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49章

作者:天使奥斯卡

可当今夜,呼啸的山风之中,看着爷爷靠在山石之上,那支羽箭还插在爷爷的胸口。

徐乐宁愿回到从前,回到爷爷的羽翼之下,再不踏出神武县一步,再不去做危险的事情,再不想证明自己。

只要能回到从前。

庄客们次第回返,终于看到了这一幕。所有人都呆在当场,击败马邑越骑精锐的喜悦,在一瞬间就全然烟消云散。

韩小六惊呼一声,已经冲到徐敢面前,双膝跪地,泪如泉涌。

“太公,是咱没护住你!”

而徐乐就呆呆的站着,已经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了。

徐敢却神色宁定,摸了摸韩小六的头发:“这不怪你,战场之上,谁生谁死看命。你还得好好打熬筋骨,光靠一点射术,可成不了英雄人物。”

不知道是回光返照还是什么,徐敢嘴里污血也不大溢出了,说话也不再断断续续。稍稍安抚了韩小六一下,就对着自己呆呆站在那里的孙子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马邑越骑不会离开,还要和他们斗一场,才能脱身!不过死个人而已,就这么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我没你这个孙子!”

徐乐终于身体一动,静静转头,看着山下火光。

一种几乎要渗入每个人骨髓中的杀气冲天而起,让在场每个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徐乐轻轻开口:“我就怕他们走了。”

徐敢拍拍身边:“那坐下来,一百余骑马邑越骑,不是那么容易收拾的,我们徐家的骑军战法,也该教给你了!”

……

停兵山下,篝火之侧。

上百马邑越骑已经集结过来,除了在各个路口留下一点监视人马,其余人等,全都来到这里,等候石朝志的下一步号令。

连陈凤坡几人都在其中。

陈凤坡偷眼看着石朝志几人,内心全是震惊。

二十余名马邑越骑军官摸上去,只剩下四五人回来,还浑身是血。

徐家闾什么时候拥有这么强横的实力了?恍惚之间,陈凤坡这才想起,十几年前徐敢扫平桑干河谷马匪盗贼的威名。

陈凤坡身边那些本地鹰扬兵,互相面面相觑。跟着这些善阳来的家伙,去对付本乡本土的英雄人物,实在让人心里极度不不是滋味。

可现在还能怎么样?只怕稍稍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样子,那明显已经愤怒到了极处的石朝志,就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们所有人都干掉!

石朝志浑身颤抖,双眼血红。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不仅仅是愤怒,还有害怕。

暗夜之中,火光映照之下,徐乐一人扫掉一半马邑越骑军官的身影,似乎现在还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如此人物,怪不得刘武周要竭力招揽,怪不得王太守调了他们整整一营越骑前来剿洗他所在的村闾!

将近二十名队正火长葬送也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功绩,自己绝不可能脱罪!

只有在这里将那位不知道怎么突然杀回来的乐郎君擒获,交到王仁恭面前,这件事情才交代得过去!

可一旦想及徐乐,石朝志就控制不住自己浑身上下微微的颤抖!

直到他扫视聚集在身边的马邑越骑,这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心情。

近两百骑甲士,装备完全,战技精熟,更有战阵经验。纵然那位什么乐郎君武力过人,但真正军阵之中,拉开来打,他无论如何不会是这些精锐甲骑的对手!

石朝志咬牙,对陈凤坡道:“我调一火兵给你,去神武县调拨粮秣辎重前来,我们就在这里扎下,围死徐家闾的人!”

陈凤坡毫不犹豫大声应是,只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早就和你说围在这里也罢,山上没水没食,徐家闾人能撑住多久?饿垮了上去功劳就捡到手了。非要摸上山去夜袭,死伤一大半退下来,这不是自家作死吗?

一名马邑越骑忍不住发问:“将主,要请援兵么?”

石朝志咬牙狠狠道:“我们还有脸求援么?我们是马邑越骑!”

石朝志红着眼睛扫视身边越骑甲士,冷冷道:“大家都知道太守治军如何,现在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那乐郎君现在就在山上,只有擒获了他,才能对太守有所交代!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徐家闾的人不死光,我们就在这里耗下去!”

一众马邑越骑沉默一下,拱手领命:“诺!”

石朝志又大声道:“我也不会亏待诸位弟兄,办好这件差使,这桑干河谷中所有村闾,随你们去剿洗,闹到善阳,我全都担着!”

