方孔炤还没回答,他身边几个小妾便有些不满,她们可是难得和老爷一起游园聚饮,老爷最近政务繁忙,很少能有雅兴。

第五房小妾仗着宠爱,啐了一口:“巡抚衙门都散衙了,这江陵地界上还有什么芝麻小官能来搅扰。”

方孔炤脸色一板:“不得放肆!万一是紧急正事儿呢。我且去问问。”

后院有女眷,所以管家和幕僚都是不能进来的,只是在垂花门外候着。方孔炤跟着侍女走到垂花门边,跟来人交谈了几句,立刻重视起来,吩咐把客人带来。

吩咐完后,他又转身回到梅花园内,在火炉旁拥裘而坐,跟几房小妾说道:“你们要回避就回避一下好了,有同僚从武昌来访,不能不见。这才申时正呢,今日确实有些嬉荒政务了。”

方孔炤看了看天色,申时正也就是下午四点,这个点就在梅园里喝酒赏雪,确实消极怠工了。

吩咐完妻妾后,他又转向女儿:“翎儿,来的正是沈树人,半年没见,他也加了佥都御史,距为父这巡抚,只剩半步之遥,官场荣辱,果然难料。

为父看你倒是很不服他的学问,一会儿可要当面请教?还是跟你姨娘们一并回避?”

方子翎不自觉地咬了一下嘴唇,决定还是严肃一点,先跟姨娘们一起回避了,去换一套正式一点的书生服,再来学术辩论。

穿着女装跟人争辩,那就太羞耻了。

方子翎刚刚闪走,垂花门外也已传来脚步,正是沈树人被引入内。

“抚台好雅兴,今年这才刚下初雪,就开始拥炉赏雪了。看来倒是我搅扰了抚台雅兴。”沈树人踏雪踱步而入,挥手驱散了一下空气中的烧烤味,玩味笑道。

方孔炤也不跟他见外,指了指对面的空位:“不妨事,是老夫荒嬉了,不如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日夕勤政。

此番来,又是要讨什么支持么?最近可没少来老夫这儿告你刁状的,老夫看在你不易,都帮你挡下了。你倒是大胆,明明在武昌府只有佥事防务之权,居然敢这么大刀阔斧对民政指手画脚!”

沈树人在对面坐下,坦荡承认:“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嘛,只要我等能勠力同心,安定地方,驱除流贼,常打胜仗,斩首贼酋,陛下和阁老会理解我们的事急从权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敢立帖为证神预言,就要做好被杠的准备

和沈树人聊完那些敲打的开场话后,方孔炤的幕僚也很快拿来一堆书信。

方孔炤接过,直接往面前一丢,指着说道:“自己看看吧,这半个多月里,有多少人找老夫告状,说你跋扈越权。”

沈树人随手翻看了几页,心中则是丝毫不慌。

方孔炤肯把信拿出来,那就是没打算支持那些人——项羽要是打算支持曹无伤,会跟刘邦说“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么?

而且信上的内容,也确实没什么多严重的。

最狠的一条,无非是捕风捉影,说沈树人“威胁藩王”,这帽子扣得有够大,比执政跋扈什么的还重得多,可问题是压根儿没什么真凭实据。

方孔炤也挑着这条问题最大的,仔细询问了:“既然你都亲自看了,这事儿给老夫说说清楚,到底怎么个‘威胁藩王’了?”

沈树人放下刚刚啃完的烤串竹签,擦了擦手,轻描淡写说道:“我这几个月,连楚王的面都没见过,威胁个鸟的藩王。

无非是敲打那些指望靠种子放贷捞油水的地方官、豪绅,让他们伸手别太嚣张,我就举了福王和周王这一反一正两个例子——

福王贪得无厌,最后民心倒向闯贼,终究是全部都吐出来了,身家性命也不保。周王吸取了前车之鉴,拿出数成家产犒军,所以开封至今还在坚守,不比洛阳旬日而下。

我这番话,本意只是敲打他们,想明白是谁让他们免于张献忠的屠刀,当此乱世,左良玉能让他们放血,我来了就不肯放血,这是欺负我不如左良玉狠毒么!”

沈树人原本对于武昌地方上的势力,倒也不是很想强力敲打。

可关键是左良玉那军阀,在这儿肆虐了两年,已经收拾了一批刺头,当地人其实已经相当程度上服软,给了左良玉不少法外的摊派、捐资助军。

否则,左良玉光靠这几个府的合法收入,哪里养得起号称十万大军?就算是普通壮丁,十万人开支也非常夸张了。

现在沈树人一个文官来了,当地人就开始跟他讲大明律法、讲朝廷体例,掏银子不干不脆不说,帮他做事还想分好处——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不就是欺负他沈树人杀人没左良玉果断么!

这必须敲打呀,让那些人看看清楚,以后在武昌汉阳二府,顶的是沈道台的天,踩的是沈道台的地。他能把左良玉阴走,必然有比左良玉更果决的手腕!

“后生可畏啊,你倒是敢冲敢拼,可你不在乎士林名声么?老夫是做不到,只能徐徐图之。”方孔炤也是明白人,他听了沈树人的话,已经大致猜出沈树人想立什么凶顽人设了。

其实如果他自己倒退个二三十年,血气方刚,见此乱世,说不定也想雷厉风行一点。

但他已经老了,五十二岁。按明末的平均寿命,这年纪不说黄土埋到嗓子眼儿,至少也是埋到胸口了。

年纪一大,就容易爱惜羽毛,想要守住自己大半辈子的士林清名。

毕竟这是之前几十年积攒下来的美名,沉没成本太高,已经形成路径依赖了——

别说方孔炤了,遥想当年同样雄踞荆楚的刘表,不也是年纪大了,最后做了个“坐观成败”的座谈客。年轻时“名称八俊”的偶像包袱甩不掉,放不下身段去做那些不要脸的枭雄勾当,最后只能是便宜了别人。

沈树人也看出了对方的心态,便索性把话题挑明了:

“下官此次来江陵,途径岳州,看抚台在巴陵也设了厘金钞关,出入洞庭湖的一律要收税,比把钞关设到永州等地便利多了。

可见抚台也是有为剿贼大业灵活变通之心的,既如此,不如我来唱白脸,抚台您唱红脸。我负责跋扈,你负责‘老迈昏聩不能制’,被我欺瞒。”

方孔炤没想到对方把话说得这么不要脸,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他假装刚才喝多了酒、沉吟着饮了一杯茶,趁机想清楚了,这才追问:

“你具体想要老夫如何配合?此次不远千里亲自来,肯定是有些政策上要老夫支持吧?”

沈树人:“我需要抚台允许把湖广厘金的用途扩大解释,不仅能直接用于发军饷,也要能用于卫所军屯的垦荒水利,甚至允许用于农闲时节征募徭役、以工代赈。

将来,如果可能的话,明年还希望酌情调高某些关卡的厘金税率——这些,都需要巡抚衙门的批准,您可以受我蒙蔽。

刚才您问我,在不在乎士林名声,下官就直说了,我还真就不在乎——我家是富商出身、捐官入仕,本来就没有清誉可言。如此乱世,不用几年,士林清誉在流贼、鞑子屠刀之下,还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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