几名本地鹰扬兵猛然抬头,就看见身边马邑越骑握住了腰间佩刀刀柄,冷冷的看着他们。这些本地鹰扬兵都低下头来,再不敢多说什么。

而陈凤坡始终就未曾抬头,满脸都是苦笑。

夜袭一仗,把这些马邑越骑都逼疯了。若是真让他们剿洗了桑干河谷的村闾,自己还怎么在神武县中做人?

陈凤坡悄然向停兵山上望去,忍不住就在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徐家闾的这些人,但愿本事再大一些,干脆将这些马邑越骑消灭干净了也罢!

随即陈凤坡苦笑得更厉害了。

近两百骑甲骑,真正拉开阵势打,徐家闾这些庄客如何能是对手?所谓甲骑,就是这个时代最强的武力!

第一百二十二章 风起(十九)

火光燃动,照亮了停兵山。

数十名庄客,持刀负弓,警戒四下。

这些老实巴交的徐家闾庄客,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逃亡,经历了一场夜间突如其来的厮杀,经历了一场被逼到绝境的爆发。

虽然有十余人死伤,剩下人身上也都有血迹创痕,但仿佛已然脱胎换骨一般,在夜色中一个个身形站得笔直,只是注视着山下燃动的火光。

只是眼神当中,再没了畏惧。

有些庄客还在不住回头,看着山凹里的景象。

徐乐正坐在徐乐身边,神情专注,听着负重创的老人,在一直说一直说。

时间如水一般流过,眼看就快要到了天明。

但徐敢却觉得自己还没有说够,他还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告诉自己孙子!

他要告诉徐乐,徐家先祖当年在坞壁自守,曾经直面过鲜卑人建立的无敌铁骑,学会了慕容家绝代双骄所创立的骑兵作战技艺。

他要告诉徐乐,一旦上了战场,除了寻常兵法之外,有哪些需要注意,有哪些需要警惕,有哪些小手段可以动用。

他要告诉徐乐,虽然眼见就是乱世到来,武力将会是未来数十年的凭籍,但是单凭武力,是绝对走不到最后。

他要告诉徐乐,世家虽然是一个个恐怖的庞然大物,这些世家,主导了过去几百年的乱世,又将强大的大隋彻底拖入了分裂动荡之中,马上这些世家就要趴在大隋留下的尸体上贪婪的吮吸血肉。

但这个世家掌握着这个世界一切的制度,终究是已经走到了末路。

因为全天下都再不想回到那几百年的血腥战乱当中,新的时代就在眼前。

虽然其间会经历太多血腥,太多艰难,但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去做世家的鹰犬。

徐敢靠在石上,一直一直的说。夜风中他白发飘拂,脸颊上却泛起了红晕。仿佛不再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胸口处也没有那支致命的箭矢。只是想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将自己一身的经验和智慧,都传授给徐乐。

夜再长,也有尽头。更何况对于徐敢而言,这夜实在是太过短暂……

天边已经透出了蒙蒙的亮色,徐敢终于停下了述说,满是慈祥的看着跪坐在自己身边的徐乐。

自己孙子,实在是个很英俊的少年。

目若朗星,鼻若悬胆,双眉斜飞,跪坐在那里,腰背笔直如剑。

可阿乐也实在太过年轻了,性格也太锋锐了,而他将要面对的,是即将到来的乱世,是越加疯狂的那些世家!

可自己再也不能保护他了。

想到这里,徐敢忍不住就是自失的一笑。自己一生,又保护住谁了,又做成什么事了?只有满身伤痕,只有家破人亡。今后的路,就让阿乐自己走去吧。

在最后时候,徐敢再一次的想告诉徐乐,他父亲徐卫的死因,在那个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谁是真正杀害他父亲的凶手。

但到了最后,徐敢还是将这番话收住了。

这敌人,实在是太过强大了……现在的徐乐,还远远不是他的对手,等阿乐再成长一些,自己去发掘吧,然后再决定怎么做!

徐乐同样静静的看着自己爷爷。

一夜下来,自己将爷爷的每句话都牢牢记在了心底。直到最后爷爷的欲言又止,徐乐也明白自己爷爷想说什么,为什么最后却又停住了。

徐乐也不想追问,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爷爷已经背负了这责任这么久,下面该轮到自己扛起来了。

只是自己身后,再没有爷爷站着了。

下意识中,徐乐紧紧的咬着牙齿,直到嘴里传来浓重的血腥味道,不知不觉中,徐乐已经咬破了自己的牙床!

微露的晨光当中,徐敢只是久久的看着徐乐,吃力的伸出手来,摸了摸徐乐的头发。

过去十九年,徐敢从来都是一个严厉的家长,不住的打磨磨砺自己唯一的孙子,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情的举动。

徐乐垂下头来。

徐敢的语声,变得低了下来,断断续续,低若蚊鸣。

“人总有一死,没什么好伤心的。我已经活得足够久了,阿乐,今后这条路就要你自己走下去了。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身边人。”

污血再一次的从徐敢口中溢出,山风陡然更剧烈起来。

一幅幅画面,突然浮现在徐敢眼前。

北周北齐沿着黄河的血战,十余万各族战士拼死苦斗,黑甲黑骑冲撞敌阵。初得儿子的喜悦,儿子婚礼时候的大醉。儿子又有了儿子,直到那个夜里冲天而起的火光。

最后的画面,是那夜在长安城外,孤身单骑的老人,看着怀里的婴儿。婴儿咿呀而笑,手舞足蹈。

大业十二年秋,北周大将,号称八柱国之外军中影响力第一的徐敢,亡于停兵山。

摸着自己头发的那只手突然滑落,徐乐抬起头来,看着爷爷垂首端坐,却再没了气息。

徐乐深深拜倒,浑身剧烈颤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不管是谁,让爷爷离开长安,让爷爷遭逢颠沛流离的命运,让爷爷最终死于这停兵山,自己都会将他们一一揪出来!谁也不能阻止自己!

韩小六的声音响起:“老太公!”

呼喊声中,韩家兄弟拜倒在地,而数十庄客,也全都拜倒,送徐敢最后一程。韩大娘站在远处,捂着面孔,浑身剧烈颤抖。

徐乐站起身来,抱起爷爷尸身。以前在徐乐心目中无比高大健壮的老人,此刻仿佛轻的没有分量。

徐乐转头望着山下,晨光中那一团团篝火烟气上升,仍然死死将停兵山围定。不管谁突围而出,都会被马邑越骑发现,然后咬上来。

韩约已经起身,来到徐乐身后。听见徐乐头也不回的低声道:“取我的甲来。”

韩约默默点头,转身而去。

徐乐望着那些在晨光中显现出来的马邑越骑小小的身影,轻声道:“爷爷,看着我打垮他们吧,在天上看着我!”

大风骤然更加凌厉起来,这大风自停兵山而起,就要吹动整个时代!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战(一)

徐乐和韩约赶来,都是一匹战马,一匹驮马。

但到得此刻,一人只剩下一匹战马而已,而徐乐自从出行之时,就一直由韩约带着的大包裹,现在就放在吞龙的马鞍之后。

听到徐乐一声号令,一直默然如山站立的韩约立即动了,走到吞龙身边,取下那个大包裹。

直到此刻,韩约才狠狠揉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将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硬逼回去。

乐郎君没有掉一滴眼泪,自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哭出来!

韩约当然明白,徐乐没有掉一滴眼泪,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已经悲痛到了极处,单单流泪,并不能让徐乐发泄出胸中的哀痛!

包裹入手,沉甸甸的。韩约将之提到徐乐身边,放了下来。

徐乐仍然抱着徐敢尸身,看着山下,又低沉吩咐:“召集乡民们。”

韩约点头,含着手指,用力呼哨一声。

往常在村闾之中,村中青壮,向来是由韩约统带。日常村中巡视,承担劳役,组织村民兴村中一些水利之事,从来都是韩约带着村中青壮所为。别看宋宝带着几名侠少就在韩约面前咋咋呼呼,摆出一副他可以辅佐徐乐坐镇指挥,而韩约就是冲锋陷阵斗将的意思,那只是韩约向来话语不多,懒得和宋宝计较。

韩约一声呼哨,这些正处在悲痛中的村闾青壮们,下意识的就汇聚了过来。

这一刻每个人心中除了悲痛,就是茫然。原来支撑着整个徐家闾的,就是老太公一人而已。大家在老太公的管理下,种田,劳作,操练,巡视,行商,应付着沉重的赋税,一天天就这样过下来。

哪怕老太公中风倒下,只要还能看到他的身影,大家就觉得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大家所熟悉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日子无论多么艰难,都撑持得下去。

徐老太公带着他们逃亡,他们就逃亡。马邑越骑扑上山顶,箭如雨下,他们就以血肉性命遮护住老太公。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只因为老太公就是大家心中的依靠和脊梁。

可现在老太公不在了。

乐郎君突然出现,展现了他的本事。大家都知道乐郎君一直被老太公磨练着,绝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温和无害的模样。但是今夜乐郎君的表现还是超乎了大家的想象。

可是乐郎君,就能代替老太公,始终为大家的依靠,大家的支撑么?

如此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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